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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1:24 AM     標題: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3-14 05:12 PM 編輯

【書名】:早安!三國打工人

【作者】:蒿里茫茫

【內容簡介】:

  「海內沸騰,生民煎熬」

  其實陸懸魚不太理解這八個字的含義。

  自從她臉朝下砸進中平六年的土地之後,原本曾有的短暫夢想早就灰飛煙滅了。

  她路人臉,低情商,沒有任何家世,還有個莫名其妙就被所有人討厭的DEBUFF——當不成哪個諸侯的白月光其實也沒什麼。

  她有手有腳,能算賬,會殺豬,還有一柄足以孤身行走在亂世間的劍。

  她的目標也很簡單:一座小宅子,一些親朋友鄰,一間放滿了吃食的小屋子,涼風襲來的夜晚,一個可以悠然乘涼的院子。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讓她的道路徹底轉向另一個方向了呢?

  「我做好了戰死於此的準備,」她手持黑刃,屏氣凝神,立於火光之中,傲慢地望向潮水般湧入的丹楊兵,「欲據徐州,爾等也當有此決心才是。」

  排雷:

  女主一輩子路人臉,前期小市民,後期加入劉備團隊;大長篇文,感情線靠後

  重點排雷:

  女主到死也是個理想主義者,別想著用現實去改造她。

  一句話簡介:名將是怎麼煉成的

  立意:在亂世裡有尊嚴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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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1:4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5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一章 恩公好像有點沒出息

  張緡覺得自己這次定然是逃不過去了。

  他之前想得簡單,今歲黃巾賊亂已平,縱有流寇作亂,天子腳下必是無虞,因而明明在官莊可以歇腳停留,他偏執意要走夜路穿過石門溝,到渡口再歇。

  理由倒也簡單,官莊離雒陽不過二十里,往來客商多在那處停留,因而客舍生意興隆,要價也不菲,他這三四個僕役,算算至少要二三百錢的宿費。

  況且春分已過,白日漸長,哪有申時打尖住店的道理?

  只要再辛苦兩個時辰,行至渡口營寨處時,這差役便可了結了。

  他運送的這批藥材原本便往河南朱儁處,渡口自有軍吏交接,他只在路上需得多費一支火把,到渡口時再花幾十錢請軍吏們喝兩碗酒,便能在營寨中討個空閒帳篷,睡個飽足,甚至連這兩頭驢子的草料也可省下來,豈不兩全其美?

  但這些幻想在此刻都迅速消散,轉變為了無盡的悔意。

  對面賊匪也並不算人多勢眾,火把照出來的山路上,隱隱只有三個衣衫襤褸,手持環首刀的男人。

  此時天氣已不算很冷,但火光若隱若現中,他仍能看到對方發黑的手上遍布了傷痕與凍瘡。

  石門溝兩側皆是亂石荒山,鮮有人煙,此刻便是想高呼救命也無人聽得見。

  但時逢亂世,逼民為賊,這幾個賊寇也未必便想要取他們性命。

  為今之計,只有先告饒看看。

  「諸位,諸位,驢車笨重,不堪諸位驅策,」他連忙討饒,「若欲取財,在下略有餘饒,諸位何不取了錢帛,各自趕路呢?」

  幾個賊寇互相看一眼,「你那車上,裝了些什麼東西?」

  時有大疫,這些藥材皆是搶手貨,若是在此丟失,官府便要他拿自己的家產去補貼。

  這一車藥材至少萬錢,他便不說傾家蕩產,也要元氣大傷。

  想起來臉上一陣陣的抽痛,然而張緡知道撒不得謊,仍是老老實實的賠了個笑臉,應了一聲。

  「是些麻黃、茵陳、白頭翁……」

  果然為首的漢子臉上動容,「藥材?你運送藥材,也敢夜裡趕路?」

  「官府差役逼迫得緊,」透過火光,那幾個人臉上的表情並不十分真切,但張緡知道什麼樣的話更能討好他們,「小人也是無法,敢不應踐更?」

  他這帶有哀求與訴苦意味的話語令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才應答。

  「既如此,你拿幾千錢,還有身上的乾糧,一併交過來。」

  數千錢不是什麼小數目,張緡雖覺肉疼,心中還是一寬,好歹這一車藥材保住了。

  更要緊的是,他們的性命也保住了。

  他見這三人的模樣,十分機敏的先從車上取了餌餅與肉乾,再加上一囊濁酒,送了過去,果然為首的那人打開酒囊聞了一聞,甚至還笑了。

  「郎君倒是伶俐。」

  自然伶俐,他身家性命都要交代在這裡,怎能不伶俐。

  就在他交了五千錢,又送上了幾袋草藥,終於哄得這幾人欲走時,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

  說起來,也不過是他家那個呆頭呆腦的僕役見主人破費,因而心痛,在後面小聲嘟囔了那麼一句。

  「這是朱太守的軍資,他們竟也敢如此放肆!」

  那個為首的賊寇聽到了那麼一句嘟囔,腳步停了下來,突然轉過身。

  「哪個朱太守?」

  張緡慌忙揮手想令僕役住嘴,但後者顯然未曾意會這個手勢。

  他甚至似乎覺得,搬出了這樣一位大人的名頭,能令這幾人聞風喪膽,將那幾千錢還給他們。

  「自然是朱儁朱太守!」

  ……………………

  當今之世,諸侯討逆者眾,伐黃巾而百戰不殆的名將,唯皇甫嵩朱儁二人,這兩位名將在長社斬黃巾首級數萬,堪稱「威聲滿天下」。

  ——但這只針對那些士人而言。

  火光跳動在荒涼的山路上,映出那三名賊寇變幻莫測的臉。

  為首的那個看了看自己兩個兄弟,而後伸手進了懷中。

  他掏出了一條骯髒殘破,卻還能看出顏色的黃色布帶。

  另兩個賊寇也如此一般,將掏出來的黃巾繫在了頭上。

  ……大事去矣!

  「須知不是我等將事做絕,」那名黃巾首領向前一步,冷冷地說道,「是你等自找死!」

  廣陽門東三道上,因急公好義而頗得街坊鄰居口碑的這位斗食小吏見了對方臉上的猙獰神情,便知道今日是必定逃不過去了。

  幾名黃巾賊拎著環首刀,邁步而來時,他應當撒腿逃走,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兩腿發軟,不僅沒力氣逃,甚至連家中妻兒以後要如何度日都忘記了。

  那支利箭射穿了第一個衝過來的黃巾賊時,張緡完全不曾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只是順著那名賊人倒下的方向,腿肚子一軟,跟著跪了下去。

  但剩下的那兩名黃巾顯然是在刀口上舔慣了血,極有經驗,呼喝幾聲後,立刻丟下了火把,逃進了路旁的荒叢之中。

  路上耽擱這些時間,天色已漸暗了下去,這樣昏暗一片的環境裡,除了那些吃慣了肉的世家武將,尋常百姓常看不清黑夜中的事物。

  因而新月如鉤,黑夜茫茫,那幾個賊人丟了火把,張緡便再也尋不見他們的蹤跡。

  但那未現身的弓箭手顯然尋得到。

  草蟲未鳴,幾個人嚇得瑟瑟發抖,四周靜謐一片。不待爬起身,接連兩三支箭矢破開空氣時發出的尖銳之鳴便自頭頂而過!

  荒叢之中,傳來幾聲悶響,似有重物倒地。

  若按常理推斷,這樣能在黑夜中視物的神射手必是一方豪傑,怎會看得起他這兩車的尋常藥材?但張緡頭腦中一片空白,硬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直到那人自林間走了出來,入了火光範圍內,他才敢悄悄抬頭。

  那是個十分年輕,約莫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布短打,頭紮麻布髮帶,除了手上拎著的一張弓堪稱精良,腰間也配了一把環首刀以外,周身莫說玉佩香囊,半點值錢之物也無。

  他生得尋常,堪稱貌不驚人,又是一身寒素,但只說那一手箭術,以及黑夜中視物的好眼力,便令張緡決然不會相信他是個寒門布衣。

  待得少年走近,這位小吏才發現他背後還背著什麼東西,以黑布裹住,麻繩繫牢,約五尺有餘,一端寬約一尺,另一端則細長如刃。

  當然,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是仔細打量來人的時候,張緡忙忙地爬起來,迎了上去,再納頭便拜。

  「恩公!」

  「這車,」少年問,「裝了什麼東西?」

  少年的嗓子喑啞,如同沙子摩擦一般的粗糲難聽,彷彿嘶喊過許久,幾乎已經發不出聲。

  他連忙賠笑,「是些麻黃、茵陳、白頭翁……」

  「什麼東西?」

  察覺到少年不識藥材,他連忙解釋了一句,「是些草藥。」

  他雖不曾經過見過什麼刀光血雨的場面,但還有兩三分識人的能力,看這少年的神情和語氣,便知道他並非嗜血好殺之人,因此轉而小心翼翼,想方設法,想要護住自己這一車藥材。

  少年似乎對那車藥材沒什麼興趣,他彎下腰,撿了賊人的環首刀,然後又開始反反復復地搜起了那具屍體。

  只是既為黃巾流寇,必然是些不得活命的窮苦人,身上哪裡有餘財呢?若是求財,這車藥材不是現成的?

  少年只搜出了一柄環首刀,倒也不氣餒,直起身又走進了荒叢中翻了翻。

  張緡有些無語的看著他又搜過了那幾個黃巾賊的屍體。

  他一共翻出了兩柄環首刀,一根長矛,還有兩柄十分殘破的短刃。

  還有被黃巾賊拿走的一袋子五銖錢。

  少年就這麼抱著這堆東西,走到了他的面前,先將錢遞還了他。

  張緡有些呆滯,硬是沒有反應過來,那少年皺了皺眉,將錢袋徑直塞進他的懷裡。

  「你收這些鐵器麼?」

  ……他沒有反應過來,他是真的反應不過來。

  幾個僕役也沒有反應過來。

  一起直直的盯著少年和他懷裡那些髒兮兮的兵器。

  若是這少年缺錢,剛剛那袋錢他何不留下呢?

  就他的箭術,誰還敢向他討要不成?

  最後還是張緡開了腔,「這錢權作謝禮,以酬恩公大恩如何?」

  少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他似乎很想伸手去拿那袋錢,但最後還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你收這些鐵器麼?」

  ……………………

  恩公的想法真是與眾不同,但張緡還是連忙點了點頭,「願收,願收。」

  「什麼價?」

  不知道,張緡想,他其實是知道這些東西大概什麼價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收購這玩意幹嘛,也不知道該用什麼價收購。

  但少年救了他一命,看樣子也不圖他的這車藥材,他何不便將那袋錢給了他,算作答謝呢?

  「……五千錢如何?」

  少年看了看懷裡的武器,又看了看他,「這堆破銅爛鐵,你如何便出了五千錢?你這樣的人,誰會派你出來做事?」

  ……張緡開始懷疑這少年是哪個世家大族出身,就因為這一張嘴而被逐出家門的。

  因為他講起話來實在是太惹人厭了。

  而且張緡就沒聽過比這少年更難聽的嗓音。

  少年姓陸,按他自己所說只是個獵戶,家鄉為黃巾所破,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裡。平時便住在石門溝深處的茅屋裡,靠打獵和偶爾打些賊匪來換點鹽米吃。

  在講這些過去經歷時,少年總是會不自然的停頓,讓人一聽就能分辨出所說皆是謊話,但這更堅定了張緡的猜想。

  大概是那個世家的幼子,因黃巾之亂家滅人亡,才淪落至此。

  在問起姓名時,少年頓了頓,似乎想了一下,「陸鹹魚。」

  ……………………他一定是聽錯了。

  「懸魚?」

  泰山羊興祖懸魚拒賄,亦為美談,青州又是受黃巾之亂最為深重之所。這位少年必是自青州而來無疑了!

  「嗯,」少年愣了愣,將目光移開,「懸魚。」

  問過姓名籍貫,見他年紀尚幼,又獨身一人住在荒山之中,張緡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

  兩個人聊來聊去,儘管少年仍然你我相稱,但張緡已經悄悄更換了稱呼。

  「賢弟何故自苦?為何不至人煙處居住?」

  少年想了想,「我不懂耕種。」

  「憑賢弟的本事,難道尋不到更好的職位?」

  他那雙冰水一樣的眸子盯著他看,「什麼樣的職位?」

  「比如說……從戎為國?」

  他搖搖頭,「我不慣行伍。」

  「那……若是投在某位大人門下,如賢弟這般箭術,也必受重用啊。」

  少年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成。」

  「為何?」

  「我膽子小,幹不了這樣的活計。」

  ……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他有這樣的武藝,倒還格外惜命嗎?

  但張緡有自己的小九九,他這往來渡口,運送藥材的差役還要再服兩個月,難保路上不再起風波,若是能將這少年拉攏過來,當不成知交故友,哪怕做個街坊鄰居,也好開口求人。

  因此他絕不能就這麼放他走了,張緡想了想,還有個差事,雖然髒累,於士族而言,聽起來也有些低賤,但工錢結得痛快,又有額外的補貼可拿,實際上……對於市井小民來說,還是樁美事呢!

  「那,愚兄倒是有一位故交,就在廣陽門裡的東四道上經營一處肉鋪,」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位少年的神情,「他那裡每日殺豬賣肉,正缺一個有臂力的幫工。」

  說實話,就憑這位恩公的箭術,若是從戎,哪怕不敢肖想封侯之位,至少一個執旗兵是少不了的,若是那個講話習慣再改一改……偏將也未可知啊!何苦要去給殺豬匠打下手,當苦力,每天追著豬——

  少年眼睛一亮,「成啊!」

  ……恩公就這點兒出息,他算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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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緡:音同民,釣魚用的繩線;舊時穿錢的繩子;成串的錢。

  雒:音同落,河川名。即洛河。源出中國陝西省雒南縣冢嶺山,流經河南省鞏縣注入黃河。

  儁:音同菌,「俊」的異體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2: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3-15 03:02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二章 其實鹹魚是有夢想的

  鹹魚原本不叫鹹魚。

  她寫卡的時候給自己起了一個特別瑪麗蘇,特別櫻雪羽晗靈的名字,因而就特別的長。

  當她的DM拿起她的人物卡,咬著舌頭把「維爾金娜‧費羅爾‧納裡寇普洛斯‧阿爾瓦雷斯」這個名字念出來的時候,這位眼鏡死宅很不友善的看了她一眼。

  「你個狗魅起這麼長的名字幹嘛?」

  「我是狗魅,」她理直氣壯的說,「但不耽誤我美,至少不耽誤我有美的夢想。」

  DM省略了一串詛咒和謾罵的話語,最後十分平心靜氣地對她說,「你想怎麼設定自己的容貌都沒關係,但我要提醒你,你的魅力值這麼低會影響到NPC對你的觀感。」

  他的好心提醒換來了這個濫強的標準歪嘴微笑。

  「沒關係,他們都打不過我。」

  鹹魚現在知道了5魅狗到底什麼待遇。

  自從她用這張5級魔戰士卡穿進漢朝之後,她就沒見過一個對她露出笑臉的人。

  ……其實她長得確實不醜,說話難聽點兒,也沒所謂啊。

  古時候的女人不都是追求文靜,要笑不露齒?她少講點兒話也沒人當她是啞巴吧?

  但,哪怕她不開口,不說話,見到她的小孩都會哭起來是怎麼回事?

  ……每一個被她問路的人都給她指了反方向是怎麼回事??

  ……每一個被她搭救的人,都會告訴官府,是她搶了他們的錢是怎麼回事???

  甚至在她用一頓老拳讓對方告饒之後,對方還會眼淚汪汪地辯解。

  「不知道為何,見了郎君便心生怨恨,根本記不起郎君的恩情……」

  作為一名18力16敏20智的黑刃劍聖,鹹魚的戰鬥力毫無疑問可以劃在「濫強」那一檔,她力大無窮,身輕如燕,才思敏捷,還有著至少守序中立以上的好人品。

  但她穿越來此將近三個月,依舊不得進入村鎮,只能在荒野裡生活。

  見到賊寇打賊寇,見到野狗打野狗。

  如果說這不是世界的惡意,也不是DM的惡意,那只能說……

  5魅狗的人生可能就是這樣的吧_(:з」∠)_

  所以當張緡邀請她去洛陽的時候,她基本沒怎麼猶豫——哪怕是陷阱,她也要跳一下!畢竟這哥們是三個月以來唯一一個不需要她開口,還能主動表示感謝的活物了!

  如果不是來自世界的惡意結束了,那至少也能說明她的交涉終於投出了一個自然20!

  漢朝人民的冷眼她已經不在乎了,愛怎麼看她都無所謂,怎麼說她也無所謂,怎麼給她找麻煩也無所謂。

  只要有熱湯熱飯和磚頭瓦房住就行!

  這具身體的濫強程度可以比一比高達,在野外餐風飲露喝冷水吃生肉住山洞也不會生病,但她畢竟還是個社會性動物,渴望生活在人類社會中。

  順帶一提,拜這三個月的荒野求生所賜,原本很可能對古代平民生活感到不適應的鹹魚……現在衷心地覺得,漢朝人民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營寨離得並不遠,鹹魚從附近的樹洞裡取了自己的包裹,跟上他們繼續在路上走了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河邊。

  凌汛已過,夏汛未至,過了平陰之後,地勢平坦,河道寬闊,不復潼關兩岸的險峻,無窮無盡的黃河水便這麼裹挾著泥沙,在夜色之中緩緩東行。

  沿著河灘走了不遠,前面影影綽綽的火光便見得真切了,再往前靠的時候,箭樓上的守衛喝聲遠遠傳了過來。

  「幹什麼的!」

  「在下是尉曹掾屬吏張緡,為朱太守運送時疫藥物而來!」

  張緡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職務,以及目的,但哨兵並未鬆懈,還要他一個人走到營寨門口,將尉曹掾的手令沿著門縫送進去,待值夜的偏將看過之後才能放他們進去。

  「至於這麼謹慎麼?」之前嘴欠過的僕人甲有點不服氣,偷偷同旁邊的僕人乙嘀咕了一句。

  鹹魚倒是覺得這座營寨謹慎得很對勁兒。

  城鎮裡什麼樣她不知道,也不好說,但郊外什麼樣,作為連續三個月都在進行荒野求生的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就這麼說吧,如果這個世道真是海晏河清,清平無事,她在野外待這麼久,光靠打獵為生,還沒變成野人,也不容易。

  三個月前的黃巾雖已近強弩之末,但還未完全崩潰,十幾人到幾十人的小團體在澠池至滎陽附近的郡縣外並不罕見。

  鹹魚就是靠著刷黃巾小怪掉落糧食和衣物,才度過了這個十分難熬的冬天。

  不過那時的黃巾還頗有點精神氣,不像今天晚上刷的這仨,已經頗為頹唐了。

  ……這也是她決心頂著白眼也要回歸人類社會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管洛陽城能苟多久,反正能苟多久她就準備跟著苟多久。

  沒等她沉思多久,營寨的木門緩緩開了。

  張緡跑回馬車旁的時候,左右看了看。

  「營中恐禁甲弩矛矟,賢弟何不將兵刃藏在河灘上,待明晨離營再取出?」

  ……兵器管理大概是自秦朝始?她聽說過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的事,但鎧甲、長矛和制式化的弩不允許帶在身上也就罷了,電視劇裡演的漢朝不是大家出門都會在腰間佩一柄劍?為啥就要來收繳她的?

  雖然內心刷過一排的小問號,但鹹魚對自己那張不討人喜歡的嘴有很清醒的認知,她不置一詞,將腰間的環首刀和身後的弓箭都解了下來,遞了過去。

  她身上的確沒什麼可疑的東西了……哦不對。

  待這一行人走進營寨時,守衛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他們隨身攜帶的包裹,不過風平浪靜,什麼都沒檢查出來。

  聽那個領頭的小吏言道,他們在路上遇了黃巾賊,雖沒傷到人命,但這場驚嚇也夠他們受的。尤其是那個長得雖不起眼,但怎麼看怎麼討人厭的少年,似乎是腳扭了,拄著一根木棍,略有些瘸拐的跟著進了軍營。

  ……就不知怎麼的,越看那個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心裡就越覺得這人的腳扭得好,要是再扭狠些就更好了。

  ……鹹魚自然是聽不到這種怪話的,她就只是模糊覺得,世界的惡意並沒有結束。

  ……比如說,為什麼守軍給張緡和他的手下安排了帳篷和乾草鋪蓋,但鋪蓋卷兒恰好沒有她的份兒呢?!

  當然,最後她還是成功睡上了乾草鋪蓋。

  莫說她還是張緡的恩公,便不是,就她的武力值而言,張緡也絕不敢讓她在一旁睡泥地。

  ……但她還是挺鬱悶。

  鹹魚對別人的臉色經常是沒概念的,她既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會揣度人心。

  但她的察覺十分敏銳,因此清晨離開營寨時,不經意間目光繞過寒風中操練的士兵,落在了營寨外的壕溝上。

  這裡距離洛陽城走路也不過幾個時辰,算得上天子腳下,守營士兵據說亦為是從北軍中調出來的精銳。

  但壕溝裡仍然有深深淺淺,被沙土掩埋得十分馬虎的黑色痕跡。

  ……大概是因為天氣寒冷,破冰時日尚短,地面仍然有些堅硬,因而士兵們不甚賣力的緣故吧。她想,這跟她沒什麼關係。

  快快到洛陽吧,到了洛陽,她可以尋一份不用刀口舔血的差……

  ……似乎殺豬也是動刀子的差事。

  ……但畢竟不用再刷小怪了。

  在她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裡,黃巾軍並非是什麼黑惡勢力集團,他們曾是最普通不過的奴隸、失地農民,租種地主豪族的田地,忍受著朝廷與豪強攤派下的種種勞役賦稅,從生到死,溫順得不發一言。

  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千年以後的人民同情他們,並且肯定了他們揭竿而起的勇氣。

  不過張緡一點都不同情他們。

  在她試探著開口,問他對黃巾的看法時,這位祖上三代都有洛陽戶口的小吏立刻激烈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此妖人作亂耳!郡縣遭亂,時人或死或奔,家室相失,豈不聞『巴三貞』之事?」

  ……那是啥?好吃嗎?

  看她愣頭愣腦的模樣,張緡倒是又十分熱心地解答了一番,從「大賢良師」張角的邪教本質,到黃巾軍內的各路牛鬼蛇神的傳聞;從黃巾流寇如何禍害地方百姓,再到名士們如何庇護了一方百姓。

  「如袁夏甫般,賊相約語不入其閭,卿人就閎處避難,皆得全免,方不辱士名!」

  ……聽起來這些地主階級還挺有節操的。

  ……哪怕這不是朝廷上下主流看法,至少也能在某種意義上代表洛陽市民的看法。

  這時候大概是沒什麼娛樂,因此關於黃巾賊的傳說講上幾個時辰也講不完,直到地平線上終於遙遙升起了一座大城的輪廓時,廣陽門東三道上這位最善言辭的尉曹掾屬吏終於換了一個話題。

  「賢弟可看見了?」他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那便是雒陽!」

  不同於唐長安,這座雒陽城並非四四方方,而是一個不規則的長方形,東十裡,西九裡,南北各六裡,城高三丈,南臨雒水,北望邙山。

  遙遙望去,堪稱雄偉,令人心中升起滿滿的安全感。

  哪怕亂世將至,她終究能躲進洛陽城裡,憑著三丈高的城牆為倚,安安心心做個升斗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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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掾:音同院,輔助;古代官府屬員的通稱。

  澠:音同敏,澠池:縣名。位於河南省西北,東鄰新安縣,北臨黃河與山西省桓曲縣相望。

  滎:音同行,滎陽:縣名。位於河南省開封市之西,黃河南岸。

  閭:音同驢,里巷的門;泛指鄉里。

  閎:音同紅,巷口的門。

  邙:音同忙,地名。古代都邑,在今中國河南省洛陽北邙山上。

  DM(Dungeon Master):DND跑團游戲的主持人,龍與地下城(DND - Dungeons and Dragons)的主持,負責引導整個桌上角色扮演游戲的進行。

  狗魅:在DND系列游戲裡,人類的普通屬性是10點左右,但有些濫強(不擇手段追求超強戰鬥力的玩家被稱為濫強)會故意讓自己不需要的屬性比如魅力變得很低,以此來加強力量敏捷智力等戰鬥相關屬性。他們的魅力值被降到5-7點時,同DND世界裡的灰熊老虎野豬鬣狗屬性點相同(野獸的魅力經常是5),因此被大家稱為「狗魅」。

  魔戰士:有的人傾盡畢生鑽研古老卷冊和文字,開啟魔法之力;有的人花費所有時間完善自己特定武器的使用技藝,成為無人可及的大師。魔戰士則同時遵循兩種道路,將法術能力和戰爭才能徹底融為一體,同時用法術和鋼鐵帶來毀滅性的強大力量。

  黑刃:魔戰士的變體職業劍縛會獲得一把強力且擁有自我意識的武器,名為黑刃,可以理解為有自我意識的智能武器。

  女主角的身體為安卓人(仿生人),有超強體力和修復能力,以女主角的力量常人肌肉和身材比例應該又高又壯像山,但仿生人可以高瘦;壽命約一百年,但是外表不會衰老,體力精力也不會隨著時間衰減。

  《太平御覽‧卷441‧人事部八十二》引陳壽《益部耆舊傳》:「巴三貞」者,閬中馬眇新妻義,西充國王玄憤妻姬,皆閬中人也;閬中趙蔓君妻華,西充國人也。姬早失夫,介然守操。中平五年,黃巾餘類延益州,賊帥趙蕃據閬中城,構迫衣冠,令人婦女為質,義、姬、華等隨北入城。後賊類爭勢,攻破閬中,時人或死或奔,家室相失,義、姬、華隨類出城走。傳聞後賊,或構略婦女,於是三人自度窮迫,恐不免於據逼,乃相與自沉水而死。鄉黨聞之,莫不感傷,號曰「三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2:1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3-15 03:14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三章 重口味的洛陽城

  ……想在雒陽城裡做個升斗小民,問過雒陽城的房價了嗎?!

  一般來說,世道越亂,房價越賤,但不管黃巾如何左右橫跳,作為首都的雒陽都處在堅不可摧的狀態,反而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士族為了避禍而逃到京畿之地,這樣一來雒陽的房價就不可避免的節節攀升了。

  但要說環境怎麼樣……就……就勉勉強強了。

  城門處排起了隊伍,但其實挺難看得真切,因為遠遠就帶起了一股塵土。

  長長的一條土路上,有趕著豬羊的牲口販子,也有挑著蔬菜的農民,都要在城門口接受檢查,順便再交兩個五銖錢。

  這長長的隊伍算是慢車道,旁邊還有條快車道,專門給那些坐車騎馬的貴人和豪奴們準備,偶爾也有西洋景,比如說鹹魚排不到5分鐘的隊,便見到快車道上有個穿著五彩長袍,頭頂羽毛髮冠,好似羽毛球成精的老頭兒神情傲慢地坐車而來,周圍還帶了幾個長袍不如他闊氣,羽毛也沒他多的年輕人,騎馬護在左右。

  「那是個什麼東西?黃巾嗎?」

  她好奇地扭頭問張緡一句時,周圍農民伯伯們已經動作十分迅速地五體投地了!

  「那是巫師!」正在五體投地的張緡小聲提醒了一句,「休作此不敬之言!」

  那就也跟著五體投地唄……

  ……其實想在城門口五體投地,真的不容易。

  ……這條被踩得十分結實的土路上,每天迎來送往無數牲口,又從來沒人打掃,她早該知道這土什麼質地。

  要不怎麼隨便一個古裝劇,皇帝出城必須又灑又掃又鋪紅地毯呢?

  羽毛球目不斜視地進了城,前後的農民伯伯們開始議論紛紛。

  「這是青州的巫師麼?」

  「京畿中有法力的巫師皆為大將軍宣進宮了吧?」

  「天子怕不是……」

  「慎言!」

  從地上爬起來的鹹魚沒注意到張緡臉上的憂慮。

  她從來不看別人臉色的。

  尤其她聞了聞剛和土地親密接觸過的兩隻手。

  「城裡有地方洗澡嗎?」她期待地問,「那種可以容納幾千人的大浴場?」

  站在雒陽城的大道上,深吸一口大漢都城的空氣,從鼻腔到喉嚨,再由氣管進胸腔,一瞬就全然被這股混合牛馬糞垃圾場的塵土氣息給征服了。

  八百年後的司馬君實批評汴京環境污染程度嚴重,曰「紅塵晝夜飛,車馬古今跡」,此時的雒陽城也不遑多讓,偌大個雒陽城,周邊京畿地區無數農販要往城裡運送大量食材,這些食材經過市民們的胃腸消化,排出來後再跟大量生活垃圾混雜一起,就形成了雒陽城特有的一股味兒。

  穿過甕城,展眼望去,並沒有看到恢弘壯麗,氣象萬千的都城。

  「天子、貴人們住的地方也這樣嗎?」她指了指那一片接一片的瓦房,小聲問了張緡一句。

  「這是城門口,天子居於北宮,離這裡數里之遙呢。」

  「也這個味兒?」

  這位看起來特別好脾氣的大叔忍無可忍的瞪了她一眼。

  「……宮中自有黃門清理穢物,貴人們的府邸也自有奴僕打理,廣陽門內是平民百姓的居所,怎能與貴人們相比?」

  話雖這麼說,比外面村鎮的話,雒陽城也確實雄壯……但再雄壯,作為一座古代的都城,它充其量也就是百十平方公里的面積。

  在她看來,城南的平民睡在垃圾場裡,城北的貴族聞不聞得到,一要看今天刮什麼風,二要看鼻子好不好用。

  見她一臉失望,張緡還是安慰了一句。

  「行至市廛時,賢弟便能見到熱鬧處了。」

  城門處有衛兵把守,過往的人皆不敢停留,因此頗有些冷清。

  但穿過一條街後,眼前立刻就變了個樣。

  ……不看她這張卡高達20的智力值,她其實也能認出來這裡是個大市場。

  賣牛的,賣豬羊的,賣陶器的,賣竹筐竹簍的,賣馬賣鞍韉賣轡頭賣長鞭一條龍服務的,還有賣糧米蔬菜的,全都鬧哄哄擠在了一片廣場上。

  與腦補中鱗次櫛比,飛簷斗拱的華美商業街完全不同。

  ……但這個確實是「市廛」的一種。

  除了這些牲口和日用品之外,市廛最好的部分被一群人佔著,外圍幾個彪形大漢,裡面十幾個男女老幼,以草繩牽著,衣衫襤褸地站在那裡,任人駐足觀看。

  見她將目光投了過去,張緡也望了一眼。

  「賢弟可是想買一個奴婢回去?」

  那幾個大漢似是注意到到了他們倆的目光,鞭子在空中打了個響,聲音頗為嘹亮地吆喝起來。

  停下來打量那些奴隸的人越來越多,有些開始問起了價,還有人上手拍拍打打,又拉開奴隸的下顎,檢查牙齒是否齊全。

  ……這個情景看起來,說不出的怪異和殘酷。

  但張緡很顯然想不到她在想什麼,而是低聲勸了幾句。

  「此間生口皆為黃巾家眷,生性凶暴,難以馴服,若賢弟欲置家業,愚兄……」

  「不。」她突然說。

  她既不需要一個「生口」來服侍她,也不覺得這些神情淒惶的平民百姓哪裡生性凶暴。

  這一次的欲言又止被張緡看出來了,他了然地笑了笑。

  「賢弟曾除過許多黃巾流寇,自然明瞭其中詳情。」

  手上還帶著城門口土路上的臭味,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有多少牛馬豬羊拿那條土路當了方便之所。

  但那股牛馬糞的臭味也掩蓋不住她一身的血腥氣。

  ……洗不去,擦不乾,抹不掉。

  不過銀髮的卷子醬說得好,人不是想怎麼活就能怎麼活,總會在冷不丁的時候沾一身泥巴的,能做到的,只有繼續頂著陽光繼續走,說不定什麼時候泥巴乾了就甩下去了呢?

  「咱們走吧。」她重復了一遍,「我還是想洗洗手。」

  洛陽城分南北,漢宮也分南北宮,但總體來說貴人們和各種國家機關都在城北,官舍在城北,氣派奢華的客舍自然也在城北。

  但這並不是說城南的平民客舍就便宜、實惠、又貼心了。

  盡管這間客舍開在貧民區裡,店家還是擺著一張國營阿姨臉,而且想要熱水,得另加錢!別傻乎乎問為什麼!燒水要柴火,但是洛陽城內沒那麼多乾柴可以撿!

  所以,買柴是要花錢的!熱水自然也要花錢!一桶熱水兩個錢,用的是自家井裡打出來的水,地道的雒陽鹹鹵味兒。

  如果想喝點味道不那麼重的水,有三種選擇。

  一是花錢買城外運進來的水,一斗水大概2L,十個錢;

  二是花錢買酒喝,仍然以斗算,從十錢的劣酒到五十錢的醇酒都有;

  三是擊穿一千八百年的科技樹,把井打到承壓層,喝深層地下水;

  ……考慮到帶來的裝備裡並沒有鑽探機,鹹魚猶猶豫豫的還是選擇了買水喝。

  張緡將她送至客舍後便忙著回去交差了,除了約定第二天帶她去見那位屠戶之外,臨走之前堅持著給她留了一千錢的生活費。

  她心算了一下,住宿100錢,條件尚可,好歹是個單人間,不用跟別人擠通鋪;

  早晚兩桶熱水4錢,保證基本清潔;

  一斗礦泉水10錢,省著點兒喝也能湊合喝兩天;

  一頓便飯(一碟菜一碟肉一碗粟米飯)大概30錢,咬咬牙當一把鐵公雞,出門買一冊餅回來就著白開水吃的話,30錢能吃個好幾天。

  ……但,別人在大堂裡喝酒吃肉,她躲在房間裡啃餅子的感覺,真的不太好。

  ……尤其這個餅子並不是白麵餅,而是比吃糠強點但不多的麥餅,一口咬下去,有時還能清楚看見和麵大姐那兩隻手塞進麥粉裡之前都幹了點啥。

  ……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清心寡欲的生活,轉頭去點了一碟烤筍,一隻烤竹鼠,一碗豆腐湯。

  暮色籠罩在雒陽城的上方,幾處火堆點亮了半邊夜空。

  遠處傳來擊鼓的聲音,混雜著猶如嘆息般的祝禱與吟唱。

  天子已經臥床許久,市井間都在猜測,到底哪一位巫師才是真正身懷法力的大巫,能夠救天子脫出苦難。

  巫師們在城中總會將高傲的頭顱揚得更高一點,連金吾衛也不敢對他們表露出一絲不敬,若是他們乘車經過時,哪一個升斗小民表現得不夠恭敬,更是可能被當場格殺。

  但如此恭敬的背後是整座雒陽帶有疑慮的目光——自光武以下,皇帝中鮮有長壽之人,而今這位皇帝在位足有二十年,壽數亦有三十餘二,雖說放民間還大有可為,但在大漢皇帝裡,已算數得上的耄耋天子……

  光武中興至今已過百餘年,在時疫與旱災輪番摧殘過這個王朝後,百姓們已經記不起賢明天子的模樣,也不在意下一個皇帝是否昏庸,大體上來說,總不會比當今的天子玩得更刺激了。

  ……畢竟這位天子可是連三公的位置都能拿出來賣錢。

  ……要價還挺高,一千萬錢一個三公的位置。

  ……而且任期也不長,因為天子總會找點理由把三公罷免了再賣一輪。

  ……縱使如此,買的人也不少,據說走走門路還能打個折,比如「有重名於北州」的崔烈就走了天子傅母的門路,只花了五百萬買了個司徒,讓天子心疼不已,簡直賺翻了!

  聽過了各路八卦流言的鹹魚躺在床上,屋內不見一點燈燭之光。

  雖然她有黑暗中視物如晝的能力,但其實夜裡點一盞豆燈還頗有情調,尤其有溫暖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冰冷黑暗的山洞,來到了充滿煙火氣的人間。

  ……但,燈油也是要錢的。

  今天一天算下來,她已經花了175錢。

  多的那一枚錢買了一根繩子,得以將餅子掛在房樑上。

  飢餓的老鼠在黑暗中發出了狂怒的聲音,不過她並未被這點動靜打擾,睡得十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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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廛:音同禪,古代城市中可供平民居住的宅地;店鋪。

  耄耋:音同茂跌,耄,年紀約八、九十歲;耋,年紀約七、八十歲。「耄耋」指年紀很大的老人。

  《後漢書》卷五十二《崔骃傳》附《崔烈傳》:及拜日,天子臨軒,百僚畢會。帝顧謂親幸者曰:「悔不小靳,可至千萬。」程夫人於傍應曰:「崔公冀州名士,豈肯買官?賴我得是,反不知姝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2:3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3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四章 狗魅買房不太容易

  張緡為她尋的這個賣肉老板姓羊,因在兄弟中行四,所以可以稱他為羊四伯,街坊鄰居還給他起了另一個外號——「大將軍」。

  外號的來歷也很簡單,屠戶們能每日收羊收豬,必然頗有家資,雖說這行當說出去不太上得檯面,比不過那些讀書做官的士人,但好歹有個權傾天下,咳嗽一聲就能讓整個雒陽城抖一抖的同行呢!

  ……沒錯,大將軍何進就是個屠戶,只不過人家不在廣陽門這兒賣肉,據說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做這行的,到了何進這一代生意做得尤其紅火,進了金市去。而後從小黃門開始一個個結交,終於把自家年輕貌美的妹子送進了皇宮。

  ……聽了一耳朵八卦之後,鹹魚覺得這事兒主要還是人家妹子基因好,這位何皇后臉蛋又美,肚子又爭氣,據說宮中六十年沒見過成活的皇子,硬是在她這兒養活了一個!

  總而言之,自從何進當上大將軍,屠戶們都跟著面上有光,自從中平元年黃巾起義,何進被封為大將軍以來,據說光是雒陽城裡起了這個外號的屠戶就至少三個。

  ……大概他們是不開什麼互聯網大會的,否則論資排輩兒,掂量一下這個稱號的含金量的話,場面估計還有點兒尷尬吧?

  作為一名本職跟刀子打交道的屠戶,羊四伯不僅善於協調人與豬之間的關係,還十分善於協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幫人排憂解難。

  比如說誰家娶婦下聘時扯不出幾尺絲帛,發送老人時想買板材銀錢不湊手,都可以來找羊四伯,根據親疏遠近,這個「排憂解難」可能會加點利息,高低不等,總體來說還是公道的。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東三道附近的街坊鄰居們如果遇了什麼事急用錢,跑來找羊四伯借錢的話是不收利息的,因此還額外獲得了「公正而好義」的美名。

  羊四伯聽張緡講起這位少年的品行,十分爽快地表示可以留用他,「小郎君如此英雄,必有出頭之日。」

  承他吉言,但鹹魚更關心薪資待遇問題。

  這個時代的工資可以用銅錢發放,也可以用布帛或者糧食,但考慮到現在的糧價有點飄逸,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選擇了布帛或者糧食這種硬通貨。

  鹹魚收到的這份OFFER大約是每個月兩石,也就是80斤黍米,按市價計算,大概是1200-1500錢。春秋再發兩匹麻布,基本沒啥假期,有事可以請假,請假就要扣錢。

  跟各路封侯拜相的龍傲天萬戶侯們相比,這個薪金待遇並不算高,但和洛陽城底層平民比一比,就相當過得去了,別說自己過日子,結婚生娃也還能湊合一下。

  ……當然,她不用考慮這個問題。

  考慮到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她還是又多嘴問了一句。

  「除卻屠宰牲口之外,還有什麼事需要在下留心嗎?」

  羊四伯和張緡忽然互相看了一眼,而後這位「大將軍」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子。

  「除卻運送牲口,看顧攤鋪之外,我家這點小生意,本來也沒什麼操心之處。」

  鹹魚仔仔細細的盯著這位五十多歲的大伯看了一會兒,對方一臉真誠。

  作為一個7感知的天然呆,她懷疑自己的察言觀色敗了。

  待遇雖好,包吃包住,但沒有單間。

  雒陽城寸土寸金,羊四伯家不過中產階級,還沒混上亭台樓閣,三進院落。她要是住這,得湊合跟另外幾個幫傭睡一間房,幫傭們看起來都還算是正經人,但問題是性別為男,同榻而眠這種事對鹹魚來說,非常不可,絕對不能商量。

  ……如果不跟同事住一起,那就只能跟豬住一起了。

  ……這就是鹹魚必須自己出來買房子的原因了。

  東三道上的這間小客舍裡,擺了兩三樣菜肴。

  經歷過一冬的嚴寒,薺菜剛探了頭,立刻就被漢朝的人民群眾充分發掘,洗淨焯水,油鹽涼拌,一臉菜色地端了上來。

  鹹魚伸出筷子,欲言又止的看了看,還是伸向了旁邊的那盤狗肉。

  張緡露出一個了然的神色。

  「賢弟欲置屋否?」他伸手為少年倒了一盞酒,「兄當為爾謀劃。」

  「買是想買……就是不知多少錢?」

  張緡摸了摸下巴,這少年不肯住在羊四伯家倒不出他的所料,一路行來,言談中便察覺到這人年紀雖不大,但頗有傲骨,再加上之前所猜測的出身,自然不願與幫傭下役同室而居。

  但問題是雒陽的房價不是「傲骨」能解決的,尤其是經歷過黃巾之亂的現在。

  「賢弟想要什麼樣的居所呢?」

  少年思考了一會兒,「至少兩間房,自帶一個小院就行。」

  獨門獨院,不能離工作地點太遠,環境也別太差。

  ……要求還有點高。

  原本張緡考慮過,若是懸魚只想要個小偏廈,縱使囊中羞澀,他也能幫忙添補一二,但這樣一套小院子明顯超出了他能幫忙的範圍。

  「這樣一套院落,恐怕不止萬錢。」

  「不止萬錢……」少年想了想,「那到底是多少錢?」

  一套從進大門開始,有過庭,有正堂,有廂房,有院落,有池塘,有仙鶴的宅院,必定建在貴人所住北城,用料無一不精,百萬錢起跳;

  有正堂,有廂房,有院落可以種點菜,還有口井不必出門買水的那一種,如果是在士人聚集的北城區,磚牆陶瓦,樸實堅固,甚至還可能帶個火牆,十幾萬到幾十萬都有可能;

  如果是在平民和商賈較多的南城區,環境跌一檔,建房材料跌了一檔,自然也沒有火牆這種高級保暖設施,某些小院子裡連石磚都沒有,至少也要幾萬錢;

  城牆邊兒一片接一片的貧民區,泥牆草頂,能不能遮風避雨要看今天刮什麼風,下什麼雨,雖然冬天保暖效果特別差,但勝在通風條件良好,不用擔心一氧化碳中毒,大幾千錢還是得拿出來;

  對於鹹魚這種「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進城務工人員來說,貧民區的茅草屋也能遮風避雨,奈何環境太差,沒隱私可言,對她來說簡直還不如在羊四伯家包吃包住。

  貧民區的泥牆草房和良民的小院子兩檔之間還有一種偏廈,其實就是民不舉官不究的違建房,條件比草房強些,挑個朝向好點兒的,關上門自成天地,除了隔音差些之外,誰也望不見屋內。

  這種偏廈性價比高,大概幾千錢到上萬錢都有,有些甚至還帶了基礎家具,堪稱東漢般精裝公寓,很適合逐夢雒陽城的打工人,因此張緡十分推薦她買一個。

  但她算了一筆賬。

  歷史再差的人也知道黃巾之後漢朝將盡,亂世將起,如果這樣的話,哪怕這時代沒有炒房團,雒陽房價也會繼續上漲。

  此時不買,更待何時?

  ……夢想雖好,現實卻有點殘酷。

  這幾個月堅持不懈毆打黃巾流寇雖然沒有獲得EXP,甚至讓鹹魚懷疑自己可能是無法升級了,但並非一無所獲——每個黃巾都有武器可以LOOT,運氣好時甚至是漢軍制式武器環首刀,賣到附近村鎮可以獲得300錢,乾糧和零錢另算,日積月累,身上竟然也有了五六千錢的積蓄。

  除此之外她還有75枚從格拉里昂位面帶過來的金幣,工藝精美,被這裡的商人當做大秦金幣,每枚給出了500錢的收購價。

  入職前的這兩天假期都被她用來四處亂竄問詢買房的訊息了,大部分房子她買不起,少部分她瞧不上,去看買不起的房子時經常會被中人羞辱,輪到自己瞧不上的房子時,又會被房主認為是在消遣他們。

  饒是她處處小心,還是被一家無賴捉住不放,見她堅決不肯買自己的茅草房,好歹也要賴10個錢去打酒,才算放過了「卻不是特意來消遣我」的這張生面孔。

  ……最後還是張緡拯救了她。

  東三道上還真有挺符合要求的這麼一套房子,房主是御史中丞陳翔的族侄,當年也算是正經的世家子,只是黨錮之禍後陳氏大半回了汝南,獨留這一家人在雒陽。

  雖不再為吏,但靠著抄書和收房租也能換一口飯吃。最近黃巾之亂既消,這家人動了念頭,準備將一個用來租出去的小院落賣出去,得錢也出城置辦些田地。

  ……聽起來大家都覺得動亂已經過去了,可以趕緊買田買地,安排新一輪投資了。

  張緡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再沒有比這套院落更合適的,「這是陽嘉年間蓋起的房子,永壽時又修繕了一次,可以說是極新的。」

  ……對不起,她聽不懂年號計算法。

  「那究竟是多少年上的房子呢?」

  「只有四十四年呀!」張緡眉飛色舞地說,「這一條街上,再尋不到這樣的新房!」

  ……可能他們對「新房」定義有點小小的不同。

  這個小院落足有幾十年,顯見的破舊,不足五十坪的院子,連石磚都沒有,只一條土路,兩旁亂七八糟堆了些雜物。裡外兩間屋子倒是收拾得頗乾淨,雜木的榻几案櫥褪了色掉了漆,但還及時擦拭過了灰塵。

  陽光透過窗絹上的洞落進室內,照進這間小則小矣,倒還四角俱全的屋子裡。

  ……這麼一套又小又破的二手房,居然開價足足三萬錢,她的確是沒有想到的!

  ……這還是三天裡跑遍廣陽門後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

  「雖為陋室,亦足存身,」三十餘歲瘦高個兒,一臉孔乙己相的房主傲慢地說道,「足下有何置喙處耶?」

  「……能便宜點兒嗎?」她怯懦地問了一句。

  孔乙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不可。」

  ……斬釘截鐵,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

  「還有件事,須得與足下分說明白,」房主伸手指了指周圍這些破舊家具,「足下若要留用這些木器,須得再拿三千錢來。」

  ……5魅狗的人緣是這樣的。

  交過訂金,約定第二日再去辦手續後,精疲力盡的房奴回了客舍。

  一打開門,一室狼藉。

  她所住的這個單間攏共只有一榻一席一案几,外加她存放的鋪蓋卷而已,一目了然,偷是沒什麼值得偷的。

  ……就只是懸在樑下的那條繩子被老鼠堅持不懈地啃斷了而已。

  從榻上到地下,滿屋子的麥餅殘骸上面都遍布了囂張的牙印。

  「小人即喚僕役來收拾,郎君勿怪。」

  被投訴喚來的店家瞥了一眼案發現場,也並不怎麼大驚小怪。

  但看到客人一臉氣憤,這位店家思考了幾秒後,指著一地的餅渣,頗為敬業地給出了一個處理方案:

  「今日店中進了幾條好狗肉,不如晚間送一甌湯來,泡餅吃正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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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甌:音同歐,盆、盂等瓦器;喝酒、飲茶的碗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2: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3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五章 「天子大行啦——!」

  天氣轉暖,牡丹花開。

  黃巾的餘聲漸漸消散,不起波瀾,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巫師入雒。

  但這對廣陽門裡東三道的街坊鄰居們來說,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畢竟自從光武帝遷都雒陽以來,市民們對於天子駕崩這種事,看得頗為淡然。

  ……甚至連熱鬧都懶得看的那種淡然。

  除了巫師入雒,牡丹花開之外,還能讓鄰居們聊一聊的話題,大概就是羊家新招的那個幫傭了。

  長得貌不驚人,看起來瘦瘦小小,不太起眼,尤其沉默寡言,輕易不開腔。

  只是那個殺豬手法確實俐落得過分了。

  同在羊家幫傭的李二雖沒見過老主人初殺豬時什麼樣,但他可見過少主人第一次拎起殺豬刀時的模樣。

  那麼大一頭豬,從豬圈裡趕出來要費力氣,捉住捆好更要費力氣,按住掙扎哀嚎的牲畜,快準狠地從喉嚨處捅進去一刀,那更是沒有幾年的經驗斷然幹不好的活計。

  羊家需要幫傭也是為此——畢竟在常人的理解裡,殺豬這活就不是一個人能做得了的。

  那天迎著朝陽,少主人哆哆嗦嗦拎著刀,一刀紮下去,鮮血噴湧而出,豬卻沒咽下最後一口氣。

  不僅沒咽氣,反而在劇痛之下嚎叫著掙脫了繩索,踹開了幾個壯漢,撒腿狂奔出門。

  一整條東三道上,灑滿了這頭豬的熱血。

  但這位新來的陸小郎完全不同。

  清晨照例是要將頭天送入圈中的肥豬選一頭出來宰殺,李二帶著兩個幫傭也準備好了一應的家伙事兒,熟車熟路,正待拎著趕豬棒,將豬趕出來再圍追堵截捆起來時,少年走了過來。

  「要殺這一頭嗎?」他指了指豬圈中最為肥壯的一頭。

  那頭豬不曾劁過,性情凶暴,頗有幾分脾氣,送來這幾日令幾個幫傭都吃了苦頭,因而大家不怎麼想惹它,小心地選了相對不那麼暴脾氣的其他肉豬。

  為首的李二原本想出聲提醒他,忽然卻改變了主意。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個一臉漫不經心的少年,看起來有點討厭。

  初來乍到,吃個虧,丟個人,漲漲教訓也不算什麼吧?

  反正待他被那頭公豬追得滿院逃命時,自己上前幫忙給他救下來便是了。

  想到這裡,李二點了點頭,「就它吧。」

  少年身材並不高挑,也不健壯。

  拎著一根棍子走進豬圈時,就連最瘦弱的那頭小母豬也可以一頭撞他個跟頭。

  實際上這也是趕豬人常有的遭遇。

  若是哪頭豬發了怒,不僅能將人撞倒,一口咬掉半個耳朵也是有的。

  但那幾頭豬迅速地躲開了,它們似乎十分忌憚這個瘦弱的少年,不願湊到他身邊。

  只有不曾劁過,算是豬圈中王者的那頭黑毛公豬被這個不速之客激怒,它咧開嘴,鼻腔裡迸出了渾濁而暴怒的聲音,後腿蹭了兩下泥土,便猛地衝了上來!

  那頭豬好歹也有數百斤的分量,這般衝過來,若真將他撞倒,恐怕肋骨也要撞斷兩根!

  察覺到自己很可能因為一點狹促的小心思而害了同伴,可能還要害自己被主人痛罵時,李二後悔了!

  ……但是後悔也沒有什麼用。

  因為在那一瞬,少年拎起了棍子,照著那頭豬的腦袋砸了下去。

  他只是側了側身,幾乎沒怎麼換位置,那頭豬衝到身邊時,他剛好閃開,將棍子揮下,輕車熟路。

  撲面而來的塵土裡捲著豬圈的臭味。

  隨著棍子落下,先入耳的是骨頭碎裂的響聲,而後才是那口肥壯的畜生撲倒在塵土裡的悶響。

  李二見過許多次殺豬,但從來沒見過這麼殺豬的。

  幫傭們全都驚呆了。

  直到那個少年像拎雞一樣拎起了這口幾百斤的肥豬,丟在案上,提起了殺豬刀時,李二還是沒反應過來。

  「李二哥,拿個桶來?」少年疑惑的目光轉向李二時,他莫名覺得膝蓋有點軟。

  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準備拿起反派劇本的李二氣憤地想:

  再放任這小子猖狂下去,他在羊家幫傭中的威望就全完了!

  少主人羊喜用過朝食,懶洋洋地走進院子,準備圍觀幫傭們捉豬時,發現幾個人正忙忙碌碌。

  案几上擺著一頭豬,不僅已經殺好,而且褪了毛,去了皮,開膛破肚,正在切肉。

  見少主人出來,李二頗為吃力地拎起了那個碩大的豬頭,「郎君,您看這……?」

  一頭豬不同部位能賣得的錢自然是不同的。

  豬肺、沙肝、豬血,這些都是極便宜,賣不出錢的部分。

  豬頭肉的賣價比這些能略高一點兒,但不多。

  考慮到最近雒陽城內有許多巫師作法祈福,整個兒的豬頭倒比拆零碎更能多賣出幾個錢。

  但這一個豬頭很明顯是不行了。

  不是因為它七竅流血的模樣十分可怖,而是因為李二拎起它時,那個血糊糊的,毛還沒褪的豬頭很明顯的變形了。

  羊喜第一次殺豬時雖然十分狼狽,但也不至於在逮到那頭血將要流光,因而力氣用盡,終於被擒住的豬時,非要再鞭一次屍,把豬頭敲碎出氣。

  ……這可太荒唐了。

  ……頭一次殺豬的經歷有點不太好。

  ……盡管從那之後,鹹魚都長了記性,下手得有分寸,不能將豬頭直接打爆。

  ……但要怎麼處理那個變了形的豬頭還是一件麻煩事兒。

  ……漢朝人也吃豬腦,雖說那啥《禮記‧內則》裡特別詳細地規定了人們不能吃這個,「狼去腸,狗去腎,狸去正脊,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腦,魚去乙,鱉去丑」,但在民間傳說裡,不能吃豬腦不是因為聖人不讓吃,而是因為大家覺得吃豬腦會得軟骨病,比較忌諱。

  ……當然,再忌諱的食材在底層民眾那裡都不算什麼忌諱,因而高熱量高膽固醇的豬腦每次都不會剩下。

  這個腦漿迸裂七竅流血的豬頭最後被當成新人入職福利,讓陸小郎君拎回了家。

  夕陽西下,賣菜賣肉的都各自收攤回家。

  家徒四壁,冷鍋冷灶的陸小郎君盯著灶上那個碩大的豬頭,發起愣來。

  暫時看來,張緡是真誠的,羊四伯也是真誠的,這份OFFER也是真誠的。

  羊四伯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再加上年輕時服兵役受過幾次傷,現下覺得力不從心,頗想將家當交給長子,自己帶著幼子去平縣,趁著田價低廉,置辦幾畝田地,當個農莊主益壽延年一下。但大兒子對殺豬宰羊這種事並不在行,對於收放高利貸時可能發生的某些摩擦更不在行,所以他才需要這麼一個幫手。

  既能殺豬宰羊,又能鎮住場子。

  實際上,說「並不在行」,真是這位老東家過於懂得語言藝術了。

  羊家的少東家羊喜是個二十六七的年輕人,因為家境殷實,家人對他曾經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比如說讀書識字,在官府裡尋個門路找點事做。

  但這位羊大哥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性子,書讀幾年沒讀出什麼名堂,家裡又沒有個美貌妹妹讓他實現人生小目標。既當不上官,回頭來幹殺豬宰羊的活計又嫌醃臢。每天最愛做的事是坐在門口跟街坊鄰居們吹逼,順便磨磨蹭蹭幫他爹幹點兒活。

  現在他爹準備退休,他也不打算接起殺豬的重任,能寫契紙會算利錢,就算書沒白讀,他老子也不準備奢求更多了。

  ……雖然聽起來是個不爭氣的二世祖,但這樣的老板似乎也挺省心的,至少性格好,不折騰。

  ……省心歸省心,這個豬頭還得想辦法炮製才行。

  首先,豬毛要清理乾淨。

  整個豬頭塞爐灶裡用火燒一遍的難度太大,得換個路數。

  她拔出匕首試了試,發現鋒利程度也不足夠貼著豬皮剔乾淨那點豬毛。

  那要怎麼辦呢?

  作為一個被動荒野求生三個月,生存技能全點滿的好青年,鹹魚覺得這根本難不住自己。

  不過在她伸手向身後時,腦海裡突然響起了一聲幽幽的嘆息。

  【不管你平日裡想怎麼胡鬧,這畢竟是你的自由,】那個聲音十分憂鬱,【但此刻,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這有點兒尷尬,她想。

  【我只是想填飽肚子而已。】她在腦內回應了這個聲音,【作為我的伙伴,你不該給予我幫助嗎?】

  【當然,我總是很樂意給你幫助的。】

  她的手觸摸上了那柄以黑布包裹得嚴絲合縫的武器時,聲音又響了起來。

  【雖然在我看來,猴子和豬的差別並沒有那麼大,但我有一個想法:像我這樣的神兵利器,放在鑄造界,至少也應該是十幾個人跳進火裡才能把我請出來,最好還能擺上足夠的香油和絲綢,沒錯,我理應享有更好的待遇——之前我一直以為你用破布條和樹葉來擦拭我,就已經是我可憐的生涯中所遭遇到的待遇下限了。但是你要用我給一個豬頭刮毛?還是你用木棒就能敲碎的豬頭?我能想到的任何存在啊,這是何等可悲的墮落,真該有人為此對你頒發一枚獎章,獎勵你在墮落這件事上所表現出的非凡的想像力,創造力和執行……】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它的「伙伴」已經餓得夠久,注意力轉移到剛剛被打斷的那項偉大事業上,不想再聽它絮絮叨叨的指責了。

  【……你聽到了嗎?!快住手!我說過了!你不能用我來剃豬毛——!!!】

  拯救它的不是鹹魚的良心,而是外面傳來的一片嘈雜。

  正是滿城煙火氣,家家戶戶燒火做飯的時刻,有人在挨家挨戶的敲門,呼喝。

  陸懸魚放下豬頭,擦了擦手,穿過院子拉開門,正看見張緡扯著破鑼嗓子在嚷嚷。

  「天子大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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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劁:音同橋,割、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2:3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2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六章 天子大行之後的事

  天子大行了?

  啥時間大行的?

  因為啥大行的?

  天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玩得凶,據說在宮裡不僅這樣這樣,還那樣那樣,不知養精蓄銳,身體怎麼會好呢?

  「……『這樣』究竟是哪樣?」她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地發問。

  正講得興致勃勃的街坊們假裝沒聽見,還是張緡應了她的話。

  「賢弟莫作閒談,此為國孝,家家須得懸白布於門庭……賢弟家中可備白布?」

  ……懸白布?

  她四處張望一圈,已經有手快的女主人扯了白布條掛出來。

  ……跟她想像中不太一樣,作為不需要進一步加工,漂個白就能進入市場流通的白色麻布價格低廉,特別受平民階層歡迎,竟然還是家中常備的布料。

  但她現下剛剛搬來,家中一窮二白,除了自帶的鋪蓋卷,連張臥榻都沒有,哪來的麻布?

  見她一臉迷茫,張緡了然於胸。

  「既如此,待此間事畢,兄使一僕役為賢弟送來便是。」

  一旁正聽得入迷的鄰居終於有了反應。

  「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什,何勞曹掾呢?妾取一段送來便是。」

  這位鄰居人稱眉娘子,是位二十餘歲的寡婦,這幾年的大疫幾乎給她的戶口本格式化了一遍,只剩下她和一個幼子,守著婆家留下的一個小酒坊相依為命。

  雖然聽起來頗有點淒涼,但這位娘子面容嫵媚,自帶風情,既有調笑的手段,也有撒潑的本事,在這片地段上混得還頗不錯,不管是喝酒不給錢的,還是敢對這位女老板動手動腳的,總免不了被街坊鄰居們群起毆之的下場。

  除卻撿她回來的張緡,雇她殺豬的羊四伯之外,這是第三個對她表現得比較友善的人類。

  ……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小姐姐!

  「謝謝,謝謝您!」鹹魚有點感激涕零,「能再借點蔥薑嗎?要是有醬油就更好了啊!」

  小姐姐滯了一下。

  然後還是露出了一個和善的微笑,「郎君既開了口,自當盡力。」

  小姐姐好像很喜歡她,這可太好了!

  沒有燉肉料的豬頭肉其實不算特別好吃。

  尤其這頭豬沒被劁過,肉裡帶著一股腥羶之氣。

  但它畢竟是油汪汪,香噴噴,熱氣騰騰的豬頭肉,拿匕首切下來連皮帶肉的一塊兒,蘸了醬油塞嘴裡嚼一嚼,感覺似乎瞬間回到了物質豐饒的現代社會裡。

  豬頭肉就是要烀到軟爛才好吃,哪怕燒掉的小半捆柴火也是值得的。

  一口肉一口餅,足足吃掉了小半個豬頭後,她才終於呼出一口氣。

  看看這間破落的小房子,依舊是家徒四壁,除了爐灶和必不可少的鍋碗之外,就只有一張草席,以及她那張人物卡自帶的鋪蓋卷了。

  但吃過一頓親手烹飪的飽飯後,家的感覺回來了。

  院子裡的雜物已經被清理乾淨——對於平民來說,不用說刨花可以用來泡水梳頭,破皮爛襖收拾收拾還能縫雙靴子,哪怕是一撮木屑,沒有它也不方便生火。

  因而小院子也空空蕩蕩,只有一片十分貧瘠、乾燥、堅硬的土地,孤零零地鋪在那裡。

  現在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她下班回家時,可以翻翻土,種點蔥薑蕪菁。本來她在肉鋪做幫工,隔三差五拿點下水回來應該不成問題,東家又直接發糧食,現下再自己種點菜,吃的問題上就不用再花錢了。

  她抽空去市廛看過,二手家具其實還不算太貴,再說她一個5魅單身狗也不需要置辦太多家當,除了最重要的床榻外,案幾櫥櫃不能少,再來張嶄新的,舒服的竹席……窗絹也要換過,門口還要再加個竹簾!到夏天時可以請隔壁的小姐姐過來,坐在屋內一邊吃瓜,一邊聊天,一邊望著窗外那片綠油油的小院子,清風徐來,一定很舒服。

  鹹魚是抱著這樣美好的心願睡著的,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升職加薪,攢錢裝修,順便還討了好幾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第二天上班時,她覺得這個夢特別地準。

  天子大行了,雖說皇帝是君父,按禮制要服三年斬衰,但也不能全國上下真就按著死親爹的規格披麻戴孝,不吃不喝,因此民間也就是三個月裡不許嫁娶,不許屠宰,不許歌舞娛樂。

  ……不許屠宰。

  李二湊近了她,「朝廷這麼說,難道這幾個月裡,當真全城的人都不吃豬肉了?」

  ……從昨天天子大行的消息傳出來時,街坊鄰居們那個八卦臉上,她還真看不出洛陽市民給天子守孝的熱情。

  「兄為弟謀了個好差事,」李二小聲說,「你可知道,老主君去了平縣,帶走了四五個僕役,打理莊子?」

  她思索了一下,似乎有這回事,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鋪子上人手吃緊也還罷了,現下天子大行,趕豬進城的幫工僕役正該多添幾個可靠人手,少主人為此發愁了一夜,此事賢弟知否?」

  她雖不知道,但也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點頭。

  聽李二的意思,明顯是想推她去城外收豬趕豬……

  採購這種事自古以來當然有油水,不過她才剛來不久,那可能立刻升職當採購?

  ……她人緣這麼好的嗎?!

  李二察言觀色,又多添了一個籌碼。

  「賢弟新置家業,須知此處市廛間販賣貨物,價格遠高於城外村莊……」

  以平民階層而言,雒陽已經能代表整個大漢的最高生活品質,但不提環境污染問題,光看這個家具水準,她也不能對鄉村企業有什麼更高的期望。

  ……但她還是動心了。

  ……她可以花很便宜的價格從鄉下拉些木料回來自己搞,作為一個心靈手巧的5魅狗,自己學著打家具也不是什麼難事。

  ……她還可以用極低的價格買柴火回來!昨天做一頓飯就燒了小半捆的柴火!她的心到現在還在痛!如果可以隨便出城的話,她甚至還可以抽空自己出去砍柴!反正趕豬入城的費用是東家拿,她多帶一捆柴火回來完全不是問題!

  ……她是不是還可以燒點玻璃球帶去鄉下賣?

  「李兄真能為弟謀劃?」她期待地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

  那張女媧捏起來特別不走心的臉上一片真誠,「不光愚兄,這院中的所有兄弟,都十分推崇賢弟啊!」

  她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覺得自己的察言觀色肯定是通過了,於是十分放心的點了點頭,綻開了一個笑容,「那就多謝李兄了!」

  比起雒陽城內,附近村莊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一牆之隔,裡面的平民區看起來像個大號垃圾場,外面則蕭條得近乎不似人間了。

  幾尺麻布,就能難到不少人家。

  之前幾個月裡,她雖然在野外求生,好歹仰仗打劫各路流寇,並沒有真過過什麼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但出了雒陽城,到處都有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

  漸入初夏,天氣轉暖,草長鶯飛,田間一片綠意。

  田間幹活的農人衣衫襤褸些也還正常,畢竟做農活時不適合穿長衣長褲。

  但是在這樣一個對女人有許多禮儀要求、穿戴要求的男權社會裡,家中的婦人總會穿得整齊些吧?

  之前限於那張莫名其妙人人喊打的臉,鹹魚沒怎麼深入過附近鄉村,現下作為羊屠家的趕豬人,出門收豬,她倒是實實在在的見了一把田園牧歌——

  想要賣豬的漢子還能換上一件洗過不知多少次,補丁疊著補丁的衣服,殷勤招呼她看看自家養的豬肥瘦如何,方不方便出圈。住在陰暗低矮的泥牆草屋裡的婦人,穿著幾乎無法將身體完全遮蓋住的粗麻衣服,赤著腳,光著胳膊,一邊哄孩子,一邊忙碌地紡麻。

  ……誰能信啊?漢朝時的婦人這樣打扮?

  可能是發現她注視著屋內婦人的目光久了些,漢子會錯了意,臉色變幻幾次後,還是上前低聲問了一句。

  「陸小哥若是能跟大將軍手下那幾位說說……」

  「……什麼大將軍?」她沒回過神。

  那張枯瘦乾黃的臉露出一副愁苦相,「自然是羊大將軍,今歲天氣旱,莊稼長得不好,賦稅又不肯減免一星半點,現下天子大行,還要趕出三尺粗麻布盡孝,小人這一家子……」

  一言以蔽之,這漢子見她小小年紀便被委派了這樣的重任,認為她必定是羊屠的親信,想求她收豬時多記幾斤分量。

  剛剛升職,這種不誠實不守信的活她是不樂意幹的,正待回絕時,一個大雷劈了下來,給她劈傻了。

  漢子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終於沖他咧開嘴,露出一個頗為奇特的笑,「小哥若是想的話,小人讓那婆娘來陪陪小哥?」

  ……………………

  這村子裡一家一戶,都是這樣的低矮草房,因而這家並不比別家更貧苦些——或者換句話說,別家跟這家也差不多一樣的貧苦,一樣從老到幼的打赤膊。

  但再怎麼貧苦,這還是擊穿了她的認知下限。

  ……大概是她聽錯了?

  「……那是你的夫人吧?」她試探地問。

  漢子急切地點頭,「自然,她都聽我的。」

  ……她覺得這個話題方向越來越不對勁,連這家那兩頭豬她也不太想收了。

  正轉身準備離開時,漢子急急忙忙的攔住了她,甚至有些磕巴起來,「她,她,她必定也是願意的!」

  她覺得自己好像磨了磨牙齒,然後露出了一個標準5魅狗的惡意笑容。

  「那我要是不喜歡婦人,而喜歡男人呢?」

  那張被暴曬和風霜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臉皺了起來,一臉惶恐。

  她以為他終於要退卻時,這個漢子小心地又湊上前一步,「小,小哥若是……若是……小人……小人……也……也……」

  ……………………她的SAN值一定被清空了,她想,這人無敵了。

  但是那個「無敵」的漢子還在繼續哀求她。

  「若只收賦稅也罷了,而今天子大行,朝廷又將徵發更卒修陵,小人家中去歲添了丁,不想現今不足一歲的嬰兒也要徵口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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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烀:音同呼,半蒸半煮,把食物弄熟。

  兩漢理論上來說三十稅一。

  但實際上除了田賦之外,還要收芻稿(草料),收人頭稅,兒童收口賦,成年人收算賦等等,除此之外還要自費服役,包括但不限於給人家當搬運工,當士卒,修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3:1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2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七章 天上掉下個曹老板

  皇帝大行帶來的蝴蝶效應完了沒有?

  沒完。

  出城收豬時,她便發現離都城不遠的地方起了一座禁軍營。

  關於這座軍營的流言五花八門,輕鬆點兒的說是黃巾之亂剛平,天子便大行了,現下新君未立,自然要將禁軍調來拱衛雒陽;

  嚴重點兒的就要暗示了,雖說史侯為皇后所出,但太后那裡還有一位董侯,皇位未必便是史侯的,說不定這些禁軍就是被拉來作勢云云;

  還有一個麻衣文士說得更嚴重些:皇后與太后不和不過是婦人之爭,但西園帥與大將軍的爭執,恐怕少不得見刀光;

  ……鑑於這些頭銜她一個也聽不懂,這個大概就是神仙打架。

  反正宮殿修建在洛陽城北,與城南的平民百姓無甚干係,只要血別濺太遠就行——北方有句口頭禪不大好聽:「死不死,誰家孩子呢」。

  天色過午,也收完了豬,趕著十頭豬匆匆忙忙回城的鹹魚突然發現,這事兒並不是神仙打架。

  這條土路通往雒陽城,雖說稱不上車水馬龍,但人來人往也還熱鬧,有車馬,有商隊,還有騎士快馬加鞭的跑過去,捲起一路煙塵。

  不管怎麼說,每一個看起來都比她這趕豬人更可疑一點,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那幾個路邊休息喝水的軍士為啥一看見她,就把她攔下了。

  「你這豬,」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軍士走過來,「是運到哪去的?」

  ……這是什麼問題。

  「運進城啊。」

  那個小頭目冷笑一聲,「天子大行,民間禁屠宰葷腥,你難道連這個也不知曉?」

  她眨眨眼睛,「這幾頭豬並非用來宰殺的。」

  「你不宰殺,將它們運進城作甚?!」

  ……編個理由倒也不難,她想了一下。

  「今歲大旱,田間豬草匱乏,三月間不許屠宰,農人不願多搭這幾個月的豬草,因此寧可便宜些賣與我家主……」

  「天子剛剛大行,便這般大搖大擺的往城中趕豬,」那人又冷笑一聲,「爾欲欺天乎?!」

  ……不出所料,她想,作為一個5魅狗的交涉檢定又失敗了。這幾個兵痞根本就不是隨機盤查到她,就只是饞肉了吧?!

  ……總之先想想辦法。

  她撒個謊,說她是為貴人做事成不成?

  ……不成,她唬騙技能檢定一樣-3。

  那她掏點錢出來,賄賂一下行不行?

  ……除卻收豬之外,她確實沒帶許多銀錢,況且要多少錢才能抵得過這些豬?

  見她不開口,那個小頭目更得意了幾分,「這幾頭豬今日便先收繳進營,待你家主君並裡正送來契書時,再作定奪!你們幾個——」

  不待他把話說完,那幾名軍士已經歡天喜地,上前準備從她手中奪過牽豬的繩子。

  太陽向西了一格,現下大概未至申時,算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辰。

  這條土路上塵土飛揚,除她之外,也有客旅商隊經過,但沒有任何人停下來,為她說句公道話。

  他們連看也未曾看她一眼。

  她的聲音原本就很嘶啞,此時更低了些。

  「若軍爺當真如此,小人如何交差呢?」

  聽了這話,那小頭目臉色一變,上手便欲打她一個耳光!

  「廢什麼話!」

  她側身閃了一下,手中那條牽豬的繩子也便放開了。

  豬玀們似乎被這場爭執所驚,不安地開始哼哼。

  遠處傳來馬蹄聲。

  她伸手摸向自己背後,準備拔劍時,還能分出一點餘光去看那馬蹄聲的方向。

  ……是個小個子,光以那個個子而言,似乎是個未成年。

  ……但未成年應該沒這麼滄桑的臉。

  ……不管怎麼說,等回去要找茬暴打李二一頓,她想,這特麼根本不是什麼美差!

  和升職成為趕豬人的陸小郎君不太一樣,去年升任典軍校尉的曹操從來不會這麼草率的信任人,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同袍,亦或者是他的部下。

  當然,上軍校尉蹇碩統領西園兵馬,亦為八校尉之首,只聽命於天子,不能簡單稱為同袍,更準確點兒的稱呼,應當是主帥。

  但曹操既不會將這個宦官視為同袍,更不會將其視為自己的主帥。

  不用說他暫時依附何進事,便是他曾杖殺蹇碩叔父之事,兩人便絕不可能成為什麼同袍。

  天子於嘉德殿駕崩時,蹇碩意欲擁立董侯,已露殺心,若不是大將軍及時離了雒陽,回到城外的軍營中,大事危矣。

  整座宮廷被宦官們把守得密不透風,屬於蹇碩的那一部分禁軍亦在日夜不停的巡視,提防任一一個角落可能射出的冷箭。

  但十常侍是否下定決心與蹇碩同進退,擁立董侯,並視大將軍為死敵?

  陰霾之下,所有人的心都如緊繃的弓弦,片刻也不能放鬆。

  風中傳來的每一絲氣息,曹操都不會含糊放過,但他亦十分清楚,現下他能做的事不多。

  宮中事,決於大將軍,亦決於那些宦官,卻不決於他手。他能掌控的,不過是自己麾下這支去年新招壯丁的軍隊。

  說不定他的身家性命亦決於此,因而軍營裡的每一處,他都十分重視,從操練演習到嚴明軍紀,曹校尉都盯得很緊。

  初夏時節,樹上已聞蟬鳴。

  他擔心士卒懈怠偷懶,騎馬繞營寨四周巡視時,卻見幾名士卒面色不善,正圍著一個趕豬人發難。

  城郊哪有什麼奸細,必定是那幾名士卒想吃豬肉,因而想要搶那幾頭豬罷了!

  營中糧草皆由西園供給,從不曾虧待過士卒,而這幾名士兵一望神情,便知道他們也不是想花錢買豬。

  這般藐視軍紀,欺壓百姓,實在可惡!原本便以酷吏而聞名雒陽的曹校尉憤怒地策馬上前時,那個瘦弱的趕豬人轉過了臉。

  那人十分年輕,似是未及冠的少年,相貌平平,並不出奇。

  ……但讓他一眼便心生不快。

  「京師斂跡,無敢犯者」的曹孟德心中升起了一個奇怪的,完全不講道理的想法:如果是搶那人的豬,搶也便搶了吧?

  現下朝廷之事甚多,他何苦為了一個趕豬人出頭呢?

  一名士兵想要抽那少年耳光時,少年側身躲過,目光也遠遠地落在了他身上。

  曹操突然從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中驚醒,他與那少年素昧平生,無冤無仇,這樣不講道理的想法是如何產生的呢?

  但他不確定自己出言喝止是不是來得及。

  因為那個少年已經將目光移開,掃視四周士卒的目光冰冷刺骨,不帶絲毫感情。

  少年大概是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的,他既未求饒,也未躲閃,只是面無表情地微微彎下腰,同時將右手伸向了背後那柄為黑布所纏的武器。

  在那隻手握住了武器時,他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曹操也在那一瞬間,做了一個決斷。

  ……那個小個子居然真的是個成年人,天啊!

  不僅是個成年人,而且還是個將軍!

  他只是遠遠地喊了一聲,那些軍士立刻一臉驚慌的放開了牽豬的繩子!以迅捷無比的速度通通五體投地了!

  繩子落在了地上!

  難道這場爭執最後的贏家不是她,也不是那幾個兵痞,而是這群從繩圈中掙脫出來,準備奔向美麗新世界的豬嗎?!

  她默然無語了一秒,正準備去捉豬時,那名將軍馬還未到眼前,已經先替她喊了出來。

  「你等還不快去,把那些豬捉回來!」

  ……情商真高!而且聲音也挺好聽!要不是個子太矮,她都快以為是男主角出來了!

  這位身高並未達到男主角標準的將軍勒住了馬,身手敏捷地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大概三十餘歲,內著鎧甲,外攏罩袍,標準的武將打扮。雖然皮膚滄桑了點,但其實長得也不醜,尤其是那雙鷹隼般深邃的眼睛,還正經八百給顏值加了幾分。

  而且雖說這位將軍個子有點mini……比她可能矮了七八公分吧,但站在她面前,有種不怒自威的凜然氣度,令她肅然起敬。

  「將軍解救小人於危難中,」5魅狗不太會說什麼客套話,但她還是十分熱情地抱拳行了禮,「實在感激不盡。」

  ……那人好像被他噎了一下。

  ……她是不是什麼方面的禮節不對勁?還是話說錯了?

  周圍一片捉豬,趕豬,被豬撞了個四腳朝天的亂哄哄,但這位將軍不怎麼在意,他伸出手,引她往一旁走開了幾步,待路邊的古柏樹遮了陽光,蔽了煙塵,他才站定發問。

  「小郎君如何稱呼?」

  ……這人不生她的氣?難道她的交涉又一次投出了天然20嗎?!

  她有點期待地連忙回了一句,「小人姓陸,名懸魚。」

  這位將軍又看了看她,「尚未及冠?」

  ……她及不及冠要看她的文化程度,什麼時候想出了一個不太丟人的表字,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還不曾。」她最後有點尷尬地問道,「不知將軍姓名?」

  ……這人又滯了一下。

  難道這個時代平民不應該問將軍的姓名嗎?還是她的問法有什麼問題?

  但這位青年將軍仍然十分溫和有風度地回答了她。

  「在下曹操,字孟德,現為典軍校尉。」

  ……………………(`Д)!!

  ……這名字她肯定是聽過的。

  ……大概是三國時的政治家,軍閥,老大哥,還讓全國的中學生們痛苦地背他的大作(但現在全都扔進腦內垃圾堆了)

  ……話說回來,曹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除了領兵打仗,還打得挺厲害之外,他似乎還是什麼跟豬有關的民間故事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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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蹇:音同檢,跛腳、行動不便;困苦、艱難、不順利。

  《資治通鑑》:初,帝數失皇子,何皇后生子辯,養於道人史子眇家,號曰「史侯」。王美人生子協,董太后自養之,號曰「董侯」。群臣請立太子。帝以辯輕佻無威儀,欲立協,猶豫未決。會疾篤,屬協於蹇碩。丙辰,帝崩於嘉德殿。碩時在內,欲先誅何進而立協,使人迎進,欲與計事;進即駕往。碩司馬潘隱與進早舊,迎而目之。進驚,馳從道歸營,引兵入屯百郡邸,因稱疾不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1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八章 就這情商跳什麼槽啊

  典軍校尉到底是幾品官……她不太了解。

  但毫無疑問,這位曹老板並不像京劇那樣頂著一張奸詐白臉,他看上去正直、寬宏、又誠懇。

  除了替她抓豬之外,他又命士兵拿來了幾十錢作為補償。

  「律下不嚴,令小郎君受驚了。」

  ……這怎麼好意思呢!

  ……連那個身高都看得順眼起來!

  【你覺得我像瑪麗蘇女主嗎?喂?喂?這像不像羅曼劇情啊?】她在腦內小心的問了黑刃一句。

  腦海裡一片寂靜。

  黑刃沒搭理她。

  沒搭理也不耽誤她嘗試打一打曹將軍的羅曼線啊!

  她有點害羞地收了錢,揣進腰帶裡,準備清清嗓子,講點什麼時,曹將軍微笑著指了指她的背後。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遠處襲來一陣清風,剛剛好順著他低沉而有磁性的話語聲撲面而至。

  「小郎君背的是什麼?」

  好不容易攢起的一丁點兒羅曼氣息瞬間被這股清冷的西風吹散了。

  她用餘光看了看自己的黑刃,「沒什麼,一柄劍。」

  曹操明顯對這個很感興趣,「容操一觀否?」

  ……這個,她不太願意。

  似乎看出了她的猶豫,但曹操也沒露出什麼不滿的神色,「小郎君莫非信不過在下?」

  「這是小人家傳之物,將軍想看自無不可,但只能拿在小人手上,斷不容他人染指。」

  「大膽!」「無禮!」「狂徒安敢!」

  抓豬完畢的軍士們立刻接二連三地罵起來。

  曹操半點未曾動怒,他看著面前這個少年,覺得有趣極了。

  這人穿得十分寒素,長得也貌不驚人。

  光看外表,與雒陽城內隨處可見的升斗小民並無不同,升斗小民通常是愚昧的、渾渾噩噩的、從生到死都不會發出能被這個國家聽到的呻吟。

  但他有著與平民全然不同的眼神。

  這是個心性高傲的人,曹操如此想,但他到底有什麼高傲的本事呢?

  「既如此,便如小郎君所言。」他隨手指了指身側的一名軍士,那人帶頭搶豬,正是與這少年最有冤仇的一個小頭目,「你來陪這位小郎君演練如何?」

  雖說身材壯碩,在營中也小有名氣,但這也不當算作為難。曹操打量了軍士一番,又看向那個少年:若他真是高明的劍客,即使年紀尚輕,也能應付得了一個普通的刀手。

  少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周圍漸漸有客商駐足,圍過來看熱鬧。

  陽光落在那張年輕而平凡的臉上,少年從後背摘下了那柄劍,卻既未出鞘,也未取下在外包裹的黑布,就那麼拎在手裡。

  「打他的話,」他聲音嘶啞粗糲,語調卻平淡得緊,「不需要出鞘。」

  軍士變了臉,卻還猶豫著偷偷看了自家將軍一眼,想請個示下。

  ……這是他曹孟德麾下操練的兵馬,縱使稱不上百戰精兵,也沒有弱到這個地步吧?

  「小郎君既如此說,」曹操心中也有了氣,但他臉上半點不顯,仍然淡淡的,「爾當全力施為。」

  「諾!」

  若真為軍士所傷,曹操冷冷地想,不過言過其實的蠢人,死不足惜。

  不過他這個想法只持續了一瞬。

  軍士拔出腰間環首刀,口中呼喝,衝了上去,那少年果然長劍未曾出鞘!

  他甚至連手都未曾舉起,只是稍微側了側身,抬起腿來,踹了一腳!

  周圍一片驚呼!

  【我行嗎我行嗎我行嗎?】望著橫向飛出去,至少斷了兩根肋骨,在塵土裡慘叫哀嚎,半點見不到剛剛那幅頤指氣使嘴臉的壯漢,鹹魚興奮地問,【你看我露這一手,曹老板能對我一見鐘情嗎?!】

  黑刃還是不想理她,堅持著沒吭聲。

  ……自從昨天傍晚拿它刮了豬毛之後,它就一直這個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但是曹將軍雙眼一亮,一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也立刻高了八度,那個熱情勁兒簡直要把周遭空氣燒起來了!

  「郎君祖上何處?郡望若何?高堂安好?而今隱於此地,莫非欲效梁鴻舊事乎?」

  ……聽起來有點像純種賽馬報證書,但梁鴻是誰?

  不管梁鴻是誰,反正她沒祖上,也沒郡望,更沒高堂。

  見她一連串兒的搖頭,曹將軍又頗為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她的神色,終於嘆了一口氣。

  「未料市井間竟有如此豪傑!」

  嗨呀,臉紅了!(*/ω\*)

  她感覺羅曼線似乎又有點行的時候,曹老板捉著她的手不放,親熱地握了一握,「而今社稷如累卵,郎君不可於市井間自誤,何不效班定遠故事,從戎報國?」

  ……這個不行。

  「小人膽小,從小就不敢打架,」她有點遺憾地看了他一眼,「行伍之事恐怕不太行……」

  捉著她的手滯了一下。

  但曹老板立刻改口了,「縱如此,操亦可為郎君引薦,吾兄袁本初雅愛壯士,郎君這般人才,吾兄定然……」

  這個好!能跳槽為什麼不跳為什麼不跳!

  ……但是還有個問題。

  「小人若是去了,不需要殺人吧?」

  正直誠實的曹將軍突然眨了眨眼,臉上露出了一瞬的困惑之色。

  她好像問了一個挺笨蛋的問題。

  但是曹將軍那一抹困惑之色轉變為了似笑非笑,「郎君難道甘願磋磨光陰,販繒屠狗空耗一世?」

  這個時代的等級堪稱森嚴壁壘,奴隸、平民、商販、士人、官宦、將領。天子高高居於金字塔的頂峰,各司其職,分毫不亂。

  沒有科舉,因而階級流動性很差,士人代代做官,奴隸代代都是奴隸,平民上升渠道一般來說就是軍功了。

  有了軍功,就有封賞,有品階,甚至有爵位。

  張緡說城北的貴人們所住的宅邸不僅乾淨整潔,有花有樹有池塘,還能在園子裡養兩隻仙鶴。

  有奴僕婢女們伺候,一日三餐加點心下午茶和夜宵;綾羅衣裙,金銀珠玉,還可以抽出時間來讀讀書,學學字,彈彈琴,培養一下瑪麗蘇的情操和氣質。

  她想取軍功,真是再容易不過。

  「小人覺得,」她說,「販繒屠狗就很好。」

  曹將軍的似笑非笑轉為了一抹惋惜,甚至堪稱含情脈脈。

  「既如此,操亦不能強求。」

  他的語調仍然十分推心置腹,又問了幾句她平日生活如何,來雒陽多久,平日可有什麼難處。她雖然有點懵,但也一一作答了。

  這種領導下鄉扶貧式的對話最後,曹操十分溫和親切地告訴她,今日一面十分投緣,原本想要請她入軍營一敘,但見城門將閉,便不再多打擾她了,以後若是遇到了什麼難處,都可以來軍營找他云云。

  話到最後,曹將軍環視了周圍交頭接耳看熱鬧的客商們一圈,朗聲道,「今日之事,全因操治軍不嚴,方有此過!今日之言,亦請諸位父老作個見證!若再有軍士搶奪民財之事,盡可入營報之於吾!有犯禁者,皆棒殺之!」

  在一片叫好歡呼和讚美聲中,曹將軍上了馬,幾個兵士扛著肋骨斷掉的壯漢,一行人在夕陽中遠去。

  ……那個背影看起來真的高大了不少,她想,這樣一位忠厚誠實的青年將軍,到底怎麼在歲月長河裡被抹上了白臉兒,當了奸臣?

  【我看你這輩子都別想瑪麗蘇了。】

  黑刃終於發聲了。

  【那也不見得,】她摸了摸口袋裡白得的那五十錢,心中十分輕快,【緣分這種事,誰說得清呢?我有種預感,我和他還會再見的。】

  【我也有種預感】黑刃冷冷地說,【你想聽聽嗎?】

  雖說黑刃現在餘怒未消,大概率說不出什麼好話,但她還是特別想聽聽。

  【我預感——】它說,【將來有一天,你會遠遠地看著他,痛徹心扉、歇斯底里、聲嘶力竭地,問候他全家。】

  ……………………震驚臉。

  難道曹老板是個隱藏得很好的渣男?

  曹老板是不是渣男這個問題先放下。

  金烏西落,耽誤了這許久,她的確應該加快腳步,趕緊回城交差。

  ……順便訴苦。

  少東家羊喜不在家,肉鋪也關了門。

  ……這也很正常。

  雒陽城禁屠宰,禁葷腥,附近的街坊鄰居們想買肉時,便問一句左鄰右舍,找人跑個腿,讓肉鋪的伙計悄悄送貨上門,省得顯眼。

  她有點想吐槽,這十頭豬進城豈不是更顯眼嗎?難道守城的士兵是瞎的嗎?

  ……當然不會是瞎的,收了她三倍的進城費呢。

  將豬趕進豬圈,又與負責記賬的伙計交接過銀錢後,她頓感自己十分疲憊,飢腸轆轆,十分想回家去生一把火,將剩下的豬頭肉熱一熱吃掉。

  ……昨天豬頭肉就餅子有點兒噎,要不打一碗雞蛋湯來喝?

  ……但是這個時辰市廛也關了,哪來的雞蛋呢?

  她用自己高達20的智力想了一下,十分輕鬆愉快地想到,隔壁家的小姐姐養了幾隻雞,必定是有雞蛋的。

  光吃人家的不好,要不她拿點糧食換吧?還省得再跑市廛一趟了?

  比起她這個破舊的小院子,眉娘雖然自己帶著孩子住,房屋卻收拾得頗為整齊。

  門前連一根兒草棍都不見,清掃得乾乾淨淨,院落內種著不知名的蔬菜,摻雜著一股酒香,飄了出來。

  但開門時,小姐姐的衣服穿得有點亂,鬢髮也只挽了一挽,收在衣領裡。

  而且笑容特別的不自然,差不多快要保持不住了。

  見她拎了小半袋糧食,十分誠懇地說明來意,眉娘輕輕地磨了磨牙。

  「妾亦在燒火做飯,等閒離不開灶台,一會兒再去雞窩處看看,尋得幾枚便給小郎君送來可好?」

  「當然好!」她連忙道,「那就多謝娘子了!」

  眉娘急著要關門,她再沒眼力勁也看出來了,連忙行了一禮,將糧食遞過去便準備離開。

  夕陽漸落,一條街上逐漸變得黯淡下來。

  燈火通明的貴人宅邸尚能看得分明,不捨得點一盞油燈的人家漸沒黑暗之中。

  但就在這時,變故發生了。

  ……如果用DND術語來形容,那應該是「DM神秘地扔了一把骰子,發現她的被動察覺投出了一個天然20」。

  眉娘是個年輕寡婦,家中除了稚童外再無他人,縱有幾個幫傭操持酒坊,到了傍晚也各自回家。

  她那兩室一廳的小房子裡半點火光也沒有,一片昏暗,說是在做飯其實有點勉強。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鹹魚那雙絲毫不受黑暗阻擾的眼睛敏銳地發現,室內有個男子身影。

  「家有賊吧?!」5魅狗沒走腦地驚呼了一聲!

  【你有毒吧?!】腦內的黑刃也跟著驚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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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太祖初入尉廨,繕治四門。造五色棒,縣門左右各十餘枚,有犯禁,不避豪強,皆棒殺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1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九章 進公司門先邁哪隻腳?

  天色越發暗了。

  小路兩側的人家漸漸升起了一點燈火。

  燈火並不明亮,畢竟寒素人家總有錙銖必較的性子,燈油金貴,柴火也不便宜。

  一片尷尬中,哪一家的狗低低叫了兩聲,又或者誰家的豬哼了一下,在這幾秒裡,都清晰地聽在了她的耳中。

  作為一個曾經在荒山野嶺中求生三個月的濫強,她絕對稱得上耳聰目明。

  不僅如此,她還總能察覺到最細微的一絲殺氣——無論是從人身上,還是野獸身上發出的。

  ……但她真是頭一次從這個溫溫柔柔的左鄰身上察覺到殺氣。

  ……眉娘的臉也只扭曲了一瞬。

  「郎君必是看錯了!」她將那小半袋糧食丟了回去,憤怒地剛要關上門,另一側的院門卻突然也開了!

  孔乙己的腦袋伸了出來!

  這位賣給鹹魚房子的房主名叫陳定,住在鹹魚家右側。這人三十歲出頭,據說出身汝南陳氏,是曾任御史中丞的陳翔族侄,正經的士人,與東三道上的這群平民不可同語,因而平時也頗有點睥睨天下的勁兒。

  然而黨錮之禍後陳氏沉寂,大部分陳氏子跟隨陳翔回了老家,這位士子卻還存了一點痴心妄想,留在了雒陽。

  雖然仕途不順,但好在世家名聲尚在,娶了個嫁妝可觀,規矩也不少的夫人,平日抄書為生混一碗飯吃,但還自覺清貴至極,見了街坊鄰居,輕易是不肯開口的。

  因而當初賣房時,這麼一位清貴世家子對上羊四伯家的殺豬幫傭,自然滿臉傲慢,鹹魚覺得也沒什麼問題,並不在意。

  ……但此刻他是不是熱心得過分了?眉娘也只是個賣酒的小寡婦來著?左看右看也入不了他的交際標準吧?

  「哪裡有賊?!有在下在,娘子勿憂!」聽不到鹹魚內心吐槽的陳定還在焦急地嚷嚷,「需要在下報官否?」

  ……想要關門的眉娘也僵硬了。

  「小郎君錯認了,」她急忙打了個圓場,「陳大哥莫慌。」

  「這幾日天子大行,人心惶惶,娘子千萬警醒些!」

  眼看著熱心街坊已經跑出門,繼續湊過來繼續進行安全防護教育,說不定還要幫忙來個安全檢查,眉娘子毅然決然地關上了門。

  ……門關得有點響。

  ……畢竟是上了年月的院子,哪怕養護得精心,這門也不甚結實了,關門時「哐啷、哐啷」的。

  但鹹魚沒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她在回憶剛剛看到的那一瞬。

  她那一聲驚呼,引得房內的男人隔著窗絹,臉色驚慌地望了過來,那張總有點精氣不足、無精打采的瘦長臉便落在眼裡。

  ……那分明是少東家羊喜。

  ……原來不是賊,是少東家上門送豬肉。

  ……但是上門送豬肉搞這麼神秘幹嘛?

  又有兩三家探了個頭出來,望了一眼陳定,又望了一眼她,似乎在比較這兩個討厭鬼哪一個更不那麼討厭,可以八卦地問一兩句話。

  ……最後他們選擇了陳定。

  「陳大哥,剛剛何事?」

  鹹魚氣憤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並用力地關上了院門,也發出了一聲沉重而破落的響聲。

  豆燈閃閃爍爍,爆了一個燈花。

  蕃氏放下針線,拿起拔燈棒挑了挑燈花,而後方向室外望了一眼。

  陳定關好院門回來,重新在席子上坐下,假裝沒看見夫人的眼神。

  「那寡婦又怎麼了?」

  「無甚事,」抄書匠略有些尷尬,「隔壁那個殺豬的錯認,聒噪了兩聲。」

  蕃氏冷哼了一聲。

  「錯認?三郎自外面回來時便與我說,羊家大郎親去送了一掛肉,足有好幾斤!」

  十歲的三郎是陳定與蕃氏唯一不曾夭折的孩子,但經了幾場大疫後,身子也十分瘦弱,此時趴在燈旁念書,聽見母親提起自己的名字,便抬頭偷偷看了一眼父母。

  這正好給了陳定一個發作的理由。

  「偏你整日裡不知用功,只知玩耍嬉鬧也就罷了,小小年紀,倒還留心起是非了!」

  蕃氏停下縫補的衣服,抬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他不過見了人家的豬肉,眼饞罷了。」

  那張又長又瘦的臉終於垮了下來,坐於一旁,繼續不吭聲地抄起了竹簡。見到氣氛不對,三郎也趕緊埋下頭,用心念起書來。

  燈下的這間堂屋其實並不算寒素,席子略有破損處都被精心縫補了起來,幾件木器也保養得十分精心。牆上掛著彰顯士人身份的佩劍,櫃中擺滿竹簡,窗下矮几處亦置了兩三擺件。陳定曾有位故友來訪,讚其古樸高雅,令人一望即知主人心胸。

  什麼心胸!蕃氏又瞥了一眼丈夫,明明才三十出頭,經年累月的抄書已經將背也抄得有些駝了,便是這般模樣,白晝裡妄想著有一日朝廷能平復黨人之名,重新為官執印;下夜裡嫌棄身側的妻子性情不柔順,還要幻想納了那個當壚賣酒的小寡婦!

  想起小寡婦那雙未說話時先帶笑的眼睛,蕃氏不覺緊緊地捏住了丈夫換下來要她縫補的這條褲子:若不是孩兒就在身邊,她一定要跟這個賊漢分說一番!

  察覺到妻子心緒不佳,陳定悄悄抬頭看了她一眼。

  ……雖說晚上一家子都守在這一盞燈旁的確寒素了些,但其實也挺不錯,至少有三郎在,婦人總得顧忌三分,不好什麼話都罵出來。

  燈花又爆了一下。

  夫妻倆下意識將目光轉向了攻讀經籍的兒子,覺得雖說拮據了些,其實這般日子也還過得。

  若是新帝登基後,能迎來一位英主,輕徭役,重民生,平復黨錮之冤,重見清平世界,那該有多好呢?

  如果可能的話,鹹魚想把所有她知道的不知道的罵過的沒罵過的話都罵一遍,包括但不限於問候男性親友女性親友祖宗八輩歷代牆頭。

  新搬的家,家當都沒幾件,空空蕩蕩的兩間陋室,有什麼值得掛念的呢?

  ……只有那個沒吃完的豬頭啊!

  豬頭啊!!!

  她清晨臨出門之前將豬頭和餅子都放在了灶台上,到了晚間一看,餅子還在那兒,也就多幾個小腳印罷了,豬頭卻是被細細的啃了一遍!

  啃也就啃了!也不知道哪隻該死不死的老耗子啃起豬頭沒把握住力度,卡在骨頭縫裡,還留下了一顆牙!

  她一瞬間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燃燒起來了。

  屋子黑乎乎空蕩蕩,但對她來說老鼠洞並不難找,灶台旁的牆縫下有個很不起眼的方便出口。拿手扒一扒,磚石泥塊雖然對耗子含情脈脈,對她的手指卻毫不客氣,扒了半天沒扒開這個口子。

  就在她準備再一次向背後伸手時,黑刃先發制人的打斷了她。

  【你聽說過嗎?老鼠窩通常不止一個出入口。】

  【我不在乎,有幾個出入口我都給它拆了。】她冷冷地說道,【吃了我的就得給我吐出來。】

  【……原來今天的曹將軍給你發了一筆安家費,那恭喜了,其實我也早看這房子不爽了,重蓋一遍挺不錯的。】

  ……她滯了一下,黑刃輕飄飄的聲音又響起在腦海裡。

  【哦對了,鑑於隔壁就是那位小娘子家,你挖起老鼠洞說不定會挖到她家去,做好準備了嗎?】

  【……明兒我買點老鼠藥去。】

  【這聽起來還像話,】黑刃滿意地說道,【但是你不先考慮一下,明天的難關怎麼度過嗎?】

  寅時鼓敲過,城門忽然開了。

  隨之而來的是馬蹄聲、腳步聲、鎧甲摩擦與武器碰撞時發出的冰冷金屬聲。

  她悄悄起身,走到院子裡,輕手輕腳地卸下門栓,小心地拉開一點門縫,探頭向外看。

  在黯淡的天光下,執旗兵騎在馬上,手擎炎漢旌旗,一隊又一隊地傲然經過。

  將旗上寫著一個「曹」字,但她看了一小會兒,沒看到曹老板。

  ……等她想收回腦袋關起院門時,發現街坊鄰居們全在小心翼翼的探出頭觀看。

  ……甚至還包括眉娘,大概是氣消了,看到鄰居轉過頭來打了個照面時,也沒立刻關上門,到底還是露出了一個習慣性笑容。

  中平六年夏四月十三戊午日,大行天子靈前,何進擁立何皇后所出皇子劉辯為帝,皇帝年紀尚幼,尊何皇后為太后,並請臨朝稱制。

  眾人皆知先帝寵愛小皇子劉協,董太后及十常侍亦十分疼愛這位小皇子,而今卻徒為陳留王,再加上大將軍突然帶禁軍入宮,天子的皇位到底穩不穩當,市井自然多有議論。

  不過對鹹魚來說,她現在最關心的是老板會不會因為她左腳先進門而開除了她。

  肉鋪老板親自登門送豬肉,買家不僅收下了豬肉,還請這位老板進屋聊天喝茶,天色暗了有客人在也不點個燈,其實這事也不必翻來覆去細想才能明白……

  漢朝時對寡婦再嫁頗為寬容,民間甚至有傳言說寡婦命貴,不是大富大貴的男子配不上云云。

  羊喜雖說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中產是妥妥的,城中有房有地有僕役,甚至還有匹馬!

  但眉娘和羊喜要真有什麼,這就……

  今天的鹹魚的確是左腳先進門的。

  除了灑掃的僕役,抓豬的幫傭之外,平日總能見到的羊喜今天卻沒出屋,屋簷下只立著一個婦人,也是二十餘歲,一身素服,鬢間只戴了一根木簪,生得尋常,算不上好顏色,但翻看賬本的模樣頗為精明。

  見她進了院子,婦人忽然將賬本放下,頗為熱情地向她招了招手。

  鹹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是認得這位夫人的。

  但她還是磨磨蹭蹭地去了。

  這位素有令名的羊家少夫人在上下打量她,並且聲音絕對超出了一個正常資本家的溫度。

  「我聽販木器的劉伯說了,他亦是昨日進城的!你昨日辛苦,那般險境,你竟一頭豬也未丟,穩穩妥妥地帶了回來,當真是個人才!」

  「小人只是僥幸。」她僵硬地答了一句。但少夫人不肯放她去幹活,還在親親熱熱地跟她聊天,從故鄉還有沒有親友到家裡柴火夠不夠用,零零碎碎跟曹老板似的又問了一遍。

  不過曹老板的高深莫測這位少夫人還是比不過的,這番閒聊到了最後,她還是笑眯眯地問出了死亡問題。

  「聽說小哥昨日惹得眉娘子不快?」少夫人以袖掩口,「怎麼了這是?」

  ……鹹魚左右看了看。

  周圍的幫傭們都在低頭幹活,誰也沒有把眼神分一個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3:5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10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章 八卦含量超標

  鹹魚並不是一個八卦的人。

  但漢朝人民似乎樂趣不太多,所以街坊鄰居們互相消息共享就成了一大娛樂,只要你聽力夠好,從早到晚總能聽到些。再加上提前察覺到鹹魚有點奇怪的討人嫌,為了防範於萬一,張緡曾經給她科普過老板的家庭關係,所以這位老板娘的事兒她還真知道點兒。

  這位老板娘長得只能算中人之姿,不是雒陽本地戶,還是繼室進門,但肉鋪這群壯漢們除了懼怕老東家羊四伯之外就是她了……理由也頗簡單,少東家羊喜平日游手好閒不大幹活,所以銀錢賬簿和倉庫都是老板娘來管,然後再發老板一份零花錢。

  面對這樣一位銀錢一手抓的女強人,鹹魚決定盡量慫一點。

  「言語不慎,」她低了頭,小心翼翼地說,「惹了姐姐生氣。」

  「你也怪冤的,這幾日原本就當警醒些。」

  「還是小人莽撞。」

  老板娘嘴巴一撇,「陸小哥是個謹慎人,不似那等胸無丘壑的。」

  ……這個話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感覺怎麼回答都很死亡。

  「我今兒和大郎商量,現下朝廷太平了,里正想來也不耐煩查得那麼嚴了,誰個要吃豬肉,自己來鋪裡買便是,省得大伙兒忙忙亂亂地,又不好記賬。」

  鹹魚盡量把脖子縮得更往裡些。

  看了她這幅模樣,老板娘似乎心情不錯,笑眯眯地說道,「還有件事須得拜托你。」

  ……她今天左腳進門對不對?

  「請夫人示下。」

  「城北的人剛剛過來訂了兩次豬肉,別看現下禁忌,這幾口豬還不夠貴人們用的,偏勞你,還出城多跑幾趟可好?」

  ……如釋重負。

  看起來今天左腳進門還是對勁的。

  但是這話還沒吩咐完,少夫人瞥了她一眼後,又轉過頭,沖著屋裡招了招手。

  ……一個很顯然昨天一宿沒睡,特別萎靡的少東家頂著兩隻黑眼圈出來了。

  「大郎也好久沒出城了,」少夫人溫溫柔柔地笑道,「你們同行倒好。」

  聽了這話,少東家硬是沒敢看自己媳婦,而是用兩隻充滿怨氣的黑眼圈看了一眼面前的打工人。

  ……她還是應該右腳進門的。

  少東家騎在騾子上,她牽著騾子走。

  天子登基,市廛裡就變得特別熱鬧,雖說先帝喪期未完,但也擋不住市民的熱情,滿集市的熙熙攘攘。

  一片嘈雜中,兩個不吭聲還非得同行的人就特別尷尬,一點兒也不想說話。

  ……其實不說話也沒什麼不好,還能少吃一口土。不停被煙塵撲一臉的鹹魚惆悵地想。

  但很顯然少東家不是個有城府的人,無精打采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了。

  「這不干你的事。」

  「……郎君?」

  「是我自己要來的。」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羊喜。

  沒頂黑眼圈之前就頗有點苗條過分,現下簡直朋克青年的少東家惆悵地說,「她將我的用錢給停了。」

  ……她知道「用錢」是零花錢的意思,但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少東家的廢柴超出了想像,讓她挑不出一個禮貌點兒的回應。

  「利錢也不須我收了。」他繼續惆悵地說,「她說我總是算不清賬。」

  ……更不知道說什麼了,她想,還是邊走邊看看市廛裡都賣些什麼吧。

  便宜的比如針頭線腦,金貴的比如香料奴隸,只要不在雒陽置辦鋪面的商人都會來這裡賣東西,走一走看一看還頗新鮮。

  直到她看到一個賣藥的攤子,攤上擺著一小包一小包的粉末,旁邊打了個幡兒,上面畫了隻老鼠,不用小販說話,她就知道這是賣什麼的。

  ……報仇的時刻快到了!

  「給我來一包老鼠藥!」她咬牙切齒地說,「要那種毒性大一點的!多少錢一兩?」

  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快準狠地抓向了她!

  自打來到這個世界就從來沒有被偷襲過的陸懸魚不自覺地側了一下身,然後眼看著失去平衡的少東家就要從騾子上摔下來,臉朝下摔進鼠藥攤子上!

  ……………………

  被她攔下來的少東家並沒有表達感謝,而是滿臉驚恐,「你想做什麼?!」

  ……她買鼠藥,能想做什麼?

  老板滿臉茫然地看看她,她看看少東家,少東家憤怒而委屈地嚷了起來,「眉娘是無辜的!」

  ……(╯‵□′)╯︵┻━┻

  鼠藥名為毒砂,如果在藥材店裡賣,那就是藥材礜石,能消冷積,祛寒濕,蝕惡肉,雖說大有用途,但本質還是含有相當大雜質的砷礦石。漢朝時提純技術本身就很粗糙,這東西一加熱還會產生有毒蒸汽,因而……

  「郎君想到哪裡去了,」老板尷尬地說,「毒砂苦得緊呢,怕不是傻子嘗了才不吐出來。」

  「那就好,」羊喜小聲回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聽起來確實得藏好,她心想,省得少東家不小心吃下去,事情就了不得了。

  今天的行程特別的順利。

  那支禁軍進城之後再沒出來,因此城郊的禁軍營基本是空的,自然也就沒人跑出來搶豬了。

  ……要不怎麼人人都說少夫人精明呢?她連這一點都算好了,保證城外的安全,才放羊喜出來遛遛。

  太陽慢慢升高了,確實是熱,曬得少東家有點兒蔫,控制了半晌,還是沒控制住。

  「其實是我不對,這件事,眉娘實是無辜的……」

  ……咳,她其實真的不想聽八卦。

  尤其是這種放在後世非常老掉牙的八卦。

  眉娘是幫傭的女兒,從小便被父親帶來羊家做事,洗洗衣服,領兩個賞錢,自然也就同羊喜認識了。雖說眉娘生得美貌,人又機靈,還勉強算個青梅竹馬,但那時羊家還在期待著長子能刻苦攻讀,將來尋個門路,刷點美名,舉個孝廉什麼的光宗耀祖一下,自然看不上這樣的媳婦。

  屠夫羊四伯自然是能管得兒子服服貼貼的,但東三道上總有管不住兒子的,最後便是一戶開酒坊的娶了眉娘。

  但數年前起了時疫,眉娘家除了她與一個孩子,其餘都沒熬過去,羊喜的髮妻及兩個幼弟也是如此。

  這場大疫對於有的人來說是機會……比如大賢良師張角兄弟。

  ……對羊喜來說也是如此,他不成器的素質已經顯露無疑,羊家為他選繼室時自然也不考慮門當戶對,而是希望娶個精明能幹的婦人進來,這一點眉娘其實頗合格。

  「您登門求娶了?」鹹魚好奇地問。

  「她心裡是有我的,」少東家惆悵地說,「但她說,她如此寒素,如何能與我家結親呢?豈不是會令家父責罰我麼?為了我,她受了多少委屈!」

  ……聽起來好像哪裡不對,她想,畢竟是隔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在她看來眉娘一點都不像悲情古言女主角的樣子啊。

  而且老板娘也沒少受委屈啊,肉鋪的伙計們都說少夫人天不亮就要起身安排一家子方方面面的瑣事,入夜了還要查對賬本不能休息。

  「既如此,郎君亦迎新婦了,又何必掛懷過去呢?」

  那雙悲痛的眼睛望向了她,「爾年紀尚幼,怎懂情之一字呢?」

  ……這有啥不懂的,一百本古言裡有八十本都有這種渣男,其中二十本是炮灰,二十本是男配,還有二十本能當男主,但追妻火葬場燒不燒就看心情了。

  正午時,老牛也要趴在樹下打個盹。

  就只有她,慢吞吞地牽著兩頭騾子走,還要聽一耳朵的情感故事。

  遠遠近近的一片綠意之中,村莊漸近了。

  「可是快到了?」

  她點點頭,「就在前面。」

  這附近幾個村子都同羊四伯訂過買豬合同,度其輕重後,按照約定的價格交付銀錢即可。

  但羊喜突然發話了。

  「陸小哥來我家這幾日,作何想耶?」

  「……什麼作何想?」她停住了腳步,「郎君為何作此問?」

  騎在騾子上的羊喜在打量她,而且還很慎重。

  ……她的汗毛立起來了。

  ……出門時先邁的哪隻腳來著?

  「我只是想……」他一邊觀察她的神情,一邊斟酌道,「先帝大行,城中動蕩,這幾日利錢放出去了不少,有幾位貴人們又好拖欠肉錢,因而我想,今日不必用銀錢,到時給村民田客寫個契紙,賒著便是。」

  ……聽起來好像很合理,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比如說,少夫人為什麼沒提過一句呢?

  她警惕地盯著他,「郎君做主便是,與小人商量什麼?」

  太陽照在那張血氣不足的臉上,還落下了幾顆汗滴。

  「我的意思是……」他說,「待回去記賬時,就說現錢結過了便是。過幾日幾樁利錢回來,我自然平了賬。」

  ……………………

  「郎君的意思是,」她努力組織了一下語言,「您要偷自家的錢嗎?」

  少東家臉色一變,「胡說!既是我自家的銀錢!有什麼偷不偷的?!」

  「既如此,郎君何必還多此一舉呢?若是有什麼開銷之處,回去照實對夫人講了便是,她自然會為您支出銀錢吧?」

  少東家沉默了。

  挑著扁擔的農人從田間回來,見了他們倆立在村外,便頗為熱情地邊走過來邊嚷嚷。

  「陸小哥可又來了!今日城中有什麼新事麼?」

  「郎君若是不說實話,」她小聲說,「小人斷不敢為此不忠之事。」

  羊喜沉默許久,終於開了口。

  「這幾日酒坊頗不景氣,眉娘瘦了好些……」

  ……她可算知道歷史上那些「廢長立幼」都怎麼來的了,要是羊屠家有個皇位要繼承,估摸著也得這麼來不可。

  但羊喜又偷偷說話了。

  「若陸小哥想給家裡添置些什麼,也一併算進來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4:0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8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一章 未來可期

  肉鋪的活計雖然酬勞不錯,但頗辛苦,尤其到了夏日,堪稱辛苦中的辛苦。

  清晨天氣尚涼爽時,便要將肉豬宰殺完畢,而後放進深窖中保存起來。稍有不慎,豬肉若是臭了,主君怪罪下來,莫說一天的工錢,便是這個月的下水約莫也吃不到了。

  除此之外,這幾日又添了個麻煩活計——為貴人們送肉。

  此時雖處於國喪之中,但公卿世家中情真意切恪守臣禮的也沒多少。畢竟這位天子是從朝廷到民間,從洛陽到交州盡人皆知的荒唐天子。

  ……所以肉還是要吃的。

  ……就是豬肉送過來時要小心,大搖大擺扛著豬肉過街是不成的,須避人耳目,悄悄送到後門上,令僕役查驗後方能收下。

  木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須得用銀錢買;豬肉裝進去後須得嚴絲合縫,否則走一路流一路的血,豈不成了雒陽笑談;送到公卿府上的豬肉須得新鮮,哪怕豬肉顏色變了丁點兒,仗勢欺人的豪奴也會毫不客氣的丟回去。

  這一套折騰下來,比往日勞苦何止十倍。

  但這群壯漢也不會虧待了自己,送過豬肉之後,鋪中事便丟給他人,自己倒能尋陰涼處去躲懶。

  一碗澆了飴糖汁、灑了赤豆的菽乳,坐在路邊樹蔭下慢慢吃,飴糖甘美,菽乳順滑,夏日吃起來如同冰水入喉,除了每碗要2個錢之外,簡直完美無缺。

  見傭工當中資歷最老的李二吃得眉飛色舞,兩個跟著做苦力的小工便大膽八卦起來。

  「你我尚能在此偷得半刻閒,少主人卻要在城外奔波,夫人當真狠心啊。」

  李二瞥了二人一眼,「你等以為羊大郎是被夫人被趕出去的?此皆我之計也!」

  「為何?!」

  兩個小工驚呼一聲。

  這個麼,李二得意地笑了一笑。

  現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連年戰亂,糧價便時時走高,雖說城中許多商賈的小生意只能勉強支撐,但賦稅仍是一分不能少的。

  眉娘子的酒坊生意尚能支撐,也是靠她長袖善舞,還有幾個老主顧的情面。

  國喪期間,百姓是不敢多飲酒的,若是帶著酒氣出門,被巡查的衛士看到便是大禍一場。

  公卿倒是不在乎,但公卿士族會派人來城南買新鮮豬肉,卻不代表會買她一個平民寡婦的濁酒。

  她自然也是可以再嫁的,東三道上有兩家鰥夫,托人去說過好幾次,只是她不肯罷了。

  關於眉娘子為什麼硬要守著小酒坊,孤兒寡母不肯再嫁,街坊鄰居中有許多傳言,但無論如何,她不肯再嫁,便只能靠自己支撐這個家,實在艱難時,便將主意打到了家境殷實的羊喜身上。

  雖是午後最酷熱的時間,但入城的商販漸多,街上還是不免人來人往,捲起塵土。

  城中有隱秘的小道消息流傳,說是未來有許多各地的太守將軍要帶兵來雒陽護駕,誅殺閹丑。

  消息真假不知,但市井小民們還是頗為津津樂道。

  為此逐漸有商賈趕來雒陽探聽消息,就等著將來雒陽城擠滿了各地來的貴人時好大賺一筆。

  最後一塊菽乳被李二喝了下去,待得落肚,他頓感神清氣爽。

  「申時鼓敲過了不是?」他說,「咱們回去吧。」

  小工還是十分想知道真相,「二哥為何勸少主人出城呢?」

  自然是為了趕走那個陸懸魚,李二得意地想,夫妻本是一體,不管少主人在銀錢上起了怎樣的貪心,只要出城收豬的事,那黃口小兒跟著少主人沾了一星半點兒的差錯,難道少夫人會將責任歸咎在自己夫君身上嗎?

  羊喜同李二口中的「黃口小兒」是第二日才回城的。

  還有點狼狽,他們甚至還雇了一個人,挑了些醃肉進了城。

  按照他們所說,這兩日小道消息傳遍了,有些農人覺得若是咬咬牙再養兩三個月的豬,說不定待各地的將軍進城時,肉價還能再漲一筆呢!

  也因這個,兩人走遍了西縣各處村落,才買到了這十幾頭豬,順帶又將品相看著不錯的醃肉也買了不少。

  天氣炎熱時,醃肉不大好保存,但少主人能想到這一處,已經算是大有進益了。

  ……就是記賬的伙計頗有些頭疼。

  少主人明明是讀過書識得字的,但這個賬目記得真是一團亂麻。

  十四五頭豬,每一頭價格都不同,有的秤了斤兩,論斤付的錢,有的直接論頭付的錢,還有三頭是同一戶農家賣的,按著一筆來算,又因為銀錢不趁手,賒了賬!

  這還沒算雇人的工錢,幾十斤醃肉的錢,以及騾子吃了田裡的苗,不得不賠給人家的錢!

  少主人還在努力維持著一個東家的尊嚴,旁邊的陸懸魚低眉順眼,屏氣凝神,一聲不吭。

  少夫人拿過賬目,看了又看,狐疑的目光從兩個人身上掃來掃去,最後還是決定先花時間把帳理順了再說。

  ……反正這不成器的丈夫還是第一次出門辦事,出點錯也沒什麼,羊家家大業大,只要他別將銀錢拿去送給那等狐媚就行。

  「這兩日辛苦了?」她心中計較完畢後,和顏悅色地問了夫君一句。

  皮膚曬得終於有些人間氣色的丈夫一臉殷勤,「這兩日出城做事,才知夫人平日之辛苦!以後我還須用心學習才行!」

  ……確實該好好學學記賬,這個賬目亂糟糟的也不知理不理得出來。想起李二偷偷傳過來的話,夫人那雙眼睛眯了眯,又看向了正同其餘幫傭收拾豬圈的陸懸魚。

  「大郎不慣瑣事,這兩日必是累著你了。」

  少年抬起頭來,擦了一把汗,「這都是小人職份之內的事。」

  「我看你之前記得賬目也清楚,這次卻大不同。」她低頭又看了一眼木牘,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怎沒幫大郎一把?」

  少年忽然浮現一絲窘色,「如何記賬之事,小人同主君說過了。」

  她十分注意地看了看他的神色,雖然有些困窘,卻無半分心虛,看來不過是教了一二句記賬的本事,卻未曾從中獲利,幫著主人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還是父親的眼光好,城中置起了家業,鄉間又置辦了一片產業不提,收來一個幫傭也是個可靠的。

  ……就是生的兒子實在不行。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

  今天還是別在家生火了,下個館子吧,賺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軍火的心,這樣的挑戰再來幾回,早晚要少白頭的。

  ……尤其是回家還要繼續跟老鼠戰鬥,真是不吃飽怎麼成。

  【嘿,】她說,【你知道怎麼灑老鼠藥嗎?】

  【……也許你還記得我是一柄神兵?】它說,【能幹點正事嗎?】

  【抓耗子怎麼不算正事了?】鹹魚很有點不解,【你不是還教我怎麼做假賬嗎?】

  【……………………】

  雖然黑刃不是很想承認,但那個超出漢朝民企會計理解範圍的賬目的確是它教的。

  羊喜做假賬的思維方式還停留在「一鎚子買賣」的原始人層面上,要不了幾天農戶就會想方設法來要錢,哪怕捨不得進城錢,也要去找羊四伯要錢。

  到時羊喜會不會被老子吊起來打另說,反正鹹魚的名聲是完了。

  ……所以還是得把活幹得細致一點,賬目打亂,讓老板娘一時半刻看不出哪裡藏了一筆錢,這樣就能達到少東家的目的了。

  ……當然,一次貪污的錢不夠眉娘周轉用,但少東家可以多出城幾次,她想,反正她既沒從中獲利,又沒在老板娘面前說假話,哪怕將來東窗事發,兩口子對打,她也只是半個狗頭軍師,並不曾講過什麼假話,哪怕辭退,至少在街坊鄰居面前也不會社死到底。

  話雖如此,黑刃還是堅持著不吭聲。

  她嘆了一口氣,拎起了裝著老鼠藥的小口袋,開始滿院子灑了起來。

  金烏漸落,一輪明月升了起來。

  西邊牆頭也悄悄升起一個小腦袋。

  「你這樣,老鼠不會吃毒砂的。」那個稚嫩的聲音很認真地指導起來,「須得將毒砂與餌料拌了,再置於高處才行。」

  牆頭上趴著一個小男孩,大概七八歲的年齡,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極了眉娘子,見她望了過來,還沖她指了指,「要放在牆角那邊才好。」

  「……小郎君竟有如此見識!」

  「不是我有見識,」那個粉嫩可愛的小男孩一本正經地指出了話語中的錯誤,「是你愚笨,連毒砂都不知如何用。」

  ……………………這是眉娘子親生的嗎?怎麼講話水平也這麼5魅呢?

  她放下鼠藥,也沖他揮了揮手,「你阿母呢?」

  小男孩臉色忽然一沉,「你也問!」

  ……哈?

  【沒事,】黑刃突然又發聲了,聲音裡還藏著一點幸災樂禍,【你們倆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不管小男孩為什麼這麼討厭別人問起他媽媽,她決定還是刷刷這個滅鼠指導的好感度。

  「我這裡有飴糖,你吃嗎?」她問。

  小孩眼睛一亮,然後又一暗,「那我也不會告訴你!」

  「……你不是告訴我如何用毒砂了嗎?」

  他又一臉驚喜了!

  「不錯!那……那就謝謝你啦。……等一下!」

  「哈?」

  鹹魚停住了伸向懷中的手,「怎麼了?」

  小男孩看看她,「你先去洗手。」

  ……………………

  眉娘子夫家姓蕃,同陳定的妻子亦是同族,大概這個年代宗族總喜歡盡量住在一起,東三道上的大姓除了姓蕃便是姓羊,其餘也跟這兩家略有點關係,只不過總會分出個親疏遠近。

  說起母親這個時間還沒回家,小孩子說,今日又有客舍來問新酒之事,言語中似是說什麼,過些日子說不定有一樁大生意,因而阿母忙去酒坊清點存糧了。

  「這消息旁人都不知道呢,」小孩悄悄地說道,「我不白吃了你的糖,須得告訴你。」

  「過些日子?」

  「說是有好多人會來雒陽呢!」小男孩天真地說道,「那時該多熱鬧啊,肯定會有很多人來打酒,阿母就不必再四處求借銀錢了。」

  ……聽起來確實很美,鹹魚想。

  院子裡的土地翻過了,現下種了點蔥薑,並一點韭菜。

  雖說夏天的韭菜總會被人嫌棄,不過她胃腸堅韌得很,吃了無妨……總是比買菜強的。

  到得上秋的時候,那些四方的太守將軍來到雒陽,到時候必能多賣點豬肉,多賺點工錢,她這幾日在鄉下尋覓到一片楊木林子,又問過木料價格,覺得在城外買下自己運回城的話,又能省下一大筆錢。

  ……到時先打個櫃子,板子厚一點,要上鎖的,任憑老鼠怎麼啃也啃不穿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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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菽:豆類的總稱。

  《後漢書》:詈紹等又為畫策,多召四方猛將及諸豪傑,使並引兵向京城,以脅太后。進然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4:1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8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二章 八月二十五日

  中平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雒陽城中的氣氛已經變得很奇怪。

  大將軍同常侍們的矛盾,每個小百姓都能講出三個版本,有相愛相殺的,有勢不兩立的,也有暗通曲款的,這也十分正常。

  畢竟何進起家是因為有一個美貌而得寵的妹妹,而安排他的妹妹來到靈帝面前的,正是這些常侍們,靈帝在位的日子裡,他們何止是暗通曲款,甚至結為姻親。

  ……沒錯,被靈帝呼為「張常侍是我公」的那位常侍張讓收了個養子,娶的正是何進的妹妹。

  ……無論從漢靈帝這邊算還是從何太后那邊算,怎麼算張讓都是何進的長輩。

  但就是這樣親親熱熱的姻親在靈帝死後很快翻了臉。

  何進宣調的軍隊已至雒陽城外,太后卻仍未下定決心誅殺這些曾經提拔她,並且支持她的宦官。

  這對兄妹陷入了膠著狀態,每一天都令無數人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城中倒確實亂哄哄地多了許多人,據傳有兵馬在城外放火,惹得人心惶惶,都逃進了城中,客舍紛紛漲價,柴米油鹽酒肉也全部都水漲船高,羊喜囤的那些醃肉甚至成了硬通貨,翻了好幾倍不止。

  ……這個難道就是傻人有傻福嗎?!

  終於就在今日,太后下旨,請大將軍入宮敘話,這位大將軍入宮之後,大概是被留下飲酒,遲遲未再出來。

  但大將軍府中漸漸懷疑起了另一種可能:如果大將軍被太后扣下了,或是被十常侍扣下,又當如何?

  在鹹魚來看,一點也不如何。

  比起數月前剛剛購置時家徒四壁一窮二白,現在這間陋室已經很像點樣子了。

  臥榻、案幾、毛氈、竹席、新換的窗絹,以及新打的櫥櫃,晚上吃過飯,便將飯菜塞進櫃子裡,小心鎖好,萬無一失。

  這些日子城內外流言紛紛,正好證實了她的想法——縱使世事紛亂,天子腳下的雒陽城總歸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這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最近又漲價了。買時算了契稅三萬多,數月之間,已經漲至五萬!

  見過這麼賺的買賣嗎?!簡直賺翻了好吧!

  美中不足的只有一樁,園中瓜果正是成熟時,老鼠吃不到廚房的剩飯剩菜倒也不氣,每至夜裡便跑出來啃園中瓜果,照樣吃個肚兒滾圓。

  ……老鼠咬過的瓜她是堅決不肯吃了,不過還可以送給其他的幫傭同事們吃,這年頭還沒什麼人覺得老鼠和病菌有瓜葛,平民百姓也不捨不得浪費一星半點兒食物,因而她這麼做,除了李二批評她是在收買人心之外,也倒沒什麼別的問題。

  ……但老鼠猖獗的問題還是沒辦法通過鼠藥來解決,這東西只要毒砂沒殺盡,很快就秋風吹又生。

  ……雖然有勝任鐵叉的黑刃,一守就是一個晚上也真的熬不住。

  關於抓老鼠這件事,少東家羊喜還給出了一個不同意見。

  「小哥為何不拜一拜鼠婆呢?」

  「……鼠婆?」

  漢朝人民秉承著「萬物有靈」的信念,不管什麼東西都可以供一供拜一拜,老鼠也並不例外,這種奇葩風俗據說在民間一直流傳到民國,某些血吸蟲病猖獗的地方還會拜瘟神。

  鼠婆婆也不是雒陽城內的土著神,似乎也是從什麼地方帶過來的不入流的供奉傳統,據說鼠婆喜歡吃油脂、醃肉、小孩子,當然最後一個沒什麼人供,這個封建迷信程度有點過分了。

  ……是不是到了二十一世界也有人拜一拜黃鼠狼先生?

  今天從肉鋪裡拿回來的是豬大腸,洗淨焯水切好,下鍋前鹹魚猶豫了一下。

  她拿出了一個小陶碗,抓了幾片豬大腸放進去,擺在了屋角的老鼠洞前。

  「商量一下吧,」她小聲說,「以後我每天都給你上供,別糟蹋我的菜園子了。」

  【沒動靜,這算不算收下我的貢品了?】她有點不確定,【還用不用再加點別的什麼貢品?】

  【如果我有眼睛的話,我會說——】

  【如何?】

  【眼睛好痛,別讓我再看你幹的這些蠢事了。】

  【……………………】

  今天的豬大腸是用豬油炒的,鹽加的對勁兒,蔥段加的也對勁兒。

  就是現在還沒有辣椒,幹起飯來不過癮。

  剛扒了幾口飯,院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了。

  登門拜訪的是臉色十分奇怪的張緡,他穿著官服就跑了過來,八月下旬,天氣漸涼,他居然還一臉的汗。

  「賢弟,快入內敘話。」

  她引了張屬吏入內,看了看自己剛吃了小半碗的飯,以及還有大半盤子的炒大腸。

  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得客氣一句。

  「張兄可用過飯了?」她說,「若是未曾,不如在——」

  「你這些時日裡,可還習練弓箭?」

  「哈?」

  從石門溝相識到現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張緡是個十分和氣的小官僚。

  他的人緣是東三道上最好的,不僅因為他有職位權力,他本身也是個溫和而懂世故的人,不管什麼出身閱歷性格的街坊鄰居,他總能聊得開開心心,讓人挑不出他的半點毛病。

  這樣的一個人,臉上自然總是帶著笑吟吟那股討人喜歡的勁兒,但現下張緡那張臉烏雲密布,陰沉得就快下雨了。

  「宮中大亂!」張緡半晌只蹦出了這麼一句,「這幾日間,恐怕城中亦不得安!」

  ……宮中大亂,也就是說大將軍和太監姻親終於打起來了?但是這和市井小百姓有什麼關係呢?

  「賢弟休問短長,」張緡態度決絕地說道,「今夜警醒些,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方是正理!」

  ……那行唄。

  見少年口中答應,卻並未去尋弓箭,眼睛還在那裡瞟著爐灶,張緡有些不解,「賢弟此作何態耶?」

  「……我還沒吃完飯。」

  張緡頓時露出胸口被一柄大鎚掄圓了勁兒狠砸一下的表情。

  雖然幾句話的功夫,大腸略有點涼了,但還是很香的,吃起來咯吱咯吱,頗有嚼勁兒。

  她專心致志的吃飯,院外漸漸傳來亂糟糟的聲音。

  趁著動蕩還未及這條街上,有計較的連忙去打水,買柴,沒計較或是甩手掌櫃的則在激烈地分享和更新關於朝廷局勢的新信息,批評大將軍的冒進,以及宦官們的禍國殃民。

  ……甚至還有批評她的!比如說——大家都出門來交換情報,怎麼那個殺豬的外來戶就仍是關門過自己的日子!若待夜裡來了盜賊,哪個愚夫會幫他呢!

  不幫就不幫唄,鹹魚將剩下的半盤大腸劃進碗裡,稀裡嘩啦拌飯吃完,收拾了碗筷之後,想想也出門挑了兩桶水。

  ……還排了半天的隊。

  入夜時的雒陽城原本還頗熱鬧,尤其是城北貴人和宮殿所在的那一大片區域,若是趕上什麼假節,公卿宴飲,車水馬龍,火把的光輝幾乎能將半座雒陽城的夜空照亮。

  但今夜確實格外的明亮。

  那火把的光輝是混雜的,流淌的,與呼喝聲,慘叫聲,馬蹄嘶鳴聲裹在了一起,而後滾滾濃煙升上了夜空之中。

  她坐在屋頂,背著黑刃,手持長弓,靜默地注視著城北的夜空。

  「你會開弓射箭嗎?」熟悉而稚嫩的聲音響起。

  她轉過頭,向下看去,牆頭上趴著熟悉的小腦袋,眉娘那個幼子阿謙。

  「今夜紛亂,你阿母怎放你出來了?」

  阿謙得意地挑挑眉,「我同阿母說要出來解手呢。」

  「那解完手便回去吧。」她搖搖頭,「回屋去睡覺。」

  「不是說今夜有大事?」阿謙睜大眼睛,「我怎麼看不到呢?」

  ……大概小孩子就是這樣,不管平時熊不熊,這時好奇心都會爆棚。

  看她不說話,阿謙又開始問起新的問題。

  「你背著一把劍嗎?」

  「你既會開弓射箭,又會舞劍嗎?」

  「為何從不見你用過?」

  「你若有這般本事,如何甘願做個殺豬的傭工呢?」

  ……………………

  【你覺得他魅力值多少?我個人覺得,大概也就3-4左右,不能更多了。】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對於喋喋不休的小孩子並未在意,而是重復了一遍最後一個問題。

  【你有這般本事,如何甘願做個殺豬的傭工呢?】

  今夜無人敲鼓打更,也就難以計算時辰。

  家家戶戶都熄了燈燭,沒有任何一戶點著燈光,也沒有任何一戶傳出來任何聲響。

  吵架的,拌嘴的,睡不著打孩子的,或者幾個孩子兄弟姐妹打群架的,以往那些嘈雜而有煙火的聲音一瞬間都消失了。

  一整條街彷彿陷入了沉睡,死氣沉沉的平靜。

  只有輕微而不可查的腳步聲響起。

  鹹魚轉過頭去,在一片夜色中,正有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摸向這邊來。

  大將軍遭遇不測,西園八路禁軍入宮誅殺宦官,又有奉車都尉董旻聯合何進部將吳匡攻伐何苗。

  但這些都跟她沒什麼關係。

  幾片烏雲遮住了月光,半座雒陽城都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所籠罩。

  鹹魚在黑暗中站起了身,從背後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根箭,搭在了弓弦上。

  儘管這並非她最擅長的武藝,但她的動作依舊流暢而完美,不見半點生澀。

  那幾名盜賊很快便走進了六十步的射擊範圍內,但他們還未抽出武器,覓得目標,她還要耐心地等待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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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中黃門以進頭擲與尚書,曰:「何進謀反,已伏誅矣。」進部曲將吳匡、張璋,素所親幸,在外聞進被害,欲將兵入宮,宮閣閉。袁術與匡共斫攻之。中黃門持兵守閣。會日暮,術因燒南宮九龍門及東西宮,欲以脅出讓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4:2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8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三章 八月二十六日

  第一個盜賊終於選定了目標,那是一戶還算殷實的人家。他站在院牆外面,比了比院牆的高矮後,又謹慎地束了束腰繩。

  伸手時,腰間的環首刀也亮了出來。

  這是漢軍的制式武器,她想,如果不是黃巾餘寇,就是附近哪位將軍御下不嚴,令士兵趁亂偷偷溜進了城。

  與城北需要禁軍攻打的公卿宅邸不同,東三道上的人家不管窮富,院牆一般也就七八尺,誰家要是修個一丈高的牆,那真是相當體面,簡直讓街坊鄰居眼紅。

  因而這樣高度的院牆不需要什麼爪鉤攀附,只要扒住邊沿,雙臂一用力——

  箭矢在黑夜中閃著幾不可見的微光,破開空氣,紮進了那個盜賊的頭顱之中!

  盜賊雙手一鬆,從牆上直勾勾地落了下來。

  陡生變故,牆角下的同伙卻未驚呼出聲,一人立刻伸出手去接同伴身軀,另二人則抽刀出鞘,四處張望警戒起來。

  遇襲不慌,這幾個是職業選手。

  她放下了饒他們一命的想法,而是重新搭上一支箭。

  帶著淡淡灰痕的白色尾羽穿過夜空,紮進了第二名盜賊的胸膛裡,這一次他總算有機會在嗓子眼兒裡掙扎出一聲嘶嚎,再指一指方向:

  「敵——!」

  烏雲聚而又散,一輪下弦月重現夜空,將清幽光輝灑向雒陽城的每一條街道上。

  月光之下,他們終於尋到了那個弓手的身影。

  他立於屋頂,雙腳分開踩在瓦片上,不見搖晃,一張弓正在慢慢拉滿。

  弓手的面容隱在黑夜之中,那一點寒芒卻清晰無比!

  這幾人原是張懿麾下的潰兵,混於丁原軍中,至雒陽後眼見滿目繁華,又苦無立錐之地,便心思活絡起來。趁著今夜城中大亂,偷偷溜了出來,想於雒陽城中做幾筆不要本錢的生意,好歹也攢起個安家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遇到了這樣的敵手!

  此時還剩二人,若是即刻逃走,須臾間那名神射手也只能射死一人,另一人多半得以逃至拐角處,得以走脫。

  但同伴慘死在腳下,怎能任由他們的屍體被此間螻蟻欺辱?

  況且他們四人本是一伍出身,若是丟他們在此,難保不事發!

  ——這些想法是事後鹹魚替他們腦補的,她覺得這樣的生死關頭,他們說不定會想得多一點,但她沒給他們那麼久的思考時間,他們也便沒有思考那麼久,二人互望一眼,發了一聲怒吼,便向她奔來!

  第一個人被射倒時,第二人已經奔至弓手院外,趁他抽出箭矢,重新瞄準的空檔,一手扒住土牆,全身肌肉一起發力,便越了過來!

  他落在院中,雙目赤紅地盯了屋頂上那人一眼,那人看身形似乎年紀不大,隔壁牆上還趴了一個嚇呆了的稚童,正要哭不哭地望著他。

  他是無暇去理會那孩子的,想來那個少年也無暇去管他。

  但少年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又輕,又沙啞,如同並州初冬的寒風。

  「阿謙,」他丟下了弓,從背後抽出的也並非箭矢,「閉上眼睛。」

  平地無聲,突然亮起了一道電光!

  整條街道都在一瞬間被這道電光照亮!借著這道電光,這個並州來的士兵終於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果然黃口小兒。

  ……長得其實也不算醜,但就是莫名討厭。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他心中升起了這樣奇怪的想法。

  鹹魚算了一下自己今晚的收獲。

  一柄環首刀市價660錢,她LOOT到的是二手貨,又有些磨損,折半賣掉也有1200錢。

  四個人還能剝下三套衣服,一套衣服又有一二百錢,外加這幾個盜賊誰也不是身無分文,湊一湊還有二百多錢,加在一起,一晚上就是2000錢的進帳!比她一個月的薪水還多!

  屍體須得搬到巷尾的陰溝裡去,等第二天隨便什麼禁軍金吾衛巡街時拉走就是。

  她扛著這一大堆戰利品,滿心歡喜地回家時,忽然看到隔壁窗絹上有道身影。

  阿謙被驚慌失措的眉娘拉了回去,那道身影並非那個孩子,而是神情復雜地盯著她看的眉娘子。

  ……說是守望相助,一條街誰也沒出門。

  ……行吧不出門就不出門吧!反正她是5魅狗習慣啦!

  八月二十六日,太監和禁軍的戰爭還沒結束,似乎周邊地區的官員也帶著守軍趕過來了。

  皇宮方向白天也在冒濃煙,偶爾風向一變,大家都被嗆得直咳嗽。

  ……終於也有這麼一天,皇宮區域產生的空氣污染擴散到平民區來了,真讓人百感交集。

  聽說禁軍已經攻進了宮中,雖然還沒有完全佔據整座皇宮,但天子與陳留王被十常侍們從北門帶走,剩下的不過負隅頑抗的一些黃門罷了。

  這就很尷尬,天子在的地方才是宮廷,現在雒陽城裡沒有天子,像個什麼樣子呢?

  校尉們帶著大部分禁軍呼啦啦跟著奔出城北,追尋天子的蹤跡去了。

  ……據說太后還在宮裡,太可憐了。

  今天沒什麼人出來買肉,因此肉鋪乾脆也不殺豬了。

  住在羊家的僕役們昨晚上徹夜未眠,拎著棍子站崗放哨來著,現在都去補眠了。

  院子裡只剩下一群平日不住這裡的傭工,湊在一起做清潔,順便聊一聊局勢,見她走進來,大家突然變了個臉色。

  她往哪一站,別人都閃開。

  過一會兒,有人悄悄遞過來個折凳。

  ……然後繼續閃開。

  她察言觀色不及格,誰能來告訴她,這到底是什麼態……

  「主君?」

  羊喜磨磨蹭蹭地蹭了過來,似乎想說點什麼,又好像不太方便說出口。

  她有了一個不好的想法。

  【男人一般什麼時候,會對一個女孩子表現得這麼扭扭捏捏?】

  【你們這位少東家呢,其實算不得男人,但這個還是可以商酌的事情,】黑刃冷淡地說道,【但你不算女孩子,這個是不能商酌的,至少你不算正常女孩子。】

  【……那你說他到底什麼意思?】

  「陸小哥……」羊喜終於開口了,「昨天辛苦了。」

  「……哈?」她眨眨眼。

  少東家又猶豫一會兒,「你昨夜那些……那些東西,是不是要出手?」

  「……是沒錯,」她說,「少東家想買刀?平日我尋賣家都按500錢一柄出手,若是少東家想要,450錢如何?」

  少東家終於大膽地看著她的眼睛了。

  「你莫說謊,330錢一柄,必是這個價的!」

  ……是沒錯,但是,為什麼無論荒野中路遇的小村莊,還是城中的市廛,亦或者是少東家羊喜,他們給出的收購價,居‧然‧是‧一‧模‧一‧樣‧的‧呢?!

  關於這個問題,黑刃勉為其難地安慰了她一句。

  【你不是說,作為一隻5魅狗,你已經習慣了嗎?】

  看到一貫同她不太對付的李二從眼前經過時,鹹魚突然喊住了他。

  「李二!」

  在傭工們面前頗有威望的李二不自然地轉過頭,神情復雜地望向這個少年。

  「何事?」

  少年沖他挑挑眉,「去打碗水來,我渴了。」

  一臉慍怒的李二轉身去給她打水,她再看看其他的傭工。

  每一個與她目光將要相接時都趕緊避開,看得黑刃也感慨起來了。

  【我看出來了,你是真的破罐破摔了。】

  傍晚時分,有人抄了城門口的告示回來了。

  前半段寫了一堆大家看不太懂的話,比如說「黃門常侍權重日久,不思報國」「滔亂天常,侵奪朝威,賊害忠德,扇動奸黨」等等,後半段倒是十分容易看懂:

  雒陽城中所有的黃門都是罪犯,因此城門不許走脫一個,城中亦不許窩藏,若是有人窩藏了太監,不僅此人治罪,一整條街的鄰居們跟著一起連坐。

  ……至於嗎?

  ……而且皇帝還沒找回來呢,聽說滿朝公卿都一路奔出城去追皇帝了,這是誰下的旨啊?

  今天沒有豬下水的福利,但是賣掉那一堆戰利品時,羊喜少給了她二十錢,取而代之的是給了她一條醃肉。

  「這個豈不是比那幾十錢金貴呢?」

  ……理論上說也沒錯,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吃,還是先收起來吧。

  好在家裡還有豬油,摘個瓜煮湯,拌冷飯吃正好。

  ……但是供品沒有阻止鼠婆婆吃瓜的決心。

  ……說不定多供幾天就好了?她總是下不了決心為了一窩耗子去拆房子。

  今天夜裡似乎沒有什麼賊。

  只有馬蹄聲在街上響起,似乎是禁軍在街上巡邏。

  偶爾會有呼喝聲,不知道是不是在抓盜賊,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還蠻好。

  今天應該不需要守夜了,反正哪個鄰居也沒大半夜不睡覺像她似的在房頂上坐著,阿謙也不出來了。

  她這樣拍死了一隻蚊子之後,站起身剛想跳下房頂,街口處顯出一個人影。

  那一定不是賊,因為他的身形還未長成,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男孩模樣。

  但他特別慌亂,跌跌撞撞的逃進了這條巷子裡之後,開始左右張望,四處尋覓藏身之處。

  每一家,每一戶,他都伸出手去推上一推,但誰家晚上會不關院門呢?又哪有他的藏身之處呢?

  這孩子未著外衣,頭上也是光禿禿連根簪子都沒有,但身上所著中衣材質卻十分精細。

  待他離得更近些,臉上的驚恐與淚水也落進了她的眼中。

  「救……」他忽然看見了屋頂上的人,立刻踉蹌著跑到了她家門口,渾身哆嗦著,嚷了起來,「郎君……救救奴婢!」

  ……這是個小太監。

  原來禁軍晚上不睡覺並非是巡邏,而是在搜捕黃門。

  鎧甲碰撞發出的聲音逐漸近了,道路盡頭也隱隱現出一縷火把的餘光。

  城門口的告示十分明確:窩藏黃門是要治罪的,而且還是一整條街一起治罪。

  這孩子也不是什麼神清骨秀的男主或者男配臉,換身衣服就完全是個路上隨處可見的初中生。

  ……救他根本沒有好處吧?

  「……進來。」

  她跳下屋頂,拉開院門,讓出了一個身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4:4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7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四章 八月二十七日

  火光近了,腳步卻未進巷中,只有寥寥數語在巷口響起。

  也許是禁軍在偷懶,也許是這條巷子較為筆直,一眼便能望到底,無可隱藏。

  也許是故意不想讓這隻靴子落地。

  她守在門口,小黃門躲在院牆下的角落裡,瑟瑟發抖。

  腳步聲漸漸遠去,火光也隱入黑夜。

  整座雒陽城彷彿又陷入沉睡,只有北方夜空中的火光未曾熄滅。

  但誰也不敢出什麼動靜。

  直到小黃門突然慌張地跳了起來!

  ……一隻老鼠從他的頭頂跳了下來,飛快地鑽進了菜地裡。

  小黃門眼含熱淚,嘴唇抖得跟篩子似的,沒等說話,淚水就落了下來。

  「奴婢,奴婢並非……」

  ……………………

  難道說鼠婆想要的供品是這個小黃門?這有點不人道吧?況且這麼大一個孩子怎麼吃啊?

  秋夜寒涼,小黃門只著中衣,在寒風裡瑟瑟發抖的模樣有點可憐,還是帶進屋裡好了。

  ……其實屋裡也沒暖和到哪去,她雖然是5魅狗,但她身強力壯不怕冷,是荒野求生冬季地獄版的專業玩家,自然不會考慮購置炭盆。

  灶坑倒是尚有餘熱,上面溫著一壺煮沸過的山泉水,她倒了一杯遞過去,小黃門卻不接,只在那裡睜著眼睛,迷茫地四處看。

  ……她忘記只有她自己有黑視這件事了。

  「喝點水。」她拉住他的手,把杯子放進他的手裡。

  小黃門抱著杯子呆了一會兒,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行了一個特別標準的大禮,「郎君大恩,結草銜環,不能報也!」

  ……杯子裡的水也灑了一半,全灑席子上了。

  「……宮中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待扶起來後,重新又給他倒了一杯水,這次小黃門終於可以坐下來慢慢喝水,講一講宮中發生的事了。

  「那幾日……人心不安,人人都看著張公的臉色,而張公亦看太后的臉色。」

  「大將軍三番五次地逼迫太后,若太后輕輕點一個頭,常侍大人們便將要人頭落地。」

  「但是太后不同意?」她問。

  提及於此,小黃門轉身向著北方磕了一個頭。

  「太后是重情之人,是奴婢們連累了太后。」

  「十常侍為何會與何進如此水火不容呢?」

  小黃門沉默了一會兒,「奴婢入宮不過三年,所知不過以訛傳訛,恐污郎君之耳。」

  「反正該死的都死了,」她說,「不該死的估計也死了,說說也無妨?」

  ……好像這話有點不對勁,至少在黑夜裡,小黃門的臉上露出了很糾結的神情。

  但他最後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宮中傳言,此皆黨人遺禍,袁本初造讒言於大將軍之側,欲盡誅宮中黃門,以告天下。」

  「但郎君細想,天下之人皆可殺十常侍,大將軍身受提拔之恩,怎能如此呢?」

  好的,曹操的異姓兄弟袁本初是個喜歡傳謠言的人,記在小本本上。

  「何進既為大將軍,為天下蒼生決斷也是常理,何況城中盡有傳言,十常侍專權橫行,橫征暴斂,以致民不聊生,引發黃巾之亂,宦官們現下又如何能喊冤呢?」

  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愣了一會兒,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叩首。

  「郎君所言是也。」

  ……雖然她不擅長察言觀色,也能感受到那一瞬間,小黃門的復雜情緒。

  之後的事基本上與市井傳言也差不多了,何進謀事不密,幾次進宮覲見何太后,都表明要誅殺十常侍,終於令十常侍下定決心,率先下手。

  而後禁軍開始攻打宮門,又放火燒宮,中黃門宿衛宮中,直守門戶,與禁軍僵持了兩天後眼見堅守不住,張讓便帶著天子與陳留王奔去了北宮。

  「禁軍殺入宮中後,便關起了宮門,勒兵捕殺黃門,不論年少年長,見者即殺。」

  「除卻宦者,宮中還有許多雜役,還有每日領命入宮做事的小吏,舉凡沒有鬍鬚者,盡皆死於刀下。

  「除了奴婢這等閹人,最慘的是那些優伶,其中有許多少年人,來不及解開褲帶自證身份,便……」

  雖然在描述幾乎可以算作黑色幽默的場景,但無論她還是小黃門,都不會覺得那個場景好笑。

  這個小宦官不自覺地又開始顫抖,但他只抖了一會兒,便平靜下來,話語裡甚至帶上了一絲極度驚恐過後的麻木。

  「奴婢從未見過那樣的血,到處都是死人,還有割了喉嚨,一時死不了,卻還掙扎的人。」

  「好在宮中多珍奇,禁軍中許多兵士殺得乏了,便四處搜羅寶物,奴婢便是趁著那個時機,裝成了死人,而後方能遁出宮來。」

  她在想小黃門的欲言又止是為什麼。

  宮中多珍奇,黎民猶餓死。

  「先帝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突然問。

  小黃門的神情一瞬間變了。

  莊重、崇敬、並且帶著一股視死如歸的嚴肅勁兒。

  「先帝是賢明之君,郎君不可聽信謠傳!」

  ……她終於明白她當著小黃門的面罵十常侍,這孩子也不辯駁的緣故了。

  感情十常侍還負責接鍋的。

  但為了確認一下,她最後又問了個市井間的流言。

  「先帝曾向十常侍們要錢,這是真的嗎?」

  小黃門毫不猶豫地叩了一個首。

  「大人們能為先帝分憂,幸也。」

  ……這真是一個「什麼樣的昏君都有人效死」的典型案例啊。

  天色漸亮,小黃門受了一天一夜的驚嚇,已經在席子上縮成一團,睡過去了。

  四鄰也漸漸起了聲音,有舀水的,有生火的,有餵雞的,還有說話的。

  看起來靴子不準備落下了,她站起身,伸個懶腰,也準備活動活動自己,生火做飯時,巷外遠遠傳來了一陣敲鍋般的聒噪聲,小黃門一下子便驚醒了。

  「閹宦謀反,窩藏者同!見知不舉,闔家徒流!」

  「……郎君?」

  她擺了擺手,慢慢靠近門口,仔細聽一聽。

  喊話的士兵進了巷子,一邊敲,一邊喊,整條巷子的人誰要是不曾被驚醒,那聽力測試肯定是沒辦法過關了。

  但任憑他怎麼喊,似乎家家戶戶都在做自己的事。

  士兵的腳步在她家門口停了下來。

  ……是誰偷偷指認了嗎?還是昨夜小黃門倉惶逃進來時,落下什麼痕跡?

  她微微彎下腰,渾身的肌肉開始慢慢繃緊時,隔壁陳定家的院門開了。

  雖說整條街上的人都要連坐徒流確實過於可怕,況她又不是同大家熟識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尤其還是個不討人喜歡的5魅狗,被檢舉揭發似乎也是正常事,但那一瞬間,心還是沉了底。

  ……一會兒先打死士兵,再過去暴打孔乙己一頓,她想。

  士兵一見他開門,立刻過去發問。

  「你知道哪家窩藏了閹宦?」

  過了幾秒,孔乙己那個拖著長音的聲調響起。

  「在下要去提水,大人有什麼見教?」

  士兵很明顯不太高興,又問了一遍。

  「我在問你,這條街上可窩藏了閹宦?你可要想清楚了!」

  「這裡都是清白人家,」孔乙己冷冷地說道,「從不曾聽聞誰與黃門有什麼往來。」

  士兵憤怒地敲著焦斗走了,一整條東三道上都是孔乙己拎著水桶,慢慢悠悠磨磨蹭蹭的腳步聲。

  ……打個水也這麼費勁。

  家裡多了一個客人,預留的水就不夠用了,還得去打一桶回來洗漱。

  她吩咐小黃門在家好好蹲著,暫時先不要出門之後,也跟著出去打了個水。

  清晨的陽光照在這條塵土飛揚的骯髒小路上,時不時有哪家的婦人洗漱完畢,端著殘水潑出來,避不避得過全看身手。

  一條黃狗趴在路邊,見到她便立刻站起來沖她狂吠,待她滿臉不善的沖它剛走過去一步,狗子便立刻夾起尾巴,瘋狂逃回院子了。

  待她拎著兩桶水回家的時候,孔乙己一臉頹唐的端著媳婦用過的殘水,正在往外潑。

  ……差點潑她身上。

  不過作為另一個狗魅,這人也沒說句抱歉,只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就轉身準備回去。

  「陳大哥。」

  「……何事?」

  「你必定知道昨夜之事,」她說,「為何替我隱瞞呢?」

  孔乙己摸了摸山羊鬍子。

  「前夜之事,亦在眾人眼中。」

  ……前夜?她差點都忘了LOOT那幾個盜賊的事。

  「郎君有仁德心,行俠義事,若在下為一己安危,恩將仇報,豈非禽獸?」

  這還是陳定頭一回很嚴肅地同她說話。

  但她還是沒反應過來。

  「那鄰居們呢?也覺得我是個好人嗎?」她連忙追問了一句。

  陳定點點頭,「郎君確有品行,鄉鄰皆作此想。」

  ……她想想該怎麼說這個話。

  「那為何大家待我仍是如此冷淡呢?」

  關於這個問題,陳定又皺起了眉。

  然後那張瘦長臉迅速地垮成了孔乙己臉。

  「雖有品行……」他糾結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該怎麼說。

  「但是?」

  「但不知怎的,還是覺得你這人,令人嫌棄。」他坦率地說了出來,然後不敢等她的反饋,端著水盆迅速地逃跑了。

  似乎因為在外面站得久了,耽誤了做活,屋裡接二連三的響起了夫人的責罵聲,以及孔乙己含含糊糊的辯解聲。

  至於鹹魚,她得在門口冷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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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紹遂閉北宮門,勒兵捕諸宦者,無少長皆殺之,凡二千餘人,或有無鬚而誤死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5:0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6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五章 董卓進城

  雖然天子出城時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由太監背著,威儀全無,倉惶出城的——聽說見到來救他的大臣時,還嚇得哭出聲來著。

  但當他回城的時候,大臣們還是找來了全副儀仗,為這位少年君王架起了天子氣勢。

  但是路兩邊並未留給市井小民倉惶叩首——那些地方是留給公卿官吏們叩首用的,皇帝帶著陳留王,乘金根車,駕六馬,在紅雲般的炎漢旌旗下緩緩駛入北宮。

  隨他一併進入雒陽的,除了原本紮根在這個帝國中樞的公卿大臣之外,還有日夜兼程三百里趕來護駕的並州牧董卓,以及他的五千西涼兵。

  董卓雖是並州牧,但並非並州人,據說他甚至連並州都沒去過。

  他是西涼人,據說出身寒微,但戰功赫赫,為先帝器重,因功封侯。

  據遠遠偷瞄過他一眼的張緡說,這位斄鄉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壯,確實是位不世出的武將。

  關於「不世出」這種評價的武將到底該魁梧到什麼程度,街坊們有不同的看法,但大家誰也沒資格親眼見一見這位董侯的真面目,姑且信之。

  但董卓帶來的西涼兵馬在街上經過時,大家確實見到了。

  不僅見到,還竊竊私語了一番。

  這群西涼人的確身材高大魁梧,騎在馬上的姿態也十分穩健,一見即知是精銳騎兵。

  但他們那個濃眉大眼,高鼻闊口的相貌和中原人很不相似,再加上他們的裝束……怎麼說呢?

  在她看來並不以衛生聞名的雒陽城,在這群衣衫邋遢破爛的西涼兵面前,一瞬間成了真空無菌手術室般潔淨的地方。

  「長得有點凶。」羊喜第一個發言。

  「妾倒是覺得還好,一看便是豪爽之人,說不定酒錢給得還痛快些呢。」眉娘第二個發表了一下意見。

  「這群人跟羌胡蠻子待久了,望之不似中國之人,留他們在城中,日後必生禍患。」孔乙己第三個發言。

  「真髒!他身上有屎嗎?」

  ……這個是阿謙的發言,聲音還挺大。

  那名騎在馬上的西涼兵似乎聽到了這句話,迅速地轉過頭來。

  ……阿謙抓住她的衣角,特別熟練地藏到了身後。

  於是身上帶著黃褐色不明痕跡的西涼騎兵臉色凶狠地瞪了這名少年一眼,才重新轉過頭去,繼續跟著隊伍向前行進。

  「我覺得你這樣做不對勁。」她低頭看看這娃子,眉娘一下子臉紅了,伸手給熊孩子拉回去,拍了一下。

  「惹了郎君不快,都是小婦人的錯。」

  鹹魚趕緊擺擺手,「不至於不至於,姐姐說哪裡去了。」

  眉娘聽了這麼說,便眨眨眼,沖她笑了一笑。

  今日天子回宮,西涼兵入城,大家都跑出來看熱鬧,這位酒坊的女老板也特意打扮過一遍,身著絳紅羅裙,腰間繫著素藍底子的繡花緞帶,耳邊兩枚小小的珍珠,烏雲般的鬢間甚至還戴了一根茉莉銀簪。就這一身打扮,再加上略施脂粉的那張芙蓉面,誰見了不誇一句貴氣逼人?

  【你擋著人家視線了。】黑刃悄悄地說。

  【誰?】

  她左右看看,以為是少東家在看過來,沒想到目光一下子對上了跟著羊喜過來的少夫人。

  少夫人穿的就低調多了,半麻半綢的棕色曲裾,頭上也只有一根銅簪,似乎臉上連脂粉也沒用,素著一張臉,眼神淡淡地瞥過來。

  ……鹹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溜了溜了。

  這場宮廷政變雖說兩敗俱傷,但明面上背鍋的仍然是先下手為強,又沒能抵禦禁軍攻伐的十常侍,成了宮變中的欽定背鍋俠,除了為首的張讓那幾個運氣還不錯,投河自盡之外,剩餘宦官不僅頭顱被袁紹砍了下來,懸於宮門之外,全家老小都一起跟著吃了斷頭飯。

  現下皇帝回宮,不能缺了宦官服侍,但宮中的小黃門又被殺了個七七八八,到晚上吃飯時,士兵又來了。

  ……這一次是招人通知,宮中正缺人,誰家有七八歲往上,乾淨漂亮的男孩子,可以送進宮裡包吃包住,除了要做個斷子絕孫的小手術外,前途大大的好。

  聽到這個消息,抱著碗吃飯的小黃門默默將碗放下,趴在席子上,給她磕了個頭。

  「你想回宮?」

  小黃門又磕一個頭,「天子需得奴婢們服侍,奴婢是要回去的。」

  「鬼門關上走了這麼一遭還要回去嗎?」她拉他起來,順便還有點好奇,「你就不能去尋你的父母,做工也好,務農也好,總比回到那麼個傷心的去處要強吧?」

  「若是能夠,奴婢原也就不必入宮了。」他平淡地說,「家中還需奴婢接濟,怎能就此離宮呢?」

  見過十三四歲小男生負責養家糊口的嗎?

  她現在算是見到了。

  臨行時這小黃門又十分鄭重地給她磕了幾個頭,並且許諾日後一定要報答她。

  ……她也想不出來什麼地方會用到宮裡的公公,據她所知三國時好像沒出現過什麼特有名的太監,十常侍一共十二個人,加在一起也不比新進城的董卓名氣來得更大。

  但董卓究竟具體做什麼壞事了?

  ……靈帝的爛事兒已經幹得更多了,她思前想後也想不出,總不能比靈帝更爛吧?

  「懸魚!懸魚!」

  出門一看,夕陽西下,恢復元氣的阿謙趴在牆上,指著她家的小菜園,「你的瓜還不收!被咬壞了吧!」

  ……………………

  小黃門臨走時,突然問了她一個想不到的問題。

  「奴婢這兩日在郎君家中,偶然聽到街上小童所唱歌謠。」

  「歌謠?」

  小黃門躊躇了一會兒,終究沒說下去,只是又叩了一次首。

  「郎君保重,奴婢去了。」

  雖然是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態,總好似心中藏著一件可怕的事。

  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地方呢?

  八月二十八,朝廷大赦天下,改元昭寧。

  董卓入城之後這幾天,不管朝廷公卿都在忙些什麼,東三道上的手工業者和服務行業人員是忙得不可開交。

  首先那些禁軍,按照小黃門所說,進了一次宮,就算袁紹約束著不令他們搶掠太過,到底不能空手而出,人人都搶了些宮中的東西,市廛裡到處都有舉止鬼鬼祟祟,神情又十分興奮的士兵,拉著各路掮客偷偷出手宮中財物,鹹魚也沒事就去轉一轉,甚至還真花了三百錢就買到了一盞形狀頗為精美的宮燈。

  除了禁軍,領到朝廷封賞,被雒陽武庫裝備得煥然一新的西涼士兵們也開始在城中產生了存在感,這些人打仗時大概悍不畏死,花錢上也是一樣的大手大腳,雖說有些粗魯霸道,在客舍中也常令老板感到頭疼,但絕對是肉鋪和酒坊的好主顧。

  生意一片興隆,房價也跟著水漲船高,當初三萬錢置下的房子,現在已經漲到了六萬有餘,每天都有掮客來附近問一問,有沒有哪個街坊鄰居願意搬去城外住?城外空氣清新,地價低廉,六七萬錢可以購置一個小莊子,外加兩匹騾子,一頭牛,說不定還能再加個小馬駒呢!

  ……她算了算,她這幾日靠著打強盜和幫著少東家倒騰點之前存下來的醃肉,存了三千錢,加上這套房子,可得約七萬錢,要不真就出城買個莊子?

  百姓們以為生活已經回到正軌,而且說不定日子應當過得更好一點時,一場浩蕩的風暴正從朝堂上掀起。

  八月三十日,已拜為司空的董卓在朝會上提出廢立事,認為劉辯軟弱,不能為君,而陳留王劉協不僅聰慧賢能,而且是董太后養大,號為「董侯」,正令董卓感到親近。

  朝中公卿大臣雖然憤怒,卻不敢言語。

  董卓帶來的這支西涼兵馬再也不是疾行三百里而至雒陽時疲憊邋遢的模樣,而是一支令人感到畏懼的騎兵,袁紹去後,禁軍亦落入董卓手中。

  新帝將要登基的消息傳到東三道上時,鹹魚正在忙著殺豬。

  今天的生意還是一樣的紅火,以至於聽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後,大家議論紛紛時,也並未察覺到什麼異樣。

  「先帝鐘愛董侯,這確是真的。」

  「那也不能如此兒戲地廢立皇帝。」羊喜嘟囔了一句,「天子的威儀何在?」

  「縱使再廢立一百個皇帝,跟我們這些小民有什麼關係呢?」另一個傭工小心翼翼地看了鹹魚一眼,「陸小哥覺得如何?」

  ……她不知道,也不關心,再說她也沒感覺到天子有什麼威儀。

  剛想搖頭時,少夫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你在?」

  「夫人有何吩咐?」

  少夫人看了她一眼,又有意無意的看了李二一眼。

  「明日你先不必出城收豬,幫他們去送一趟豬肉倒要緊。這幾日天氣寒冷,盡可今晚殺好,明晨送去。」

  明日便進九月,天氣更加轉涼,她本來真是想偷偷在城外看個莊子的,聽說不令她出城,心中有些遺憾,但轉念一想也不錯。

  秋冬又不能種地,白荒廢半年的莊子,還不如明年春天時再考慮這事兒。

  買個有池塘的小莊子,裡面種上蓮花,再養點魚怎麼樣?

  ……反正再等幾個月而已,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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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斄:音同離,硬而捲曲的毛。

  《搜神記‧第六卷》:「靈帝之末,京師謠言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5:2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5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六章 凜冬將至

  考慮到陸懸魚這位幫傭雖然勤快、老實、力氣大,但一開口總能莫名其妙的惹到別人,甚至有時還未開口,就惹到了別人,因此派給她的活計要麼是單純殺豬的力氣活,要麼是去城外收豬這種甲方活,真讓她出門同城裡的顧客們打交道倒是頭一次。

  送豬肉的這戶人家在貴人區,也就是城北,雖然仍然是土路,卻比城南明顯寬闊了兩丈有餘,往來路上的大半是乘車的貴人,小半是推車過來送貨的勞動力,偶爾聽到馬蹄響時,麻煩就來了。

  因為你得趕緊將推車靠至路邊停下,否則隨機會發生以下四種情況:

  1.騎士是個品行高潔的貴族,在城內騎馬時不僅小心,而且沒脾氣,見你擋了路,只會默不作聲地繞道而行;

  2.騎士是個品行比較正常的貴族,在城內騎馬時小心,但不是沒脾氣,見你擋了路,要不就喝斥你一句,要不就抽你一鞭子,然後再繼續向前;

  3.騎士是個飛揚跋扈的二代,在城內騎馬也看心情放飛,見你擋了路,沒空喝斥你,更不會紆尊降貴的停下來抽你一鞭子,而是會玩一把重騎兵游戲,直接衝過來,踩翻你的小推車,有可能還在你臉上印個馬蹄印兒,再飛奔而去;

  4.騎士不僅是個飛揚跋扈的二代,不僅從你身上踩過去,而且人家出行怎麼能不帶侍從呢?沒抽你的鞭子當然是由豪奴來代行啦!

  聽過好心伙計的「北城區送貨攻略」之後,鹹魚小心翼翼,聽到馬蹄聲便趕緊停在一邊,候著貴人先過去,饒是卯時出門,斷斷續續竟然走了半個時辰,才到了指定送貨地點。

  開門的是個老僕,待得她說明來意,正準備卸貨時,院內傳來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聽不出什麼感情,只是清清朗朗,珠圓玉潤,堪稱配音演員水準,讓人不覺想多聽幾句。

  「何事?」

  「郎君,是送肉的商販到了。」

  「你令他來我這裡,我有些事要吩咐。」

  ……她瞬間不覺得這聲音好聽了。

  ……就她以往經驗看來,多半是送上門的豬肉有問題,甲方準備噴人了,要不一位住在城北的貴人跟她有什麼話說呢?

  這座宅邸十分寬敞,但並不如她想像那般豪奢,只能說是樸素大方,打理得也十分精心仔細。

  院中種了些不明的花草,散發著一股幽靜而馥鬱的香氣,草叢中還真養了一隻仙鶴!見她進來,還歪著頭看了一眼。

  不過當她多走了幾步,立在主室的台階下時,她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這宅邸內的香氣並非自花草而出,而是出自這間屋子。

  案几後坐著一個年輕士人,頭戴束髻冠,身著藍灰直裾,除卻腰間配了一枚玉飾外,周身再無點綴,正在那裡專心致志地寫著什麼。

  聽到院中的腳步聲,他抬起了頭,於是那張精雕細琢,美輪美奐,無懈可擊的臉,展露在她面前。

  ……難道半空中有個隱形的燈光師嗎?就照著他的臉打?

  這人一抬頭,整個世界好像都調亮了兩度。

  頂著那張臉,鹹魚心中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人可以靠臉吃飯,那肯定就是這位了。

  不過這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士人現在不打算刷臉,他看了階下的布衣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有點尷尬,上台階到底要不要脫鞋?進屋肯定是要脫鞋的,但是這個長廊呢?

  她猶豫了兩秒,還是脫鞋上台階,進了屋子。

  至於襪子上有補丁什麼的……她連襪子都穿得起,在雒陽的平民階層裡也算個體面人了!出城看看,還有那麼多衣不蔽體的老百姓呢!

  他看了她一眼,一邊翻冊子,一邊開始同她說話,「你是城南羊屠家的傭工?」

  「是。」

  「送貨來此?」

  「是。」

  「辛苦了。」

  ……這什麼對話,一個住在城北的貴人喊她進來,總得有點什麼理由和目的吧?

  「這是小人的本分。」

  自帶燈光師的美男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翻開之後,和顏悅色地看向了她。

  「今日之後,不必再送肉來此,將賬目結一下吧。」

  !!!!!!

  她一瞬間撲了上去。

  「我家的肉哪裡不如郎君的意了嗎?是不夠新鮮嗎?是郎君喜歡吃瘦肉我家送的豬太肥了嗎?還是誰家壓低了肉價?若是如此,郎君千萬不可偏聽偏信,我家的豬肉素來都是當天殺當天送,送來郎君府上一律是精挑細選最好的——」

  美男沉默地盯著她看。

  ……真不能怪她聒噪!她出門送貨第一天!弄丟了東家一個大主顧!哪怕說是質量問題價格問題,誰會來接這口鍋啊?!她要是東家,非得讓她回家吃自己去!

  美男好像還是不為所動,她心想,要不偷偷打他一頓,打到他服軟求饒,繼續買她家的豬肉怎麼樣?

  【冷靜點兒】黑刃看不下去了,【你還是個守序中立呢。】

  美男可能終於忍不下去了,他開了腔。

  「我並非對你家的貨物不滿意。」

  那是對價格不滿意?

  「我已辭官,將回故鄉,」他說,「因此才要結清賬目。」

  ……話雖這麼說,但她不管賬目,她應該回去報告一聲,讓負責結清銀錢的伙計過來才對?

  ……咦?

  她此時忽然想起來,那個平時負責結算各家賬目的伙計,今天出城收豬去了。

  有點奇怪,老板娘為啥派他去呢?

  「小人明白了,」她想了想,「但郎君吩咐得突然,小人並未帶賬本過來,可否明晨再來?」

  美男看了她一眼,「我府中亦有賬冊,你可信得過我?」

  「郎君說笑了,」她有點尷尬,「小人連郎君姓甚名誰都不清楚,怎談得上信不過呢?」

  室內陷入了一片沉默。

  美男看向她的目光溫度越來越低。

  ……她肯定說錯什麼話了。

  「我明晨便將離城,無暇處理此等瑣事。」他最後還是沒給她趕出去,而是用平靜而不起波瀾的語調說道,「若你帶回去的銀錢不足賬上數目,盡可告知鄉鄰,言說守宮令荀彧短了肉鋪的錢。」

  ……她這5魅狗,出門去說別人壞話大概也沒人信,何況這人聽起來名聲就不錯,還長了這麼一張臉呢?

  ——你長得帥,且由你說。

  反正真要是短了肉鋪的錢,她肯定也有辦法追上把錢要回來。

  作為一個難得知書達理,守了三個月國孝的官員,這位守宮令府上的肉確實吃得不多,算上近期肉價上漲,也只有二千多錢而已。

  豬肉錢結算過之後,守宮令大人並沒有急著放她走。

  「雒陽城中,近日民生如何?」

  「托天子的福,百姓安居樂業,一片欣榮。」

  他微微側了頭打量她,臉上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但眉頭皺成一個奇妙的角度。

  「哪位天子?」他問。

  「每一位天子?」她小心地回答。

  美男又一次一臉省略號,而後他站了起來。

  當他起身時,繚繞在室內的馥鬱香氣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起來。

  「既如此,便不打擾你做活了。」

  ……這位大人還挺彬彬有禮,連謝客都說得這麼客氣。

  只是在她躬身而退,正準備離開時,他又喊住了她。

  站在廊下的青年如修竹玉樹,帶著幾乎令人無法直視的美貌光輝望向了她。

  「迨天之未陰雨,」他說,「亦不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

  「……您這話什麼意思?」

  青年滯了一會兒,最後說道,「替我勸你家主人一句,少進些豬。」

  雖然這位大人只是隨口拽了個文,提醒她未雨綢繆,她也確實準備如此……但兩個人想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

  ……她懷疑少東家後院起火了。

  眉娘子只需要一筆救濟錢,羊喜當初做假賬時也賭咒發誓,說是只要外放的利錢回來,必然將這個窟窿補上,但一次假賬沒有被抓,二次沒被抓,三次也沒有。

  做假賬就成了羊喜新領悟的技能,並且越來越熟練,不需要陸懸魚的幫忙,他也可以將貪污的那點自家錢塞在各個採買項目裡,以達到騙過媳婦的目的。

  但少夫人的會計技能也跟著升級了。

  每次看到城外採買賬目都做得亂七八糟,因而不得不跟著點燈熬夜理清賬目的老板娘一次看不出,二次看不出,看了倆月怎麼也不可能看不出了。

  做賬目的伙計是羊四伯留下來的人手,精明強幹,十分受器重。

  派他出城收豬與其說是收豬,不如說是去核實那些賬目。

  ……這麼一想,鹹魚頓感大事不妙。

  待那伙計回來的時候,羊喜的軟骨頭是吃不住媳婦一頓打的!

  吃得住也吃不住他親爹的一頓打!

  那豈不是要供她出來?!

  但她所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

  那個出城的伙計當晚並未回來。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也沒有。

  就在肉鋪的大伙覺得這人多半棄下妻兒,自己捲款跑路時,雒陽城也開始變得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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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音同巡,姓。

  彧:音同玉,有文采的。

  迨:音同帶,趁、乘。表示時間。

  牖:音同有,窗戶。

  「迨天之未陰雨,亦不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趁著天還沒有下雨,取那桑樹皮桑樹根,緊縛門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5:3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5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七章 眉娘

  農曆九月,又稱暮秋,地面逐漸開始結霜,早晚越來越寒涼,再加上之前數次大疫的前車之鑑,柴火木炭的價格開始緩步上升了。

  除了那些癱在城根兒下曬太陽,能不能活過冬天全靠運氣的流浪漢之外,正經過日子的人家是要早早將柴火儲存起來的,家中漢子勤快些的,便去鄉下買好運進城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如孔乙己那種,就去市廛上買現成的。

  冬天的院子自然是種不了什麼東西的,正好可以堆起柴草,用防水的油布蓋上,省得受潮。

  美中不足是這種柴草堆特別易燃,要是放在現代,一條街都是消防高危區域,連井口為了防止井水結冰,都要蓋上草堆。

  然則薛定諤的火災總比板上釘釘的受凍要強,因而大家還是要忙忙碌碌,拉柴草回來。

  但是現在大家輕易不敢出城了。

  最早進入雒陽,準備替大將軍何進分憂,鏟除十常侍的並州刺史丁原同太尉董卓拉開陣仗,對峙起來了。

  大家的兵營都在雒陽城郊,再算上何進何苗被殺後,群龍無首的西園禁軍,城中人心惶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總有人孤身出城後再沒回來,也有商隊進出城時,遇到軍隊打劫,被收繳個傾家蕩產。

  前者大家議論紛紛,除去捲款跑路外,也說不定是被捉進了軍營,成了苦役;

  後者雖也不正常,無論並州還是西涼兵馬,在雒陽人看來都如蠻夷一般,總得忍一忍,待風波平息,候著他們各自離去,才算重歸太平。

  普通百姓比較關心待他們離去時,還來不來得及囤乾柴;

  肉鋪比較關心待他們離去時,究竟還能不能交還那個記賬的伙計。

  鹹魚拎了一副簡單清洗過的豬肚,準備回家研究怎麼吃時,隔壁眉娘家正熱鬧著,引了街坊跑來看。

  兩個酒坊的伙計拉了一車柴火,正往院子裡運。

  看枝條上顫巍巍的松針就知是上好的松木,放在院裡晾晾乾之後,不單能生火做飯當柴燒,裡面的松油提煉出來,還能纏幾個火把留著應急,便宜極了。

  ……就是周圍街坊的目光不太友善。

  平日裡見了她經常會假裝沒見到的街坊阿姨,今天十分熱情地招了招手。

  「小哥可買柴了?」

  她抓抓頭,「還不曾。」

  「這一車柴,若去市廛上買,豈不要幾百錢?」阿姨撇撇嘴,「還是松木的!快不要一千錢了!也就她能運得進來。」

  話音落了,她看看阿姨,阿姨看看她。

  察覺到阿姨需要一個捧哏的,鹹魚連忙又問了一句,「眉娘子竟有什麼門路不成?」

  「說是有位西涼軍中的都尉時時去酒坊喝酒,頗照顧她。」阿姨嗤了一聲,「當初他們入城時,你可見了?跟羌蠻胡子有什麼區別?那樣的人,她竟也能彎得下腰去奉承!」

  呃,這句該怎麼捧?

  「來的都是客,」她委婉地說道,「你我這等小老百姓,拿那些西涼兵又有什麼辦法?自然是盡量奉承著,平安無事為上。」

  阿姨瞥了她一眼,還有點不太友善。

  「呵呵,」她發出了一聲冷笑,「誰讓咱們東三道上,只出了這一個美人兒,自然多憐惜些。只是陸小哥也當警醒些,別為了那等女人,到時倒真同西涼兵起了爭執。」

  ……………………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

  一大車的柴火歸置妥當,伙計們收拾走人,街坊們也各自回家去做飯,留眉娘子一個在院子裡打掃,一抬眼便見到也正準備回家做飯的少年。

  「陸小哥,你這幾日可是要買柴火?」

  「嗯……我倒是不急,」她斟酌了一下,「待城外那些鬧哄哄的兵馬走了,再出城也不遲的。」

  聽了這話,眉娘子停了掃帚,伸手便去扛柴火。

  她吃了一驚。

  「姐姐這是做什麼?」

  「這幾日城外不太平,你先從我這裡取些柴去用便是。」

  眉娘一邊說,一邊抱了一捆下來,便要往她家走,嚇得她整個人有點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放。

  「若我缺了,向姐姐借便是,這幾日乾柴這麼貴,何必……」

  「你這屋子,不像孤身一人的漢子住所,收拾得倒乾淨!依我看,未出閨閣的女郎住著也不差!」

  放下柴火後的眉娘站在鹹魚這間陋室裡,環視一圈,評價了一番。

  「若不是見你清早出門去鋪子,黃昏下工才回來,每日裡這屋子半點聲響也不聞,真要疑心藏了個替你收拾家務的娘子。」

  「斷然沒有,」她連忙道,「我這般既無家業又無親友的人,哪裡會有什麼小娘子會看上我呢?」

  這回換成了酒坊的女老板瞥她。

  ……難道她又說錯什麼話了?

  收了人家的柴火,給錢人家也不要,還人家柴火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還,這就比較麻煩。

  鹹魚想了想,決定拿豬肚當謝禮,當然這個人家也不一定會要,但好歹也是個態度不是?

  意外的是眉娘並沒有推拒,而是笑吟吟地收下了,還加了一句。

  「這東西做個湯正好,反正我要生一回火,你也過來一同吃飯,豈不是便當?」

  「這怎麼好!」她趕緊拒絕,「我這一碗飯極容易打發的!姐姐拿了自去便是!」

  眉娘呵呵噠了一下,「又不要你真同哪個西涼兵起了爭執,怕什麼。」

  ……背後嚼舌根真是不成。

  鹹魚在家也常做豬肚湯,總能嘗到不太喜歡的內臟氣息,但眉娘這一碗豬肚湯做得極有水平,又鮮又甜,只是阿謙悶頭扒飯,不太高興,看得她有點心驚膽戰。

  雖說漢朝時期民風還湊合,至少沒有後面一千多年那麼高標準嚴要求,但是冒冒失失男裝狀態下跑寡婦家裡來吃飯,心裡也還是有些忐忑的。

  正嚼著一條豬肚,心裡琢磨著該說點什麼打破冷場時,外面馬蹄聲響了。

  暮靄沉沉,百姓皆歸家,會在城裡這樣奔馳而過的,就只有西涼人的那支騎兵。

  百姓們盼著他們盡快離開,但每日都有新的兵馬入城,誰也不知道董卓到底要調多少兵馬上雒,以往貴人當中有騎馬不仔細不小心見到路上有人就當沒看見的,但有名的也不過那麼十幾個綺襦紈袴子弟,小心避開也就罷了,況且這些公卿貴族騎馬時撞了人,自己也容易從馬上摔下來,至少是個兩敗俱傷。

  但西涼騎兵不同,這群能在馬上吃喝睡覺的西涼人是完全不擔心摔下馬這種幼稚問題的,涼州馬又頗為力大沉重,被這樣的馬撞飛,再踩踏上去幾腳,非死即殘。

  「又是西涼蠻子。」她沒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

  阿謙抬頭看了她一眼。

  ……尷尬。

  眉娘倒是沒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拍了拍兒子的頭,「吃好了?吃好了便去吧。」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主人家起身去尋油燈,她趕緊也奮力扒起飯來。

  「若是這群西涼兵趕緊走了倒好,看這架勢,怕是過幾日陣仗更大些了。」眉娘嘆了口氣。

  「姐姐也嫌棄他們?」她抬了一下頭,「那些西涼兵也頗照顧酒坊吧?」

  燈火旁那張十分秀麗的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陰影,但她並未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看起來眉娘很不喜歡西涼人,她想,「冬日裡釀酒也麻煩,姐姐為何不將酒坊停些日子呢?」

  「我倒也想,只是阿謙須用錢呢。」眉娘微微一笑,「我為他尋了個老師,這些日子就要將束脩錢攢出來了,待得來年開春時,不要他再去酒坊幫忙,也去認幾個字,豈不是好?」

  讀書識字當然是好的,但是學來有多大的用呢?不用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是跟士人沾親帶故的陳定,不也連一官半職都沒混到嗎?

  但哪怕是5魅狗,也不會把這種話講出來的。

  「姐姐原來因著這個,才不願關掉酒坊,那萬事也得小心些,」她說,「我看這城裡沒什麼人管得了那些西涼兵,部尉們也束手無策呢。」

  「關了酒坊哪裡又有錢呢?現下城中什麼東西都貴,」她用胳膊支了頭,似是漫不經心地同她聊天,「你也每日做活,難道羊家婦對著你們,還能漫手撒錢不成?」

  ……這個話題也不對勁,還是不要再提了。

  城外的對峙並未持續許久,丁原為董卓所破,那些亂兵也漸漸被收攏了起來。

  市井間有了新的傳言,說這兩位並非真刀真槍在城外對陣殺敵決出的勝負,丁原帳下原有個十分器重之人,臨到頭來卻倒戈向了董卓,斬了丁原的頭顱,如此方才決出的勝負。

  董卓除了收編丁原的人馬,西園的禁軍也歸於其麾下,一時間如日中天。

  ……至少並未在城中打起來,對於百姓們而言,還是慶幸萬分。

  但到了這一日黃昏,她自城北送豬肉回來時,發現街坊鄰居們又一次聚在眉娘子家門前。

  院落大開,眉娘也不在,只有一個驚慌失措,坐在地上啼哭不止的阿謙。

  「陸小哥可曾聽說?」一個街坊立刻湊了過來,「眉娘子出事了!」

  「……何事?」

  「未時過半那會兒,據說是西涼兵去酒坊打酒,見她生得美貌,便擄了她,上馬出城去了!」

  可曾報於部尉?

  這個問題她還沒問出來,周圍嘰嘰喳喳的街坊們已經議論起來,據說一聽了消息,陳定便立刻跑去報官了,只是天子拿董卓都沒有什麼辦法,雒陽城中還有什麼人能管得到西涼人呢?

  在一片嘈雜紛亂中,阿謙突然見到了她。

  「求你救救我阿母!」這個找她要糖吃,又教她怎麼打老鼠的小男孩兒此時哭得嗓子嘶啞,幾乎快要說不出話,「求你救她回來啊!」

  【你要想好,】黑刃突然出聲,【這可不是黃巾流寇。】

  【……不錯。】

  【那婦人也不是你的知交故友,】它的聲音十分平淡,甚至稱得上冷漠,【難道你要管這一條街上所有人的死活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5:4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4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八章 挖牆腳

  城郊一共三股兵力。

  城北隔河處是丁原的並州兵馬,城西則是西園禁軍,董卓的西涼兵原本安營在城西二十里處的夕陽亭,現下已經搬到雒陽西南郊。

  大致方向知道了,但問題還沒完。

  那幾名劫走眉娘的西涼兵究竟屬於哪位將軍的部下?

  但凡安營紮寨,必定是兩千人為一營,市井紛紛謠傳董卓不斷地從隴西調來西涼兵馬,因而原本只有五千人的營寨現在變成了浩浩蕩蕩一大片,頗為壯觀。

  好在聞訊而知的張緡倒是逮住了幾名酒坊的伙計,細細問詢下,終於有一個伙計想起來些什麼。

  「那位都尉似是提起過,今夜牛將軍將來赴宴,須得早些出城去!」

  西涼軍中只有一位姓牛的將軍,便是董卓的女婿牛輔。

  ……但問題是,誰知道牛輔去哪裡赴宴?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再等下去也沒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城門一關,明晨就當真找不到人了。

  「就這樣吧,我邊走邊找找線索。」她沖眾人抱了抱拳,「雖說不能保證將眉娘子帶回,但必盡全力。」

  街坊們互相看看,有出來叮囑她不要逞強,尋不到便回去的,也有見她沒吃晚飯,拿了兩個餅子過來的,最奇葩的是待她出了這條巷子,還有個少東家在等著她。

  最後一絲夕陽落在巷口,照在他可憐巴巴的臉上,別說她了,看得黑刃也要同情起來了。

  「有何吩咐?」

  他遲疑了一會兒,遞過去一隻錢袋。

  「這裡有三千錢,」他小聲說道,「若是西涼人要你出贖金,你給他們便是。」

  「……郎君出這個錢,」她說,「少夫人知道嗎?」

  羊喜一驚,「你必不會去講的吧?」

  「我不講,少夫人便不知道嗎?」

  這個幼兒園級的問題難住了少東家,思前想後,還是愛情佔了上風。

  「她便惱怒,也不過罰我幾頓飯罷了!」

  【這個就叫無知者有福。】黑刃感慨了一句,【這樣的草包竟然也能順順當當活到現在。】

  鹹魚倒是對少東家的幼稚行為麻木了,揣起錢袋出城時,問了黑刃一句。

  【這錢要怎麼用?】

  【你可以拿它買點上好的油脂和絲綢,】它說,【犒勞我這些天以來給你的幫助,以及接下來很有可能帶給你的幫助。】

  【你也覺得給西涼人錢沒什麼用?】

  黑刃的聲音直接響在腦海裡,不辨男女,也很少有什麼語氣詞。

  但是這一次,它的輕蔑溢於言表。

  【用劍拿不到的東西,靠錢也是買不來的。】

  比起幾日前,城郊肉眼可見的蕭條許多,偶有進城的也是商隊,幾乎見不到孤身一人進城的身影,更不用提此時出城。

  因而她出城時,守城的士兵還好心勸了她一句。

  「這時辰出門,你活膩了吧?」

  她想想,點點頭,「有可能。」

  ……………………

  一輪金烏緩慢地落於地平線下,遠處見不到炊煙和人家,星星點點能見燈火處,只有西涼人的軍營,綿延成片,與城外的暮靄合為一體,彷彿蹲守在黑暗處的怪獸。

  她能與整座軍營為敵嗎?

  不能。

  如是賊寇,她有信心在數十人甚至百人面前,衝破防線,斬了首領的頭顱。

  但軍隊不是這樣的地方,她斬了一名首領,下面自然還有無窮無盡的偏將、都尉、什長,他們仍然能將士兵整合起來,前赴後繼。

  所以她得想點什麼辦法。

  箭塔上的士兵們正在交談,聊起這幾日的收獲,比如說打劫的村莊,搶來的女人,以及暢飲的美酒。

  雒陽真是個好地方,他們如此讚嘆道,這裡的富庶與安逸豈是困苦蕭條的西涼可比?

  但這些人憑什麼享受這樣的生活?

  還瞧不起他們這些鎮守邊關的將士?

  將軍帶他們上雒,就是為了撥亂世,反諸正,讓這個世界變得更講道理一點!

  ……聽說再過幾日,將軍會帶他們發一筆大財,什麼大財?

  戌時鼓已敲過,她一座軍營接一座軍營邊緣觀望,始終沒見到什麼牛將軍的車馬。

  營寨大門都關得很嚴,她在外面想聽一聽營中士兵說點什麼,結果這些西涼人的方言聽得她痛苦無比。

  營中忽然傳來幾聲呼喝,哨塔上的士兵看了一眼,揮了揮手,打了個手勢。

  寨門開了,幾個民夫從裡面推了一車血淋淋的東西出去。

  士兵探頭向下望了一望,「今日將軍們酒喝得不順?」

  塔下開門的士兵罵了一句,「還不是受了那些關東賊子的氣!」

  她小心地靠在木柵欄上,隱在陰影裡,一邊盯著那車血淋淋的東西看,一邊思考他們在講些什麼東西。

  但待得民夫將那車推出來時,她終於看清楚了車上裝著什麼。

  牛輔今天的酒喝得確實不順。

  阿舅能全據雒陽,靠的是赫赫威名的西涼鐵騎,而非關東世家!他現下親近士人,征召名士,低三下四的態度已令軍中將士們不滿,更不用提竟然還給那等棄官而走的袁紹等人授以官職,以示親近之意!

  那班公卿士族,哪會給西涼人什麼好臉色看!

  ……但雒陽的醇酒,的確甘美,多飲幾盞,便不覺自醉。

  「那王匡的府邸,我向太尉求了數次,皆是不許,」李傕也趁機發了個小牢騷,「太尉一片赤誠,只怕朝廷看不見呢,各個板著一張臉,連笑模樣也不見幾分!」

  帳外寒風蕭瑟,已漸有凜冬之感,帳內火盆卻燒得旺盛,溫暖如春。

  幾名將領各自抒發胸中鬱氣,喝了一輪酒,又覺得有些無趣了,就著李傕的牢騷,另一名偏將倒是出了主意,「剛剛那群喪氣婦人死便死了,現下空喝酒也無趣,不如換一批再進來?」

  「也好,」牛輔摸摸鬍子,「挑幾個好的來,將帳中血跡清洗了去。」

  「今日正有我手下都尉帶回來的酒坊女子,雖無胡姬之色,倒也可取來一樂,」偏將笑道,「或可入將軍之眼。」

  「身段如何?」

  「依小將看來,堪為楚宮之腰。」

  牛輔起了興致,「那便喚來!」

  「這些,都是從營中推出來的嗎?」

  「是,都是小人推出來的。」

  軍營旁不足半里的村莊,已變成一片廢墟。

  她似乎對這些低矮的泥牆還有點印象。

  雖說每一間茅草房裡住著的人都差不多的小心翼翼,憔悴麻木,但他們總歸還是想要活下去。

  而現在這個村莊變成了營中欽定的拋屍地。

  那些西涼人甚至懶得遮掩一下。

  十幾具扭曲而血腥的女性屍體就這樣被隨意地丟在了這裡。

  衣不蔽體,死不瞑目。

  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有條不紊地,剝下那名監督民夫拋屍的西涼兵身上所穿衣物。

  衣衫上有沒有血腥味兒?她仔細聞了聞,還是挺淡的,她下手很小心,並沒有讓他見血。

  「我們回去吧,」她對那名民夫說道,「再幫我一個忙,你就能回家了。」

  這座軍營裡每天都會送進來一些女人,也會拉出去一些女人,這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

  其中年輕的,乖巧的,有姿色的,能博取將領歡心的女人,也許會成為他們的姬妾,哪怕是被互相轉送,也比丟在軍營中,淒慘而痛苦的死去要好得多。

  而送進來的那些女人,大多又比她們的父兄或丈夫要好運一些,畢竟她們還有最後一點選擇的機會。

  而那些人已經沒有了。

  但這也稱不上什麼值得指責的惡行吧?奔著那間營帳而去的西涼兵漫不經心地想,那些關東人,雒陽人,豈不是祖祖輩輩都享受著太平富足,如此安逸地生活在這裡麼?

  現在換他們在這裡享用這富庶的土地,還有土地上的女人,這哪有什麼不對呢?

  他掀開帳篷,昏黃的豆燈下,那些披頭散發、瑟瑟發抖的女人抱在了一起,望向他的眼睛裡滿是血絲。

  ……還真不太容易找到那個據說略有姿色的酒坊女。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

  有敵入營!須得立刻報之——

  他其實是個訓練有素,十分警覺的士兵,只不過沒能發出示警,便軟弱地倒下了。

  帳中一片尖叫哭喊,她耳朵都要聾了。

  但這竟然也不會引起附近士兵的警覺,不遠處甚至還有西涼人開起了下流玩笑。

  她可以吹熄燈盞,讓帳篷裡一片黑暗,這樣她們看不到她的面容,不知她身份,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她卻可以尋到眉娘,悄悄來到她身邊,將她打暈,然後帶走。

  否則驚動了兵營,她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能不能帶走眉娘卻難說。

  但是,眉娘呢?

  ……廣陽門裡東三道上據說十分潑辣的這位酒坊老板,連看也不敢看她,抱著頭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要不是那件衣服看著眼熟,她還真找不出來。

  「……眉娘子?」

  鹹魚伸出手去,碰了碰她。

  那張臉終於轉了過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

  ……啊呀,真是狼狽。

  她剛要伸出手去,拉她起來,眉娘卻抓住了她的手,撲了上來,一把抱住!

  【注意!打工人,】黑刃的聲音突然響起,還帶點幸災樂禍,【你在挖老板的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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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傕:音同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6:03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十九章 上下級關係

  這座軍營是鬆弛懈怠的,這一點不假。

  但那些吃肉喝酒,嬉笑打鬧的士兵們卻並非沒有戰鬥力。

  他們的身材和肌肉,還有偶然一瞥的目光中不自覺帶上的凶殘,以及笑罵間會用鬥毆來決定勝負的習慣,西涼人的悍勇好鬥亦可見一斑。

  到了夜間,整座營寨燈火通明,又有巡邏士兵,想要尋到陰影處躲藏也十分不易。

  在這樣的軍營裡大開殺戒是一件既危險,又無助於救人的蠢事。

  她已經想好該怎麼做,唯一的問題是……這些婦女又該怎麼辦?

  帳篷十分昏暗逼仄,空氣渾濁。十幾個婦女在裡面擠得好似沙丁魚罐頭,一時拿不準她和眉娘到底什麼關係,見這少年身著西涼軍的軍服,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西涼兵?

  終於還是有人小心發問了。

  「你到底是不是西涼人?」

  她看了那婦人一眼,搖了搖頭。

  聲音變得急切起來,「那郎君能帶我們離開嗎?」

  「營中有數千士兵,我只有一人。」

  婦人互相看了看,眼中藏不住的惶恐與急切就要變個樣時,眉娘忽然小心地開口了。

  「妾必不留此,雖死無恨,若是哪位姐姐與妾心意相同,便冒這一次險又如何?」

  帳外傳來了呼喝聲。

  「老六!讓你去領那婦人來!你他媽是不是自己胡作非為去了!」

  安置在帳篷門口的一點豆燈閃爍不定,帳內這些憔悴的婦人臉上神情也如此變幻著,有人覺得留下來也未必死,也有人覺得若是被抓住,恐怕死得更慘。

  最後只有兩個婦人向前一步,願意冒這個風險,一同出去。

  【還不夠,讓她們不至於恨你,並因此而叫來士兵,這是必要的,】黑刃悄悄說道,【但還不夠,還缺一個幫忙的人,幫你製造一點混亂,這樣你才能走得放心。】

  【……比如說?】

  【比如說她。】

  黑刃所指的那個年輕婦人全程都不曾吭過聲,也未曾哭泣過。

  她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裡,彷彿一尊木雕般安靜而無聲息,陸懸魚的目光轉向她時,那婦人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娘子有什麼心願嗎?」

  婦人轉過頭來,看向了她,「你那柄短刃,能借給我嗎?」

  即使是在這群形容狼狽的婦人當中,她應當也是最為狼狽的一個,當她蜷縮起來時,衣衫尚能遮住大半身軀,但她伸出手臂時,身上幾乎所有的傷痕便都展露在面前少年的眼中。

  短刃藏在腕鞘裡,她只需要手腕輕輕扭一下,便會滑落在手中。

  但她將刀遞出去時,那個婦人很明顯不知道該怎麼持用它,反手拿住後,便在手中上下打量起來。

  她還年輕,尚有好顏色,拿武器的手十分生疏,眼中卻半分留戀遲疑也沒有。

  似乎察覺到少年欲言又止的目光,婦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決然的笑意。

  「快走吧。」

  她領了幾名婦人,轉過一個拐角,小心翼翼繞開其餘兵士的目光,找到了送屍體出營寨的小推車。

  幾個婦人疊起羅漢,塞進推車裡,民夫推著,運至營門口。

  理論上來說,夜間開營寨門是頗為忌諱的事,而且進出皆需口令。

  但這群西涼兵不需要。

  ……因為他們那個難以模仿的西涼口音,自己就是高級防偽口令。

  「又來?!」士兵驚呼,「還剩了幾個?」

  【你學會說西涼話了嗎?】黑刃冷不丁問了一句。

  【我需要學西涼話嗎?】她淡定地回了一句。

  伸出五根手指,高高舉起,比了一比,在士兵罵罵咧咧的背景音裡,不留身與名地離開。

  附近的村莊被毀,十里之內是斷然沒有人煙的。

  城門也已關閉,要等到卯時才能開啟。

  對鹹魚來說,這其實也不算什麼,她既不怕凍,也不怕黑,有一百種在荒原上過夜的辦法。

  但現在一拖三就很麻煩,尤其初冬時節,天氣已經變得十分寒冷,不生火這麼在外面待一夜,凍不死也要凍出肺炎來,在沒有抗生素的漢朝,這兩種發展都差不多一回事。

  但是不確定西涼兵會不會騎馬追出來的前提下,在城外生火也不太對勁。

  「郎君可有什麼去處?」兩名婦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眉娘也十分期待地看著她。

  她思考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了兩張餅子,「你們先把餅子分吃了。」

  「……然後呢?」

  然後?

  她拍拍手,「跑起來啊!」

  哪怕是冰天雪地,只要你一直跑,你就凍不死。

  二戰時被送去西伯利亞挖土豆的德國俘虜走著吃,站著睡,每睡15分鐘醒來運動運動再繼續睡,保命秘訣就是「生命在於運動」。

  但三個婦人很顯然不太樂意這麼做。

  烏雲遮月,田間荒蕪,白日在土路上走本來就磕磕絆絆,何況是大半夜在田地裡搞競走。

  「我們不能拾點柴,生個火嗎?」婦人甲小聲提出請求。

  「不行,」她說,「你看這附近,半點煙火氣都沒有,你生起火來,豈不是令西涼兵察覺?」

  「也未必就會追出來啊。」婦人乙也小聲附和了一句。

  「說得對,但是萬一追出來,你們跑得過西涼騎兵嗎?」

  眉娘沒吭聲,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悄悄問了個問題。

  「郎君何以對荒野如此熟悉呢?」

  ……這個問題有點麻煩,她想想該怎麼敷衍過去。

  似乎察覺到她不想回答,眉娘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那時的城外,亦是如此嗎?」

  這次換另一名婦人回答了她。

  「自然不是,現下可入了冬,家中翁姑年長,不耐寒冷,入夜必要燒一個炭盆。那點光亮雖不夠做針線,可是從外面看去,家家戶戶的窗子裡都透出一兩分炭火光亮,照著心中可暖了。」

  還有偶爾驚起的犬吠,父母叱責孩子頑皮,婆媳拌個一兩句嘴,都是夜晚時能在村口聽到的聲音。

  而今軍營附近的幾個村落都不見了,那些聲音也再也不聞。

  只有遠遠的一兩聲嗚咽,以及暗處幽幽的綠光。

  「那位娘子……又會如何?」那個住在附近村落的婦人又開口問了。

  不如何,一個忍飢挨餓的平民婦人想要刺殺經年累月在馬上廝殺的武將,成功概率不能說沒有,但肯定高不到哪裡去。

  但布衣之怒亦能天下縞素,所以誰說不能試一試呢?西涼鐵騎雖有威名,照樣埋沒在三國傳說之中,連同他們那位百戰宿將之名的主人,一並被歷史淘汰了出去。

  她需要的,只是耐心等一等。

  再等一等,等太陽升起,等世上的公義降臨……那時就好了吧?

  廣陽門裡,東三道這條巷子,清晨依舊是塵土飛揚的。

  太陽升起來不僅會帶來溫暖,也將破落街道每一塊磚瓦都照得纖毫畢現,中間的土道坑窪不平,每逢下雨總有人深一腳淺一腳的中了招,半月前孔乙己一個趔趄踩進泥水坑,毀了一身衣服不說,還扭了腳,這條新聞被大家反復咀嚼了好久,方才意猶未盡地放過。

  但這樣的破落巷子在被迫競走大半夜的業餘運動員看來,簡直比雲頂天宮還要親切。

  街坊鄰居們不知誰第一個見到了狼狽不堪的兩個人,呼啦一下就圍了過來。

  ……眉娘子的眼淚是一下子就出來了。

  被隔壁小姐姐鄭重感謝,又收到兩隻肥雞做酬謝的鹹魚感覺有點不太適應。

  作為一隻5魅狗,她還是第一次受到街坊們的讚美和表揚。

  雖然有點不適應,但幾乎就要讓她飄飄然了。

  但第二天上班,少東家的奇怪臉色讓她內心那點飄飄然消散了。

  尋了一個機會,羊喜湊了過來。

  他先想了想,然後用腳尖摳摳地。

  黃土地面被他的布鞋摳了摳,立刻摳出一個小坑,塵土也跟著飛了上去。

  就著這一陣塵土飛揚,他又咳嗽一聲。

  「主君有何吩咐?」忍不了的鹹魚決定先開口。

  ……羊喜又哼哼唧唧了兩聲。

  她看了看手下沒分屍完畢的肥豬。

  「昨日……」

  「如何?」

  羊喜左右看看,小聲問道,「你不曾告訴眉娘麼?」

  「……告訴她何事?」

  少東家的臉迅速板了起來。

  「自然是那三千錢的事!」

  她搖搖頭,「不曾。」

  「那錢你用了嗎?」

  ……這問題她得想想。

  「用了,」她一臉坦率地說道。

  少東家的臉一瞬間變得又青又白,「你撒謊!」

  ……難道5魅狗真的撒不了謊嗎?

  見她不吭聲,少東家氣得嗓門也大起來,「明明是我出錢令你去救她!你竟然獨佔了好處!還得了她的青眼!你可知道,今晨我去她家拜訪時,眉娘連個笑臉都不曾與我!」

  「眉娘子笑不笑跟小人有什麼關係啊?」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要不這錢先攢下,等下次主君被擄去時,小人再去救你?」

  「……我又不出城!又不是婦人!哪個西涼兵會對我這麼個男人下手!」

  「世事難測,」她堅持著不肯吐出錢來,「主君雖說得對,但也須小心才是!」

  羊喜雖然有點草包,但這話說得的確沒問題。

  在城裡安分守己做活的百姓,又是男子,似乎本來也遇不上什麼災禍。

  至少在董卓為了拉攏關東世家,進行最後一次努力前,全雒陽城的確是這樣想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6:02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章 羊喜

  天氣越來越冷,對於肉鋪來說,絕對算是個利好,畢竟冷空氣保鮮,多殺幾頭豬也不怕放壞。

  但羊家的豬殺得越來越少,並不僅因為城內外漸漸隔絕,想要在附近村莊收豬不太容易。

  城中已經很少有人買肉了。

  一個月前,董卓代天子下旨,為黨人平反,又恢復了當年與宦官爭鬥中落敗的陳蕃、竇武等人的爵位時,雒陽城恢復了短暫的平靜,生意也有短暫的回暖。

  至少底層的百姓以為,不管是董卓當權,還是朝中其餘公卿起到了效果,總歸會約束那些士兵,讓這個國家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但在後世看來,這大概是董卓為了拉攏世家所做的最後一次努力。

  他發現他終究得不到公卿世家的回饋,也得不到這個朝廷的支持,他手中從始至終掌握的,就只有兵權而已。

  在董卓升任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不久,整個雒陽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

  仲冬時節,叢山凋敝,葉落草枯,室外漸漸待不得人了,豬圈也須多壘些草,留待幾頭豬過冬。

  這幾日老板娘跟羊喜正生氣,也就沒那麼多心思管到鋪子裡來,幾個幫傭趁著沒什麼客人,湊在炭盆旁烤起了火。

  ……今日陸懸魚被派出城去,一時半會兒回不得鋪子,李二環視一圈,覺得心胸頗為舒爽。

  「你們可曾聽說,北城可去不得了?」

  「我聽說北城這兩日亂哄哄的,卻不敢湊近了看。」

  「究竟為何?」

  李二得意地挑挑眉,「那些高門大戶,都被西涼人搶了!」

  聽新聞的伙計們瞬間睜大眼睛,「豈有這樣的事?」

  「我是親眼見的!要不是我小心謹慎,連那一車豬肉也要被劫了去!」

  「貴人都敢劫掠,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依我看,倒是解氣,」一個伙計立刻發表了評論,「那邊門戶真是高得很,送個五趟肉,至少三趟要被他家的僕役罵上一頓,就該搶他們的!」

  「不錯,尤其是那些立了閥閱的人家!連門都不令我們進!生怕髒了人家的地!」另一個伙計也立刻附和了一句,「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

  一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傭工迅速達成了意見統一,只有一個悄悄表達了不同意見。

  「話雖如此說,但這樣的人家也會被西涼蠻子抄了家,那我們豈不是更……」

  李二斜了他一眼,一撇嘴,「還怕來搶你?搶你這兩尺短褐當抹布?還是搶你當個婦人?」

  一提到婦人,這些漢子立時便哄堂大笑起來,話題也悄悄轉了個彎。

  若是酒坊的老板娘真的一去不復返,這樣的慘事是不適合街坊鄰居拿來講悄悄話的,但現下她既然全鬚全尾回來了,那同陸小哥之間有沒有發生點什麼事……就很可以拿來津津樂道一下了。

  羊喜也是這樣想的,而且特別心塞。

  因為眉娘請他坐下,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之後,拿起了沒做完的針線活,繼續開始忙活起來。

  這種態度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心塞的。

  ……眉娘在做的針線活,分明是一雙成年男子尺寸的鞋子!

  而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眉娘抬頭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陸郎君與我有救命之恩,自是做給他的。」

  ……就算他沒那個能耐親自去軍營裡救她出來,他好歹也出了三千錢呢!還是從家裡偷出來的!這婦人心腸怎能如此冷酷!

  胸中洶湧著憤怒,但話到嘴邊,想要指責她時,見她抬頭瞥了他一眼。

  眉娘因那天的驚嚇,回來竟病了幾日,足足瘦了一圈兒。不施脂粉的一張臉反而更惹人憐愛似的,眼波流轉時,便立刻讓他想起了當初的柔情蜜意。

  那股怒氣便立刻壓下去,轉成了酸溜溜的味道。

  「你這般待他,難道是想嫁他不成?」

  她重新低下頭,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妾孀居數年,陸郎君又未曾婚配,便是想嫁又有何不可?」

  羊喜自小時起就沒吃過什麼苦,也沒做過什麼正經事,稱得上游手好閒,但也自詡溫柔多情。借款的求他再饒幾天利錢他也會點頭,街坊要他豬肉賣得便宜些他也答應。

  哪怕眉娘如此冷眼待他,他攢了一肚子的氣也沒能真正發作出來,就只是氣呼呼地推門走了。

  ……回鋪子就見到一群伙計在烤火,聊天,不做正事,再如何自詡溫柔多情的少東家也沒忍住脾氣。

  「吃我家飯,穿我家衣,就這樣做事的嗎?」

  「主君這幾日不是準備囤些乾料?」李二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聽聞市廛處又新進了些,小人跟著去看看?」

  家中那幾頭豬吃不吃,吃什麼,吃多少,從來都跟他沒關係。羊喜不耐煩地剛準備回絕,想了一想,忽然又同意了。

  他也聽說了前幾日之事,西涼兵劫掠了城北那些高門大戶的貴人們,市廛怕不是會流落許多珠寶珍玩?

  那殺豬小子年紀又輕,相貌平平,而且還一毛不拔!哪裡比得過他這般專情一片的郎君呢?

  動了這個念頭之後,羊喜內心的鬱氣便轉為了一股期待,他手頭還有點做假賬留下的錢,雖然夫人嚴防死守,再想要出錢來不太容易,但這一次只要他精挑細選一兩件釵環簪珥,不怕討不到眉娘歡心!

  今日的市廛有些蕭條,一問起來,便說人人都去城門處看熱鬧了。

  「有何熱鬧處?」

  寒風中守著攤子不得走脫的小販跺了跺腳,「西涼人剿了賊,今日在城門處堆起京觀,好不嚇人!」

  自春秋戰國時便有這樣的風俗,出兵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之故。

  雖說嚇人,但畢竟不是常見的景象。

  「主君想去看看?」李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雖是「京觀」,其實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壯觀。

  這一營的西涼騎兵只殺了數百人,劫了財物,載了婦女,將頭顱繫在車上,高歌而還。入城後,婦女財物自然不能丟棄,那些頭顱便丟在了甕城入口處的平地上,頭顱堆慢慢堆起來,竟也有一人高。

  煙塵之外,無數人都在圍觀,指指點點。

  有人說這些人必然是黃巾流寇,也有人說現下哪還有成隊的黃巾賊人?

  也有人悄聲問起,是否為附近農人?還是更遠些的村鎮被戮之故?

  但無論如何,雒陽人總是很少見到這麼多頭顱的,圍在周圍,一時不肯散去。

  騎兵還在繼續進城,頭顱也在繼續慢慢堆高,其中有些面目尚能看清,有些或是被鮮血糊住了五官,或是在殺戮過程中接近支離破碎。

  羊喜擠到了人群前面,望了一眼那可怕景象,便嚇得臉色慘白,轉過頭去再也不肯看。

  「那都是活生生砍下的頭顱不成?!」他嚷嚷道,「嚇死人了!」

  李二沒回他。

  那個精明、小心、知情識趣、十分懂得拍馬屁的傭工半晌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

  「李二?」

  李二忽而轉頭看向了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何事?」

  這個三十餘歲的漢子哆嗦著講不出話,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了頭顱堆的方向。

  這幅驚駭的神情看得羊喜莫名想笑,「你這麼壯碩的身板,竟然膽子比我還——」

  「主君,」李二終於開了口,聲音比神情還要僵硬,「那可是老主人?」

  羊喜猛地轉過頭!

  那顆鬚髮皆白,死不瞑目的頭顱,那不是在距離雒陽數十里外的西縣購置莊子的父親嗎?!

  在最初的恍惚之後,他從頭顱堆裡認出了更多熟識的面孔,除了他的父親,他家的幾個僕役外,還有他未及弱冠的弟弟!他們睜著恐懼的眼睛,那樣的看著他!!!

  羊喜的胸腔彷彿被重鎚狠狠地鎚了一下,而後便發出了不似活人一般的嚎叫聲,撲了上去!

  「你們——!」

  「這漢子怎麼回事?」剛剛進城的一名西涼騎兵勒住韁繩,有點疑惑地看了看。

  「失心瘋吧?」

  另一個西涼兵拎起拴在自己馬上的頭顱,剛想拋出去,那漢子似是聽到他們的話語聲,紅著眼睛便衝了過來!

  久經沙場的西涼騎兵毫不畏懼,立刻拔出了背上的馬槊,夾了一下馬腹,嫻熟而又無所顧忌地衝了上去!

  「砰——!」

  周圍百姓發出了一聲驚呼!引得已經走過城門口的一名偏將又調轉馬頭,回來查看情況。

  泥土與血泊扭動著一具軀殼,一時尚未咽氣,只在那裡哀嚎。

  「怎麼回事?」偏將瞥了兩名騎兵一眼,臉上掛了一層寒霜,「這是爾等所為?」

  兩名騎兵立刻低了頭,剛要下馬認錯,又被偏將止住了。

  「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罵道,「竟也不能一擊而中!枉稱西涼鐵騎!相國威名皆毀於爾等之手!」

  冬日最後的餘暉灑在偏將那張威嚴的隴西面孔上,他揚了揚鞭子,兩名騎兵立刻策馬後退兩步,重新持起長槊,剛剛的漫不經心也消弭無蹤。

  「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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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列傳‧董卓列傳》:卓嘗遣軍至陽城,時人會於社下,悉令就斬之,駕其車重,載其婦女,以頭繫車轅,歌呼而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7:3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6 07:37 PM 編輯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一章 新年

  到得第三天上,陸懸魚才跟著最後一批進城的商隊入了城。

  關東的商隊漸少,隴中口音的商販則漸漸多了起來,這些商隊的頭領多半同西涼軍中某個大小頭目沾親帶故,至少也是能說上一兩句話的關係,才能穿過這片被西涼鐵騎如同篦子一般篦過的土地。

  她雖不會講西涼話,但單身一人出門時,從未出過什麼事,因而肉鋪從老板到伙計也不太擔心她在外多待幾天會不會出什麼事。

  ……糧價又漲了,她出去替老板跑腿是真的,順便替自己採購點糧食也是真的。

  她只是萬萬沒想到,待她回到肉鋪時,是個什麼景象。

  羊家肉鋪雖說不像那些「金市」裡的大商鋪一般豪氣干雲,但在這廣陽門內也算是小有名號的。

  這家的老主人精明幹練,頗有城府手腕,懂得為鄰里排憂解難,博一個急公好義的名聲,也懂得如何敲打那些地痞無賴,還有一百種從欠債不還的人手中逼債的辦法。除卻家中的幾名健僕,他還收了一群傭工,各個都是頗有力氣的角色,任誰也從他手中討不過便宜去。

  不僅頗有家資,羊家甚至還同這附近街頭巷尾的小官吏頗有交情,張緡當初要安置自城外而來的陸懸魚,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裡。

  這樣的人無論古今,似乎都可以活得相當不錯。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殷實溫飽還是討得到的。

  為了防患於未然,羊四伯甚至還在雒陽附近的西縣又置了一份家業,哪怕是飢荒年,總也該餓不死。

  現在他帶著他所有的孩子,被安置在匆匆買來的棺木裡,享用著祭品與香火,卻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何會遭遇這樣潦草的命運。

  陸懸魚也想不到,這間收留了她大半年,令她得以安家立命的肉鋪會遭遇這樣的事。

  那個文不成武不就,小肚雞腸又沒擔當,但也的確沒做過什麼壞事的少東家,會遭遇這樣的事。

  「誰做的?」她看看守靈的僕役們。

  那些紅腫眼睛的人互相看看,臉上除了懼怕之外,甚至連憤慨也不敢表露。

  只有一個李二剛想說話,便被少夫人制止了。

  ……現在不應當再稱呼為少夫人了,她已經是這裡唯一的女主人。

  羊家肉鋪的老主人和少主人都已不在,少主人的兒子不滿三歲,還有個未及笄的女兒,斷然是無法幫到她的。

  但這一群哀哀戚戚的人裡,只有她一個頗為顯眼。

  羊氏似乎並未被這場突如其來的人禍打垮,無論是跪是立,腰身仍是筆直的。

  聽到這樣的問話,她無言地搖了搖頭。

  陸懸魚想了想,從腰間取了錢袋出來。

  ……漢朝這個五銖錢很有點奇葩,一枚五銖錢正常是3克多一點不到4克,一千錢為一貫,也就是3公斤,也就是說,三千錢約等於10公斤。

  見她費力地掏口袋,羊氏立刻制止了她。

  「大郎既予了郎君,我斷不能要回。」她說,「請郎君自留便是。」

  她當初哄羊喜時,曾經說過這是預付的保鏢費。

  但羊喜現在不在了,這筆錢又當如何呢?

  她想了一會兒,「夫人欲報仇耶?」

  「那些西涼兵久經戰陣,凶悍難制,如何報仇?」

  確實是挺凶的,但也沒凶到不可戰勝的地步。

  太陽已經全然落了山,風捲起雒陽城內的灰塵,撲到棺木前所擺的祭品上。

  看看灰頭土臉的豬頭和用杯盞分裝的豬血,她有點懷疑少東家喜歡吃這東西的概率。

  如果說死去的靈魂需要血來祭祀,那很顯然還是敵人的血比較香一點。

  「那就是小人的事了。」她說。

  羊氏沉默地想了一會兒,而後才開口。

  「若是郎君報過了仇,還會留在此地嗎?」

  ……當然不能,她應該先把房子賣了。

  但是考慮到誰買房子誰可能會倒黴,這房子似乎也賣不出去。

  要不還是不賣這房子了,董卓早晚是要死的,等死了,她再回來?

  她這樣內心交戰的時候,羊氏向屋內的婢女招了招手。

  待這家的女兒抱著弟弟出來時,這位女主人指了一指地面,女孩兒撲通一聲跪下了,羊氏也跪下了!

  「我輩庸碌,命如浮萍,不足掛齒,郎君不必以亡夫為念,」她聲音顫抖,眼睛卻又冷又亮,「若郎君感念亡夫素日之情誼,來日孩兒遭遇坎坷,君肯援手,妾與亡夫必結草銜環,感念大恩!」

  ……會遇到那樣的事嗎?她一邊答應下來,一邊有點迷茫地想,董卓不是很快就被諸侯們幹掉了嗎?三國的舞台上,主角並不是那個西涼胖子吧?這一段在《三國演義》裡也應當是一筆帶過的吧?

  可是時間為什麼顯得那麼漫長,沒有盡頭呢?

  「時間」這東西,是既長又短的。

  雖說在董卓統治下的每一天都顯得無比漫長,但大家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竟然也一路捱到了新年。

  東家在守孝,不好去過年。

  自己家裡除了黑刃和耗子之外沒別的親友,也沒祖宗,過起年來也有點孤零零。

  但這大半年來的俠義之名還是刷到了街坊鄰居們的好感度,大家——包括眉娘和孔乙己——都向她伸出橄欖枝,請她去自己家裡過年。

  【這是一個有點困難的選擇,說不定會關係到後續劇情發展,】她表示,【黑刃,你怎麼看?】

  【你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的話,當然選擇留在自家過年了。】

  【但我又很想吃年夜飯。】她說,【也很想喝桃湯和柏椒酒】

  【……你還沒對這時代的美食失去信心嗎?】

  這個問題令鹹魚思考了一會兒。

  【這時代的很多東西已經快要讓我失去信心了,】她說,【比起來美食還不算那麼差。】

  有理有據,黑刃被說服了。

  解決了這個問題的是蕃氏,她連著眉娘一起邀請了。

  ……就是話說得有點不客氣。

  「孤零零的母子倆守的什麼歲,」她說,「今歲還是蕃家婦,明歲說不定就成了陸家婦,何必矯情?這樣的世道,早熱鬧一日算一日呢。」

  「這樣的世道」她是懂的,「陸家婦」是什麼?為什麼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但眉娘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有點害羞地瞟了她一眼?

  【我只去過陸家嘴,】她有點怯懦地問了黑刃一句,【跟那個有關嗎?】

  ……黑刃沒搭理她。

  大年初一,外面白雪紛飛,屋內炭火正旺。

  圍著火爐說說笑笑過新年,氣氛倒也十分快樂。

  ……就是柏酒、椒酒、桃湯不怎麼好喝。

  在大家的期待下,她又十分敬畏地嘗了嘗五辛盤,然後感覺到內心崩潰的聲音。

  從南到北的年夜飯都不一樣,但不管哪裡的年夜飯,都沒有空口吃蒜的習慣吧?

  還是沒有大棚前提下的乾蒜!!!

  孔乙己摸摸鬍子。

  「五辛所以發五藏之氣,即大蒜、小蒜、韭菜、雲苔、胡荽是也,自古有之,如何大驚小怪?」

  「雖說自古有之,」她痛苦地說道,「但我還是第一次吃。」

  「如此說來,陸小郎君家鄉何處?」蕃氏有點好奇,「春節時又當吃些什麼?」

  她的家鄉……

  這個問題跳過。

  「我家吃餃子。」她說。

  「……餃子?」

  她講解了一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來郎君是荊襄人。」眉娘道,「妾聽說張仲景所創祛寒嬌耳湯,在南陽一代很受喜愛呢,只是不知當如何做來?」

  包餃子?她有了興致,「我來給你們包一頓餃子吧!」

  「須用什麼食料?妾亦可——」

  「不必不必,」她擺擺手,「我回去取來便是!」

  雖然沒有什麼好麵粉,但餃子這東西,只要心誠!總能包出來!大蔥豬肉餡兒的煮餃,咬一口吱吱流油,怎麼樣?

  餃子快要出鍋,風雪裹著哭喊聲便傳了過來。

  待探出頭去望一望,巷口處幾十名男女被繩索牽著,被西涼兵押解著,在風雪裡踉蹌前行。

  不同於那些作為戰利品被俘虜,衣衫襤褸的百姓,這些人的衣著在昏沉黯淡的天色下,依舊帶著豔麗奪目的光澤。

  他們的面容也不同於肌膚粗糙而憔悴的平民,幾乎每一張臉,雖然在嚴寒中被凍得青白,卻依舊顯得肌膚光滑,顏色潤澤;

  他們其中大部分人,甚至連哀慟哭泣都帶著得體而不失風度的儀態;

  但其中為首的那個老人是最令她在意的。

  他在風雪中沉默前行,臉上好似沒有一絲表情,仍然是鎮定而有威儀的,甚至連西涼騎兵也並未將鞭子落於他的身上。

  但雪花打在他蒼老的臉上,花白的鬍鬚上,還有那身玄色官服上,仍然令人感到,他在忍受著內心極為煎熬悔恨的苦楚。

  「那人是誰?」

  周圍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

  直到他的身形從巷口消失,湮沒在風雪裡,陳定才回答了她。

  「那是太傅袁隗,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竟也落得這樣的下場。」

  「既是門生故吏遍天下,為何沒有人搭救他呢?」

  陳定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表情。

  「……陳大哥?」

  「因為董相國,便是他征辟起用的啊。」

  這該怎麼說呢?

  5魅狗想了半天,沒想出一句對「四世三公」的同情話來,直到眉娘的驚叫聲傳來。

  「這個餃子,」她嚷道,「是吃肉丸和麵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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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隗:音同偉,高。同「嵬」。

  范書《袁隗傳》:董卓忿(袁)紹、(袁)術背己,遂誅(袁)隗及術兄基男女二十餘人。

  (這個人數在資治通鑑裡增加到五十餘人,我也不知道哪種比較對勁,死就死吧沒人在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8:12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二章 傳家寶

  年節的幸福時光總是很短暫的,但公卿大臣被拉到城中「俱五刑」的頻率卻越來越高,甚至頻繁得讓雒陽市民習慣性開始繞路走。

  畢竟反社會分子是少數,哪怕底層百姓仇富,願意偶爾看看世家貴族倒黴,也不會樂意天天去看他們被砍手砍腳挖眼割耳,血流一地哀嚎陣陣之後再砍掉頭顱,懸於午門。

  那些大臣們的表現也不盡相同,有人痛哭流涕,癱軟在地,也有人痛斥董卓,慷慨就義,鹹魚還見過一個臨風玉樹般的美男子,一身白衣,氣質絕佳,也一樣地面如死灰,被拖到西涼人的屠刀之下。

  ……她也不是心理變態,特意跑去城門口觀刑,而是董相國在發現大家都很害怕這種事,甚至漸漸不想圍觀之後,就把行刑地點挪到了市廛。

  【你看他生得那樣俊秀,又那樣年輕,】黑刃嘆息了一句,【這樣死去,豈不可惜?】

  她沒吭聲,將目光轉開之後,繼續在人群攤鋪中尋覓草藥販子。

  【不想救他嗎?】

  草藥販子雖然沒有尋到,但她在賣野菜的攤前倒是發現了她想要的東西。

  枝條淡紅,扁平肥厚的葉片圓圓小小,如同馬齒一般。

  人群中心的慘叫聲響起,隨即沒了動靜——熟練的劊子手們為了防止這些行刑者破口大罵,對董相國搞什麼人身攻擊,上手會先割掉舌頭。

  「來兩斤吧。」她不為所動地掏出了錢袋,想了想又問一句,「能再搭半斤薺菜嗎?」

  【你真是個狠心的女人。】黑刃又嘆息了一聲。

  這一次它的嘆息獲得了主人的回應,但她仍然是在小心翼翼將那包野菜裝進麻布口袋之後,才有功夫回答他。

  【我的同情心很寶貴,不會浪費在那些公卿世家子身上。】

  【因為他出身高貴,所以他不值得被同情?】

  【因為在董卓和這些高門子弟的戰爭遊戲中,】她聳聳肩,【他們是玩家,而我們是游戲內容。】

  這場戰爭自初平元年開始,成為了籠罩在雒陽街頭巷尾,盤桓不去的陰雲。

  眾所周知,董相國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得殺點人的。

  他殺公卿,殺名士,偶爾也會殺一個皇帝或是太后——據說那位被迫退位的皇帝,弘農王劉辯在被鴆殺之前,還作了令人潸然淚下的絕命歌: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蕃。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

  ……真的,太有文化了。

  她那個小肚雞腸、一事無成、望之不似人君的少東家怎麼就沒能在赴死之前,留下什麼千古詩篇呢?

  難道說庶民就該從生到死都發不出一聲像樣的嗚咽?

  這個不成體統的疑惑偶爾會待在她的腦子裡一會兒,然後又被什麼不經意的事沖散了。

  這幾日孔乙己家過得不太好,但也不獨他一家,全城百姓過得都不怎麼樣。

  天氣雖然轉暖,雒陽方圓兩百里內已近無人煙,進城賣柴的人越來越少,出城拾柴又要冒著生命危險,乾柴的價格便越漲越高,終於漲到大家將要用不起的地步。

  乍暖還寒時,最難將息,平凡人家為了省點柴草,取暖是不能隨意取暖的。家中有多餘的衣服,便多穿兩層,這也算是殷實人家,沒有多餘的衣服,便靠著一身正氣去扛一扛,貧民區那一排小窩棚,每天都能運走幾具正氣不足的屍體,而後窩棚上搭的爛草便被鄰居們哄搶一空,連搭樑的木板也不會留下,最後只剩幾堵泥牆明晃晃立在那裡,算是告訴別人,這裡曾經有過主人,他也曾在世上走過一遭。

  ……其他家當倒不怎麼有人下手,因為這種人家裡經常沒什麼家當可拿。

  東三道上這些戶人家,多少還比貧民窟的泥腿子們強一點兒,能穿得起衣服,也能住得起遮風避雨的房子,但捨不得用乾柴也是人之常情。孔乙己家為了省點柴,這幾天喝了些沒煮沸,沒消毒的井水,一家子便病倒了。待鹹魚察覺到這戶人家幾天沒怎麼出門,上門拜訪時,孔乙己已是瘦了一大圈兒,渾然不似人形,問起來還頗為悔恨。

  「人家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偏我就不行?不過喝了幾瓢冷水,自己病了也就罷了,還將病氣過給了三郎,真是……」

  「沒有病氣這種事,」她掏出馬齒莧遞給他,「這東西解毒止痢,陳大哥將草藥煮沸了喝下,就會好了,這些日子記得不管入口還是洗手,都要用煮沸過的水才行。」

  看看孔乙己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一會兒我給你拿一捆乾柴來,你先用著。」

  「何必如此?」這位經常也追憶世家昔日風範的鄰居一臉羞赧,蠟黃臉上還多了一絲血色,「難道陸郎君不用柴嗎?」

  「用,」她說,「但我缺柴時還能出城拾柴,你卻不行啊。」

  ……孔乙己的臉又黃了,半晌之後才想起了找回自尊的辦法。

  「這幾日人皆傳聞,城中起了盜寇,你若獨自出城,千萬小心才是。」

  「咦?」她還是第一次聽說,「為啥會有盜寇?」

  「自是缺糧少米,附近又苦無補給之故。」

  陳定似乎很想說點什麼,最後又咽下去了,只是搖搖頭,「世若沸釜,何人得安?」

  宮中的小皇帝大概也很想說這句話,至少小黃門都作此想。

  各路勤王兵馬漸漸聚集了起來,據傳有十幾萬人馬,將要與董賊一決勝負。

  這樣的消息先傳進西涼軍的軍營中,那些頻繁調動的兵馬便是明證;

  而後傳至宮廷中,宮中的內侍宮女們眼中便也有了光;

  待得一名常侍悄悄說給小皇帝聽之後,天子也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大漢仍有忠臣在,袁本初、袁公路果然是忠義之士,祖上食漢祿,豈能不思報效國恩!

  宮廷是不會缺少炭火的地方,當今天子為董卓所立,董卓更不會令他在衣食上受到半分委屈。

  但在這空空蕩蕩的陰暗宮殿之內,只有這樣隱秘的消息能帶給天子一星半點的溫暖——直到董卓劍履上殿,宣布了一個新的消息。

  「袁氏兄弟逆亂,凶國害民,」他的聲音如滾雷一般響起,連殿內的蠟燭都似被驚得跳動了一瞬,「陛下何如遷往長安?」

  這位身材壯碩的武將已經不很年輕,花白的頭髮,眼角處的皺紋,手臂上的贅肉,都在暗示他已不再是桓靈時那個驍勇善戰的百戰之將了。

  但在九歲天子的眼中,董卓仍然如懸在頭頂的巨石,隨時能令他如他的兄長一般,粉身碎骨。因而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祖廟皆在雒陽,怎能去長安?」

  祖廟在哪裡,董卓其實不怎麼在乎,但他仍然十分平靜且耐心地回答了天子的問題,「只有去長安,臣才能保護陛下。」

  他才不需要這個賊人的保護!小皇帝在心裡控制不住的尖叫起來,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喊出來,只是漸漸地紅了眼圈。

  這樣的神情落進了董卓的眼中,他的神情一冷。

  「陛下很喜歡雒陽?」

  這個問題陛下答不出來,董卓也沒想要他答出來,這個老人更像是在自問自答,問過之後,便發出了一聲冷笑,連臉上的肌肉都跟著冷酷而凶殘地抖動了一下。

  「陛下放心,臣不會將它留給賊人。」

  遷都長安的消息在雒陽城內也開始隱秘地流傳。

  皇帝和公卿們肯定不喜歡這樣的消息,他們的家族、基業、人脈、以及影響力都在關東之地,長安舊都二百年來未曾修繕,又在隴中將領的掌握之內,若至長安,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活注解?

  但平民百姓不在乎。

  大家忍受了董卓半年,覺得已經忍得夠久了,董卓想帶朝廷走,盡管走,關東世家勤王的軍隊將至雒陽,到那時不管長安太不太平,至少雒陽必然能迎來一個太平,再也沒有肆意劫掠,當街殺人的西涼騎兵,也不會有方圓二百里渺無人煙的荒涼。

  聽過一耳朵這樣市井雜談的鹹魚也是抱著這樣美好的想法去睡的。

  這些日子以來,不知道是不是否極泰來的緣故,連老鼠都不同她為敵了……陽春三月,她是不是可以研究該在園子裡種些什麼了?

  眉娘對她的園子有超乎正常熱情的安排,包括但不限於春種芥,夏食葵,秋收蘘荷,冬天再來點蔥蒜……但她對這些蔬菜的愛好很一般,她覺得還可以種點別的,來點水果怎麼樣?

  正思考的時候,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當她踏出門時,才突然驚覺,北方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但她無暇多看一眼,敲門聲一陣急過一陣,正迫切地提醒著她。

  待得開門時,門口站著一個少年身形的男子,還沒等她看清楚,一個包裹便塞了過來!

  「郎君有俠肝義膽,是奴婢平生僅見的至誠君子,今日天子蒙難,奴婢斗膽,將此物托付與郎君!」小黃門急切地說道,「郎君切記將它保管好!若有朝一日漢室得以保全,郎君亦可名留青史!」

  小黃門的話又快又急,退了半步,一撩袍便跪在地上,毫不猶豫地給她行了個大禮,沒待她反應過來,便一溜煙地跑了!

  ……她勉強能理解皇宮著火這個事,上一次十常侍之亂,也有人在宮中放火,幾日才被撲滅,但她理解不了皇宮著火同小黃門跑來找她之間有什麼聯繫。

  然而這一次沖天的火光並未熄滅。

  雖有西涼鐵騎護衛,皇帝與公卿們仍然是以極其不光彩的姿態離開的雒陽,他們自北門而出,一路向西,過潼關而至長安。百姓們只能隱隱約約地猜測,並滿懷期待地,等待著西涼兵全部撤離雒陽的那一日。

  不過對於鹹魚來說,她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

  層層疊疊的包裹內沒裝什麼金銀財寶,而是裝了個巴掌大的,頗為精美的鑲金匣子,匣子上鎖打不開,晃一晃,裡面倒是發出了十分沉重的,石頭一般滾動的聲音。

  【這是什麼東西?】她又晃了晃,【聽著不像金子,未必值錢。】

  【不要妄下結論,】黑刃的聲音也帶了一點興奮,【說不定能給你當傳家寶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8:22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三章 遷都

  這東西能不能當傳家寶……要看人家會不會回來取。

  鹹魚不是盜賊,沒有火藥,雖然好奇心爆棚抱著這匣子鼓搗了半天,但很明顯這個鑲金雕玉的匣子工藝堪稱同時代頂級水準,她要是用蠻力敲,就她那個力氣自然也能敲開……但是太難看了,敲碎了匣子,到時怎麼跟小黃門交代?

  還是想想藏在哪?

  這幾個月因為董卓造孽的緣故,想安分守己殺豬賣肉打工賺錢不太容易,但算算手裡也攢下了幾千錢,考慮到換成金子要損失折算費用,這五十斤五銖錢被她埋在自己家床下,小心翼翼。

  要不,把匣子和積蓄放在一起?

  ……不成,小黃門那個焦急神色,說不定這東西對朝廷很重要,萬一有賊來偷的話,順手牽羊把她的錢偷走了該怎麼辦?

  那藏在水缸下面?園子裡面?廁所底下是不是不太客氣?

  夜已深沉,她抱著匣子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很快覺得有些睏倦,就這麼睡著了。

  水珠滴落到臉上,帶著一絲雨水的腥氣,一絲灰燼的焦糊氣,還有一絲黴味兒,一併浸入了她的神經。

  鹹魚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狐疑地抬頭盯著房樑上方看去。

  她眼神一直不錯,能視黑夜如白晝,但此時天光乍亮,她也硬是沒看出來到底哪片瓦漏了雨。

  雨下得倒是不大,春雨如絲,連雒陽南北宮的大火都漸消了一點,但還沒完全熄滅。

  宮殿的火熄不熄滅跟她沒半毛錢關係,但這個漏雨問題不解決,她的床榻就要發黴了!

  趁著外面還下著雨,她決定爬上去看一看,到底哪片瓦出了問題。

  剛剛爬上房頂,腳還沒站穩,一個不可置信的聲音就在下面響起了。

  因為緊張,還頗尖細,差一點兒嚇得她沒站穩。

  「……郎君這是做什麼?!」

  ……她往下看過去,眉娘站在自家屋簷下,雙目圓睜,驚恐地望著她。

  「……我家漏雨,」她說,「我得看看是哪片瓦爛了。」

  「縱使漏雨,豈有雨天上房的道理!瓦片濕滑,若是一個趔趄踩空了怎麼辦!」

  踩空了……那就跳下來再爬上去一次?

  她看看眉娘,眉娘看看她。

  「郎君家中漏雨,亦可來妾這裡暫避啊。」她招招手,「何必如此?」

  「那怎麼行,這天還陰著,要是一整天雨都不停,難道借了姐姐的屋子不走嗎?」

  ……她這句話說得沒什麼歧義吧?為什麼眉娘好像被她噎住了,然後臉紅了,然後又瞟了她一眼?!

  ……這姐姐是在腦補什麼可怕的東西嗎?!

  「要來便來,」她那一連串的表情最後定格在一個略帶挑釁的笑臉,「還需要借下雨的引子嗎?」

  【這個話我該怎麼回?】

  趴在屋頂上有點不敢動的鹹魚偷偷問了黑刃一句。

  黑刃假裝沒聽見。

  關鍵時刻,遠處的敲鑼聲拯救了她。

  隨著敲鑼聲與令人聽不清的西涼口音逐漸臨近,西涼騎兵的身影出現在了巷口。

  這一片喧囂聲還未傳至鹹魚這邊,但巷口許多人已經從家中跑了出來。

  在卯時還未到的陰沉沉下雨的清晨裡,赤腳跑出了院子。

  那些人無一例外的帶著一張震驚的臉,而後震驚轉化為憤怒和絕望!

  「豈有此理!」一名老人扯住了西涼騎兵的馬,「我祖上世代居於此地,從未稍離故土!豈能受賊子逼迫?!想要我們遷離雒陽?除非你殺了我!」

  「沒錯!我們是死也不肯搬的!」

  接二連三的聲音逐漸在雨中連成一片,每一個雒陽百姓都在這數月中忍受著恐懼與憤怒,此刻再也壓抑不住,終於爆發開來。

  面對這麼多人,西涼人也變了臉色,「爾等欲效螳螂,其臂以當車轍乎?!」

  「爾等作此亂臣賊子行徑,眾怨神怒,欲效王莽事耶?!」

  罵仗這種事,無論怎麼看肯定都是大城市的比小地方的會罵人,因此沒幾輪下來,那幾個西涼人便惱羞成怒,撂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此為相國之令!爾等今宜早行,晚則——」那個西涼人舉起馬鞭,指了指皇宮的方向,「一如此例!」

  雨好像暫時地停了。

  皇宮的火依然未消,濃煙直上,混入那一片陰雲之中。

  屋頂上的鹹魚有點懵。

  她在修房頂。

  房頂下方是她置辦了大半年的家。

  有新打的床榻,新換的窗絹,有案幾櫥櫃,有餘糧,有千辛萬苦淘到的銅燈。

  園子裡還搭了個小棚子,裡面堆了氣味濃烈的雞糞。

  那是忍羞含臊從眉娘家騙來準備肥地用的,她已經備好了各色蔬菜種子,這場春雨過後,就準備大幹一場。

  遷都這種事,跟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關於誰更適合教育御座上九歲的小皇帝,誰更適合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主宰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沒有百姓們置喙的餘地吧?

  那為何這場戰爭要牽連上雒陽百姓呢?

  百姓們無法選擇誰做皇帝,也無法選擇誰來統治這個國家;

  無法避免拾柴時被西涼人一刀捅死的命運,也無法保護自己家中的妻女;

  他們現在連留在故鄉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郎君?」

  她回過神來,眉娘正在臉色發白地望著她。

  現在應該說點什麼。

  ……但她究竟能說什麼呢?

  雒陽若是不能住了,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墾荒地,蓋起房子行不行?

  大概是可行的。

  問題在於亂世將起,哪裡才是她應該去的地方呢?

  她在心裡反復地問起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

  黑刃也沒有答案。

  這座都城即將搬遷至長安。

  這是董相國發布的命令,搬遷的「物品」當中包括但不限於公卿、士人、良人、奴婢、牲畜、金帛、糧草。

  搬遷順序按照街區來,從北往南,從東往西,為了加快一點搬遷速度,西涼人還招募了一支地痞無賴組成的隊伍,大概古往今來強拆這種事是有共通點的,先公告,限期搬遷,到了日子還不走的,就衝進家裡打砸一氣,然後將人往外拖。

  考慮到西涼鐵騎凶名在外,許多百姓最後也不得不哭著離開了雒陽,踏上了西至長安的方向。

  偶爾也有反抗的人,下場毫無例外,董相國既然不打算再玩色仁行違的把戲,殘暴便成了他維持政權的唯一手段。

  去歲千里大旱,積攢的雨水似乎都等著今年落下來,只是陰雲密布,傾盆大雨卻始終未曾到來。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袁將軍就會來救我們了。」

  「不錯,董賊行此大逆之事,不過是因為關東聯軍勢大!」

  「只要能再拖上幾日,河內、陳留、廣陵、東郡、山陽,許多太守都將上雒勤王!」

  「那時我們便不會為董賊劫持西行了!」

  東三道靠近廣陽門,算是西南角,街坊們認為這是一件十分令人慶幸的事,越晚離開,勤王的聯軍離得便越近,董卓的西涼軍便越慌亂,只要再等一天……

  只要再等一天!說不定明天,勤王的軍隊便到了!

  到那時,他們便不必背井離鄉,不必背棄祖先的墳塋,不必帶上妻兒老小,倉惶地被驅趕著,奔赴進一片淒風苦雨的路途中。

  這樣想的人越來越多,抗拒遷徙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多到了西涼軍隊似乎拿他們沒什麼辦法的地步。

  每一家,每一戶,都在如此虔誠地祝禱,向祖先的神位祈禱,向東王公西王母的畫像祈禱,向著東方——那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又是汜水關的方向——祈禱,祈禱太陽晚一點升起,或者聯軍早一點擊破汜水關,只要有那樣的消息傳來,留在雒陽的董卓軍隊一定會望風逃竄,煙消雲散。

  他們都是這麼想的,甚至連鹹魚也不能免俗。

  【那天我們看到的,的確是袁紹和袁術的家人對吧?】

  【不錯,那是他的叔父一家,在這個社會裡,叔父是十分重要的長輩,尤其袁隗位列三公,身份更加貴重。】

  【那麼他們應該很悲痛憤怒才對?】她不太確定地說,【無論其他的聯軍怎麼想,至少袁紹袁術兄弟應當會疾風勁雨般攻打董卓的軍隊,報仇雪恨?】

  【這種猜測需要更近一點的觀察才能得出更為準確的推論】黑刃淡淡地說,【你有這樣的機會,但你放棄了。】

  【……………………我總不能為了看他死了叔叔哭不哭就跑去給袁紹打工?】

  【所以現在你被困在雒陽城內,行李打包好了嗎?】

  【先等等,】她想,【我還有個仇沒報。】

  【……仇?你是說……你等等!】

  她想挖老鼠洞已經很久了,自從她搬進這座房子開始,老鼠矢志不渝地吃她的豬頭肉,吃她的豬大腸,吃她的米麵還有她園子裡的瓜。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鼠似乎銷聲匿跡了。

  不僅她自己家,似乎周圍的街坊鄰居們也提起過這件事。

  ……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嗎?

  現在她終於有了閒心去跟老鼠決戰了。

  黑刃是不世出的神兵,拿來刨老鼠洞除了不順手之外,沒有任何阻礙,因此她花了不多一點時間,就將老鼠洞刨開了。

  她切齒痛恨的那一窩老鼠就在裡面,已經死了很久了。

  【這是什麼緣故?我家還沒窮到會餓死老鼠的地步吧?】她迷惑地拎起了一隻木乃伊晃了晃。

  黑刃沒來得及回答她,外面響起了淒楚的哭叫聲!

  「快逃啊——!西涼人燒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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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於是盡徙洛陽人數百萬口於長安,步騎驅蹙,更相蹈藉,飢餓寇掠,積屍盈路。卓自屯留畢圭苑中,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無復孑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09:00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四章 大火

  在西涼人第一次宣布將要遷雒陽滿城良賤至長安時,眉娘就開始默默收拾起了行囊。

  家中再不起眼的東西,路上都是再難尋到的,因此哪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想帶走。

  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挑挑揀揀,還將家中剩下的兩隻雞都換成了草藥,裝在了行囊裡。

  「阿母,為何不留在路上吃呢?」阿謙很是不解,「出城之後豈不也需要力氣趕路?」

  「出城之後自然也需要力氣趕路,但咱們孤兒寡母平日全仗鄰里照看,若是帶著兩隻活雞,豈不是給大家添麻煩?」

  「兩隻雞有什麼添麻煩的,孩兒自己就能背了雞籠走路。」

  借著一點燈油,抓緊時間縫補的眉娘停了一停手中的針線活,又搖了搖頭。

  「你能背了它走路,若旁人來搶,你還能護住它不成?」

  「咱們大家伙兒一起走,難道還能有人來搶?」

  這誰能說得清楚呢?一日沒有,十日八日便難說,待走上一個月,人人疲憊不堪,飢睏難耐時,你帶上兩隻肥雞,豈不是在招惹人家?

  隔壁的陸郎君固然是個有俠義心腸的好人,但也只是孤身一人。前不久羊家大郎慘死,若是路上遇了什麼事,陸郎君必定要照顧羊家子。況且當初已經救過自己一次,怎能一而再地去指望人家為援手呢?

  「你可要想好,」眉娘心中的愁腸百結並未對兒子講明,只是溫和地提醒了一句,「咱們只有一輛小推車,要裝糧食衣物柴草呢,你那些書卷只能選幾冊帶走,其餘可不成。」

  「什麼?!」阿謙大吃一驚。

  那些竹簡十分沉重,用來燒火又不那麼順手,自然是不能帶的。但阿謙還未開始抗議,巷口的火光與呼喝聲便傳了過來。

  西涼人在城中堆積了大量的柴草,現下終於準備將這座大漢的都城付之一炬!

  但那樣的火光是阿謙見所未見的,因此心中除了恐懼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奇怪的興奮。

  無視了母親在身後的阻攔聲,男孩兒一股風似的跑出了家門口!他想要離近一些看看,這點亮整座都城的大火究竟是什麼模樣!

  自高祖斬白蛇,建立四百年王朝至今,雒陽曾有過這樣的大火嗎?

  濃煙之中,到處都有人在哭嚎,到處都有人在逃跑,其中有些穿著綾羅綢緞,有些衣不蔽體,但都是一樣的涕淚橫流,一樣的慌不擇路,在火光之中,「人」的一面似乎被暫時地剝離掉了。

  他們看起來既沒有什麼體面,也沒有風度,奔跑起來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摔得頭破血流之後,還要攙扶著繼續逃出一片又一片被火焰吞噬的房屋之間。

  遠遠望過去,那些身影與他們腳下許多亂竄的小東西混在了一起。

  「那是什麼?」阿謙看得有些發呆,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

  隔壁的院門正好打開,陸郎君走出來也看了一眼。

  「那是老鼠。」

  有些肥碩,有些瘦弱,但都有長長的鬍鬚和纖細的尾巴,都在企圖從這場大火中逃出一條生路。

  那些自北向南,在火光與煙霧中瘋狂逃竄的老鼠,竟然是從城北而來?!

  「原來貴人們所住的地方也有老鼠?!」阿謙驚呼了一聲。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原來貴人們也像老鼠。」

  ……這是什麼話?貴人們與老鼠有什麼相似之處?阿謙迷惑不解地抬頭望了一眼。

  他自來穿得寒素,今天也沒有什麼不同,仍舊是一身裋褐,只是背後多了一張長弓,一隻箭囊。左肩上背了個麻袋,裡面沉甸甸不知道裝了些什麼,頭上還戴了個破草帽。

  這副模樣其實有點可笑,但他望向火光的目光令阿謙笑不出來。

  大火點燃了一條又一條街,眼看著便向著東三道來了。

  那些貴人原本應當跟著朝廷離開的,為何會滯留到現在?難道是心存幻想,偷偷給了西涼人錢帛,賄賂他們暫時地放過自己?

  可惜這樣的小算盤也落空了。

  雒陽宮殿分為南宮和北宮,浩大壯闊,南北宮之間的通道如虹橋一般凌空而起。

  千門萬戶,金碧交輝。

  不知當初修建這樣的宮殿,需要多久的時間?

  也不知要多久的大火,才會將這座都城完全抹消掉?

  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聲音,所有人都在爭分奪秒,抓緊時間收拾行李搬東西,只有她同阿謙站在路口,短暫地發起呆來。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無一例外的大包小裹,一臉倉惶。

  區別在於有的人只能靠自己兩條腿,有的家中還能推出一輛小推車。

  羊家算是這條街上最為家大業大的,家中養著兩頭騾子一匹馬,還有一架小馬車給夫人帶著一雙兒女用,省去了許多苦楚。

  周遭的老鼠也越來越多,這些十分乖滑的東西從有煙有火的地方竄到能保證暫時安全的地方,甚至有的老鼠跟著百姓的腳步,向城門的方向竄了出去。

  但老鼠的腳步義無反顧,百姓們卻不能如此。

  雒陽一套平平無奇的房子,是許多百姓一輩子,甚至是幾代人攢下的心血基業。

  許多人是哭著上路的,不管他們平時在街坊眼中是什麼樣的人,開朗或是沉默,喜歡佔點小便宜,還是十分豪爽大方。

  也有不願上路的,比如有些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們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沉默而決絕地留在了火光漸亮的祖屋裡。

  眉娘終於出來了,平時看起來細柳扶風的身段,此時雖有些吃力,但也十分穩當地推起了一輛小推車。陸懸魚見到後,立刻上前一步,幫了她一把。

  不同於以往,眉娘這一次並未與她說笑,只是斂容向她行了一禮,而後便招了招手,「阿謙,你過來。」

  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知是自己的子子孫孫哪一輩才能回來?

  陸懸魚環視了一圈,發現不止眉娘一家。

  許多人會磕一個頭,同家園故土做一個最後道別,而後再離開。

  ……她似乎也應該同自己的家園道個別。

  這不僅是她花了三萬錢買的房子。

  這是她的家。

  【多可憐,想當一個平民的下場就是這樣。】黑刃冷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甚至連自己的家園也無法保全。】

  她不吭氣地把行囊也放在了小推車上,跟著人群,推著小推車走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可否認,那些公卿世家也難以避免這樣的命運,放棄雒陽的董卓說不定也覺得自己像這隻老鼠一樣,倉惶逃竄,但你不同。】

  似乎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軟弱,黑刃的聲音變得更響亮了些,甚至帶了一點嚴厲的意味。

  【你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更自在一些,你與他們不同。】

  整座都城都在熊熊燃燒,許多燃燒殆盡的房樑開始一根接一根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但那樣的聲音也不能掩蓋許多被遺棄的老人與孩子的哭叫,只是城中騎馬穿梭巡視的西涼騎兵充耳不聞。

  她沉默地推著車,偶爾扶一把走在自己身側,行動有些遲緩的孔乙己。

  【你覺得我可以活得像那些西涼兵一樣嗎?】

  【當然可以!】它說,【你比它們強大得多,因此可以活得比它們還要肆意!】

  【那我得小心些,】她說,【我不能活得那麼肆意。】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當她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它忽然又響了起來,聲音裡甚至透著一絲快樂。

  【回頭!快看!】

  她種滿了菜苗的園子,反復修繕過的院門,還有那間裝了許多精心購置的家當的小屋,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

  ……這個黑刃真的太不地道了。

  惶恐而悲愴的人群在城門處逐漸匯聚成了河流般的長隊,忙亂之中,甚至也無暇去理會那些苦楚,只會看顧孩子有沒有丟,車上的糧食有沒有落下,又或者彼此總要有點距離,別擠到一起才好。人和人擠在一起也就罷了,馬車和推車擠在一起,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時候要是把小車擠散架,那可就傻眼了。

  憑著跟熊打一架也不會輸的力量,陸懸魚倒是成功將小推車安全送出了,只是地面泥濘不堪,走一路,就留下一路的車轍。

  直到出了城,大家在城外準備歇一歇,休整一下再上路,彼此帶了些什麼東西就成了大家討論的熱點。

  糧食炊具是必須帶的,衣物被褥也不可少,賢惠的婦人還能記得帶上針線盒,精明的漢子也知道多帶一段繩索,當然菜刀這種東西是必帶的,畢竟鐵器價格不菲,正經算一件家當,誰家也不捨得將它落在家裡。

  「陸郎君,你帶了些什麼?這行囊這樣重,裝了不少糧食吧?」

  「啊?這個?」她拎了拎自己那幾十斤的行囊,「錢啊。」

  周圍短暫地靜默了一下,最後還是阿謙發問了。

  「這一路恐怕連買東西的地方都沒有,你帶那些鐵錢,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它做什麼?」

  「這是我的積蓄,怎麼能丟棄?等到了長安,」她十分肯定地說,「我準備再買一套房子呢!」

  「要帶園子嗎?」

  「一定得帶個小園子。」她斬釘截鐵地說。

  「和原來那個一模一樣?」

  當然,還要種點瓜瓜菜菜,再搭個小棚子。

  她想要對著阿謙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於是決定挑挑眉,再點點頭時,心頭突然泛上一陣幾乎抑制不住的痛苦,令她眼圈突突的有些發熱。

  【你發現了嗎?你升級了。】黑刃詫異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在荒野裡殺了那麼多流寇都沒有升級,為什麼現在升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02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五章 人在旅途

  怎麼升級的……這是個問題,但先放一放。

  先看看升級之後能幹點啥。

  陸懸魚對自己的職業天賦樹有著特別清晰的認識,戰鬥專長該如何選擇之類,她完全不需要猶豫。

  倒是魅力值太低而招人煩這種小小的困境的確是寫卡時沒想到的,但她依舊不考慮在提升魅力方面使用哪怕一丁點資源。

  ……沒錯,如果能白嫖到溫柔痴情高貴俊美的諸侯名將世家子,她舉雙手雙腳讚成!但讓她將哪怕一點屬性浪費在這上面,那可不成。

  她雖然討人厭,但和鄰居們相處這麼久,大家也算是習慣她的低情商和奇葩的狗魅氣場了,她覺得已經很滿意,不必再在這方面費心了。

  那麼接下來……

  她的非戰鬥技能該選點什麼?

  【點一點歷史怎麼樣?】她問黑刃,【你看,如果我知道雒陽會被董卓一把火點了,我肯定是不會搞那種房產投資的。】

  【你可以試一下,但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

  【你的歷史技能嚴格意義上是『你』在這裡學到的歷史,】黑刃說,【說不定你能學成一個鴻都門弟子。】

  【……那是什麼?】

  【可悲啊,你這20智力的文盲。】

  【……………………】

  除了歷史、貴族、宗教、奧秘這種現在完全用不上的知識外,她還能學點什麼?

  對於野外行軍來說,生存、自然、地理都是必要的求生技能,從雒陽到長安的八百里路上,僅靠糧食是支撐不住的。

  春季多雨,要在這樣濕淋淋的季節裡走上幾個月,什麼樣的防水袋才能保證糧食不潮不發黴?

  正常情況下來說,靠路上的郡縣村莊補給亦是正理,畢竟董卓自雒陽以東堅壁清野,不準備給關東聯軍留下一針一線一粒米,但雒陽以西還是他自己的地盤,為了保護補給線,不斷征發和勞役民夫考慮,董相國也不能給雒陽以西一併堅壁清野了。

  出雒陽,先至澠池,再至弘農,過潼關後進入隴中,這一路應當有郡縣照應,這是雒陽的官吏反復向百姓們保證的,甚至連西涼人都會表示一下讚同。

  有了這樣的保證,也能令百姓們不至於太過倉惶絕望。

  但這種保證沒那麼可信,她想。朝廷是第一批離開雒陽的,其次則是公卿世家,這些人並非孤身上路,每一家都會帶上數以百計的奴僕、馬匹、車輛,他們的吃喝消耗是驚人的,而周遭郡縣一定也是優先供給他們的。

  但雒陽城數量最大的是百萬之眾的普通百姓,這些百姓是最後上路的,也是郡縣供給最為有限的。

  自弘農往東的郡縣不僅要照顧西遷的朝廷公卿,還要負責給出潼關至汜水迎敵的西涼、並州軍隊提供糧草,這樣層層盤剝下來,恐怕這幾郡的百姓已近精窮,哪裡會有餘力照顧百姓呢?

  但董卓既然一定要將雒陽遷走,那麼春季仍然給人留了一線活路。

  比如路邊層出不窮的嫩芽和野菜,哪怕被沿路的百姓挖光,一場春風細雨之後又會冒出頭來。

  比如林間忙著生兒育女的野兔斑鳩,當然,如果能再來一頭熊就好了,無論逮到點什麼,都不至於餓死。

  【所以你考慮好要學習點什麼技能了嗎?】

  【考慮好了,】她愉快地說道,【先把「製作陷阱」和「製造弓箭」點起來!】

  她的劍是神劍,能剔豬毛掏老鼠洞做假賬不用擔心生鏽的問題,但弓箭可不是。

  雨季接下來是高溫,對武器和鎧甲都很不友好,她總得未雨綢繆一點。

  黑刃沉默不語地算了一會兒,【你還剩下一點技能點,想點個什麼?】

  【……先留著?】她也不太確定,【總歸會有什麼用途的。】

  離開雒陽第五天。

  作為一個單身漢,鹹魚選擇同鄰居一起開伙,大部分情況下是跟眉娘一起。

  與羊家不同,羊家自己有僕役和家業,因而幫傭們仍然會靠著東家,出入也跟在一起。眉娘自己守著個小酒坊,酒坊現下沒了,幫傭們也就四散了,她湊過來倒是還熱鬧一點,看著令這對孤兒寡母更安全些。

  今天的大鍋飯仍然是麥飯和鹽豆子,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吃法,包括羊家,沒有例外。

  鹽豆子是之前泡好的,比以往更多加了一倍的鹽,這樣吃了在路上才有力氣。鹹魚覺得,這種吃法似乎跟餵馬相差也不太大……

  吃鹽豆子的時候,偶爾就不免想起那個趁著深秋跑路的閃閃發亮的美男,他挑的時間就很好,深秋冷而乾燥,帶上兩條風乾豬肉上路也不怕壞掉,一路的郡縣又剛剛收過糧食,哪怕去歲收成不那麼好,總不會餓到這麼一位世家貴公子。

  她這兩天倒是打到了兩隻斑鳩,但沒忍心自己留下。

  隔壁孔乙己一家子都不是長途跋涉的料,這家按祖上來算是不折不扣的士人,按經濟狀況又與平民無異。

  前不久喝了幾口井水,一家子開始下痢不止,士人那點典雅風範將要維持不住了。她上門送過一次藥,好歹有所緩解,現下出城長途跋涉,蕃氏和三郎看著倒還好,陳定的臉色又開始一日不如一日。

  一隻斑鳩不足半斤,去了內臟,再拔了毛,其實也不剩幾兩,但好歹也算是一塊肉,同麥子一起煮了,就算是正經的一鍋肉糜,香味飄出來時,周圍人頻頻側目。

  好歹這家人之後就有了些常識,再做飯時盡量選下風口,不那麼顯眼了。

  但這仍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雒陽城中雖有許多個「大將軍」,但除卻被十常侍們斬首的那一個外,范夔算是最為名至實歸的「大將軍」。他手下有幾十號健僕,在「金市」亦頗有威名,不僅許多公卿用他家的肉,甚至有傳言說,宮中的常侍們也會來他這裡買豬。

  假以時日,怕不是第二個何進?可惜這一場動亂沒給他這樣的機會,縱然在雒陽城裡有如何的名氣,到底也得老老實實地跟著百姓們一起上了路。

  他那幾輛馬車裡,柴米是不少的,醃肉也頗帶了些許,至於金帛更是裝了幾乎一車。路途泥濘,馬車沉重,幾番甚至將要陷入泥中,他也絕不肯將銀錢拋灑半分。

  只是帶得雖多,隨行的僕役也多,按照日行十里的速度來看,兩月內也到不得長安,兒郎們忍飢挨餓該怎麼辦呢?

  自打雒陽大火那一日開始,這樣的想法便漸漸在許多人心中產生了。

  雒陽城中的官吏自然需要管理這支長長的隊伍,但他們同時也是遷徙的一員,也要照顧自家老小,也要操心糧米乾柴;

  西涼騎兵也會負責管理這些百姓西遷,但他們更多地是四處巡邏,射殺每一個企圖返回雒陽,為關東聯軍添磚加瓦的人;

  街坊鄰居間原本應當推舉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來主事,但這樣的劫難之下,莫說有些老人為了不拖累兒女,不曾離開家園,便是跟著家人一同出門的,漸漸也開始有心無力起來。

  當秩序的光輝照耀不到漫漫長安路上滿臉疲憊的百姓時,盜匪便漸漸產生了。

  那些原本在城中活動的無賴地痞開始尋覓起了他們的目標,先是那些沒有宗族庇護,家中又沒有男人的孤兒寡母,一袋米也好,一捆柴也好,若是搶到兩隻雞,那也是一樁美事。
  
  但最莽撞的無賴地痞也不會跑來招惹東三道這十幾戶人家,盡管這其中也有孤寡,而且十分好下手。

  他們都聽說過那個殺豬匠的名聲。

  那人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少年,貌不驚人,聲音也啞得緊,就快要說不出話,怎麼看,都不過是個城牆根兒下討飯的乞兒模樣。

  ……天知道他如何有那樣的力氣?又如何有那樣的本事?

  十常侍之亂那一夜,被那個殺豬匠所殺的,亦是城中隱隱有名的盜匪,出刀見血,殺人亦不眨眼的亡命徒,竟那樣悄無聲息地為他所殺?

  ……好似殺的不是幾名經歷過無數陣仗的老兵,而是案板上的豬玀!

  這樣的消息傳出來時,盜匪們還有些半信半疑,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以一敵四?

  他走路不吭聲,吃飯不吭聲,晚上睡覺甚至沒有鼾聲!

  只是見了他拉弓射箭的本事之後,群盜們再無懷疑。

  ……這樣的神箭手竟然藏在市井間!

  心中雖有不甘,卻也不敢對東三道這群鰥寡孤獨、老弱病殘隨意下手,只好暫時尋覓其他更適合敲打的百姓來壓榨。

  盜匪們自然是不敢隨意下手的,范夔卻不同。

  他可不是什麼流寇無賴,他是雒陽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羊四尚在時,他或許會看羊四的薄面,放過這條街,但現在大家既然各憑本事吃飯,羊四又已經不在,這十幾戶人家憑什麼還不知情識趣一點,打開包袱,上繳些柴米油鹽,給他的兒郎們填填肚子呢?

  他可知道羊家雖已破敗,家資仍有餘饒,若是能得了來,至少夠這幾十人半月吃用!

  這樣的想法原本是不講道理的,但在這樣一條逃難的路上,大家各憑本事,本來也講不出多少道理。

  這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在一處墳塋後反復踱步,遠遠地望著那一片炊煙陣陣之間,埋頭吃飯的瘦弱身影。

  他看得那樣仔細,怎麼看也看不出特異之處,甚至看得將要冷笑起來了。

  難道這群蠢人真以為那個貌不驚人的黃口小兒,只憑一手箭術就能護得他們周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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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音同葵,一種傳說中的怪獸。外形像龍,僅有一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19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六章 釣魚執法

  長河一般的隊伍仍在緩慢前行,其中漸漸開始有掉隊的人了。

  糧食不夠的,柴火不夠的,在路上喝了幾口未曾煮沸的河水,腹瀉不止的,淋了兩次雨便開始感冒發燒的,慢慢便會落到隊伍的後面去。

  百萬人的遷徙對於沿途是個災難,越往後,資源就越少。

  普通百姓便是在家中生病,也總是熬一熬、忍一忍就過去,何況是在路上,又哪裡能尋到大夫來照看他們?那些掉隊的人前景……一望可知。

  隊伍天明即出發,下午便紮營,有帳篷的人可以打開帳篷,進去睡一個好覺。沒有帳篷的人便在林間尋覓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稍作安慰。

  當然,百姓們家中是不會備著帳篷這種東西的,還是巧手的婦人們自己一針一線,用油布縫補出的。這東西晴天猶還好,雨天可是金貴極了,糧食全靠它才得以避免受潮發黴,因此若說這支隊伍裡,什麼東西比糧食還要金貴,大概就是帳篷了。

  眉娘有一個小小的帳篷,平時用來兜著糧食,裝在推車上,到了晚上便將它打開,讓阿謙睡進去。

  若是晴天,她自己也可以進帳篷裡擠一擠。若是雨天,她是寧可自己挨著雨淋,也得將那袋糧食塞進去的。

  陸郎君就比她慘多了,白天要推車,晚上也從沒見他舒服地休息過。

  雨天時他會尋棵樹爬上去避一避,若是晴天,他便會背上長弓,拎起箭袋去四處尋覓獵物。

  可是那些打來的獵物,他亦從來不曾私藏,而是常將它們分給街坊鄰居之中,年老病弱之人。

  為了婦人家的安危著想,他甚至從來不要她進林間拾柴,每天拾柴生火的擔子也一併承擔起來。

  鄰里們常會竊竊私語,這樣性情高潔的人,為何不曾尋求出仕之道,而甘願留在市井之中呢?

  難道是世道當真如此黑暗,連陸郎君這樣溫和善良的人亦不得施展其材嗎?

  被鄰居們讚為溫和善良性情高潔的鹹魚正在思考一件不太復雜,但半點也不善良,也不溫和,而且也不太乾淨的事。

  每日隊伍停下,百姓們紛紛進入林間拾柴時,她也會跟著一起去。

  作為一個野外生存王者,但凡有樹,她就不必擔心柴火的問題,因而她進林子,主要還是尋尋覓覓,找點獵物來打。

  這片林子原本也是澠池某個豪族的產業,但是在西涼兵的目光下,自雒陽至潼關的所有豪族都知情識趣地閉上嘴,任由平民們四處尋找野菜嫩芽,乾柴枯草。

  她走了挺遠,路上又打了兩隻斑鳩,天色已經略暗了下去,她應當回返營地,但她還在繼續四處轉轉,終於找到了一片草長而人稀的林子。

  這裡一定是有兔子洞的,很適合做個陷阱,等到明晨太陽升起時,她可以過來看看,若是能套到兩隻肥兔子,豈不美哉?

  布置陷阱需要一點時間,她尋了一處樹樁,坐下來慢慢打繩結時,身後的長草發出了沙沙的響動。

  這兩個人已經跟了她快兩個時辰,不得不說還是挺耐得住性子的。

  聲音輕,手腳也穩。

  選好了時機,準備從背後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連角度都選得這麼小心,還特意找了個下風口,生怕身上有一丁點氣息吹過來,令她警覺。

  她那繩結快要編完時,他們終於來到了她身後二丈餘地。

  這樣的距離需要長武器才能保證一擊而中,但聽聲音……他們似乎沒帶出這樣的家伙事兒?

  那接下來需要的就不是刺客一般的隱秘,而是驚濤怒浪般撲上來,將利刃刺下去了!

  已這樣近了,近得能聽到呼吸聲,少年卻渾然不曾察覺,專心致志地仍在編著手中那個繩結。

  身後那兩人對視一眼,將手中短刃高高舉起,撲了上去!

  刀鋒落下的一瞬,少年忽然站了起來。

  他似乎並非有所察覺,只是碰巧編完了繩結陷阱,因而從樹樁旁站起身。

  但那樣的一擊已用盡兩人全部的力氣,他們手中的短刀既不能收回,也不能在中途改變方向——世上真有這樣好運的人嗎?

  這種懷疑只在二人心中一閃而過,因為那少年起身之後,便轉過頭來看向了他們。

  對上那樣平靜的目光,他們一瞬間便什麼都明白了。

  但現在已沒有回頭路!二人又一次對視一眼,舉起短刀,又撲了上來!

  少年側了側身,而後便舉起拳頭,砸向了其中一人的面門!

  他的拳頭帶來了一股風,風中卻還藏著一道寒光,但拳頭上怎麼會反射出那樣的光芒?

  偷襲者心中一沉,卻已來不及躲閃,也尋不到路躲閃!

  鮮血一瞬間迸發開!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當這個倒黴鬼帶著一聲慘叫,被藏了利刃的拳頭撞飛一丈開外,滿臉是血地躺在草叢裡打滾時,他的同伴再也沒有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他甚至不再考慮將同伴丟棄在這裡的下場又會是如何,他的內心被恐懼攫抓住,一心只想要跑回營地,跑回主人身邊。

  但是當他邁開腿剛剛跑出去兩步時,身後響起了弓弦絞緊時發出的聲音。

  他在「大將軍」手下素來有沉穩幹練,智勇雙全的名聲,好幾個幫傭家的女孩兒也愛慕他有男子氣魄,但此刻他涕淚橫流,除了跪在草叢裡,慢慢爬回去之外,竟然想不到第二條生路。

  「你們是來殺我的。」

  聲音輕而沙啞,像是毒蛇從草叢裡緩慢滑行而過發出的一點響聲。

  少年重新坐回了樹樁上,他甚至還有閒暇將那個繩圈布置成一個陷阱,藏在樹下,又欣賞了一番後,才轉過頭來看向他倆。

  「不錯。」止了血的倒黴鬼先開口,「我們是奉了主人的命令而來。」

  「哪個主人?」他有點好奇,「我認得嗎?」

  雒陽城中,怎會有不認得「大將軍」的人?他家主人同宮中黃門也能說得上話,這黃口小兒敢作此態!

  不知道是疼痛還是被少年的語調所激怒,他捂著臉上傷口,陰沉沉地冷笑了一聲。

  「死到臨頭,尚不自知!憑你,也配問我家主人名諱?!」

  少年滯了一下,「不說嗎?」

  他的聲調還是十分平和,似乎既不曾因剛剛那一場襲擊而動怒,也不會被眼前這人的態度所惱。但這種平和裡是否帶著一絲懼怕?這個黃口小兒是不是猜出了他家主人是誰,因而想要和顏悅色,求他們回去為他周旋說項?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憤怒也轉為了鄙薄,正準備開口羞辱他一番時,少年的身體稍稍前傾了一點。

  這個人自前臂到手指都以粗布包住,指根處的粗布上貼了些薄而銳利的鐵片,只有離近時,才能為人所察。

  正是這些鐵片傷了他的臉,因而那上面還殘留了他的血跡。

  除了這處令人覺得奇怪,他的兩隻手腕間綁了皮帶,下面似乎還藏了什麼東西。

  ……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奇怪?

  ……就好像,他身上的每一處,都是為了戰鬥而打造的。

  他的目光盯著少年的一隻手腕看,那少年似乎從善如流,想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似的,將那隻手伸了過來。

  隨著他伸出手的這個微小動作,腕間皮帶內彈出了一把短刃,正好落在少年的手中。

  那一道寒光並不明亮,也不算銳利,輕柔得如同一陣春風,甚至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便割開了他的喉嚨。

  「好了,」少年收起了腕鞘中的匕首,看向剩下的那一個活口,「現在換你說。」

  ……該,該說點,說點什麼?

  夜色慢慢地籠罩在這片平原上。

  但旅人不必擔心迷路,因為營地處總會連成一片明明暗暗的火光。

  她拎了兩隻斑鳩,一隻兔子,胳膊下還夾了一捆柴,哼著歌往回走。

  大概是歌聲過於不成調子,黑刃終於決定找點什麼話題,結束她這反社會反人類的行徑。

  【你為什麼要放那一個回去呢?】

  【為什麼不放呢?】她絲毫沒察覺自己五音不全的毛病,【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讓他回去通風報信,這不算好生之德。】

  【那算什麼?】

  【這個算釣魚執法。】

  【你說是就是唄,】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今天是下弦月,月色黯淡,夜幕間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就你能說,那你來說說,今晚能下雨嗎?】

  一片車馬圍成的營地中間,范夔也抬頭望了望夜空。

  「那黃口小兒,原來亦擅拳腳。」

  「聽說亦有夜間視物之能,」身邊一個健僕立刻接了話,「但終究只一人罷了!」

  「他既已知我姓名,三日內若不來請罪,便留不得他了。」

  「主人為何要等三日?!何不今夜便殺上去,取了他的狗命?!」

  今夜晴空萬里,那人既能夜間視物,開弓射箭時必要傷他家兒郎們的性命。

  一定要等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憑他怎樣的神射手也無法施為!否則結下這樣的仇家,他豈能安枕而眠?

  即使如此,他也必須小心謹慎。他想要吃掉東三道的糧米,但也不願因此冒了天大的風險,既不能一擊而中,他就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思來想去,范夔忽然朝著角落中的一個小個子招了招手。

  這人投奔他家中之前,與城中群盜皆有來往,他亦存了這份私心,才會收他做了傭工。

  「爾等皆知,我素有豪爽之名,喜好結交各路俠士,」范夔清了清嗓子,聲音裡也帶了幾分莫測,「若有俠士願襄助我共雪此恨,我豈會吝於酬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30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七章 激情鬥毆

  天色有些陰沉。

  未至崤函,群山已漸漸自平地而起,雖近四月,山風卻依舊料峭,吹得人冷不丁就是一哆嗦。

  今晚歇腳的地方名為柿樹溝,村莊本沒多少人,方寸也小得很,除卻旁邊百十畝梯田外,想要找片平坦地方,就只能奔著村外那片山溝去。

  安營紮寨這種事,百姓們其實沒什麼概念,只要能尋到一處乾燥、平整、地勢並不低窪,附近還能取水的地方就行。

  營地中漸漸有了賊之後,街坊們睡覺也會警醒些,自家的糧食牲畜也得盯緊,千萬不能被哪個蟊賊給順手牽羊了去。

  但是今天有點不同,東三道的街坊鄰居們準備放下鋪蓋,支鍋造飯的行為被陸懸魚阻止了。

  「離開雒陽已經有些日子,路上漸漸不太平起來,」她說,「依在下看,大家正應當守望相助些才是。」

  街坊們有些發愣,「我們這一路,正是彼此照應著來,小哥今日所說,又是為何?」

  她所說的,自然是為了防盜匪。

  將推車擺開,作為天然工事圍成一圈,各家睡在裡側,便是遇到盜匪來襲,也能警醒御敵。

  這樣的布置有點折騰人,尤其是大家做飯和帳篷離得遠了些,也添了些麻煩。

  這幾天的路程已經令大家十分疲憊,前路仍然遙遙無期,哪裡還願意這樣折騰呢?

  街坊們又開始嘀嘀咕咕,交頭接耳時,羊家夫人倒是走了過來。

  「陸郎君如此行事,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范夔那個一句話不說就準備下黑手的作風,她覺得不太適合拿來說。

  「也不好說。」

  但羊夫人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金市』的范屠?」

  ……沒待她說些什麼,表情便不打自招了。

  「夫人如何得知?」

  夫人將目光投向忙著平整土地,清掃草叢的僕役和婢女,「范屠派人來過數次,均是為了借糧食的事。」

  「他行事素來霸道,郎君有此舉,怕是他忌憚郎君,對郎君不利了?」

  「……也稱不上不利。」她有點尷尬,對她來說,這一類的地痞無賴黑惡勢力惹她跟上門送錢區別也不大。

  但是街坊鄰居們不同,若是范夔的打手狗急跳牆,對這些平民下了手,那就很不對勁兒了。

  「此皆我家之過。」

  夫人突然斂容拜了一拜,嚇了她一跳,「如何能這麼說呢?」

  「郎君並非此處之人,又無半個知交故舊,反因我家略積薄財,引來惡徒覬覦而累及郎君,如何不是我家的過錯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

  雖無知交,但故舊也還慢慢地有了幾家。

  東三道上的鄰居們,有雞賊的,有聒噪的,有刁蠻的,還有偶爾不講公德心的。

  但都跟她有點兒關係。

  每一個同她有點兒關係的人,都很寶貴。

  天已經完全地黑下來了。

  狂風愈急。

  街坊們將大小不一的簡陋帳篷搭在一起,聽著遠處滾滾雷聲,也覺得這樣還不錯。

  只有陸郎君一個留在外面,披了個油布改的斗篷,守著火堆,替大家守夜。

  但這樣的風雨夜裡,怎麼可能有蟊賊來偷東西?

  有好心的勸了他幾句,請他早點尋林子裡去避避雨,他聽過之後道了謝,也未曾挪動半分。

  雖說這位陸郎君品行高潔,行俠義事,但他有時候吧……

  雷聲漸近,這樣的嘟嘟囔囔聲漸漸消了,有婦人起身,小心看一看糧食是否收進了帳篷中,鋪的油布又是否穩妥。

  這一樁是最要緊不過的,受了潮的糧食吃不得多久,便要發黴,任什麼事都比不得它。

  群山之間,頻頻被閃電照亮,偶爾一個驚雷落下來,劈在遠處一棵老樹上,炸開一片刺目電光。

  這樣的天氣到底能不能上樹?鹹魚有點摸不準。

  但這樣的天氣不適合拉弓射箭,只要對諸般武藝略有涉獵的人便一清二楚。

  因而她並沒有消耗掉所有耐心,就只是那樣隨便地等了一等,戌時未過,山腳處便轉出了一群提著火把的人。

  雨有些大了,打在油布上,噼噼啪啪一片,聲音密集又響亮。

  這樣的雨滴頻頻砸在火堆上,要不了二十步的時間,火堆便被砸熄了。

  但這一片山坡上,有那樣二三十支桐油裹了布製成的火把,便是再大的風雨,一時也該夠用了。

  她站起身來,遙遙地望向他們,那群人也停了腳步。

  火光之中果然有個四十餘歲的漢子,一臉的絡腮鬍子,生得十分高大,堪稱威猛,一群人前呼後擁著他,竟然也能看出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度來,也不知道董太師年輕個十幾歲時,是不是也是這幅模樣?

  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鹹魚腦子裡閃出來,她趕緊晃一晃,把它晃出去,這樣的小動作其實同那群人沒有半點關係,但卻像是給他們發了一個什麼信號。

  范夔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神情卻愈加猙獰起來。

  不待他下令,兩邊四五個健僕拔出環首刀,便衝了過來!

  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這樣的天氣下,即便是神射手也是無能為力的。

  因而她身體微微前傾了一分,伸手向背後去,將那柄裹著黑布的武器拔了出來。

  「黑刃」並非什麼通體烏黑的異器,它僅僅是一柄看起來比正常佩劍更長些的重劍。

  漢劍通常長三尺,「黑刃」則足足四尺有餘,這令它比起普通長劍重了許多,常人難以單手揮舞。

  但這柄劍在她的手中,卻輕如無物。

  這個名為「陸懸魚」的少年從未聽聞有什麼出身。

  東三道上那個屬吏張緡往渡口去押了一趟差役,路上撿回的乞兒罷了。

  羊屠家的那幾個幫傭皆如此說,因而范夔也從未懷疑過。

  這世上就是有那般天縱奇才,哪怕從未受過什麼訓練,自然也能開弓射箭,射得精準。

  若他身形靈巧,擅長幾路拳腳,雖聽起來難得,但也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范夔是個謹慎之人,甚至心中估量過,說不準那少年也會幾手劍術!不能不重視!

  但眼前這一幕完全不同!

  他家那幾個兒郎亦是摸爬滾打,經過陣仗的好手!尋常壯漢在他們手中也取不了巧!何況而今他們手持兵刃,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氣?!

  少年拔出長劍之後,未曾與他們白刃相交,他確實身形靈巧,也確實會幾手劍術,因而第一人衝過來時,那柄長劍好似對準了他的胸膛,就那樣從胸前刺了進去!

  長劍並未刺穿他的身體,一劍刺中後便拔了出來,待得第二人第三人撲到的時候,他略躲了一躲的功夫,彷彿順手一般將那柄劍又自身後,紮進了第二人的後背!

  待得他殺死第三名健僕時,剩下兩人眼見著腳步便軟了下去。

  范夔的手也抖了起來。

  范夔的生意越做越大,什麼骯髒事都經過見過,手上也沾了許多血腥,他自認是知道「殺人」是怎麼回事的,人這種東西,瀕臨死亡時,總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勁力,哪怕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也有奮力一搏的力量!何況是他那幾名最得意的僕人?他們每一個都是威名在外,善於取人性命的凶惡之徒!

  但在這少年面前,他們豈止沒有往日的凶神惡煞,簡直連個人都不像了!

  這少年每一劍,無論前胸後背,都直直地捅進心臟裡,這哪裡像是在殺人?!

  這分明是在殺豬!分明是,拿他的兒郎當做豬玀來屠殺!!!

  若是這一戰敗退,莫說是將來在長安有什麼作為,便是這幾百里的長安路上,難道還有什麼人會瞧得起他嗎?!難道他還能保全他的家產,他的妻小嗎?!

  「爾等,斬了這個賊子!」他嘶吼出聲時,心念電轉,突然抓住身邊幾個心腹,「連同東三道上的那些老幼婦孺,一起殺了!」

  那黃口小兒既然下了山坡與他們廝殺,必是想護著那一條街上的人,尤其是那個開酒坊的賊婦!

  范夔的眼睛漸漸因憤怒而充起了血,他就不信,黃口小兒一人能殺得完他這幾十餘兒郎,他更不信,那人能護得這一條街周全!

  隨著那一聲嘶吼,少年的目光忽然望了過來。

  陸懸魚生得十分瘦弱尋常,平日裡跟在街坊周圍,看起來也和和氣氣,說話辦事甚至有些笨拙,冷不丁就會鬧點笑話。

  因而在此之前,范夔有些不能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在林中那般乾脆俐落地殺了他一個得力之人。

  但此刻在這一片暴風雨夜裡,那少年的眼睛閃起了冰冷的光,那光芒如此之盛,甚至要將他的心也凍結了!

  但范夔馬上察覺到,那並非他眼中的光,而是他手上那柄長劍所爆發出的雷光!

  天地之間似乎都為他那柄長劍上熾盛的雷光照亮!

  那個少年弓了一弓腰身,刺目的藍白雷光如長龍般劃破黑夜,穿過幾十尺的距離,就這樣劈了過來!

  他應當求饒,他原本是可以求饒的,他頗有家資,若是捧了金帛厚禮前來,定然能討得這個小郎君的歡心,他為什麼從一開始時,沒有選另一條路呢?

  那雙眼睛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亮如白晝的刀鋒也來到了他的面前,范夔很想張一張嘴,發一聲求饒。

  但他終究也只來得及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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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崤:音同搖,崤山:山名。位於河南省洛寧縣西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39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八章 少年將軍

  所謂烏合之眾,大概就是范夔這群嘍囉現下的表現。

  主君授首,這烏泱泱幾十號人裡,竟然一個為他報仇的忠僕也沒有,就這麼作鳥獸散了。

  ……其實這麼說也不太準確,傾盆的夜雨中,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卻硬撐著不肯走,拿著刀哆哆嗦嗦想要砍她,又砍不下去。

  淚水與雨水交織,糊在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但他最終還是舉起了環首刀,嚎叫著向她砍了過來。

  「把我父親的頭顱還給我——!」

  她身體微微側過去,這個看起來頗有點營養過剩的年輕人就一頭摔在了泥水坑裡。

  ……抬頭望望夜空,雨好像有點變小了。

  身後的營地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不需要轉過頭去,也知道這一場大戰早就將街坊們驚醒,一個接一個的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看。

  看看坐在地上的這個……這個怎麼說呢……並不像是能守住他父親基業的……這個繼承人,鹹魚突然有了一點微妙的既視感。

  「你若是想要,還你便是。」她說。

  那張除了雨水和淚水,現在還多了許多淤泥的臉上,藏著一分小心翼翼。

  「……你不殺我?」

  ……這話說的,就好像她有多凶神惡煞似的。

  「不殺,」她說,「你要是想為父報仇,也盡管來找我。」

  這位范家的少東家在一片夜雨聲中,撕了衣服上的布,裹了父親的頭,沉默著給她行了個大禮,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了。

  留了一地屍體,這就很尷尬,好在雨漸漸小了許多。

  她剛剛彎下腰,準備一個接一個的去收繳那些屍體的武器和身上錢財時,膽大的街坊終於壓抑不住好奇心,紛紛從帳篷裡跳出來了。

  ……………………她還從來沒在旁人圍觀下幹這個事,整個人都尷尬爆了!漢朝的群眾一點隱私觀念和分寸感都沒有嗎!

  但是大家伙兒並不尷尬,紛紛在那裡品頭論足,誇她的說她恩怨分明,行事大有古風;批評她的認為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放過范家那小子早晚有禍患;機智點的跑過來跟她套近乎也想花點錢買把刀防身,不機智的比如阿謙剛準備拿根棍兒捅捅屍體就被他媽拎回去暴打了。

  ……明明漆黑一片的山坡上,為了圍觀她剝屍體,這群街坊還特意花了不少功夫,把火堆又點著了。

  ……聽聽這個分貝,大概這群人是不準備睡了。

  不過在一群胡謅瞎扯的人裡,關於這種惡霸地痞,顯然厚黑學高手李二比較有心得。

  「你們豈會懂得,陸郎君此舉大有深意!」

  「如何有深意?」

  「這賊子平素欺男霸女,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禍及子孫才是正理!陸郎君下手雖狠辣了些,」李二那兩條濃眉飛了起來,「但是,就該讓范家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咦?她轉過頭去,「我並未想要報復他全家啊。」

  李二又飛了飛眉毛,沖她擠擠眼睛,「郎君這手段,才是鈍刀切肉呢。」

  范夔的營地離這裡並不算很遠,大概只有幾里地而已。

  她處理過這些瑣碎事,又將屍體丟進溝壑之後,天光也開始漸亮。

  遠處林間漸漸有了幾聲鳥叫,薄霧彌漫在這片山林之間。

  春天雨後的清晨,幽靜無比。

  ……但走在一腳深一腳淺的泥濘中,就一點都不幽靜了。

  即使如此,她也要親眼看一看「鈍刀割肉」的含義。

  范夔一行人勉強算得上是豪強,營地修整得也比她這邊規矩許多。推車與五六個頗能裝人的帳篷,圍住了裝滿范夔家當的幾架馬車,若是這位老東家在時,應當是十分氣派的。

  但此時這裡只能用「人間慘象」來形容。

  一片哭叫嘈雜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幾個半宿之前見過的熟面孔,那大概是范夔的僕役,還有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都亂哄哄地在滿地狼藉之間,大肆搜掠財物!

  至於那個抱了父親頭回來的范家大郎,滿頭滿身是血地倒在了馬車旁邊,從臉上到脖頸處血肉模糊,那種傷口她一時還真是難以分辨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咬的,還是用什麼銳器剜下來的。

  有人為了分贓而和別人打起來,情急時拔了刀子,整袋的糧食也被劃開了口子,金黃的粟米散落在泥水裡,明晃晃地刺眼。

  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罵,也有人在狂笑。

  這裡彷彿變成一場癲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范夔的屍體上大快朵頤,享用著他妻兒的血肉。

  只有幾個西涼兵,十分稀罕地並未下場屠掠,而是在一旁倚著樹,笑嘻嘻地看著這慘烈場面。

  范夔帶了幾十人來尋她時,陸懸魚其實並不怎麼氣憤。

  對她來說,殺人就是殺人,未必要憤氣填膺。

  她總記得自己和旁人有點不同,因此應當格外克制情緒,也格外克制手段。

  但她此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燒起來!

  黑刃被她無聲無息的拔了出來,她拎著長劍,一步步地走進了營地,步履並不快,但她這樣一個異類走過來,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陸郎君——!」

  「陸郎君可是要收走這裡的車馬?」

  「陸郎君今日行俠義事,為雒陽除一大害!」

  無論是范夔家的舊僕,還是那些被吸引來的盜匪,都十分乖覺地四散開,甚至見她面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車馬後面,遠遠地望著她究竟要如何行事。

  她走過來細看時,發現范家大郎身邊還有個人。

  那是個十分瘦弱,衣衫襤褸的男人,花白鬍子,看不出什麼年齡,見她望了過來,便也看了她一眼。

  花白鬍子臉色十分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著根木棍,縱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裡繼續用力敲著范夔的頭顱。

  那顆頭顱已經被他敲得有些稀爛了,很難再認得出來。

  她環視一圈,才發現營地裡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惡僕、被吸引來的盜匪外,還有第四種人——那些衣衫襤褸的雒陽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鄰居的,但是相處得怎麼樣,看這場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亂中,一名年輕婦人突然自馬車裡爬了出來,衣不蔽體,滿臉傷痕,剛剛尖叫了一聲,便被人揪著頭髮又拖回了馬車之中。

  她剛剛轉頭看向那架馬車,遠處馬蹄聲一路而至,驚起林中許多飛鳥。

  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幾個看熱鬧的西涼兵平地一聲驚雷般跳了起來!

  「你等本該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觀,任由歹人肆意劫掠?!」

  這位將軍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雖然長相比不過她之前見過的那位自帶探照燈的世家美男,但劍眉星目的臉配上一身鎧甲,也還稱得上英武,反正這時代只要營養跟得上,五官端正點,基本就不會太醜。

  少年將軍在營地裡轉了一圈,除了下令將盜匪和惡僕一一緝拿之外,還過去一劍削了馬車的簾子,將裡面的男人揪了出來。

  車中的年輕婦人見車簾被削下,連忙四處尋找能遮蔽身體的布料,看她滿臉的傷痕帶著淚水,折實猜不出到底是范夔的妻子還是女兒。

  「他家論理就該還我一個娘子!」

  那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氣壯,赤紅著眼睛,被揪出來時絲毫不曾弱氣,怒吼的聲音震得周圍林中鳥也飛了起來,「范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

  「啪——!」

  這一鞭子抽得那人臉上頓時綻開一道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你若有本事殺了那范屠,我定不攔你,他現在死了,你倒來欺負他家女眷!」

  看起來這場慘劇終於是有人來制止,不需要她以殺止殺了。

  她默默地收了劍,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少年將軍的目光投了過來。

  「你且站住。」

  他丟開那個疼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男人,拎著沾血的鞭子走了過來,一身貼了金屬片的革甲頻頻碰撞中,發出了細碎的響聲。

  ……作為一個經常不合別人眼緣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如果這人真就犯起了神經病,看她不順眼想抽她一頓,她是撒腿就跑比較克制呢,還是拔劍給他剁了比較霸氣呢?

  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個頭的將軍在她面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陸懸魚。」

  將軍眼睛忽然一亮,「范屠是你殺的?」

  「……是。」她想了想,沒忍住,「他先動的手,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我已經聽說許多關於郎君的事,」他還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裡越來越毛,「市井之間,竟有如此豪傑!」

  還行,應該不用吃牢飯,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還有個正常將軍,今天竟然還被她遇見了!

  難道她的福氣來了嗎?!將軍要表揚她,再給她分糧分錢分——

  她就萬萬沒想到,福氣還在後面呢!

  這位少年將軍越打量她,眼睛越發亮,親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並州從事張遼,今幸得見郎君!郎君品行高潔,又有這般武藝,何不從戎與我一同報效國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0:48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九章 攔都攔不住

  這位並州從事滿臉的真誠,邀請她入伙。

  考慮到他看重她的「品行高潔」,再考慮他邀請她加入的軍隊——不管是並州兵馬,西涼兵馬,還是京畿的禁軍,目下都只效忠董相國。

  而董相國的道德水準大家一目了然,跟「高潔」挨不挨得上先不說,倒是和這裡打家劫舍的盜匪們能一較高低。

  ……這就好像在講什麼冷笑話。

  「小人素來膽小,」她說,「做不來這樣的活。」

  真做不來這樣殺良冒功挖墳掘墓的活,人可以偶爾缺德,但不能像董相國一樣,徹底把自己打造成反社會反人類的瘋子。

  張遼也被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小心翼翼的布景板士兵。

  「既如此,遼不能強求。」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既有幸結識郎君,目下雖有重任在身,不便敘談,日後必來拜訪。」

  這就不要了吧,將軍一身戎裝,騎了匹膘肥體壯的青驄馬,除了靴子上那點泥之外,整個人看著威風凜凜;她穿了一身粗布衣,又淋了一夜的雨,身上還血跡斑斑,哪裡看著像能正常交朋友的兩個人了?

  但是這位張將軍跟她「交朋友」的心特別堅定,她回去路上抽空找了個水塘跳下去簡單連衣服帶自己洗了洗,回來準備吃早飯的時候,一個大雷就劈下來了!

  兩名士兵,趕著一輛看車轍就知道十分沉重,塞得滿滿的馬車來了。

  「張將軍說,薄賞不足彰郎君高義,郎君萬勿推脫。」

  ……張將軍情商還挺高!

  這個想法只在她的腦子裡跳了一跳,立刻就被無情的現實抹消了。

  馬車裡除了滿滿的粟米外,還裝了些醃肉,布匹,都是現在極其緊俏的貨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袋五銖錢,沉甸甸的約有萬錢。

  這些東西她都可以笑納,但,馬車裡裝的還不止這些。

  換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挽了髮髻,但臉上仍然傷痕十分明顯的女子也在馬車裡,怯生生地看著她。

  ……驚了。

  街坊們圍了過來,眉娘放下了手裡的飯碗,一臉警惕地看了看車裡的姑娘,又看了看捧著飯碗沒回過神的鹹魚。

  ……壓力更大了。

  「這位娘子是怎麼回事?」

  在上司的壓迫下,董相國的士兵竟也還能溝通幾句人話。

  「這位娘子原是被范夔搶來的,她說祖籍並非雒陽,而今無人投奔,聽聞郎君英名,願為郎君執帚,將軍便將她送來了。」

  送來了。

  來了。

  了。

  女子下了馬車,柔柔弱弱的欠身行了一禮。

  「先等等……」鹹魚僵硬地,終於想起先放下飯碗,再說話了,「在下不過一市井匹夫,怎當得起這些獎賞?況且在下年紀尚幼,還不到娶……」

  這位小娘子臉色煞白,目中含淚,後退一步,不自覺地緊緊揪著新換上的這身衣衫,「郎君莫不是嫌棄妾身?」

  ……莫說這位小娘子境況堪憐,稱得上是個完美受害人,哪怕不是,同樣作為女性的陸懸魚仍然十分同情她。

  這數千年來總是如此,女人似乎沒有自我意志,治世時靠她們添丁進口給國家多生產些交稅納糧的工具人,亂世可以被當做犒勞軍士,激勵士氣的玩物,要是缺軍糧了呢,殺了做人肉軍糧,半點都不浪費。

  她們曾經有過選擇的權利嗎?如果沒有,誰又有資格苛責她們的苦難呢?

  但,但問題是,被張遼讚為高義的這位少年,她不好女色!她真的一點都不好女色!她沒辦法收個後宮用來執帚!

  一個眉娘就已經讓她焦頭爛額了,再收個妹子有啥用啊!(╯‵□′)╯︵┻━┻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

  她覺得額頭開始有汗珠了。

  【總有一天你會翻船的。】黑刃小聲說道,【我看過很多關於女子因愛生恨的故事,我給你講一個?】

  【……快閉嘴吧!】

  「在下孤苦飄零,」她急中生智間,想了點說辭,「全賴諸位照拂才有今日,這車中的糧食,在下不敢私留,不如分與巷中孤老病弱之人。」

  周圍一片讚嘆聲起。

  「至於這位娘子,」她咬了咬牙,「既無去處,與大家同行又有何不可?若是來日選中了哪位心儀的郎君,車中餘財便為娘子作嫁,如何?」

  小娘子又看了她一眼,盈盈下拜,「郎君既如此說,妾不敢有異議。」

  聲音有點哀怨,聽得她還是有點心驚肉跳,生怕這妹子一個想不開,幹點什麼極端的事出來。

  但小娘子並沒有真的做什麼不可理喻的事情,她只是將目光轉向眉娘,上前兩步,又行了一禮,「妾孤身一人,若姐姐不棄,妾與姐姐做個伴可好?」

  ……………………

  【你看看,你看看,】黑刃讚嘆道,【這姑娘察言觀色的能力比你強多了!】

  【……你這什麼話,】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顫顫巍巍,不敢說不敢動,【難道你是說她有心計嗎?】

  【嗯,比你心計多些,她從來沒想過自盡。】黑刃慢吞吞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她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下過一夜雨的營地現在支了鍋,煙氣滾滾。

  陽光落在那個姑娘滿是青紫的臉上,似乎察覺到眼前少年正在觀察她,她微微側了頭,也看了他一眼。

  盡管受了那樣的苦難,她的眼睛裡仍然燃燒著蓬勃的生機。

  ……鹹魚的感慨並沒有持續幾秒,眉娘也望了她一眼。

  「既是陸郎君如此看重的人,」她笑眯眯地說,「做個姐妹有什麼不好呢?」

  ……做個姐妹很好,把她牽扯進去就一點都不好。

  眉娘去尋碗筷了,街坊們過來感謝她分發糧食的義舉,但大概是因為她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光環作用,其中還是有人批評她大手大腳,得了獎賞隨手就送人,一點都不像個能持家的樣子!除非將來娶個厲害潑辣的媳婦,治一治才行!

  ……………………

  剩下幾個阿姨拉著妹子問長問短,妹子則怯怯地一個個回答問題。

  捧著個黑麵餅子的李二擠在街坊們身後,也在努力抻脖子看熱鬧。

  發現鹹魚的目光投向他,他立刻拼命點起頭來。

  ……那個表情不需要什麼察言觀色,也能讀出「羨慕嫉妒恨!」的含義。

  【雖然是個5魅狗,女人緣卻出奇的好!】黑刃最後讚嘆了一句,【你真棒!】

  被陸懸魚一概認作西涼兵,監管雒陽百姓西遷的這支軍隊實際上並非西涼兵馬,而是被董卓吞併掉的並州兵。

  西遷的百姓之中,漸漸起了時疫,後出發的還未見,前面走了幾十日的隊伍中,瘟疫逐漸肆虐起來。

  能埋的就地埋了,能燒的就地燒了。百姓原本缺衣少食,路上又多盜匪劫掠,怎能抵擋時疫呢?官吏漸漸力不從心,恐怕再這樣放縱下去,將見積屍盈路的慘狀了。

  這支並州兵馬便是為了此事被調撥過來,雖說杯水車薪,大概董相國總還希望他們派些用場。

  太陽升了起來,照在這座只有數百人,卻井井有條,也正準備隨著隊伍一同出發的軍營中。

  難得坐下來吃些朝食的張遼聽過士兵回報後,揮了揮手,命他們下去。

  見他陷入深思,一旁的魏續有些不解。

  「此何許人也?」

  張遼想了一想,「此人出身鄉野,從未進學,是個目不識丁,混跡市井的無名小卒。」

  「既如此,文遠何以如此看重這個無名小卒?」

  他抬起頭,那張年輕英武的臉上滿是肅然,「這人出身寒微,年紀尚幼,卻清素節約,急公好義,不貪金帛,不圖女色,臨敵不懼,恩怨分明,兄可見過此等人物?」

  叼著半個胡餅的魏續有些發愣,「文遠所說,若非古之聖賢,便是王莽之流,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你所說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七八年紀,如何能修得這樣的品行?」

  這個問題,張遼也覺得很奇怪。

  按照范夔手下所言,那少年既是個神箭手,又有一手高明劍術,無論投奔哪位將軍麾下,必得重用,恐怕連董相國亦會高看這樣的少年英雄一眼,封官加爵亦非難事。

  何苦守在一群平民百姓之中,不得施展呢?

  思來想去,只有他出言招攬時,那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鄙薄,方能解釋這一切。

  董卓焚滅京都,劫遷大駕,此事天下人皆知,並州的這些將領亦心知肚明。

  事已如此,只能暫且隨波逐流,尋隙再謀撥亂反正之事,況且天下諸侯群起,其勢已成,他一人又有何能為呢?

  想到這個少年是因為品行高潔,憎惡董卓凶逆而不願出仕,他更加躍躍欲試了。

  「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

  張遼在心中反復地推敲,「既有秦人之勇武,又能領節制之兵,兼有仁義之心者,豈非不世出之名將?」

  這樣的人才怎能任其磋磨光陰,流落鄉野呢?

  既然這位陸郎君仁愛鄰里,必定是個重情之人,這樣的人,多見幾面,一起吃飯喝酒混個臉熟,出同輿食同席寢同榻一下,待成了友朋,便萬事好說了。

  他總得想點什麼辦法,把這人拉過來。

  少年將軍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也跟著啃了一口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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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帚/執箕帚:手持畚箕掃帚從事賤役。後多指為人妻的謙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1:00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三十章 陳定

  臨近初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了。

  對於沒帶夠衣服被褥的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很是和氣,畢竟春夜寒涼,幾場雨過後總有病倒在路邊,再也起不來的人,天氣熱點,需要的衣物就少點;

  對於糧食帶得不足夠的人而言,這樣的天氣也很和氣,田壟間總有能尋到的野菜和嫩芽,初夏的野菜已經漸老了,咀嚼次數不足便想強撐著下咽的話,偶爾會劃破喉嚨,但總歸比餓死強得多;

  但對於糧食帶得還算充足的人,這樣的天氣就很不怎麼樣了,幾乎沒有誰家的糧食不生蟲子,任憑洗幾遍米,吃的時候也要盡量含糊些,閉眼吃。

  河水渾濁,偶爾有上游漂下來的死屍,這樣的地方想要汲水,不燒開是萬不能喝的,畢竟漢人不是印度河流域文明哺育出來的,沒那麼強壯的腸胃。

  到處都有病倒的人,阿謙也鬧過幾次肚子,嚇得眉娘一副心思全在兒子身上,這幾日見他略有了好轉,也有心思與同心說話了。

  同心便是張遼送來的那個小娘子,十七八歲年紀,據說是家中略有薄資,被范夔盯上,家破人亡不算,還要用她抵了債。

  眉娘問起來時,她倒也不覺得十分難過。

  「家兄好賭,又不識字,范屠寫什麼,他便認什麼,沒有這一樁,怕也有下一樁,總是躲不過的。」她淡淡地說道,「只是阿母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也不必如此。」

  炊煙冉冉,兩個小婦人守在營地的一角,一個摘野菜,一個熬粥,手上不閒,但還能分出一點心思閒談。

  聽了這話,眉娘看了她一眼,「兄嫂而今不在了?」

  「他們住在夕陽亭那附近,」同心掐掉了一根過老過韌的草葉,「我偷偷求人看過,那一片的村莊都不在了,我那兩個嫁在同村的姐姐,亦是如此。」

  鍋中的米粥剛剛燒開,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顯得周遭格外嘈雜,只有這一角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眉娘似乎是想換一個不那麼悲慘的話題,但她想了一會兒,只想到了范夔,「人說范屠脾氣暴躁,豺狼之性,偶爾幾次他家人來我的酒坊打酒,我見亦是如此,妹妹在他家做得來麼?」

  那一把野菜摘乾淨了,放在一旁的水盆裡簡單漂洗一下,而後便被剁成了碎末,灑進了粥裡。

  「雖說脾氣確實大些,」她垂了垂眼簾,「他每次打死一個婢女姬妾,總要隔一段時間,才會再發一次這樣的脾氣,因而只要數著日子,小心伺候,也不難捱呢。」

  ……這個天好像被聊死了。

  在河邊給烏鴉清理內臟的鹹魚如此想。

  盡管在漢朝時,烏鴉並不是什麼壞鳥,甚至還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名聲,但它本質上還是雜食動物,來者不拒。

  考慮到「雜食」裡包括腐肉,而最近臨近潼關的路上,烏鴉變得多了起來,這就很不能細想了。

  同心那雙杏眼抬了起來,微微彎了彎,「現下跟著姐姐,又有陸郎君照拂,姐姐不必為妾傷神。」

  拿著個湯勺在鍋裡攪啊攪的眉娘終於想到了安慰話。

  「禍兮福所倚,妹妹啊,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鹹魚突然一哆嗦。

  「陸郎君怎麼了?」兩個人都轉過頭來看向了她。

  「沒什麼,」她趕緊把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出去,「我去看看陳大哥。」

  這時代但凡家境不那麼落魄的婦人,總是十分看重聲譽,力求將家業整治得井井有條。

  蕃氏又是個十分剛強的婦人,她雖出身商賈,卻嫁了陳定這麼個士人,因而平日裡自視甚高,不用說家中處處布置用心,哪怕是同親族街坊一起被迫遷徙長安這一路,她也總要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鬢髮不亂,衣衫整潔——她的丈夫與兒子,自然也是同樣的乾淨體面才對勁。

  但現下生火做飯的蕃氏已不見了剛出城時的剛強勁兒,她的眼窩迅速地凹陷下去,頭髮也花白了許多,一身舊衣衫上沾染了污漬也渾然不覺。

  沒待陸懸魚走得更近些,那頂破帳篷裡便傳來了罵聲。

  「你這不賢不順的賊婦人,做頓飯也要這許久!」

  她腳步停了一停,蕃氏正好抬起頭來看到了她,那張憔悴而衰老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尷尬,一絲惶恐,還有一絲感激。

  「給陳大哥熬點肉粥,補一補吧。」她遞過去那隻拔了毛,清理了內臟的禽類,「我來看看陳大哥。」

  「這怎麼好……」蕃氏眼圈一紅,「路途遙遠,郎君也須顧及自身,不必時時照拂。」

  「沒事,」她堅持著將這隻烏鴉塞了過去,「彼此照顧罷了。」

  帳篷裡忽然傳出了兩聲擊打油布的聲音。

  「惡婦!你是想餓死我嗎?!」

  她看看蕃氏,蕃氏低下頭,看不清什麼表情,回到鍋邊繼續忙著做飯,再不言語。

  那頂帳篷十分狹小昏暗,一掀開簾子,一股難聞的氣味便傳了出來。

  陳定躺在裡面,青灰色一張臉,上半身還穿著一件裡衣,下半身只用一條毯子蓋著,兩隻渾濁的眼睛惡狠狠,直勾勾地望過來。

  「原來是仁義之名滿雒陽的陸郎君,」這樣一句話還未說完,單薄的胸腔便開始劇烈起伏,但他還是硬撐著將話說完了,「爾來看我何時才死嗎?」

  「不會的,只要靜心將養幾天,」她平心靜氣地說,「陳大哥的病便會好起來的。」

  陳定的兩頰已經沒什麼肉,頭顱卻顯得更大了,陰森森地望了她一會兒,忽然一笑。

  「我豈不知你的出身根本呢?你不過是張緡撿回來的乞兒,與路邊一條野狗無異,竟然也敢稱豪傑之名?真是笑死人了!」

  她眨眨眼睛,沒想好該說點什麼,但陳定的臉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眼睛裡也充滿了亢奮的光芒。

  「憑你怎麼惺惺作態,不過一個目不識丁的村野匹夫罷了!」他伸出了一隻食指,充滿侮辱性的在她面前比了比,「我乃汝南陳氏子,豈會自降身份,與你共語?」

  「滾出去!」

  想了半天,她還是沒想出來該說點什麼,最後也只是躬身行了一禮。

  「既如此,小弟過幾天再來看望。」

  陳定已經沒有「幾天」可過了。

  這幾乎是整條東三道上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的痢疾越來越嚴重,已經不進水米數日,起也起不來,更不用說下地行走。之所以還在隊伍之中,是因為蕃氏是這條街道上的大姓,她總有幾個兄弟幫一把手,將陳定放在推車上,推著走一日,換一人再走一日。

  這樣的時日無多裡,陳定的脾氣迅速變得越來越暴躁,也越來越野蠻。

  當初在雒陽城時,陸懸魚作為他家的鄰居,時常能聽到的是蕃氏變著法兒的教訓老公,孔乙己則低聲下氣,討好求饒。

  連打桶水回來稍慢些,蕃氏都能毫不留情地收拾他一頓,這位平時端著點兒架子,但十分注意體面客氣的破落士人是個「氣管炎」,幾乎是整條街上都知道的事,甚至已經到了大家連提都懶得提的地步。

  ……羊喜雖然也懼內,好歹少夫人待他還有三分客氣,不肯當著別人的面,高聲下他的面子。

  但蕃氏嗓門亮起來的時候,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所以,這個一隻腳已經無可挽回地邁進死亡的陳定,這個脾氣暴躁,時常罵些污言穢語,甚至見誰罵誰的陳定,這個性情大變,幾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陳定,並沒有真的惹到哪個鄰居。

  大家只當他已經神志不清,誰也不願同他較真。

  陸懸魚出了帳篷時,遠遠看著陳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來了。

  除了挨罵不吭聲的蕃氏之外,這孩子除了要照顧母親,每日安營紮寨時還要忙著為他的父親清洗衣物,短短十數日,也已經瘦得快要脫了相。

  見她過來,陳三郎停了腳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氣地行了一禮。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麼安慰他的話。

  夜色漸深。

  乾柴越來越難撿,因此家家生過火,吃過飯之後,都會迅速將火堆撲滅,收拾未燼的乾柴裝起來,留待明日再用。

  營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爾有人打鼾,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哭泣。

  但聽到哭聲也不必大驚小怪,自從離了雒陽,幾乎每一處營地,每一個夜裡,都能聽到這樣的泣聲。

  區別只在有人是醒著哭,有人在夢裡哭。

  這樣的夜裡,也會有小動物跑過來想偷點糧米吃。

  她背著弓,靠在樹下,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著周遭的響動。

  一隻草蟲出了聲,其餘便慢慢開始在林間應和,灌木叢中還有許多窸窸窣窣跑來跑去的聲音。

  遠遠傳來三更鼓聲,草蟲似乎也暫靜了一刻。

  營地裡卻傳來了響動並不大,但十分奇怪的聲音。

  似乎是什麼重物在地面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睜開眼望去,從帳篷裡爬了出來,小心翼翼向著營地外而去的,正是陳定。

  他在往東爬,但東邊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個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陳定這樣的狀態怎麼能爬過去呢?

  「……陳大哥?」

  趴在地上的陳定抬頭望向了她,眼裡帶了一絲驚慌失措,又連忙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莫出聲。

  「……你要去那邊做什麼?」她小聲問。

  他雙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來,但最後還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勞你,扶我去那棵老樹下,」他喘著氣說道,「我有要事。」

  今夜難得既沒下雨,又沒烏雲。

  群星灑下一片星光,雖然黯淡,卻寧靜又悠遠,望一望便令人不覺忘記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陳定坐在那棵枯樹下,費力地喘了半天的氣,卻怎麼也喘不勻,最後還是揮了揮手,讓她坐下來,坐在他身邊。

  「陸郎君,」他費力地說道,「這些日子,蒙你照顧,我很感激。」

  ……這也不算什麼。

  但即使是她這種粗神經的人,都從這一句話裡聽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雙眼睛已經沒有多少神采,卻平靜了許多。

  比往日裡那個有點端著架子,被她吐槽為「孔乙己」的陳定更加平靜。

  「我那般出言不遜,你卻仍不同我計較。」

  「我生病時,脾氣也暴躁。」她想了一會兒,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這也沒什麼。」

  陳定搖了搖頭,他坐在草叢裡,周圍一片寂靜,他的聲音越也來越輕。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麼?」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但仍然點點頭。

  「陳大哥請說。」

  「我妻有舅姑兄長照拂,又有郎君友愛鄰里,我是不必掛牽的。」

  「這些日子,她細心照顧我,憔悴許多,只希望她早早忘了我這惡言惡語的無用之人。」

  「只是三郎年幼,若將來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懇切地說道,「莫令他似他父親這般好高騖遠,終究庸碌無為。」

  她覺得嗓子眼裡堵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答應你,但陳大哥素有學識,怎麼稱得上庸碌無為呢?」

  他緩慢地眨了一眨眼,搖了搖頭。

  「我年少時,曾立志報效國家,匡正綱紀,年長後只想功名富貴,蔭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於出外做事,不曾種過一粒米,織過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處於友朋親鄰。」

  「而今回首,這一生一事無成。」

  一身泥土,髮髻凌亂的陳定坐在那裡,似乎在回憶自己這輩子的許多事,臉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後還是長嘆一聲,重新看向了她。

  「陳定愧對先人,求郎君將我下葬時,以髮覆面,黃泉路上,我亦銘感五內。」

  「還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聽不清,但那兩隻眼睛離開了她的面孔,定定的看向東方。

  她不得不湊到他的耳邊,聽他最後的嘆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頭顱向東……離雒陽……再近一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1:18 PM

卷一 殺豬刀 第三十一章 長安

  陳定死了。

  如果是在雒陽城,他大概會被埋在京郊的父母身側,年年歲歲,得享子孫祭祀。

  然而在潼關腳下,所有人都疲憊至極,沒有力氣去為他送別,甚至也沒有力氣為他多流幾滴眼淚。

  在這條通往長安的漫長道路上,死亡已經頻繁得令人感到麻木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失去親人、知交、故舊,其中有的人死得略有一點體面,得以穿著衣服,裹著席子下葬;

  還有些人沒那麼體面,撂在林間的淺坑裡,只有孤兒寡母為他灑一捧土,但也還算過得去;

  再差一檔的,衣服也會被人剝了去,屍骨也會隨意丟棄在路邊或是水裡,看那赤條條的,被魚兒或是野獸咬壞的模樣,有人會覺得心酸,但也有人覺得眼饞極了;

  因此即使這樣的歸宿也算不得是最為悲慘的,還有些人連屍骨也沒有,悄悄便消失了,不知進了誰的肚腹裡,至少能讓那人今夜得一個飽足。

  因此能如陳定這般,不僅穿著衣服,裹了席子下葬,親戚們甚至能湊出一段麻布給蕃氏和三郎,為他披麻戴孝,落在許多人眼中,簡直羨煞人也。

  林間霧氣氤氳中,有人唱起了哀歌,很快便有人跟著唱和。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路過的百姓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有些駐足看了一會兒,甚至還有人跟著低低的唱和。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一瞥,繼續背著包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去。

  這樣體面的葬禮,誰不誇他好命呢?

  陽光漸漸升了起來,霧氣開始散去。

  蕃氏最後看了一眼丈夫的墳墓,她那張憔悴而蒼白的面容上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們走吧,」她說,「該上路了。」

  過了潼關,離長安就近了。

  傍晚安營紮寨時,一直在押運官府物資隊伍中的張緡抽空跑回來一趟,問了大家一個十分重要,但誰也沒想過的問題。

  「算來路上大約再得十幾天,便至長安了。」他如此開了場,「諸位可曾想過,當選何處落腳?」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住在鹹魚斜對門,之前在十常侍之亂時差點被盜匪打劫的一位街坊開了口,「董相國將我等遷來,難道不是早有安排?」

  於是張緡那張因為路途顛簸也瘦了一圈兒,但仍然顯得十分珠圓玉潤的臉就皺成了十八個褶的名牌包子。

  「相國他……」他斟酌了一下,「他可能……可能日理萬機……他……」

  大家仍然有點發愣的盯著張緡看,終於李二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雒陽百萬之眾,皆被他遷至長安,他竟毫無謀算不成?」

  小心謹慎的張屬吏從來不回答這麼危險的問題,但他用那張包子臉對著李二,無言地點了點頭,大家頃刻便明白了。

  「那公卿們又居於何處?」

  「貴人們自然有所安排,我等怎能與其相提並論呢?」

  「若當真如此,我等豈不是要流落街頭?」

  鹹魚想了一會兒,「長安現下購置房屋可還便宜?」

  自從赤眉軍攻入長安,致使長安殘破之後,數百年間東漢朝廷再未修繕過這座舊都,因而城中清冷,稱得上地廣人稀,房價自然是很便宜的,一處房屋不過幾千錢。

  她自己從雒陽帶了七八千錢出來,途中又打了一次惡霸,雖說糧食分給眾人,錢帛留給同心,但她還有那輛馬車在,一匹馬可值萬錢,加上幾千錢的馬車,算一算她手中仍然有兩萬餘錢的積蓄。

  但形勢沒她想的那麼理想,自從朝廷西遷至長安後,有那等公卿不僅不愁自家的住所,還要多購置些房屋,力求趁著這場浩劫再發家致富一次,因而如她當初所購置的那套小院子,又要數萬錢才能買得起。

  於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便成了大問題。

  但對於朝廷來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若是沒有住處,沒有衣食,只要將自己賣給世家豪強做了奴隸即可,到時總能分到一處立錐之地,也總能分到一碗飯吃。

  雖說整個大漢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但長安城中的奴隸貿易稱得蒸蒸日上,生意興隆。

  ……聽起來真是令人欣慰。

  「也無妨,」她想了一會兒,「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聽出來了,你在想什麼壞主意。】

  【這怎麼能稱得上壞主意呢?】她在心裡冷冷地說道,【這叫劫富濟貧。】

  黑刃似乎在想什麼說辭,準備警告她一下,但她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營地旁的那條河上。

  這些日子以來,河裡的魚兒將自己吃得肥美極了。

  只要下水捉住兩條,開膛破肚,將魚腹裡的東西清理掉,就能熬一鍋鮮美的魚湯。

  誰會在意這魚之前都吃過些什麼東西呢?

  說幹就幹。

  水是冰冷而輕柔的,也是有阻力的。

  重劍這樣的揮砍武器不適合用在水下戰鬥中,她在緩慢下降的過程中,拔出了腕鞘中的匕首,靜靜睜開眼睛,注視著水面下的一切。

  她的水性極好,守在水中如同靜止的死物,那些四散的魚兒不消片刻,便又游了回來,小心翼翼,在她附近觀望。

  一條肥美的草魚大概是見慣了這樣的食物,徘徊了幾圈便一甩尾巴,游了過來。

  待那柄輕薄而鋒利的匕首在魚眼中反射出一點微弱的亮光時,它已經來不及逃走,一瞬間便被刺穿了魚鰓。

  草魚的血液帶著腥味,污濁了眼前這一點視線,但她不以為意,用繩索將它穿起來,掛在腰上,準備繼續尋覓下一條獵物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什麼東西突然落進了水裡,帶著沉重的響動,以及一股壓迫感向她襲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腳底猛蹬了一下石頭,游出去一丈開外後,再轉過身來,準備迎敵,然而她就萬萬沒想到——

  那位熱情的,年少的,給她送糧送錢送妹子的張將軍,吃驚地睜大眼睛瞪著她,嘴裡還噴出了一串泡泡。

  ……這太尷尬了。

  張將軍自己也是能游上水面的,水性還行,就是剛剛吃了一驚,嗆了點水,有點狼狽。

  她沉默不語地盯著他在河邊擰髮髻,擰衣服,擰完似乎覺得穿在身上到底不方便,又脫了下來。

  在他忙忙碌碌地脫掉罩袍,似乎想要繼續脫裡衣的時候,鹹魚覺得忍不了了。

  「將軍究竟為何下河?」

  「這個,」他手裡的動作滯了一下,「我原是去營地處尋你,聽說你來了河邊,卻未曾見到,後來又見你在水中,以為你不慎落水……」

  【……他見到每一個落水群眾都這麼見義勇為嗎?】她有點不確定。

  【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值得他挖牆腳。】

  【……言之有理。】

  她想想還是作了個揖。

  「將軍高義,小人心領了。」

  張遼沒吭聲,還是換個話題吧。

  「將軍尋小人是有什麼吩咐?」

  少年將軍聽了這話,好像有點不太開心。

  「足下雖處市井,卻是真豪傑,我欲與足下金蘭相交,何必待我如此生疏呢?」

  【確實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能當他兄弟,挖牆腳沒錯了。】

  雖然心裡這樣嘀咕,但她想了想,還是換了套更高情商一丁點兒的言辭。

  「既如此說,將軍尋在下到底何事呢?」

  張遼剛想開口說話,忽然眼睛圓睜了一下。

  ……他到底是把裡衣脫了下來。

  一條小魚掉在地上瘋狂地蹦來蹦去。

  她轉開眼睛,假裝沒看見那一身肌肉。

  「見笑了。」

  張遼來尋她,主要是為了之前張緡所說的那件事。

  長安城內其實房子不多,更多的是破落廢墟,有些被公卿圈起來了,有些則被西涼或並州將領給瓜分了。

  畢竟按照董相國這個套路,以後長安就是基地了,這些並州的將領要將家小搬來長安,自然會在城內購置宅邸,下面的小軍官們也會有樣學樣,因而城東的一片地就是這些並州人的蓋房子的地方。

  「以在下之見,長安城中魚龍混雜,城尉恐難一一看顧,不若賢弟與親鄰都搬來城東,與軍眷合在一處,豈不便宜?」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張遼立刻又加了一句,「營中已有士兵先至長安,興工動土,賢弟不若同鄰里商量一番?只消買些磚瓦,再給兵士們些工錢,省下這一筆錢仍能再置田產,如何?」

  ……怎麼回事,這人怎麼說得越來越動聽。

  她沒注意到少年將軍悄悄將稱謂改成了「賢弟」,對她來說,這番處置實在誘惑力太大了。

  ……終究還是沒控制住自己的貪欲,可悲。

  但她仍然守住了最後一點底線,「即使如此,我這人還是膽小,不願從戎。」

  張遼似乎根本沒在乎她這點拒絕,嘴角一翹,小白牙在暮靄沉沉中還閃了一閃,「那是自然,愚兄決不會強求的。」

  她始終記得,當她攙扶著一位十分虛弱的老人,同東三道上的鄰里們來到長安城前時,是在臨近五月的一個下午。

  路邊的屍骨一具疊著一具,幾乎沒有多少是穿著完好的,可來到長安城下的百姓,仍然衣衫襤褸,許多人已近衣不蔽體。

  當他們互相攙扶著,倚靠著,抬頭望向這座陌生的大漢都城時,遠處傳來了鼓吹金鉞之聲。

  前有武士,旁有騎兵,御奴從婢,氣勢非凡。

  中間的軺車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身姿嬌小,一襲綾羅蜀錦在陽光下爍爍生輝。

  她那烏黑柔軟的長髮裡插著珠玉的髮釵,襯得肌膚潔白如玉,不似凡間之人。

  見這樣的一支儀仗隊遠遠而至,所有人都立刻趴在了塵土裡。

  當車輪聲十分臨近的時候,鹹魚悄悄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正好與那女孩兒的目光對上。

  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對這些流民的輕視與鄙薄。

  ……也沒有關切和同情。

  那雙鹿一樣純潔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一丁點兒好奇,輕柔而隨意地望向了她。

  那是未至及笄之年的渭陽君董白,雖然董白對此毫無印象,但陸懸魚永遠也不能忘記,初見這位縣君時的情景。

  因為她們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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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鉞:音同月,武器名。形制似斧而較大,通常以金屬製成,多用作禮仗,以象徵帝王的權威,也用為刑具。

  軺:音同搖,輕便的小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6 11:43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一章 再就業

  烈日炎炎。

  但沒有什麼人會偷懶休息。

  新蓋起來的房子,屋裡屋外都透著嶄新的磚瓦氣息。

  窗絹還不曾貼上,因而時不時也有些長翅膀的小動物飛進來乘涼。

  整個關中,尤其是長安附近的林子幾乎都要被砍伐殆盡了。

  一張榻,一張几,一隻櫥櫃,都需要木頭來做材料,但遷來了數十萬人口,哪來那麼多的木頭呢?

  次一等的便只能先尋一張草席,在晾乾的泥土上打個地鋪,但草席也不是平白從天上掉下來的。蒲葦紉如絲,渭水河畔的蒲葦幾乎要被人揪禿了不算,甚至據說每日都有不慎失足落水的人,也不能阻止平民最後一點養家糊口的努力。

  但蒲葦變成草席也需要功夫,而且沒點經驗,真編不出又快又好的草席。

  居於雒陽時,蕃氏平素只忙針線女工之事,雖說家中清貧,好歹有幾畝田地,勉強算個小地主,因而平日仍十分矜持,從不參與那等商賈事。現下家中最後一點積蓄換了這處房屋,為了糊口也開始編起了草席草鞋,每日放在外面販賣。

  每日裡三郎也會去城郊割些蒲草回來,幫助母親做些家務,因而雖死了老公,陳家卻還勉強撐住了這一點家業。

  羊家想要再支起肉鋪買賣卻不那麼容易,關中原本人煙稀少,附近如羌族等又多牧牛羊,朝廷西遷之後,吃用便是一大筆負擔,哪還有那麼多的肉類給平民消耗,又哪來那麼多吃得起肉的平民呢?

  好在這一片房子是並州人的聚集區,董相國雖不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並州兵馬的錢糧是絕對不能忘的,因此這些並州的中下級軍官手頭倒還闊綽,令她又燃起信心,買了些豬仔在豬圈裡養著。

  這些日子裡,男人四處尋工做,女人則在家拼命的紡麻織布,眉娘暫時沒酒可釀,好在與同心合資買了一架織機,兩個人日夜倒班的織布,燈油自然是不捨得買的,但幾步路外有家小客舍,夜晚總點著燈,借了這點光亮,竟然能幹得動活。

  至於吃喝問題倒十分簡單。勤儉持家的婦人們路上總記得省出些鹽豆子,只要還有麥飯可吃,就有這一道下飯菜,若是鹽豆子也不剩幾粒,那也倒不必太過擔心。

  ……作為二百年西漢首都,經歷過繁華歲月的長安,井水自然也是地道的鹹鹵味兒,煮熟了喝上兩口,也就當喝湯了。

  這樣的日子苦不苦?要看同誰比。

  若是同雞犬升天的董家人相比,自然是墜入泥淖般不堪忍受,但若是同城外許許多多來得更晚些,因此沒有立足之地的百姓相比呢?

  城外搭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窩棚,那些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流民日復一日的守在城外,他們都曾經是遵紀守法,勤勤懇懇的好人,但現在變成了與骷髏相差不多的東西,區別只在於身上還有一層皺巴巴的皮,也仍然還喘著氣。

  這樣的人當做奴隸也是賣不出去的,他們這一路上若有妻女可賣,也早就賣光了,他們就只能在那裡等著。

  等著生,等著死,等什麼人來將他們撿走,或是死亡令他們徹底解脫。

  只可惜董相國並不是那種「我見不得別人在我眼前受苦,快將他們趕走」的那種慈悲人,因此只有每日清晨,城尉吏派幾個苦力出去繞城轉一轉,將死屍拉走統一掩埋,避免瘟疫擴大罷了。

  在這樣一座都城裡生活,真讓人提不起工作的勁頭。

  今天的鹹魚也在混吃等死。

  買這套房子花了帶來的積蓄,但馬車也還賣了三千錢,留在手裡。

  那匹馬倒是沒捨得出手,還在院子裡拴著,每天拼命地吃掉她一批馬草,再製造一批糞蛋。

  忍著尋香而至的蚊蠅騷擾,她仰面朝天躺在草席上——這個是蕃氏編了來送她的,作為親鄰受她長久照顧的答謝,思考著一件並不重要的事情。

  那個匣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從雒陽出發,無論帶上多少東西都肯定是帶不上枕頭的,因此那個匣子就在她腦袋下面,冷冰冰地充當著一個不合格的枕頭的用途。

  但除了當枕頭之外,它總該能幹點別的什麼?

  正這麼想的時候,院門忽然響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來,將匣子收好後出屋開了門——張緡正站在外面,滿臉大汗。

  「賢弟處可有水麼?」

  「啊,」她眨眨眼,「自然是有的。」

  待張緡進了屋,脫了鞋,她倒了一碗水遞過去,剛喝了一口,張緡便大驚失色,痛心疾首。

  「賢弟何以奢靡太過?!」

  ……那就奢靡太過吧。

  「兄見賢弟這幾日未曾去市廛處攬些活計?」

  「沒,」她老老實實地說道,「錢少,活多,懶。」

  張緡十分熟稔地在席子上坐下,又抖了抖自己那件半舊的絲麻摻半的直裾,於是一股汗味兒就跟著抖了過來,「有一處美差,賢弟可願?」

  她閉住嘴巴,屏住呼吸。連羊家現在都不招工了,那些幫傭也得四處去找活幹,哪裡來的美差呢?

  「聽聞都亭侯府新建,人手不足,又不肯買那些不知來路之人,所以要招一個精明強幹的僕役,在外處理雜事,愚兄欲薦賢弟前往,不知賢弟意下如何呢?」

  她有點沒反應過來,坐在那裡看著他。

  張緡小心地也看了她一眼。

  「祿米如何?」她覺得該說點什麼,便直覺地先問一句。

  「一百五十石。」

  ……………………

  要是她沒記錯當初鄰里坐巷口談天說地那點常識的話,縣尉也就二百石俸祿吧?縣尉也就是縣級公安局局長,換而言之就是,在這個全民失業的大浪潮裡,她在家躺著數蒼蠅就有人上門送給她一份OFFER,還接近正科級待遇?

  【有人看穿我女扮男裝的假象,想要攻略我嗎?】她不確定地在心裡問了黑刃一句。

  【就算看穿你女扮男裝的假象,你覺得憑你這個交流技巧,會有人想攻略你嗎?】

  【那誰知道呢?】她想了一下,【也說不定唄?要不就憑我這個交流技巧,哪來的這個OFFER?】

  「那位都亭侯是個什麼樣的人?」

  「亦是並州人,大概是自張將軍處聽說了賢弟友愛鄰里,仁厚高義之事,很是放心,才欲雇傭賢弟。」

  她懷疑地盯著張緡看一會兒,「都亭侯不是招保鏢吧?」

  張緡也想了想,「這位貴人府上當有親兵護衛,不需賢弟。」

  那麼這位都亭侯是錢多燒壞了腦子,所以招個雜役都要給出這樣的高價嗎?

  「在朝中也沒什麼仇人吧?」她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可以做工,但不買凶殺人的。」

  「……殺人?」

  「就是死士?」

  張緡恍然大悟。

  「賢弟可有家眷?」

  「……啥?」她呆了一下,「我有沒有,張兄難道不知道?」

  「是啊,」張緡又拿起水壺,似乎有點牙疼地往杯子裡倒了些水,「既無父母,又無家眷,誰敢用這般死士呢?」

  「那也說不定,」她猶猶豫豫地想了想,「你看,張大哥你就跟我親人一樣啊。」

  她確實是警覺而機敏的人,縱使兩人面對面坐於席上交談,這般不設防的前提下,她仍然能夠直覺地躲開張緡那滿滿一口水。

  「總之,」張緡做了一個結論,「愚兄雖有意舉薦賢弟,但仍未知貴人心意,都亭侯究竟作何想,賢弟還須去了才知。」

  那就去看看?她當然也不能守著這幾千錢坐吃山空?

  這座都亭侯府也是新建的,離她家也不遠,千真萬確是在並州人這一片兒混的。

  只是到府上時,據說都亭侯進宮去了,令她在外面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等得她腿都酸了,太陽也西下了,這位貴人才回來。

  與長安大多數坐車的公卿不同,都亭侯一身金甲,騎馬而歸。

  這人大概三十餘歲,背對著太陽,也看不清臉,只覺得金甲絢爛,騎在那匹絳紅駿馬上時,如天神般不怒自威,令人一見便不覺心中生畏。

  他瞥了一旁跪得標準的二人,下了馬,將韁繩丟給了跑上來的僕役。

  「什麼人?」

  「大人欲尋的那個料理前院……」

  「哦,」這位侯爺恍然大悟,「你就是文遠三番五次提起的那個殺豬匠?起來,我看看。」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但她還是乖覺地站起身,盡量保證謹慎一點,恭敬一點的姿態。

  別說讓老板面試一下,這個正科級待遇,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多少人想跪還沒門子呢!】

  這位騎在馬上不說話時威風凜凜的侯爺上前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後轉過頭,看向了他身後的另一名全身鎧甲的軍官。

  「就這點斤兩,還能殺得動豬?」

  ……………………怎麼說話呢這個人?!

  那個軍官也看了她一眼,「文遠處事素來穩妥,況且人不可貌相,將軍……」

  侯爺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了。

  「在府中隨便給他安排個……」侯爺的一隻腳邁進府裡,另一隻還停了一停,轉過頭皺著眉又看她一眼。

  「記得多給他些飯食,讓他吃飽,我呂布府中豈有這樣的……」

  後半句話沒說出來,這位侯爺只是隨意拿手比劃了一下。

  ……比劃了一下她的個頭。

  夕陽西下,她靜靜望著那個匆匆而去的,天神一般的背影,心中反復地問著黑刃許多問題:

  【這人他媽魅力值比我還低吧?你見過說話這麼欠打的人嗎?!他跟誰說話都這樣嗎?不能吧?那他不早就被人打死了嗎?!】

  過了很久之後,陸懸魚終於確定,呂布這個人,他真就是跟誰說話都是這個風格的。

  ……其中包括但不限於董卓、袁術、袁紹、以及劉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2:25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章 人設崩塌

  都亭侯府看起來十分氣派,夠得上「東西九筵,南北七筵」之類的貴族標準,路上有磚,兩邊有園,雖然樹小房新畫不古了點兒,建築質量無可挑剔。

  ……就是府上的婢女有點兒一般般。

  她當然不至於像某點宅男主角那樣見到個婢女就卑鄙無恥下流地想入非非,但來之前也還有點期待看到一群青春美少女說說笑笑「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美好畫面。

  作為董相國身邊的愛將,統領並州系兵馬的重要將領,呂布肯定是不缺錢的,所以為什麼府裡出來進去四處走動的婢女清一色都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婦人呢?

  按照漢朝這時候的風俗律法來說,「婢女」其實就是女奴,白天要做活,如果男主人看中了,晚上還不得不被白嫖,所以公卿世家總會豢養一群年輕貌美的婢女,有些有情調的還會教她們琴棋書畫,拿來當玩物也可,當成精致的小禮物往外送也常見。

  至於婢女們自己怎麼想……沒人在乎。對於世家來說,不與自己同等級的人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算是人,雒陽城那麼多百姓還是良家子呢,照樣屍骨鋪了一路,這群生活在豪門裡的小姑娘的死活更沒人在乎。

  ……大概算是不存在生殖隔離的猴子?

  這樣想一想,她對呂布肅然起敬了。

  如此立身持正,不好美色,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人可太難找了!

  為了慶祝鹹魚能夠成功再就業,羊家的舊同事們要求她請客喝酒,熱鬧一下。

  一群殺豬的幫傭沒有那麼挑剔的口味,她原本想讓老板燉個瓦罐狗肉上來就行,李二堅持著讓老板把狗拉到門口現殺。

  「郎君有所不知,」李二神秘兮兮地說,「現下專有那等做酒肉的,以次充好,弄些假狗肉來吃呢。」

  「狗肉這東西還有假的?」她有點不理解。

  「那是自然!」他說,「難道竟未聽說那個——」

  ……………………不,她小時候就聽說過,那時是火腿腸版本。

  現在變成了酒館飯店版本。

  但比較讓人一言難盡的是,小時候那個版本是顯而易見的流言。

  現在這個版本,你還真說不準……

  盡管算不上君子,但「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道德值還是有的,因此這一罐子狗肉上桌的時候,她硬是沒下去筷子。

  一路上鮮少開葷的漢子們兩隻眼睛差點落進罐子裡,但旁邊擺的那幾樣拌豆腐、炒菜苔也沒剩下,客舍的伙計倒也不以為意。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餓死邊緣走一遭的人,吃相難看點太正常。

  【你不吃嗎?】

  【不,】她有點期待地回了一句,【我等著明天吃呂布家的飯。】

  「郎君得了都亭侯府的差事,可見榮達只在眼前了!」

  「若是有了缺餉處,千萬不能忘了我們幾個呀!」

  「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前途,當浮一大白!」

  ……雖說跑去呂布府上做個差役也算不得什麼前途。

  但想想也對,大失業背景下能考個事業編制,確實也算不容易了。

  喝了一輪酒,李二小心翼翼湊了過來。

  「郎君信義篤烈,有古人之風,但……」

  「……但啥?」

  那張十分粗糙的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但都亭侯府上人多嘴雜,不可不防啊。」

  人多不多的,她有啥可……

  ……她忽然想起當初剛去羊家當殺豬匠,這位老同事幹的那些事了。

  漢朝人民的娛樂很少,八卦算是一大項,再加上這一路旅途枯燥苦悶,基本上李二對她使過什麼壞,在羊喜和夫人面前嚼過什麼舌頭,每個在羊家幹活的幫傭都能講上三遍,有時還能講出三個版本。

  「為啥是你來提醒我呢?」她心情有點復雜。

  於是這位東三道上出了名的「智將」臉上,也帶了一絲遮掩不住的羞赧。

  「這一路上我小心觀察,見郎君品行……」

  「……說實話。」

  「……見郎君與同心娘子只兄妹相待。」李二十分謹慎地停了一下,又看看她的臉色,才繼續說下去,「郎君亦知我家中無人……」

  其實原本是有人的,只是路過弘農的一處村莊時,媳婦偷偷跟人跑了。考慮到這一路的街坊鄰居小有餘財,又有她時不時接濟一下,雖然苦了些,倒也沒認真餓死過誰,說那個媳婦是偷偷跑了而不是被賣掉了也還有點說服力。

  但是,如果兩口子感情好,媳婦怎麼會跑呢?那肯定是丈夫有問題啊!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還沒開口,李二就變色了。

  「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我也沒說過你對不起她啊。」她尷尬地說。

  要麼就是媳婦終於忍不了他這個小號熊瞎子的外形了?

  但李二已經開始氣憤了,「郎君率直,去新主君府上也當小心謹慎,莫受了婦人的欺!」

  ……他的工作其實跟婦人沒啥關係。

  說起來有點奇怪,都亭侯府的郎中——就是管家——對她的來龍去脈仔細查問一遍之後,便客客氣氣的給她塞去了廚房,來客時殺豬宰羊,閒暇時不用做什麼,查驗廚房上下是否乾淨即可。

  ……這是漢時的衛生監督員嗎?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職業?

  本來這種監督員就很不招人待見,尤其她還有個不招人待見的特殊氣場……雙倍的不招人待見!

  進了偌大一個廚房,郎中向這群新同事介紹過她之後,硬是沒一個人吭聲。

  ……氣氛有點壓抑。

  ……但是呂布吃的比她好多了。

  角落的籠子裝著鵪鶉,樑上的繩子掛著醃肉,水桶裡游著鯉魚,旁邊還備著兩隻王八。

  其餘各種山野蔬菜不足數,光看這裡物資豐饒程度,你根本想像不到城外每天都在餓死人。

  隨手打開一個櫃子看看,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敗家!還有冰鎮的葡萄!

  郎中走了,廚子和雜役們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上前攀談。

  「陸小哥是何處人?」

  「何時來了長安?」

  「有家眷否?」

  ……盡管雙倍的不招人待見,但誰也不想惹她。

  僕役們比主人家吃飯時間要晚一些,兩個婢女收了餐盤回廚房來,朝食很快就端上來了。

  雖然那些精致吃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說,但粟米飯的確管飽,下飯菜也不是鹽豆子。

  除了將廚房有些蔫的蔬菜熬了湯之外,每人還有一勺肉醬,油汪汪熱騰騰,蓋在粟米飯上,迎著朝陽閃著光。

  大概是因為吃飯的時候大家心情都比較放鬆,這些並州籍的僕役開始……

  講起了……

  山西話。

  ……跟西涼話一樣,具有高度加密特性。

  聽這群人嘰裡咕嚕的在那裡講什麼,從小變大,從平和到激昂,直到有人瞥了她一眼,又戛然而止。

  【……他們看我有這麼不順眼嗎?】

  【也不一定是看你不順眼。】黑刃倒是十分冷靜,【但我覺得一個正常的士人府邸是用不著一個衛生監督員的。】

  【……我也這麼覺得。】

  吃過朝食,先要準備主人家白天有可能用到的點心和水果,然後開始打掃衛生,清理衛生死角,到下午時稍微的打個盹,沒過一刻就要開始準備晡食。

  主君晚上吃什麼,僕役們是說了不算的,正常情況下應該主君點菜,傳到後廚來做準備。

  但呂布在吃這方面也沒什麼要求,大家說,不管端上什麼伙食,將軍都不挑剔。

  ……這樣想一想,她覺得這位將軍的形象更高大了。

  ……但她試探著這樣誇一句的時候,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個古怪表情。

  ……她很快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主君雖然不挑食,但是夫人們是有標準,有要求的。

  第一個來廚房的是側室嚴氏,身後還帶了兩個婢女。

  這是位二十歲出頭的美人,那張桃花一般鮮妍的臉一露面,整個廚房都跟著光照等級上升了。

  「今日既有鮮活鯉魚,」她以袖掩口,一雙月牙似的眼睛彎彎的,聲音也軟綿綿的,整個人就像雪人兒一般,讓人看了就心生憐惜,「我聞《七發》有言,秋黃之蘇,白露之茹,此天下之至美,再配以紫蘇即可。」

  一廚房的人都恭恭敬敬的應了,待嚴夫人走後,四十餘歲的主廚枚叔一臉驚慌的跳了起來,「快去市廛處再尋幾條鮮魚來!」

  「未時過半,如何還能尋來?」另一個僕役望了望外面,「我看夫人也未必就想起要吃這一條。」

  五大三粗的主廚還是一臉不放心,最後下了個奇怪的命令,「將魚藏起來,還有!誰也不許出去亂說!」

  ……吃他個生魚片而已,至於嗎?

  過了大概也就二十分鐘左右,又有一位夫人帶著侍女來了。

  ……這次大家更加恭敬,懂了,這個是正室。

  正室魏氏是位三十出頭的婦人,雖然打扮得十分得體,臉上妝容也頗為精心,容貌也十分清秀,但和剛剛來過的嚴氏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檔。

  作為主婦,她來到廚房,一一吩咐了晚上都要做些什麼,加什麼料,鹹淡如何,有哪些注意事項,並且……

  魏夫人環視了一圈,用十分標準的並州話問道,「今日沒有魚嗎?」

  「自然是有的!」主廚小心翼翼,自灶台後面拎了那一桶魚來,「只是嚴夫人說,想吃個魚膾……小人正準備炮製了它……」

  魏氏臉上毫無表情,「燉了它,記得多加些醋,晚上我要吃。」

  目送著魏氏離開的背影,廚房裡陷入了一片沉默。

  「請問……」鹹魚小心翼翼舉起了一隻手,「為什麼不提前備好兩條魚呢?」

  大廚突然轉過頭!

  一臉仇恨地瞪向了她!

  「爾說得倒是輕巧!就沒見到老鱉都特意養了兩條嗎?!」他充滿仇恨地嚷嚷道,「如今長安人滿為患!多少流民留滯城外,想買一條這般肥美的鯉魚談何容易!」

  ……她應該說點啥?

  還沒等她說點啥,大廚已經從怒髮沖冠轉為心死如灰,繼續去做菜了。

  今晚端上去的晡食是烤鵪鶉、臘羊肉、豆腐腦、炒青瓜、外加一碗老陳醋燉出來的鯉魚。

  ……真不愧是山西口味啊!

  晡食端走後,廚子坐在那裡,依舊是一臉的心死如灰。

  「爾等不妨猜一猜。」他冷冷地說道,「今日又該如何?」

  她悄悄拉住旁邊一個十五六歲的雜役,「枚叔為何作此態耶?」

  雜役眨了眨眼,「小哥不知,嚴夫人見魚膾不至,必然要同將軍哭訴的。」

  「……然後?」

  「將軍既不忍心駁了嚴夫人,又不願開口去同魏夫人講,兩邊為難,最後只會尋廚子過去罵一頓。」

  她感覺有點沒反應過來,「偶爾為之?」

  雜役看她一眼,「天天如此。」

  一個婢女跑了過來,「枚廚子!將軍喚你過去!」

  ……………………

  這就是天神下凡的人中赤兔馬中呂布嗎?!

  望著廚子蕭瑟遠去的背影,她終於明白郎中為什麼要在廚房放一個衛生監督員了。

  換她當廚子,可能也想給呂布這廝毒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2:37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章 閒出病

  在呂布府上待過一段時間之後感覺怎麼樣?

  ……其實還行。

  作為相國身邊的紅人,新近封侯的暴發戶,呂布絕對不算最差的那一檔主人,他本人很少對僕役們提出什麼過分要求,吃喝用度都隨意,但偶爾心情不好時據說也會給身邊的人來兩腳。

  還有一樁苦惱是府上時不時會設宴款待那群並州將領,這群粗人吃喝過後,杯盤狼藉不算什麼,重新擦一遍地板刷一遍席子也不算什麼,柱子都要重漆一遍的時候也有呢!

  誰家也不會養一群裝修工人,因此這種時候全府的僕役就會一邊激情辱罵這些粗人,一邊痛苦地996。

  除此之外,大家伙兒多數的苦惱來自府中兩位夫人鬥法,按照後來這群人悄悄同鹹魚所說,魏夫人其實不喜歡吃魚,那天那碗並州口味的醋燉魚幾乎是原封不動端回廚房的。

  「那只娶一個不就行了?」她有點不解。

  「這是什麼話!將軍那樣的英雄人物,怎麼能只守著一個呢?」

  另一個雜役擠眉弄眼了一下。

  魏夫人是並州出身,又有兄弟幫襯,據說她的兄弟在並州軍中也是一員赫赫有名的將領,因此不能拋棄;

  嚴夫人雖然出身低微,卻長得美貌惹人憐愛,那就更不能拋棄了。

  鹹魚突然思維發散了一下——萬一要是長安也跟雒陽似的,一把火被點了,呂布帶哪一個跑呢?

  ……大概人家這種統兵上陣的將領不需要操心這種事吧。

  並州街上待得時間久了,家家戶戶逐漸也把日子過起來了。

  但總歸還是艱難,當初在雒陽那種閒散氣息很難回來了,夏夜時少見出來乘涼的,要麼就是忙碌一整日,倒頭便睡,要麼便是熬夜織布做活,無暇閒聊。

  連張緡都開始了996,回到家中還真是很難尋到一兩個說話的街坊鄰居。

  日頭漸漸又短了起來。

  天氣也沒那麼熱得令人髮指了。

  據說今年雍涼一地尚算豐收,糧價好歹沒漲到天上去。

  但是那些在城外搭棚子住的平民要怎麼過冬呢?

  她正給家裡的幾顆菘菜澆澆水時,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一打開門,同心抱著一個小筐,裡面裝了十幾個沙果,好奇地站在門口。

  「陸郎君家的菘菜,比別處看著更鮮嫩些。」

  鹹魚讓了她進門,同心倒也不推辭,大大方方便走進來了。

  「這是新摘下來的果子,送來給郎君嘗嘗。」

  她望了望果子,又望了望同心。

  雖說還是一身布衣荊釵,但不得不說隔壁這姐妹倆都頗懂得怎麼打扮自己,滿臉的傷痕都淡下去後,顯出來的便是個杏眼桃腮的小美人,挽了墮馬髻,戴了一枚銅簪,笑吟吟地望著她,看得她有點不自在。

  「現下不比平日,這果子雖說不金貴,但也算稀罕了呢。」她推脫了兩句,「你們平日勞累,何必拿來給我?」

  「還有好多呢,素日蒙郎君照顧,這份自然是郎君的。」

  咦?剛剛他就想問,眉娘和同心這兩個雁過拔毛連燈油都不捨得點的小姐姐是哪來的錢買果子吃,竟然還有好多?

  同心又看了她一眼,「郎君亦知,這條街上住了些並州來的武夫,這是蕃七伯隔壁那個牙旗兵送來的。」

  原本雒陽百姓對軍中階級沒什麼概念,在大家看來,除了各種將軍和功曹之外,下面的就是清一色的兵卒。

  但現在同並州人混居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漸漸有了一點認識,別的不說,扛旗兵的薪金待遇比普通士兵要高出一截,這個大家是有所耳聞的。

  古代戰場上沒有即時通訊設備,搏殺拼鬥時也聽不進去什麼精細指令,因此進退靠擊鼓鳴金,行動方向則看旗而行。旗幟若是倒了,士兵們的士氣受損,指揮也會出現混亂,因而這些專門扛著旗幟的小兵都是百裡挑一的悍勇之人,尤其是替主帥各色令旗牙旗的扛旗兵,不僅各個在軍中能打出點名堂,身邊甚至還有人專門保護他,畢竟「搴旗」同「斬將」是可以放在一起的大功,自己家的旗被對面拔了去這種事誰都不想的。

  她回憶了一下,那個牙旗兵似乎身高相貌還行,平時在街上也還客氣——並州來的鄉下人,對雒陽長安這種大城市居民畢竟還有點濾鏡——雖然歲數略大一點點,好像是三十多歲,但據說家中妻兒都被烏桓匈奴擄走了,現在還是個被迫單身的王老五。

  這樣一個單身狗會跑來向同心獻殷勤,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話說司馬昭好像也是這個時代的?

  「聽起來還可以呀。」她思考了一下,再看看同心,「脾氣性格怎麼樣?」

  同心臉上還在笑,但是眼睛好像不笑了,看了她一眼。

  「嗯,也是個急公好義,十分爽朗開闊的性子,但素日裡對我的事很上心呢。」

  「那很好呀!」她剛說出口,忽然後悔了。

  ……是不是李二還委婉地同她提起過同心?

  「不過我看李二雖然不算老實,但也還精明,而且知根知底,好降服,」她決定再多一句嘴,「他對你也很是上心呢,可以多挑挑揀揀幾個!一家有女百家求嘛!」

  同心不笑了,她開始快速地將筐裡的沙果一個接一個的塞到她懷裡。

  夕陽黯淡的光芒裡,那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一邊拿果子,一邊上下打量她,給她打量得有點發毛。

  「陸郎君也快及冠了,到時我也當為郎君留心些,挑一位能降服郎君的美貌女郎才好!」

  望著同心離去的背影,她有點茫然,然後突然驚醒,【她剛剛進門時是不是誇我的菘菜種得好?我應該給她拿兩顆去呀!我這什麼腦子?!】

  【……………………】黑刃好像沉默了很久,突然聲音又響起來,還帶了點歡快,【哪怕在濫強裡面,你也稱得上是泥石流了!】

  她怎麼能算是泥石流呢?從拿到雒陽戶口一路到現在,她都是遵紀守法好公民呀!

  不僅遵紀守法,還熱心幫助街坊鄰居,哪裡泥石流了!

  盡管大家是夏天才來長安,但也不耽誤家家戶戶瘋狂囤積各種過冬物資,這個冬天過不過得去,一看糧食,二看柴火。沒有柴火就沒有取暖的火盆,沒有煮沸的井水,也沒有熱飯熱菜。

  糧食尚能買到些,乾柴價格卻開始水漲船高,長安附近樹是有的,但都是關中豪族的,附近想撿些,城外還有大批荒野求生的流民。

  出城幾十里有驪山,趁著呂布去軍營裡住幾日的空檔,她請了假,跑去驪山拉了幾趟柴回來。

  ……路上還見過幾次熟人。

  魏夫人的兄弟名叫魏續,也在長安郊外統兵,隔三差五總會跑來呂布府上蹭飯,他也是來蹭飯的武將中最令府中僕役們討厭的一個,因為這人愛喝酒,酒量又差,喝了吐吐了喝無窮匱也,對服務人員極其不友好。

  ……大家都在等著他哪天乾脆喝死,或者喝高了出城的路上一頭從馬上栽下來。

  每天都在摸魚的鹹魚倒是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惡感,在路上見到這位年輕將軍時,他居然還認出了她。

  「這不是文遠心心念念那小子嗎?」他騎在馬上,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看馬車上的那些乾柴,「你平日又不在家吃飯,運這麼多乾柴回去賣?」

  「……非也,小人這是為鄰里帶上的。」

  魏將軍思考了一下,回頭看看自己的幾個隨從兵,又看看她。

  ……他琢磨啥呢?

  「那些受你照顧的鄰居,」他摸摸下巴,「都是寡婦?」

  ……想一想,羊家夫人,蕃氏,眉娘,似乎確實是寡婦,但同心很明顯就不是。

  她想了一下,「也並不都是寡婦,亦有無親眷可依靠的孤女啊。」

  這句話說得並沒有錯吧?

  但是魏將軍也開始上下打量她,嘴巴裡還「嘖嘖」了兩聲,直到隨從低聲提醒他,他才一夾馬腹繼續上路了。

  【這人什麼毛病?問的問題奇奇怪怪的。】

  她拎起鞭子,在空中打了個響。

  馬假裝沒聽見。

  ……她伸出腳去踹了那匹吃她的喝她的就是不愛幹活的牲口一腳,終於馬車也開始前行,而這件事也被她丟到腦後去了。

  ……她很快就知道魏續到底是什麼毛病了。

  那天府上又開始搞軍中聯誼,廚房裡所有人都在瘋狂的團團轉,她偶爾也會搭把手洗個菜燒個火,所有菜備齊,婢女們一罐又一罐地開始取酒時,這群做菜的雜役終於得以稍微歇一歇了。

  「其實為將軍們備膳倒還好,」枚叔兩眼放空,「別管晚上怎麼收拾,好歹吃喝這兩個時辰裡,總是喊不到廚房裡的人的。」

  「不錯,」枚叔的副手也一臉平心靜氣,「素日夫人們變著法兒的在廚房動心思,每到晡食時,咱們都要提心吊膽,生不如死,還不如這一場心中來得踏實。」

  秋天到了,新豆子上了,是不是可以換換菜譜,來點豆腐?

  雜役們正在神情十分放鬆地閒聊,鹹魚則準備偷偷摸摸下班的時候,一臉秉公執法的婢女突然出現在了廚房門口。

  枚叔跳了起來!

  「又如何?!」他聲音裡都發顫了。

  婢女看了看他,然後將目光投向了角落裡的陸懸魚,「陸懸魚!將軍喚你過去!」

  ……………………?

  不是,她又不負責做菜跟她有什麼關係啊?!菜做得不對勁抓了全廚房的人也抓不到她身上吧?!

  陸懸魚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中走出了廚房,其中以枚叔尤甚。

  ……那個眼神裡包含了警惕、戒備、以及不信任。

  【怕我打小報告?】她偷偷問了黑刃一句。

  【你以為……】黑刃慢吞吞地反問了一句,【素日被主君痛罵這種事,枚叔想不想推給別人?】

  【肯定想啊,有人挨罵有癮嗎?】

  黑刃沒吭聲。

  在她懷著疑惑,走到了台階下,脫了鞋,踩著一級一級的台階,恭恭敬敬走進這個燈火通明的主屋之中時,她看到了穿著十分隨意的呂布、魏續、張遼、還有幾個她平時不太注意叫不全名字的武將。

  但見到她時,第一個對她說話的既不是呂布,也不是張遼,而是魏續。

  這位滿臉通紅,兩眼發直,明顯喝高了的武將指著她大聲嚷嚷起來!

  「就是他!降服了一整條街婦人的那個猛將!就是他!你看看他這——」

  魏續也伸出手去,比了比她的身量。

  「你們信嗎?!」

  ……她感覺驚駭得講不出話了。

  ……………………這人閒出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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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搴:音同簽,拔取、採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12 A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章 席間娛樂

  陸懸魚其實搆得到七尺,個子並不算太矮,只是這群邊地武人普遍高大些,並州武將還好,西涼那邊據說有幾個體型能跟熊打架的,也不知真假。這麼比起來,呂布還算是相當勻稱的。

  但除了個子,她的體型有點硬傷,雖然稱不上白和幼,但她確實有點瘦,畢竟這一路顛沛流離能活下來算及格,能吃飽算學霸,還想胖的除非是人上人考生們……

  所以她要是按婦人算,是個瘦高個兒,按男子算,就只能算是個瘦弱竹竿。

  其他武將笑嘻嘻地看他,一面交頭接耳,一面擠眉弄眼,魏續那張喝成豬肝色的方臉還在晃來晃去,「快講講,爾究竟有何訣竅!」

  ……她站在那裡,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帶髒字兒的話。

  「難道是天賦異稟?」

  ……………………(╯‵□′)╯︵┻━┻

  「小人沒什麼天賦異稟之處,」她說,「只不過是同鄰里們相互扶持照看,只求活下去罷了。」

  魏續露出了一張懷疑臉,「若只是好心,為何不照看些孤寡老幼?」

  「哦,因為這一路上,老人和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屋子裡十分熱烈的氣氛靜了一靜。

  魏續好像酒醒了一點,愣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眼睛圓睜,大吼起來!

  「肯定是好色!」他嚷道,「既然一路上死了許多人,誰不艱難?!你不好色為什麼會幫她們!」

  「小人不好色,」她淡淡地說道,「小人除了喜歡幫寡婦擔柴挑水外,前幾天天熱時,還喜歡跟自家院子裡的蟲子聊聊冰是什麼滋味兒呢。」

  她的話似乎有點突兀,魏續又開始發愣,過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問了一句。

  「冰是什麼味道?」

  張遼看不過去,咳嗽了一聲。

  「修長兄,莫再胡鬧了。」

  魏續醉醺醺地,轉過頭盯了張遼一眼,「那不成!我總得知道,他憑什麼那麼受婦人喜歡!我怎麼就不行!」

  ……………………成,又是一個狗魅,感情呂布這裡是狗魅大本營!

  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找點正常的理由,阻止魏續發酒瘋。

  「小人力氣大,翻地挑水什麼都做得,」她說,「因而招鄰里喜歡。」

  「呵呵,」魏將軍咧開一嘴牙,沖她笑了笑,「黃口小兒,你當在座諸位將軍沒見過世面不成?你能有幾分力,開幾斗弓?」

  ……這個,她還真不清楚。

  見她低頭思索,魏續來了勁頭,雙手一拍大腿,轉過頭看向呂布,「姐夫!快取張弓來!」

  一直在那裡喝酒,發呆,也不知道想什麼的呂布抬眼看看他,再看看橛子般站在酒宴中間的陸懸魚,終於有了點動靜。

  「要幾石?」

  「這個,」張遼伸手虛攔了一下,「不如先從七斗弓開始?」

  「不成!一石弓!」魏續立刻順桿往上爬,嚷嚷起來,「若是能拉開一石弓,我才信你有一把力氣!」

  考慮到她那把弓並不是這個位面的,拉力如何她也沒細研究過,因此能不能開一石的強弓,她也沒把握。

  「小人若是拉不開呢?」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魏續抬頭望天,認真思索了一下。

  終於,丫重新把頭轉了過來,沖她又是一咧嘴,「那你必是天賦異稟,咱們脫褲子比大小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看我能把這屋子裡所有人都殺光嗎?】她鎮靜地問。

  黑刃似乎也被這個滿腦子只有吹牛喝酒下三路的武將給驚住了,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有反應,【殺他應該不難,但是那個主座上的人就未必。】

  呂布似乎對比大小這種游戲沒啥興趣,但是也不出言阻止,而是揮揮手,讓兩個僕役下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拎上來了一張弓。

  軍隊標準制式,十分樸素,略有一點磨損,但保養得還不錯。

  「檍木幹,中青角,水牛筋,顎內膠,」呂布將它拿在手裡,反復掂量了一番,「一石弓。」

  而後他將弓又還給了僕役,示意她接過。

  「來我府上這許多日,不過磋磨時光。未見你展露什麼過人之處,但既是文遠看重的人,」這位都亭侯平淡地說道,「總該能拉開這張弓吧。」

  ……不能丟人。

  她想,絕對不能丟人。

  弓到了手裡,掂量了一下,手感確實不錯,能感覺出來是精心而製的。

  她試探著拉了一下弓弦……還可以!

  ……加把勁兒怎麼樣?

  …………再加把勁兒呢?

  放空弦對弓十分不友好她是知道的,一則弓體受力過大,二則她手上又沒有箭,這又不是她熟悉的弓,也不好判斷怎麼樣算是「滿弓」,但要是拉不到滿弓就收手,那就要跟魏續比大小了!

  ………………所以,再再再加把勁兒呢?!

  「夠了!夠了!」眼看這個瘦弱少年將一張弓拉滿,卻還未停手,那張弓已經發出十分不祥的聲音時,席間有人起身驚呼!而呂布也睜大了眼睛!

  但是沒待他開口,那少年似是發了最後一把力!

  「砰——!」

  全場都靜下來了。

  「這個,」少年拿著兩截的弓,有點尷尬,「小人不擅弓。」

  「……………………」

  魏續好像酒醒了。

  張遼也悄悄低了一下頭。

  只有上座的呂布盯著那張斷弦的弓發呆。

  「……這是上黨名匠所製,是我在軍中升遷後,購得的第一張弓,」他的聲音飄飄忽忽的,「雖說現下不用它了,但這麼多年,我一直保養得頗為精心。」

  「不過一張弓罷了!」魏續「砰!」地跳起來,「這可是難得的勇士啊!姐夫何不賜——!」

  「……閉嘴!」呂布那雙眼睛還在盯在弓弦上,心疼了一聲,而後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再拿兩張弓來。」

  「我倒要看看你能拉斷幾張弓。」他說。

  「小人斗膽,」她怯懦地問了一句,「為何不直接拿一張兩石的弓呢?」

  武將們互相看了一眼,另一個她不太記得名字的,略有一點三角眼,但總體還是挺精明臉的武將回了她。

  「你這小子好狂妄,可知二石弓有多難得!豈能隨你糟蹋!」

  ……那就不糟蹋唄,又不是她想糟蹋的!

  但是現在有個問題,如果她把兩張一石的強弓也拉開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她站在那裡心裡犯嘀咕的時候,張遼起身,端了一爵酒笑眯眯地過來,「賢弟可是擔心都亭侯府要你賠弓錢麼?」

  ……那也說不準啊!

  「將軍有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張遼還順帶著用她不太懂的語言拍了一下呂布的馬屁,「豈會與你計較這些微不足道之事呢?」

  那爵酒端到她面前。

  她很少喝酒,但偶爾喝一點不是問題。

  問題是爵杯這東西其實是個單口酒杯,用另一端喝酒就不太容易。

  但是用喝酒的這一端吧,看張遼那個面色,也不像是沒用這東西喝過酒的。

  ……算了算了別矯情了,這一路上什麼衛生不達標的東西沒吃過。

  她做了一下心理建設,將那盞酒喝完時,僕役端上了兩張一石弓。

  「若爾能開兩石之弓,」呂布的身體稍稍前傾,也有點好奇,「今夜當為座上客!」

  這兩張一看是從倉庫裡拿出來的,保養得還行,但沒有之前那張那麼好。

  她做了兩次深呼吸,然後一手拿起了兩張弓。

  酒精似乎在體內產生了一點作用,至少讓她有點興奮了。

  她想在呂布這裡當座上客嗎?

  不,她又不準備出仕,左右只是改善一頓伙食而已。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應該想起的事。

  這一路上,老人,以及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其實寡婦也沒那麼多,她們大多數都將自己賣了。

  但對於這些武人,這種事只是聽聽罷了,他們既不留心,也不為此傷感。

  弓弦被慢慢拉開。

  「怎的忘了給她指套!」一個武將突然驚呼了一聲,「豈不傷手?」

  其實沒那麼容易傷手,她的指腹處用布裹著鐵片,正可隔開弓弦,但即使如此,也能感覺到那緊繃的力量。

  秋分已近,五穀成熟。

  院中秋蟲切切喓喓,一片嘈雜。

  她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奇怪傷感丟到腦後,專心致志,再加一份力。

  鐵片漸漸變得炙熱,甚至帶上了灼燒般的痛感!

  一滴汗自她的額頭滑落,經過鼻梁,掛在鼻尖上,晃晃悠悠,最終無聲滴落在這間燈火通明,置滿珍饈美酒的屋中時,又一次吱吱呀呀的亮張弓弓終於受不住這緩慢而堅定的力量——「砰砰——!」

  「市井之間,未料能出足下這樣的人傑!」魏續衝了上來,「適才酒後無禮,多有得罪!」

  「……也沒怎麼得罪。」被一群武將圍著誇的鹹魚木著一張臉。

  這群武將吃飯喝酒之後的娛樂有點枯燥。

  既然呂布因為妻妾打架的煩惱,暫時不想在家裡放一群美貌婢女,那麼酒後娛樂就只剩下武將特供版比如投壺,又比如射箭,比武之類。

  作為座上客的鹹魚也被拉去都亭侯府後院的射箭場,這群人見過她的力氣,還想看看她的準頭。

  當然,圍觀她一個不太地道,所以武將們自己也比比劃劃的射了一遍,魏續不玩這個,這人喝高了又找地方吐去了。

  輪到她時,呂布走了過來,伸出手,遞過一張弓。

  這張弓長得也很平平無奇,她搭了箭,想試一下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使不上力氣,拉不開這張弓。

  ……剛剛用勁過猛?肌肉拉傷了?

  她再看看這弓,還是平平無奇,軍隊制式弓,保養得確實好,一絲磨損不見。

  「這也是倉庫裡取出來的嗎?」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不是,」呂布瞥了她一眼,「這是我平日用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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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虓:音同蕭,猛虎怒吼;凶悍、勇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56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五章 陷陣營

  這少年的確稱得上天生神力。

  軍營中能開一石弓者便可選為精兵,能開二石弓者更是寥寥。

  但那些兵卒武將皆為肌肉虯結的壯漢,鮮有如這少年一般瘦弱的。

  呂布自己倒也稱不得壯碩,但他便是一個既有神力,又極有練武天賦的人。

  他現在注意地觀察著這個深藏不露的少年,感覺似是在觀察年少時的自己。

  ……這有點不太好,畢竟提拔他,並且「大見親待」的主君是丁建陽。

  ……他現在麾下也有了許多將領,自然是不希望有人效仿先賢的。

  想到這裡,呂布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傲慢。

  「拉不開麼?」

  自然是拉不開的,自己只是稍微為難他一下……

  ……………………

  那個布衣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雙眼緊盯箭靶,屈拇指控弦,而以食指壓勾之,那張除呂布外幾乎無人能開的強弓便在眾人面前,被慢慢拉開了。

  那條開弓的臂膀並不穩,箭尖始終在微微發顫,他的額頭上落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張弓他非但拉不斷,甚至拉不滿。

  但射一隻三十步的靶子並不需要拉滿三石弓。善射者皆知,怒氣開弓,力雄而引滿,射箭方能穿石,射準紅心卻只要息氣放箭,心定而慮周。然而在場這許多武將面前,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輩如何能放棄這樣的機會,轉而在未拉滿弓之前,便將箭射出呢?

  但只要他不肯放棄,再僵持半刻,那一腔怒氣便會轉為衰竭,那一箭想射也射不出去了!呂布心中這樣默默地替他算著還能堅持多久時,少年卻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隨著他鎮定的氣息,那支箭也無聲地射了出去,「砰」地一聲,釘在了箭靶紅心邊緣。

  周遭一片叫好聲響起,「爾等可曾親見?這少年竟能開三石之弓!」

  ……雖然沒拉滿,射得也不算很準,但也算他能開三石弓吧。

  他能判斷出自己勁力的盡頭,不逐滿弓之賞,這倒確實難得。

  少年轉過頭來,畢恭畢敬地將弓遞了上來。

  這孩子還會點什麼來著?

  難道今天除非他親自下場,否則並州武將的名聲就要被這麼個……這麼個廚房裡幹活的殺豬匠給蓋過去了?

  發掘一匹千里馬是樂趣,但是被千里馬一蹄子踢死可不行!

  他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然後終於想起來。

  「侯成!」呂奉先在幾個武將之中看來看去,忽然指了一下,「文遠曾言,這位小郎君亦通劍術,你可以比試一下。」

  於是那個少年便睜大眼睛,「小人並不擅——」

  侯成走了過來,「郎君休推脫,我輩武人素來不敘虛禮,若有本事,盡管使出來便是!」

  為了令人看得更清楚些,呂布命人將四周多點起火把。

  身後某一扇窗邊傳來了敲擊聲,他一轉過頭,便看到魏氏的身影在窗絹後面。

  ……頭疼。

  但他還是喚了一個婢女過來。

  「告訴夫人,片刻便散了。」他講完踟躕了一會兒,「將東南角那兩根火把去了,省得烤到夫人的花。」

  軍中練習用劍皆未開刃,侯成下場倒是很痛快,陸懸魚不知道在想什麼,磨蹭了一會兒才下場,早惹得對方不耐煩,搶上兩步,一劍便劈了過來。

  侯成是並州世家出身,精通軍中劍術,每一劍劈下去皆帶風聲,蓋因其力大之故。而那少年身形靈活,始終未令劍鋒傷及自己分毫,躲閃之餘,偶爾也慌慌張張劈出一劍。

  ……就是這個造假造得不對味兒。

  以她那樣靈巧的身手,再加格虎之力,斷不會如此用劍。

  但他已經看得清楚明白,若是這少年全力施為時,該是什麼樣的劍法。

  張遼走了過來,笑吟吟地問了一句。

  「將軍今觀其人,以為如何?」

  呂布將目光轉開,聲音仍是毫無驚奇。

  「倒還好,」他說,「雖有不足,卻不啻為千里駒也。」

  話音未落,兩柄劍相交,撞出一聲金屬清鳴。

  「好劍法!」魏續先喝了一聲采,緊跟著魏氏臥室那扇窗子旁,又傳來急促而不滿的幾聲敲擊。

  ……………………

  「夜已深,且散了吧。」呂布咳嗽一聲。

  侯成左右看看,曹性瞥了一眼魏續,站在自己身邊的張遼則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一番比試下來,侯成還微微喘了粗氣,那少年倒仍氣定神閒。

  「既有這般武藝,何必在廚房裡磋磨時光。」呂布說道,「我給你換一份差事,去高將軍營中如何?」

  他大吃一驚,上前一步,「小人膽小,斷然——」

  「……不要你從軍,高將軍操練士卒時,雇你做個陪練的便是。」呂布說道,「既然比你往日的活計辛苦,祿米便——」

  他習慣性地伸出兩個手指,剛想說「兩倍」時,忽然想起了前幾日嚴氏哀求之事。

  要說這些女人有膽識,她們夜間聽了風吹草動都要害怕,疑神疑鬼;要說她們沒膽識,董相國自雒陽發公卿宗室與先帝陵墓而流落出的那些首飾,她們倒是爭相求購,半點不忌諱那東西是從墳裡挖出來的,死人頭上搶下來的!

  前不久牛輔夫人出去游玩時,髮間戴了枚價值連城的金爵釵,立時令全城婦人又羨又恨,連嚴氏也向他鬧了三天,全然不在意那枚金爵釵是靈思皇后遺物,原本應當陪葬皇陵,而不該戴在董卓女兒的頭上。

  ……這些道理對自家夫人是說不通的,而且但凡他為嚴氏買了來,便不能冷落了魏氏,所以還是得節儉一點,省出錢來。

  想到這裡,呂奉先比了比兩根手指,「給你加到二百石如何?」

  看那少年一臉喜色地應下了新差事,呂布突然有點羨慕他。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天賦異稟」,但二百石的祿米便能如此開懷,可見他身邊那些婦人平日對他必然是沒那麼多要求的。

  長安自有宵禁,但對這群武將來說沒什麼意義。

  雖說呂布留了一下自家內親,想讓魏續留宿,但這位魏將軍還是堅持著要出門。

  「陸小哥獨身回去,若遇巡夜的城尉,恐要多費口舌,我與他一路回去便好。」

  ……聽起來是個熱心腸。

  但當馬夫牽過馬,陸懸魚同其餘武將一一道別,尤其是同未來一段時間的上司高順小心地道個別,上馬準備走時,她馬上被雷焦了。

  「魏將軍,這不是我回家的路。」

  「嗯,我知道,」魏續的聲音在長安夜色中顯得特別快樂,「今夜我做東道。」

  她開始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小心問了一句,「什麼東道?」

  「雒陽城中有名的兩個妓婦,綠荑和丹椒亦至長安!我帶你去見識一番!」這位除了喝酒吹牛講黃色笑話外,似乎沒什麼別的愛好的大老粗臉上寫滿了亢奮,「她那裡迎來送往!此時必還熱鬧著!」

  【頭好痛,我能悄悄宰了他嗎?】她在心裡嘀咕一句,這一次獲得了黑刃的回答。

  【這個的話,我覺得可以,咱們現在動手嗎?】

  【……………………】

  「魏將軍,小人實在不好這個。」

  「你沒去過怎麼知道不好這個!」他嚷嚷道,「你不知道——」

  ……為了能讓魏續趕緊閉嘴,她終於想到了一個新的理由。

  「明日小人便要去高將軍營中點卯,須得養精蓄銳,謹慎行事不是?」

  魏續愣了一下,「這倒是,高順那人很有點迂腐,也不知道姐夫怎麼想的,將你安排去他那裡吃苦。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

  他停了停,又快樂起來,「那今夜我自己去了!改日你尋了空閒,再來找我!咱們同去消遣如何!」

  ……天啊,這是什麼草履蟲才能擁有的快樂啊!

  呂布手下這些並州將領的畫風各自不同,如果用很不恭敬的一個比喻來試試的話……

  魏續快樂得像隻哈士奇,張遼笑眯眯的有點像薩摩耶,高順大概可以比一比杜賓。

  這位將軍年紀不到三十歲,但更準確的年齡她看不出來,因為他長了一張好似永遠不老,也從未年輕過的面癱臉。

  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呂布那裡喝酒時存在感微弱到無限趨於零,在軍營中內穿鎧甲,外套墨藍細麻罩袍,坐在帳內一樁樁處理瑣事時還像個武將,走出軍帳,站在清晨的陽光下時,看著跟冷冰冰一尊鐵魔像似的,這要是穿越到現代去哪個中學當教導主任,什麼學生敢抽煙打架染黃毛啊!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行了禮,「高將軍,呂將軍派小人來此,可是需要小人同士卒演練劍術?」

  高順看了她一眼,「你的劍術,這裡用不上。」

  ……哈?

  「昨夜你與侯成比劍時,雖刻意藏拙,但身形套路我已看明白了。」高順如此說道,「這些士卒學不會,學會了也沒什麼用。」

  ……這什麼話!自從她來到雒陽城郊,開始吃飯睡覺打流寇以來,她的劍術就從來沒吃過癟好吧?!

  但是她不自覺地兩隻眼睛氣得要立起來時,高順又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他低聲同身邊一名軍校講了些什麼,那名軍校跑開後,鳴鑼聲起,令旗揮動,片刻間幾百名軍士拿了藤牌和長木棍,在演練場上結了個整整齊齊的方陣。

  「去取鈍劍來,」這位將軍對她的氣憤臉無動於衷,而是十分嚴肅鄭重地看向她,「下場一試,看爾劍術能破我陷陣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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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順為人清白有威嚴,不飲酒,不受饋遺。所將七百餘兵,號為千人,鎧甲鬥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名為陷陣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47 AM

卷二 三石弓 第六章 兵法第一課

  幾百人其實說多不多,但是當他們排成方陣,整齊劃一的站在面前,的確是有壓迫感的。

  她拿了練習用的鈍劍,在手裡掂了掂。

  「怎麼樣算是擊破將軍的陷陣營?」

  「打穿這一陣即可。」

  ……看著就有點兒累,她其實挺想問問有獎勵沒有,但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如果不用黑刃,靠她自己,能不能打穿這一陣呢?

  她這麼有點猶豫地想了想,一步步走下台階。

  就在她慢慢接近這個方陣的時候,陣中手持令旗的隊長突然揮動了令旗。

  這些士兵一個接一個將藤牌護於胸前,長棍拎在手中,發了一聲吼!

  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第一排的矛手忽然以棍作槍,向她擲了過來!

  一個人扔標槍是什麼畫面?

  一排人扔標槍又是什麼畫面?

  哪怕她身手敏捷,面對這標槍雨一般的棍子落下來,也要大驚失色,左躲右閃,在地上打了個滾,方才躲開。

  她剛要站起身,十幾條長棍已經戳了過來!

  第一排的矛手並未清一色將自己手中長矛當作投槍擲出,他們兩人一組,一人投擲,另一人架起長矛,向前戳刺,投手的空檔則由第二排矛手補上,無數根長矛毫不遲疑,毫不退縮,毫不憐憫地刺了下去!

  她以手撐地,向後翻了個身,電光火石間躍出丈餘遠時,終於離開了第一排的攻擊範圍。

  令旗於陣中揮舞,士兵們並未繼續向前追擊,投擲手重新從背後抽出一根長棍,重新一手藤牌,一手長棍,腰身微下墜,身體略前傾,擺好了攻擊陣勢。

  秋風拂過演武場,捲起一點灰塵。

  這些士兵都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沒有嘲笑,也沒有輕視,只是在等待下一個進攻命令。

  ……這是什麼了不得的蟲巢意志啊?!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高順。

  秋風剛剛將他的罩袍帶了起來,從這個角度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隻一直扶著劍的手,上面布滿傷疤。

  陸懸魚挽了一下袖子,右腳掂掂腳下平整的土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彎下腰,如同滿弓上的一縷箭光,對著第一排為首的那一個藤牌兵,衝了過去!

  高順的兵卒也在那一瞬間發了一聲吼!

  第二波標槍雨劃過天空,無數道拋物線對著她就下來了!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無法躲避,手中的鈍劍卻能劈開這無數道拋物線!

  ……說起來這位教導主任還真挺心狠手辣的,就這個手勁兒哪怕那不是真標槍而只是長棍,真砸在她臉上也是能給她的頭骨砸裂,到時這算工傷嗎?

  這樣不正經的念頭只在她心頭閃過,身形卻已將要撞上第一排探出的長棍,她伸了左手過去,抓住那根尚有木刺的演練長武,使了一把力氣,將那個藤牌兵拽出陣的時候,兩邊的長棍已觸及她的衣角。

  長長短短,密密麻麻,就這樣向她捅了過來!

  但那個缺口已經被她打開,她只要向前一步!陸懸魚是這樣想的,她也是這樣做的,她的身形無比矯健,腳掌點了一下地,帶著剛剛拽開那個藤牌兵的餘力一同準備衝破防線時,第二排的長矛手一閃身,第三排一面青面獸角鐵質長牌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撞了過來!

  【……他他媽還要不要臉啊?!】

  她的周身擠滿了士兵,側身避過那塊長牌撞擊時,兩根長棍已經狠狠地敲在她的肩胛上!

  待她揮劍劈斷那兩根長棍時,已見第二排的士兵丟了長棍,從腰間拔出練習用的木刀,劈頭蓋臉的落下!

  在她同周圍十餘個士兵們奮力搏鬥的同時,黑刃十分快樂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他不要臉是真的,你說大話挨雷劈也是真的。】

  ……快來個雷吧!

  與她短兵相接的人越來越少,鑑於大家都是用木刀木棍在打著玩,怎麼戳也戳不出血洞,因此她砍中了誰,誰就會自覺真‧滾下場,留她繼續在場中央PVPPPPPP,但短兵相接的人少了不意味著她把這幾百人都砍下場了。

  她將第一排第二排的矛手砍下場了十幾個,或者幾十個是有的,但第三排是長牌兵,這個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個長牌比她個頭一點不矮啊!這玩意真的能帶上陣嗎?!什麼力氣扛著它上陣殺敵啊?!真的不是拿來霸凌她用的嗎?!

  她內心怎麼吐槽一點不耽誤對面的長牌兵列陣,繼續向前照臉懟,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長牌兵彼此之間挨得很近,幾乎不留縫隙,圍成了一個半圓,卻還給她留了一條退路。

  只要是人,就會忍不住想要看一眼那條退路。

  退路的盡頭仍然是高台上的高將軍,從她下場到現在,神情一絲未變,沒見到半分嘲笑輕蔑,還是一張面癱臉。

  ……她該想點辦法。

  ……哪怕稍微作弊一下。

  她一隻手仍然持劍,徒勞地在長牌上劈砍,另一隻手卻摸出了一撮牛毛,攥在手心,用指尖揉了一揉,那挫牛毛便無聲無息地在她指腹間化為了一縷青煙。

  這是個短時間內增強力量的把戲,她平時不會這麼做,但讓她拿一把鈍劍去砍十幾面大盾,這太荒唐了。

  哪怕無法擊穿這個方陣,她至少也要破開長牌的包圍,再向前一步!

  秋風已停,陽光也漸漸酷烈起來,有人額頭上現出了一粒汗珠。

  但當她倒轉劍柄,用盡全力,用劍柄砸向面前那一面長牌時,周圍陷陣營的士兵竟然不約而同感受到了來自那柄鈍劍上的劍風!

  這個少年手握劍柄,就那樣硬生生砸上了長牌,而長牌兵接不住這一股力量,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她終於得以上前一步,然後她突然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第三排的長牌兵們見她擊破了陣線,立刻揮動手戟砍了上來,這並不算什麼。

  但她較為注意的發現,前三排都是少年人,到了第四排,這些演練時並未著甲的士兵面孔展露在她的面前,令她得以察覺到,第四排開始的士兵是二三十歲的青年兵。

  這些士兵手持藤牌和短兵,紛紛上前與她交戰,勁力比前三排的少年兵更強了一倍。

  而第七排開始,又一次隱隱可見長牌兵的身形,那些士兵臉上多有傷疤,年齡比這些青年兵更長了一些,大約四十左右,正當壯年,身形也極為壯碩。

  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想,但這個猜想將要成型時,混戰中一根手戟勾住了她的衣服,「嘩——!」的一聲!將這件細布製的裋褐刮破一個口子!

  她一瞬間感覺自己失去了理智,丟下手中的鈍劍,握緊拳頭,衝上前去,也不管周圍的木棍雨點般落下來,對著那個士兵的臉就是一拳!

  一聲慘叫,這群士兵中間產生了一陣輕微的騷亂。

  「……你怎麼打人呢!」

  比武演練結束了。

  士兵們四散去找陰涼處休息,挨了友情破顏拳的那個倒黴蛋被戰友扶著去找軍醫冷敷。這群軍紀嚴明的士兵們此時終於偶爾地將不友好的目光投過來了,她也終於想起自己是個5魅狗了。

  ……有點尷尬。

  如果大家都是真刀真槍的話,毫無疑問戳過來的不是木棍,而是冰冷鋒利的長矛,避無可避時,她就要變成馬蜂窩了。

  但她如果用的不是無鋒的短刃,而是黑刃的話呢?

  總而言之,還是有點不服氣。

  「若是以命相搏,勝負未可知也!」

  高順不為所動,「若以命相搏,陣中當置弩手。」

  ……置就置唄!她打不過總還是能跑的吧!

  大概情商低的人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了,高順看了她一眼,「你能跑,你的街坊鄰居能跑嗎?」

  「……將軍這是什麼話?」

  「文遠說你仁愛友鄰,有俠義之心,戰亂若起,你的俠義之心能救得了多少人?」

  這一路行來,雖然滿目瘡痍,但教訓的也不過是市井間的惡徒盜匪,她想救的,就能救。

  如果她要面對一支軍隊呢?

  如果是今天高順麾下這樣的「陷陣營」,她也許有搏命之力,當然也能全身而退。

  她並非聖賢,不能救天下,但如果有這樣一條路呢?

  「將軍是要教小人兵法嗎?」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高順用一個問題代替了回答,「你識字嗎?」

  ……………………這什麼問題啊這!

  進了帳內,案几上鋪了一張珍貴的紙,旁邊放好筆墨。

  「你既說自己粗通詩書,寫幾個字想來不難。」教導主任說道,「你自己的名字會寫吧?」

  ……這太侮辱人了。

  她提起筆,蘸了蘸墨,想要落筆時,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現在是漢朝,簡體字並未普及,繁體的「陸懸魚」她不會寫,開卡時自己給自己起的那個非常櫻雪羽晗靈的名字,她也不會寫。

  ……連「鹹魚」兩個字用繁體該怎麼寫她都不知道啊!(╯‵□′)╯︵┻━┻

  她提著筆在那裡發呆,高順也不戳破,只是淡淡地跳到下一個話題。

  「既如此,你以後每日來軍營,點卯後跟隨功曹識字,什麼時候當真粗通詩書了,再來學兵法不遲。」

  「高將軍這是什麼話啊!想學兵法難道還要識字的嗎?!」她再也忍不了了,將筆丟在一邊,憤怒地提高了嗓門,「呂將軍武藝超群,名滿天下,難道他就識文斷字嗎?!」

  高順驚呆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高順臉上露出了面癱以外的神情。

  而且還是那種特別驚駭的神情。

  過了幾秒之後,他才開口說話。

  聲音還有一點點發顫。

  「呂將軍當初是並州刺史府中主簿,你不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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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呂布傳》:刺史丁原為騎都尉,屯河內,以布為主簿,大見親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1:48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七章 兵法第二課

  呂布居然識字,居然還是文官出身,就他那個情商,就他那個能拉三石弓的人設,說出去誰信啊?

  她感覺自己顏面掃地,但高順看起來又不像忽悠她的樣子,只好勉強地嘟囔一聲。

  「將軍說是就是唄。」

  高順瞪著她,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憋回去了,轉頭喚來一個功曹,吩咐幾句便帶她出去了。

  高順的帳篷並不寬敞,但好歹進進出出幾個人,維持基本公務還是沒問題的,功曹這堆滿了竹簡的帳篷想多塞進去一個人就很煎熬,好在作為來營裡學習的雜役,陸懸魚也沒什麼地位讓人家特意收拾出一個座位給她。

  這位瘦小枯乾三角眼的功曹拈拈鬍子,是這麼說的,「你可識字?」

  「……識字。」

  「識字,卻不能寫?」

  「……差不多吧。」

  「那好,」功曹拿了一卷竹簡過來,「你將這卷竹簡抄一遍,不認識的字來問我。」

  雖然態度一般般,但既然免費上學,也就不挑剔了。畢竟學點《詩經》陶冶情操提升氣質也沒有什麼壞處對吧?

  她有點期待地打開了竹簡,然後看到上面大概寫著這樣的東西:

  【x營x伍雙戟兵趙大狗,年三十,西河郡中陽縣人,家庭住址xxxxxxx,家有父、母、兄、嫂、妻、一兒,身長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記……】

  「這是什麼東西?」她有點呆滯,沒反應過來,「功曹是不是拿錯了?」

  功曹已經轉回自己的案几旁了,聽了這話也不抬頭,「沒錯,將軍就是要你抄這個。」

  「……不學《詩經》,學這個作甚?」

  功曹抬起頭來,眉毛皺在了一起,圓睜著那雙小眼睛,「那你學《詩經》作甚?」

  【……這個我能打一頓嗎?】她悄悄這麼問了一句。

  黑刃不屑回答她。

  ……抄就抄唄,先磨墨,左手拿起練習寫字的小木板,右手提起禿毛的毛筆,顫顫巍巍,在上面寫幾個字。

  ……雖然字醜了點,但自己能看清楚,就還行。

  她坐在一堆竹簡下面,偶爾拍死一隻路過的蟲子,偶爾踹開一隻覓食的耗子,再偶爾問功曹一兩個不認識的生僻字。

  正常方法學漢語,是可以通過上下文猜測這個字什麼含義的,但是通過人名學漢語,這就完全沒有任何能進行推敲猜測的餘地了。

  因為叫什麼名字的都可能有!她自己就是個例子!抄了兩個時辰之後整個人開始陷入狂暴狀態的鹹魚已經迷茫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會用這種方法學字啊?!

  這個問題在下午高順巡營完畢,來到功曹帳篷裡看一看她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你為什麼要學字?」高順這麼問她一句。

  「……因為小人想學兵法?」

  「學兵法做什麼用?」

  「……保護鄰里?」

  高順沉默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有點不自在了。

  「……小人答得有何不妥?」

  「你學兵法,」高順說,「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能夠用它打仗。」

  ……是她思維略跳躍了一點,這個她承認。

  「你不僅要認這些名字,寫這些名字,還要背下來,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高順向她招了招手,要她跟自己出了帳篷。

  夕陽籠罩在這座軍營裡,士兵們結束了一天的操練,正在快樂地排隊準備吃飯。

  「我問你,如果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你會為了什麼樣的將軍而戰?」高順冷峻而嚴肅地問道,「是一個認得你的名字,記得你的籍貫庚齒,在你奮勇殺敵歸來時,還會問一問你家中老母妻兒可有書信傳來,近日如何的將軍,還是一個不知你庚齒籍貫,不在乎你家中妻兒死活,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在意的將軍?」

  遠遠望去,營中一片煙火氣,有人對今天的晚餐品頭論足,有人拿出自己從外面買回來的鹹肉當加餐,有人掏了銀錢想買一點,還有的厚著臉皮想蹭一塊。

  當然,士兵們同樣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也是如此鮮活。

  她沉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覺得自己有點餓了。

  「小人記下了……」她想了想有點不甘心,必須得找點什麼小便宜回來,「將軍,管飯嗎?」

  ……高順竟然思考了一下。

  然後他點了點頭,「管飯。」

  但是她的如花笑靨還沒有完全綻開的時候,高順把後面半句話說完了。

  「你同士兵一起吃。」

  ……………………Σ( ° △°|||)

  ……她雖然是呂布丟過來的雜役,好歹也是享受了縣公安局局長的二百石待遇的雜役,吃大鍋飯也就罷了,她這人不挑食,鹽豆子配粟米飯能吃飽也行,但為啥要混在士兵們當中吃,還是搶他們的飯吃!

  十人為一伙,她被傳令官領著,走進了士兵中間,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幾百號人一起來圍觀她,這個感覺簡直尷尬得要哭了。

  「你自己選,要同哪一伙一起吃飯?」

  「我不吃了行不行?」她怯懦地問了一句。

  「將軍有令,要你吃你就吃,」傳令官板著一張教導主任同款臉,「你自己不挑是吧?趙大狗!你們這一伙讓出一個位置來!」

  ……她跟這名字真有緣。

  這群職業軍人平時熱量消耗大,飯菜油水又少,因此吃得特別多,一鍋飯十個人吃並不能填飽肚皮,現在多加了她這根兒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小蔥一起分飯吃,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更不友善了。

  【……這個跟我的狗魅光環沒關係吧?】

  【的確,我也覺得沒關係。】黑刃比較公正地安慰了她一句,【但其實你糾結這個沒什麼意義。】

  伙長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個木碗,一個木勺,沉著臉塞進她手裡,她顫顫巍巍地將那勺子伸進鍋裡,正準備打飯時,在一旁並未離開的傳令兵又發話了。

  「營中禁止私鬥,但這位陸郎君是呂將軍派來與爾等演練武藝的!」他拔高嗓門,喊了一句,「無論陸郎君在哪一伙吃飯,這一伙的兵卒盡可上前挑戰!但只准單打獨鬥,不許群毆!」

  ……………………她看看手裡的飯碗,萬念俱灰地把它放下了。

  「先打吧,打完再吃,」她說,「省得把飯弄髒了。」

  於是那位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記,家裡有妻有兒的趙大狗從善如流地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不管吃進去多少東西,挨打時都會吐出來。」

  ……哦,她記下了。

  看看這個士兵伸伸腿,抻抻腰的熱身動作,再看看周圍越來越多抱著飯碗過來看熱鬧的圍觀士兵,她想了一想,一圈一圈地將自己雙臂上纏著的布條卸了下來。

  有人在人群裡就問了,「你這是作甚?」

  「我這戴了個拳套,」她說,「我怕給他打疼了。」

  人群裡又瘋狂地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陸郎君,你今日雖說勝了前三排的士卒一籌,他們畢竟是新兵,臨敵時將軍從來不令他們當先,恐怕你那也算不得什麼功績!」

  ……這個,她確實發現了。

  但她現在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不想耽誤工夫。

  「趕緊的,」她說,「我餓了。」

  趙大狗的拳頭帶著渾然勁力,猛地揮了過來!

  她側身閃開,伸出右腳,踹了上去!圍觀的士兵們一片驚呼!

  「好了,」她看看被同伙士兵七手八腳扶起來的趙大狗,「下一個。」

  飯前運動其實並沒有耽誤很多時間,但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心情。

  因為飯鍋有蓋,她的碗沒有。

  等到這一伙十個士兵都被她毆打了一頓,大家心如止水,重新坐下來開始吃飯的時候,她的餐具簡直像是跟漢謨拉比法典一起被挖出來的古董一般。

  「這還怎麼吃啊,」她說,「請問這裡有水嗎?」

  臉上多多少少都掛點彩的士兵們不太友好地看看她,似乎誰也不想說話,最後還是伙長趙大狗盡職盡責地回了一句。

  「你自己蹭蹭不就是了嘛?」

  「……蹭蹭?」

  於是趙大狗用他那個已經看不太出顏色的下衣襟,擦了擦他的碗。

  再將那把木勺,塞在一天操練下來已經汗涔涔的腋下,蹭了蹭。

  ……她捧著碗,一時說不出話,感覺自己被震懾了。

  但其他人飛快地盛了飯,舀了菜,一邊警惕地盯著她,一邊飛快地吃了起來。

  其中也包括那個趙大狗,而且也吃得很香。

  她的心理素質不夠強,雖然飢腸轆轆得前胸貼後背,硬是沒有吃下去。

  還是回去吃自己吧,家裡雖然沒有剩飯剩菜,但是她知道小巷不遠那家客舍有馬馬虎虎的豆腐湯,來一碗湯泡飯就可以了。

  經歷了這麼滄桑的一天,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兒吧。

  臨出營地大門時,還偶遇了下班回家的功曹,上下打量了她幾眼。

  「郎君這個衣衫破了,家中可有女眷縫補?」

  ……女眷沒有,鄰居有,但是鄰居都是寡婦,她想了一想,搖搖頭。

  「尚未婚配,孤身一人來的長安。」

  功曹指了指營外的一排小木棚,「那邊有許多婦人,你可以尋她們來做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1:55 AM

卷二 三石弓 第八章 兵法第三課

  高順的軍營並不是只有士兵,這一點她早就發現了。

  有雜役,有民夫,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是並州人,更多的是一路至此的雒陽百姓。

  因此她想當然的以為營外那些小木棚住的也是民夫。

  「怎會有婦人在此呢?」

  「這些士卒並無家眷在此,有些不擅縫補洗涮的人便將衣物交給那些婦人去打理。」

  按著功曹所說這條路走過去,果然有個四十餘歲的婦人從棚子裡鑽了出來,略一打量便露出明白的神色,「郎君可是想要縫補衣物?」

  是倒是,但是……她不放心,問了一句。

  「多少錢?」

  「兩個錢便可。」

  這麼便宜的?她別別扭扭的還是把身上的這件裋褐脫下來,遞了過去。

  「每天替這些士兵縫補洗衣,能賺得到口糧嗎?」

  天氣還不算寒冷,因此婦人便直接坐在棚子前的破草席上做活,旁邊支了一口鍋,另一個年紀略輕些的小婦人在那裡熬著什麼東西,一股香味便傳了出來。

  「除卻縫補洗衣,若是郎君吃不慣營中飯食,婦人家這裡也整治了些湯飯可吃。」婦人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笑吟吟地對她說道,「雖說不比城中飯舍那般精致,也還管得了肚餓。」

  「這個好,」她立刻問道,「多少錢?」

  「一份豆腐湯飯,十個錢即可,我家的豆腐湯是用老湯熬成,極有滋味的。」

  仍舊是木碗,湯勺,粟米飯上澆了兩勺豆腐湯,她嘗了嘗,滋味確實還行,於是一邊吃起湯泡飯,一邊開始繼續觀察這個小小的棚戶區。

  陸陸續續也有士兵從營裡出來,有些帶了衣物過來,那些婦人便接過,清洗縫補;有些似乎也是出來買吃食的,烤肉串也有,鹹菜條也有。但這些多半都是在棚子外邊進行的交易,還有的士兵同婦人打情罵俏了幾句,就一同鑽進了棚子。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是他的家眷嗎?」她悄悄指了指。

  縫補針線的婦人抬頭看了一眼,「這些並州人若有家眷,必在城中,怎會在此呢?」

  ……那就更不對勁了。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神色有異,婦人笑了笑,「不過那些婦人多是寡婦,若是有那個士兵看中了她,願意做長久夫妻,她自然也是願意的。」

  棚外也有個小孩兒,在那裡正玩一把破破爛爛的木劍,滿臉天真,不知愁苦。

  「郎君行事文雅,不似營中兵卒。」

  她撓了撓頭,「我也是雜役,來這裡幫忙罷了。」

  「原來如此,」她低下頭,咬斷了針線,「這短衫可須濯洗?」

  洗一次衣服至少還得一個錢,她自己洗不好嗎?

  心中剛這麼想的時候,看到那婦人略帶了些期待地望著她。

  「那我明天能來取?」

  「那是自然。」中年婦人愁苦的眉眼便舒展開,十分開心地應承著,「我家的衣服濯洗縫補皆十分小心,郎君放心即可。」

  她忽然想起剛剛某一句很詭異的話,「你說那些婦人多是寡婦,那少數呢?既然家中有夫君,怎麼還會令她做這樣的生計?」

  這個洗衣婦看了一眼正在鍋邊招攬士兵的年輕婦人,麻木地嘆了一口氣。

  「郎君,再過月餘,便要下雪了啊。」

  她不知道關中的冬天是很冷的,但不管知不知,她都能輕鬆度過這個冬天。

  那些百姓則未必,城中既無立錐之地,就要想方設法的囤積乾柴糧草,加固自己家的破窩棚,這一切都是需要銀錢的。

  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一點事,但誰都看不見而已。

  第二天開始,每天都在兵營度過。

  每天白天抄士兵檔案,高順偶爾會過來抽查一下。

  傍晚士兵們用夕食的時候,給她丟進去跟不知道哪個倒黴的伙兵們打一架。

  傳令兵是懶得每天都帶她走一遍的,但她想不吃飯直接回去也不成。因此她需要自己抱著碗,拿著勺子,擠進士兵們的隊伍中間。

  一雙雙悲憤的眼睛盯著她看,敢怒不敢言,看得她的心都跟著揪起來了。

  「我吃得很少的。」她說。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兵嚷道,「你這人又搶我們飯!又打我們!」

  「不打還不成嗎?」她驚恐臉。

  「不成!」少年兵悲憤地嚷道,「傳令官說了,必須得同你打一架!」

  ……………………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啊!(╯‵□′)╯︵┻━┻

  候著高順回帳的時候,她千方百計的求見了這位教導主任一面。

  「將軍,小人不吃飯還不成嗎?」

  正在那裡奮筆疾書的高順頭都沒抬,「不成。」

  她其實挺想問問高順是不是跟呂布有矛盾,所以才這麼收拾她這麼個小小的雜役,但即使是狗魅的她,也知道這個問法肯定不是奔著心平氣和解決問題的方向去的。

  「既如此,將軍可否為小人解惑?」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小人每日受著士兵們的冷眼,實在是熬不住了。」

  高順終於放下筆,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在哪一伙吃的飯?」

  ……她沒注意。

  高順冷冷地盯著她,「你與他們一同吃了飯,又演練了拳腳武藝,卻仍舊記不得他們的名字嗎?

  「他們每一個人性情如何,有什麼喜好,什麼長處,什麼缺點,你都不知道嗎?」

  她已經逐漸開始明白高順的用意,但還是想嘴硬一句。

  「小人不是去吃飯的嗎?」

  「我營中千人,還沒窮到缺你一碗飯的地步。」高順斬釘截鐵地說,「派你至此,是因為你既有武將天賦,又有仁義品行,都亭侯欲令你習兵書而成將才,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先明白如何作一士卒!」

  今天的陸懸魚也依舊是滿臉惆悵走出軍營的。

  當她取了衣服,交了錢,快要走到城門處的時候,一陣馬蹄聲自後傳來。

  她側身讓了讓,那騎士卻停在了她身邊。

  「啊呀!陸賢弟!」魏續一臉驚喜,「你怎麼被高順磋磨成這樣了!」

  ……怎麼說話呢這是。

  「你可聽說,『獨當壚』來了個極美的胡姬!」魏續快樂地嚷嚷,「今日總該同我去見識一番了吧!」

  可能是被教導主任訓得腦子轉得有點慢的緣故,魏續這麼連拖帶拽,就把她拽過去了。

  ……還好,這家好歹不是什麼特殊服務行業,就只是一家高檔酒坊。

  青石磚擦得乾乾淨淨,牆面上還散發著清漆的氣味,整間酒坊是按照西域風情裝修的,美貌的婢女們端了葡萄上來,笑吟吟地放下。

  「賢弟想吃什麼!今日兄來做東道!」魏續豪爽地一拍胸膛,「這家有極好的魚膾,鮮美之至!」

  她很想嘗一嘗,但她有個問題。

  這裡是長安,她地理學得再差,也知道離海千萬里,那這裡吃的是什麼魚呢?

  伙計拎了活魚上來給他們看看……大概是裂腹魚。

  雖然據說味道很鮮美,但生吃淡水魚是有安全隱患的。

  她十分謹慎地看著魏續大快朵頤,自己慢慢在旁邊嚼著烤豬肉條。

  除了膾炙之外,還有葡萄酒,蜂蜜糖糕,加了糖汁的乳酪,一盤盤吃過去,簡直同自己過去的生活天上地下,渾然不像在一個位面,一個國家,一座城市裡一同居住過的人一樣。

  夜色慢慢降臨,酒坊的食客們心思也不在吃喝上時,兩旁的樂師敲起手鼓,那位據說重金買來的胡姬便踏歌出場了。

  她身著紅裙,肩披銀紗,臉上戴了個精巧的銀質面具,開始了旋轉跳躍。要說舞姿美則美矣,但更美的是那一襲緊緊裹出纖細腰肢的羅裙,惹得魏續在旁邊激動得快要把桌子拍爛了。

  「這不是酒坊嗎……」她小聲嘟囔,「你把桌子拍爛有啥用啊?」

  「賢弟不知吧?!每至舞畢,墨姬便選一位願擲千金者,與其共度良夜……」

  ……行了行了行了又是這套。

  縫一次衣服兩錢,洗一次三錢,打補丁五錢,加一頓飯一共十五錢,進一次小棚子據說二三十錢,在這裡吃頓飯幾千錢,同美貌胡姬親近一次……

  叫價已經漲到了盡萬錢,魏續惆悵地站起身,「我們走吧。」

  雖說這位魏將軍腦子特別簡單,但對武藝高超之人似乎還有一條額外好感條。

  出門之時,他十分誠懇地詢問了她的意見。

  「我觀賢弟神色,必是在高順營中待得不快,何不來我的營中,每日同我置酒高台,結伴取樂?」

  她在夜色中停了一停,但沒怎麼想,就回答了他。

  「魏將軍好心,我心領了,」她笑吟吟地說,「但高將軍用心良苦,我銘感五內,並無任何不快。」

  ……她這話說得稍微有點早。

  因為在她跟高順營中的這些士兵們大眼瞪小眼地搶了十幾天的晚飯之後,事情逐漸起了變化。

  她再一次走進士兵中間的時候,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語。

  「你們猜這匹夫今天會選哪一伙?」

  「哪一伙?」

  「你押了哪一伙?」

  ……什麼意思?

  她捧著飯碗,滿心狐疑地隨便挑了似乎不常進的一伙,剛準備盛飯時,周圍士兵們開始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我贏了我贏了!」

  「快點拿錢!十個錢!不許賴!」

  「晦氣!我斷定明天他必去王三那一伙!」

  她抖著手指,指向了正在忙著收錢的伙長,「你們在拿我去哪一伙吃飯的事開盤下注嗎?」

  ……不是,為什麼沒人告訴她?!也沒人來跟她分錢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2:06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九章 兵法第四課

  大概是她眼中的渴望太明顯了,伙長多看了她一眼,然後小心地把錢收好,才湊過來。

  「想賺點錢嗎?」

  她猶豫地點點頭。

  「一會兒我假裝打你一頓,給你五個錢,怎麼樣?」伙長期待地搓搓手,「要是可以打臉的話,我再給你加五個錢。」

  她噎得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張口,「……我給你十個錢,然後暴打你一頓,你同意嗎?」

  伙長眼前一亮,「成啊!要不你也要打我們,這回還有錢拿,傻子才不拿!」

  ……太可悲了!軍人的骨氣呢!

  她在軍營裡打了半個多月的架,除了幾個身強力壯,五大三粗的還有點不服氣,總想躍躍欲試之外,大部分士兵已經處於躺平狀態,打架時基本就捂臉抱頭蹲地狀。

  第一個這麼幹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兵,有張堪稱清秀,至少比鹹魚出挑些的臉蛋,自稱是怕破了相,回家不好娶媳婦所以這麼幹。當然不出所料,這孩子被大家瘋狂嘲笑了一頓,但鹹魚也的確沒好意思真下手打他,意思意思踹了一腳就算跟他打過了。

  ……然後捂臉抱頭蹲地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當然偶爾也有處於「不服氣」和「捂臉蹲地」之間的人,她端起飯碗,準備和今天的醬菜湯做鬥爭時,一個士兵湊到她身邊,「鹹魚啊。」

  「……懸魚。」

  「都差不多,」他說,「你這身手到底是如何練出來的?」

  ……她這身手哪裡是練出來的,但是說也說不清楚,只能含糊一點,「天生的。」

  「我不信,」那個士兵撇了撇嘴,「你每天打我們,搶我們的飯,還不教我們東西,你自己說說,你羞不羞。」

  她嘴巴裡含著一塊粟米飯,覺得咽下去也不對勁,吐出來也不對勁,裝在嘴巴裡還是不對勁,最後只能艱難地用一口醬菜湯給它順了下去。

  「我怎麼就不羞了?」她說,「你也沒說要學啊。」

  「那我現在說了!」士兵把碗往地上一放,「你來教教!」

  她這才發現人家早就吃完了,再看看自己剩下的這半碗飯,忽然感到一陣胃疼。

  高順說她這身手士兵們學不了,學了也沒什麼用,她現在逐漸理解了是什麼意思。

  從軍隊角度說,高順的陷陣營是成陣的,對於士兵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搏殺拼鬥,而是陣型不能亂。

  陣型不亂,就不會出現防線缺口,撕不開缺口,對方面對的就始終是有建制有組織的兵團,每一個人都有著飽滿的戰鬥意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同袍互為援手,這樣的敵人是堅不可摧的。

  防守時依靠陣型和指令堅不可摧,進攻時也是如此,高順不求速勝,不求乘勝追擊,只求穩紮穩打,他手下不過近千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已是不易,斷然不會奢求隊伍裡出現什麼格鬥高手武林名家,對他來說,如臂使指比什麼都重要。

  「士兵們有時會玩一個游戲,」他這麼同陸懸魚說過,「第一排的第一個士兵對第二個士兵貼著耳朵講一句密語,第二個士兵傳給第三個,這樣依次傳下去,傳到最後一人時就會變得面目全非,多簡單的話都是如此。」

  「……所以呢?」她有點沒明白。

  「如果連一句最簡單不過的話都不能順暢的傳遞下去,作戰時你又要讓這些士兵如何明了統帥下達的每一條命令呢?他們在演武場上聽你的鑼鼓,看你的令旗是一回事,在混戰中是另一回事,這些你想過嗎?」

  今天也是被教導主任訓得體無完膚的一天。

  從個人角度說,她的身手別人也是無法學習的。

  她這具身體看起來十分清瘦,絲毫沒有肌肉虯結的模樣。

  但一個正常人想有她這樣的拳腳勁力,多半得是個膀大腰圓的魔山型選手。

  然則魔山還沒有她敏捷,所以這的確是無解的。

  ……但也不是說不能教一下試試。

  她放下了飯碗,「你來打我一拳。」

  士兵想也沒想,一拳就照臉呼了上來。

  「有點兒慢,」她躲開之後手癢想打回去,想想還是收了手,「再快點兒。」

  「還是慢。」

  「出拳太慢啦!」她說,「這是跟村口的老大爺學的拳法嗎?」

  【你這人教學水平不怎麼樣,氣人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士兵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而急促起來,眼睛也漸漸發紅,每一拳都帶上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終於在下一拳打過來時,她看準了一腳踹了過去。

  「打架的時候不要被激怒,因為被激怒的人是沒有理智的,沒有理智就沒有章法,呼吸也會變亂,耐力也會變差,」她說,「當然,我這麼說也是有例外的,除非你有信心在失去理智時也能活下來。」

  好學不倦的倒黴蛋趴在地上一時半會兒沒起來,還是同伙的士兵給他扶了起來,垂頭喪氣。

  「明天我再試試。」他頓了頓,突然對著周圍嚷了起來,「看什麼呢有什麼好看的!」

  周圍發出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起哄聲。

  「我看錯你了!還以為你能打中一拳!」

  「又輸了二十個錢!」

  「朱六,你剛剛被踢到哪裡了!半天起不來?」

  「是不是踢了你的『消音——』了?」

  ……不她不是她沒有她做不出那種事別管他的「消音——」要不要,她這鞋還要呢!

  但馬上又有士兵躍躍欲試地跳出來了。

  「我能試試嗎?」這個長得也很禁得住打擊的樣子,「他腿腳不靈便是天生的!他們村的人都說了他阿母生他時——」

  「誰天生的!你會不會說話!」

  她撓撓頭,「那就試試吧。」

  ……………………

  【這個怎麼說?】她謹慎地沒有立刻出言嘲諷,【他不會也是出生時缺氧造成的吧?】

  【……你好不容易在這裡混到點人緣,客氣點。】

  看了一會兒被人七手八腳拉起來的第二個學生,陸懸魚認真想了一下。

  「你這個不靈便的腿腳,是後天練出來的?」

  黑刃好像被噎了一下,然後抑揚頓挫地評價了一句。

  【你真是憑本事討人嫌啊!】

  遠處的高台上,高順內著鎧甲,外著罩袍,遠遠地看著營地中那一片熱鬧景象。

  「陸郎君似是與他們相處得熟了。」功曹在旁謹慎地提了一句。

  身材高大的將軍微微皺眉,「還不夠。」

  「還不夠?」

  「這一點情分,還不足夠教她兵法。」

  功曹跟在他身邊有一段時日,知道高順心思縝密,為人最是謹慎,但縱使如此,也沒理解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年輕人是都亭侯府中之人,將來注定是要成為都亭侯親信的,為何「還不足夠」呢?

  「將軍可是在憂心什麼?」

  「這人雖有仁義之名,卻不好功名,更似任俠。」高順淡淡地說道,「我問你,我輩武人,最看重什麼?」

  「兵書有云,『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將軍既有此問……」

  聽到功曹不知所云的猜測,高順心下嘆了一口氣。

  ——無論是為兵為卒,為將為帥,最重要的都是忠誠。

  文遠曾經誇讚過這個少年「金帛不能動其心,美色不能移其志」,如此品行高潔之人,的確難能可貴,如果能得他一片忠誠,願效死命,對都亭侯則有百利而無一害。

  但這個年輕人至今未曾開口表露過出仕的意向,都亭侯也未曾著意籠絡,就理所當然地將他丟到軍營來歷練,這番行事就很不妥當了。

  ……然而都亭侯行事本來就不考慮「妥當」這回事。

  否則怎會以臣弒主,在董卓的蠱惑下殺了丁建陽呢?

  弒主之人,何以言忠?他又如何能開口,教那少年忠貞事主的道理?

  他與文遠想法頗為一致,只能寄希望於陸懸魚與並州人相交日久,自然歸心,到時方能收入麾下。

  但在此之前,只希望時局莫再有什麼變故。高順這樣憂慮地想,若這少年有一日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也許會是相當可怕的敵人。

  高順這樣復雜的心思,反正陸懸魚是想不到的。

  士兵們漸漸與她熟絡起來,剛開始她去哪一伙搶飯吃,人家都會用兩隻眼睛怒視她來表達敢怒不敢言的豐富感情;

  後來她去哪一伙搶飯吃,成了營中士兵們十分熱衷賭注,大家會研究她的規律,看她喜歡跟誰吃飯,討厭跟誰吃飯,甚至還有人傳授《陸懸魚吃飯行動路線之我的心得》這種奇葩玩意兒;

  現在她捧著飯碗走進營地時,已經有人開始沖她嚷嚷了,「你是不是半個月都沒來我這一伙啦?」

  「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挨打有癮了!」

  「再賭就光屁股挨打!你穿的是趙大狗的褲子!我是認得的!」

  「你才把褲子輸光了呢!我的褲子是拿去讓人家縫補了!」

  「你昨兒也這麼說!」

  「前天也是!」

  「少廢話!」某個臉上消了腫的士兵跑過來,一臉期待,「你今天來不來我們伙吃飯啊?」

  【……他們是抖M嗎?】她有點恍惚,還有點感動,【還是我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2:21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章 今天他們全都有什麼大病

  不管怎麼說,她同高順營中士兵們漸漸混得熟了起來,也能聊點家鄉的事了。

  長安離並州並不算特別遠……也就一千多里地而已。

  因此對這些士兵來說,想得一封家鄉寄來的書信十分不易,想往家裡寄些銀錢也要提心吊膽。

  家中妻兒老小是否飢有飯吃,寒有衣穿是他們最關心的一件事,畢竟出門當兵打仗,唯一的一點念想也就是給家裡賺點錢。

  基於這個考慮,她理解了為什麼西涼兵手腳特別不乾淨,軍紀敗壞。

  你沒辦法給生命標出一個合適的價格,而士兵的職業又是隨時準備丟掉性命的,因此他們養成了在有限的生命裡盡量掠奪攫取無限的財富的行動習慣。

  有些人搶錢是為了往家寄去,不管算不算好人,至少算得上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更多的人隨手就花掉了,只要發了餉金,他們立刻跑去賭,跑去嫖,跑去大吃大喝,爛醉如泥。

  按照軍營中的功曹們所說,戰爭打得越久,越血腥,越殘酷,這種情況就越常見。

  ……直到最後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心性,將這些士兵變成野獸無異的殺人機器。

  她聽了這樣的講解,忽然想起了雒陽城外那些殺良冒功的西涼兵,大概他們已經不具備「共情」的能力了。

  不過高順的陷陣營軍紀嚴明,士氣正盛,看起來還是比較像正常人的,這些士兵們根據未婚/喪偶/離異或者已婚兩種情況,產生了兩種苦惱。

  未婚/喪偶/離異的比較簡單:也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並州,如果不回並州的話我是不是可以在這裡娶個媳婦?將軍什麼時候給我們發點田地安身立命?沒有田地也沒有房子我怎麼娶媳婦?誰家好姑娘能看上我?

  已婚的比較復雜:我媳婦在家裡怎麼樣了?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並州?什麼時候能退伍?不退伍能不能請假,讓我回家看看媳婦?我聽說隔壁伙有個人三年沒回家,家裡人寫信說他媳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你說他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這麼復雜的問題,她答不出來。

  回家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各家打水已畢,外面也沒有閒聊的人了,都在家中忙著生火做飯,巷子裡一片煙火氣,偶爾還能傳來一縷飯菜香味,讓人猜猜是哪家婦人有這樣的好手藝。

  她洗了一把臉,換了件乾淨衣服,正琢磨著換下來這件是也交給兵營外的洗衣婦去洗呢,還是自己在家裡勤奮一下,省了那三個錢呢?

  院門忽然被敲響了。

  門口站著個粗手大腳三十餘歲的漢子,細布衣衫十分整齊,沒有半個補丁,見她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行了一禮。

  「叨擾陸郎君了。」

  ……也是並州話。她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是那個牙旗兵嗎?他是誰麾下來著?魏續?反正是個並州兵沒錯了。

  她側了側身,讓他進院,但這人進了院落之後,並不向裡走,仍是只站在門口,有點拘謹地搓了一下手。

  「……兄何事耶?」

  「在下半生孤苦,家眷遭難,幸得同心娘子不棄……」牙旗兵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笑容,「想於本月庚寅成禮,郎君高義,一路上時時照拂友鄰,在下亦替內子銘感五內,屆時略備薄酒,郎君幸勿見棄。」

  ……有喜酒吃了!

  「恭喜呀!」她連忙說道,「到時是必到的!但是先說好了,我沒有紅包拿的!」

  「……紅,紅包?」

  這個,這時候怎麼形容婚禮的份子錢?

  她擺擺手,「這個不重要,總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提出來就是!」

  於是那張有點誠惶誠恐的臉立刻舒展開了,「自是如此!郎君且安歇,在下告辭了!」

  看著似乎如釋重負的背影,鹹魚總覺得氣氛有點怪怪的。

  【你感覺到有什麼異常了嗎?】她謹慎地問了黑刃一句。

  【我覺得唯一不正常的是你。】黑刃謹慎地回答道。

  ……………………

  她回到屋子裡,決定還是省下那幾個錢,自己動手給衣服洗了。

  趁著天色未完全黑下來,拎著空水桶去井邊提水時,第一個鄰居出現了。

  「啊呀陸郎君!你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裡打水?!」阿姨大吃一驚,「同心要嫁人了啊!」

  「……我知道啊,她家夫君剛剛也來通知我了。」她拎著木桶有點不知所措,「自我來雒陽起,一直未曾見過這裡的昏禮,我該送點什麼東西嗎?」

  阿姨好像被噎了一下,瞥了她一眼,匆匆忙忙地關上了院門。

  ……她繼續走在打水的路上。

  第二家院門又開了,探了個頭出來。

  「陸郎君這是去打水?」

  「是呀。」她停了腳步,揚起一張笑臉,剛準備和街坊閒聊幾句時,對方神情十分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一番。

  「同心娘子要嫁人了,你可知道?」

  ……怎麼還是這事?

  「我知道啊,」她說,「大家伙兒都如此熱心,是籌備著想要幫新郎收拾新房嗎?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於是第二個街坊也被噎了一下,但關院門前還是擠出了一句話,「郎君真是豁達。」

  她打了兩桶水,穩穩當當拎回家中,一路上好幾個鄰居要麼開了院門偷偷看她一眼,要麼扒著牆偷偷看她一眼。

  ……這是有什麼大病啊。

  ……就好像在期待啥似的。

  她回到家中,放下水桶,四處尋找木盆的時候,又有人瘋狂敲門了。

  ……這次站在門外的是李二,一臉悲憤,「陸郎君,同心要嫁人了!」

  「她家住隔壁,」她說,「你肯定是敲錯門了。」

  「你這個人!」李二嚷嚷道,「怎麼沒有心肝的啊!」

  ……………………她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陣驚恐,於此同時她終於理解了這群鄰居們都在期待點啥。

  「我怎麼沒有心肝了?」她說,「人家小娘子想嫁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啊,你既然有心於她,你就去說啊!」

  李二那兩隻眼睛在夜色中鼓了起來,閃閃發亮,越來越鼓,越來越亮,就在她不自覺想後退一步,怕他那個腦袋會氣炸的當口,李二終於頹了下來。

  「我早就去過了,她心中無我,我便是再去,又有什麼用。」

  「那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

  李二沉默地瞪著她不說話,那幅氣憤、哀傷、絕望、痛苦的神情簡直看得她也要陪著心碎一下了。

  ……應該想點什麼話來安慰他,不能太冷酷無情了,她想。

  「要不你進來坐坐,」她說,「我這有幾件衣服要洗,我一邊洗,一邊聽你說,怎麼樣?」

  「郎君可知,」他氣呼呼地嚷道,「同心究竟如何同那並州人熟絡上的?」

  ……她有什麼知道的必要嗎?

  「……如何?」

  「此皆眉娘之計也!」

  「不是,」她不明白,「她們兩個小婦人都是單身,要是見到人品可靠的男子,互相介紹一下相個親有什麼不對勁嗎?」

  ……李二不僅跑了,臨跑路前還給她的院門用力關上,「砰——!」的一聲,給她心疼夠嗆。

  【今天他們全都有什麼大病。】她感慨了一句。

  終於把衣服都洗完了,太陽也幾乎下山了,但是天上的星星沒出來幾顆,這就很尷尬。

  明天到底下不下雨呢?她這衣服是掛在院子裡還是掛在屋裡?屋子裡沒有釘子,怎麼掛繩子?

  「郎君站在院中,這是想什麼呢?」

  眉娘站在夜色中,隔了牆頭,笑盈盈地望著她。

  「是眉娘子呀,」好幾天沒見到小姐姐,她那顆被神經病街坊們搞得有點煩躁的心也靜了下來,「張羅著晾衣服呢。」

  「妾家中倒是早就備好了晾衣繩,郎君不若將衣服拿過來?」

  時間好像短暫地回到雒陽那時,阿謙白日裡與陳家三郎一同出去,幾個小男孩在外面撿點柴,割點草回來,有空閒再請陳三郎教他們識幾個字,因此晚上已經疲憊不堪,早早睡下了。

  「同心呢?」她左右看看,「已經搬過去了?」

  眉娘挑了一下燈芯,「曲大哥那屋子平日裡也沒人收拾,渾然不像個住家的樣子,她且得忙碌幾日呢。」

  「的確是得收拾幾日。」她雖然自己沒經驗,但是幫同學幫親友收拾新房還是有過幾次的,拉清單買東西打掃新房滿屋子貼吉祥物,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眉娘看了她一眼,從她手中取了木盆過去,一件件抖開衣服,在正屋掛了起來,「剛剛李二去尋郎君說話了?」

  「他對同心也是有心的,現在有點想不開,」她善解人意地說道,「過些天就好了。」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必是提到妾了。」

  ……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

  當初還在雒陽時,開酒坊的眉娘是個十分潑辣的少婦,平時裝一裝溫婉大方也來得,遇到了酒鬼無賴時立起眼睛罵人也頗拿手。

  她沒忍住,腦補了一下眉娘掐腰和李二對罵的場面。

  「眉娘子同他計較些什麼,」她連忙勸解道,「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性,為同心覓一良人是天大的好事,必是沒有私心的。」

  「這事倒也說不定。」眉娘伸出一根手指,撣了撣新晾上的衣服,回過頭看她。

  ……………………這是什麼話?她穿錯世界了?據她所知她並沒有一個叫趙敏的紅顏知己吧?!∑(°Д°;≡;°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2:36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一章 長安的第一場雪

  美人是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生活養出來的。

  世家公卿們豢養的美人皆在妙齡,花一樣的年華。略上了年紀的便時時刻刻都要保養,平日吃喝無不精心。

  有人甚至傳說渭陽君董白肌膚如雪,衣袖生光,便是自小以牛乳沐浴,才有那樣的美貌。

  而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已經讓眉娘憔悴了許多,她才二十餘歲,未到三十,來到長安後的日夜紡布操勞令她眉眼間一片疲憊,帶了淡淡的青灰,鬢髮間甚至現了一兩根白髮。

  但她仍是個出眾的美人,陸懸魚想,而且是個十分要強的美人。

  ……美人雖好,但她不是彎的,她只對美少年起反應,蘿莉燒酒御姐全都只能當姐妹。

  「姐姐這話,」她尷尬地說,「我不明白。」

  「郎君是真不明白,還是不願明白呢?」眉娘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在燈火中爍爍發光,「這樣的事,倒要我一個小婦人說清楚些?」

  ……救命!她就是蹭鄰居家的晾衣繩晾個衣服!她該怎麼辦!要奪路而逃嗎!

  眉娘揚起下巴,那張美麗而疲憊的臉上滿是驕傲,「既如此,那我便說清楚了,郎君孤身一人來的雒陽,從未聽說過有什麼婚約在身,我便留心些,又怎樣?」

  【趕緊想辦法啊!說點什麼啊!做點什麼啊!】她在心裡焦急地嚷嚷,【你在那裡沉默如今你大爺呢?!】

  【雖說我的確擅長解決一些人際關係上的矛盾,不管是用柔和一點的方式,還是強硬一點的方式,】黑刃說道,【但是替一個女人幹掉一個女人這種事,我還真的沒幹過。】

  見她不吭聲,眉娘上前了一步,「郎君究竟如何想的?」

  【誰讓你殺人滅口了!】她驚恐臉,【我說,想點藉口!】

  【注意,】黑刃提醒道,【你的唬騙技能是要吃減值的,也就是說,你這人天生不擅撒謊。】

  ……這衣服她不要了不成嗎?

  不管怎麼說,她今天都得把話說明白了。

  比起「我是個女人」這種有可能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的實話,她得找一個相對不那麼驚世駭俗,至少不那麼容易讓眉娘暴走的理由。

  「其實我不能算是個男人,」她咬著牙,感覺自己每一個字都在砸碎自己的羞恥槽,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從小就沒有那個東西,所以我是誰也不能娶的,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眉娘沉默地盯著她。

  ……門縫裡的阿謙一臉驚恐地盯著她們倆。

  ……一滴眼淚落了下來,滴在桌上。

  ……她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眼淚在飛,她也挺想哭的。

  「在下可以走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眉娘纖弱的身軀在燈影下微微顫抖,但她捂住了臉,鹹魚也看不到她到底什麼表情,就只是伸出一隻手,揮了揮,示意她可以走了。

  臨出門前她想起來,又回頭提醒了一句,「姐姐,我明天來取衣服啊。」

  那隻手忽然攥成了一個拳頭。

  【你真想讓我殺人滅口嗎?】黑刃的聲音裡帶了一絲驚恐,【你在這絮叨你大爺呢?!】

  日子還是挺平靜的,並沒有出人命。

  大家見到同心時紛紛恭喜,同心笑吟吟地也一一接受了。

  就是看到陸郎君時似乎有一點不自在,但也大大方方地開口說話,沒什麼能夠更加滿足鄰里們期望的事情發生。

  ……說實話,鄰里們那天到底是在期待點啥,她雖然當時不理解,過後想一想也就漸漸猜出來了。

  ……由此可見,大家最近真的吃飽飯了。

  玉堂成日,諸事大吉。

  那位曲六郎和同心雖然都是平民百姓,卻十分細心地請了先生,選了黃道吉日,街坊鄰居們一一通知到了,這樣一場昏禮,規模自是比不過那些世家公卿娶婦嫁女,但就這條巷子而言,已經是難得的大喜事。無論缺什麼器皿物件,大家都力所能及地借給他們。

  ……就是大雁不太好打,這時節大雁已經南飛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什麼射術絕倫的神箭手,也不能無中生雁。

  最後曲六去市廛買了兩隻大白鵝回來,看著也還像模像樣。

  幾十步的路程,羊家夫人還特意出借了一輛車,幫忙接了一下新娘子。

  著意打扮過的新娘子今天顏值秒殺了全場,一身嶄新絳紅羅裙,頭上一根銀簪,耳旁兩顆小小的珍珠,明珠美玉,顧盼生輝。

  【她真好看啊,】她感慨了一句,【以後有機會我也要這麼打扮打扮。】

  「她真好看啊,可惜明珠暗投。」李二在她身邊也感慨了一句。

  「……怎麼說話呢你這是,人家不嫁你就明珠暗投了。」她瞥了一眼。

  李二不為所動,「不嫁我也就罷了,要嫁也該嫁郎君才是。」

  ……這個是決計不成的。

  新郎家雖然也只是一進的小院子,這些日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過道鋪了磚,柱子上了漆,紅燭點著,供品擺著,再配上喜氣洋洋,緊張並期待著的新郎,還真是頗有韻味的市井畫卷。

  她在人群裡這麼圍觀新郎新娘,也沒在意別人圍觀她的時候,黑刃突然悄悄說話了。

  【我有一個預感。】

  【什麼預感?】

  【你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嗎?】

  ???????

  還沒等請來的婚禮司儀抑揚頓挫念一念「元序斯立,家昌邦榮」時,巷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就到了門口,從馬上跳下來一個頭戴武冠,身著錦袍,腰佩長劍的武官,怒氣沖沖,一把就揪住了新郎胸前的衣襟!

  「你這賊匹夫!」從天而降的魏續破口大罵道,「好大的膽子,連我家陸賢弟愛慕之人也敢使手段掠了去!」

  時間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盡管她在四處找地縫,但周圍好像瞬間空出了方圓一丈的距離。

  所有人都在驚恐地看著她。

  新郎也在看她。

  新娘也在看她。

  無數道目光錯綜復雜,愛恨交織,包括但不限於:

  「我就知道你要搗鬼!」

  「你愛我為什麼不開口為什麼要現在搶婚!」

  「渣男!」

  「太刺激了!」

  「怪不得你氣定神閒,原來還有這麼一手!」

  【我大招全開能劈出一條地縫嗎?】意識到自己已經要拿起什麼渣男人設的鹹魚惶惶然地問道,【你快想個辦法!】

  【我突然覺得我也需要一個伴侶了,如果你能滿足我的話,我會給你建議的。】

  【啥?!絲綢還是香油?】

  【嗯,這個放在平時不錯,不過現在我覺得莫邪不錯,你不考慮一下嗎?】

  【……先不說我從哪搞,你不覺得你這是在搶人媳婦嗎?!】

  【對啊,我得先經歷你的情況,體驗你的心情,才能設身處地的給你出個好主意,啊,搶走別人的伴侶,多麼美妙的體驗,我曾經覺得你這人挺乏味的,現在看起來我錯了,我想要看的熱鬧,你全都有啊!】

  …………她感覺精神又一次遭到了重擊,即將恍惚之時,魏續的嗓子又亮了起來!

  「我今日就要叫你見識見識,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的腦袋硬!」

  ……救命啊!

  「將軍——!」

  在拳頭落下前,她終於還是攔住了這位不帶腦子就敢出門見義勇為的好漢,「魏將軍何出此言啊?!」

  「你一路千辛萬苦,帶了這小娘子來!我豈能不知你的心意!」

  魏續嗓門本來就大,這時候有怒火DEBUFF,簡直又高了一倍的分貝,跟個高音大喇叭似的,不僅這一條巷子的人都跑來了,臨近巷子的也都跑來了!

  「魏將軍這是聽誰說的!」她痛苦地說道,「我待同心如我親妹,若有半句虛言,人神共戮!」

  魏續的眼睛睜大了,痛心疾首。

  「這樣的誓言你也敢發!」他說道,「她值得你如此嗎?!」

  她自從去年冬天進了雒陽城,給貴人們跪過許多次,但沒有一次是真心實意的。

  但此刻她竟然真心實意想給魏續跪一次——只要他能趕緊閉上嘴,終結她這慘不忍睹的社會性死亡現場。

  關鍵時刻,又一騎飛奔而來,馬兒一聲長嘶便在門口站住了腳。

  「你這是在胡鬧什麼呢!」張遼斥了一聲,「將軍命我等回府議事,片刻也不許耽擱!」

  魏續那副胡攪蠻纏的嘴臉突然收了起來,轉為疑惑,「何事?」

  張遼不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笑,便策馬疾行而去。

  昏禮還是平平安安,圓圓滿滿地完成了,沒出人命,也沒人挨打,可喜可賀。

  只是大家坐下來準備吃飯時,心力俱疲的陸郎君口稱有事,還是悄悄離開了,沒坐下來吃杯喜酒,讓大家很是遺憾。

  離開曲六郎的宅邸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門兩旁的火把將夜空照亮。

  有輕柔而冰冷的東西慢慢飄下來,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伸出手去,忽然發現落下的是一點兩點雪花。

  片刻變成了一場大雪,洋洋灑灑,席捲了這座古老而凋零的大漢都城。

  長安的冬天來臨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3:12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二章 半盞兒殘酒

  這場雪時斷時續,下了很久,空氣一下子變得寒冷起來,打水也讓人吃力許多。

  長安的井水也是地表水,因此很容易結冰,平時需要用蓋子蓋住,破草席封住,當然要是有被褥之類就更對勁了。

  但很顯然誰家也沒有那個豪闊手筆,給公用水井蓋毯子。

  甚至連草席都被偷了幾回,導致井水結冰,氣得某個脾氣不太好的阿姨站在井邊破口大罵了一頓。

  「你罵有什麼用呢?」也出來挑水的李二無精打采,「也未必就是這條街上的人偷走的,城內外擠了那麼多人,這年頭需要一條草席過冬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說,」阿姨怒道,「你去燒水化冰麼?」

  「打一打就好了,也不一定要燒水化開它。」李二胸有成竹道。

  ……沒睡醒的陸懸魚被人敲了院門,其實就這麼點事。

  天上仍在飄著零星的小雪,太陽還沒升起來,一開門,寒氣帶著雪花肆無忌憚地鑽進袖子裡、衣領裡、以及神經裡。

  就算她身體素質好,也得多找件衣服來,富人有裘衣,窮人沒棉襖,有毛氈的可以穿毛氈,沒毛氈的多裹兩層布,就這麼哆哆嗦嗦地出了門。

  幾個準備打水的街坊等在井邊,時而左腳踩右腳,時而右腳踩左腳,見她過來,都是一臉的驚喜。

  「陸郎君可算來了!」

  「啊,啊,」她不明所以地發出幾個單音節詞,「井水凍了?」

  「原本圍了草席的,今早一來就不見了!」

  「當真是喪了德行!這一條街的人,都靠它吃水呀!」

  她聽了周圍的議論紛紛,大概理解了自己要幹點啥。

  井水其實不深,離井口也就兩米多。漢長安北有渭水,東有昆明渠,西有皂河,地下並不缺水。因而優點是不用打很深就有水,缺點是井水很容易被污染,也很容易凍結。

  她比劃了一下井口直徑,大概一米二左右,不是很難施展開。

  摸摸井壁,裡面是石頭砌成,十分粗糙,考慮到現在是冬天,井壁上沒有青苔,只結了一層冰。

  「那我下去看看。」

  「快給郎君綁條繩子!」

  ……就那條長年累月在井邊綁著,鹹鹵水漚著的繩子,她覺得還是算了。

  又摸了一下井壁,確定了粗糙度之後,她突然一翻身就這麼跳下去了,引得鄰居們在上面一片驚呼。

  大概因為水質污染的緣故,就算上了凍,冰層也不足一尺,她拔了黑刃出來,開了一個爆發之後,腳下的冰層應聲而碎,露出幽深水面。

  「郎君小心——!」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呼,嚇得正準備收劍的她肝一顫,手差點沒扶穩井壁,跟著下去洗個冷水澡。

  同心扶在井邊,半個身子探了進去,正在一臉焦急地望著她。

  ……不至於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她的手指探出,牢牢抓住了井壁,腳下借了一點力,整個人上去一截時,想想還得提醒一句。

  「同心妹子,井邊路滑,你別探得這麼深,你小心些啊。」

  轉職成少婦的妹子突然眼神飛了一下,將上半身收了回去,待她爬出井的時候,見她已經淡定地拎著個空桶,站在一邊跟街坊阿姨聊起天了。

  ……阿姨聊天技巧也有點小問題。

  「怎麼你來打水,你家男人呢?」

  「營中有事,他便回去了。」同心倒是很淡定,「這幾日似是要出門呢。」

  「這樣的天氣也能出得門的?」

  「這誰知道,他們那等人,還不是貴人們怎麼說,他們便怎麼是。」

  「這些行伍之人也真是可憐,」阿姨若有若無的眼神瞟了過來,「新婚沒幾天就要去井離鄉,家中妻子可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也沒有撬牆角的愛好,能別看她了嗎?!

  董相國此時並不在長安,而是在雒陽。

  並州兵馬在長安短暫地停留一段時間後,也要奔赴雒陽前線。

  ……關東聯軍的戰績其實很堪憂,不知道是董相國太能打,還是他們太不能打,總之袁紹袁術兄弟的戶口本被董相國撕了一半,這兄弟倆集結了一大票兵馬,一年到頭硬是沒推進幾寸戰線。

  但是現在據說天降猛人,引得董相國很是重視,所以調兵遣將,準備迎敵。

  高順營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所有的檔案都要分門別類裝箱帶走,近日便要拔寨啟程。

  這樣的節骨眼兒上,換她是高順也沒心思開什麼兵法小課堂,白天幫功曹打打下手,傍晚趕緊回家自做自吃便是。

  她最近買了個染爐,想試試在漢朝吃個火鍋。

  反季節蔬菜比較貴,但她還是買了半斤蘑菇,大白菜是自家囤的,不花錢,長安靠近雍涼,牛羊肉質量還不錯。

  湯底用了半隻雞,正專心致志熬著的時候,門外傳來馬蹄聲響,到了門口便停了下來。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早上沒起床時敲門的人,以及晚上飯點兒來的客人。

  張遼站在門口,今天沒著甲,頭戴武冠,身著直裾,腰佩長劍,手裡拎著酒壺,身上還披了個斗篷,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賢弟果然在家。」

  「啊,是啊,」她乾巴巴地說,「這樣的天氣,誰沒事閒的在外面亂跑呢?」

  張遼好像被噎了一下,但還是笑眯眯。

  「夜來無事,尋賢弟喝酒。」

  雖然有點不情願,但她還是讓出了半個身位,請他進門。

  「賢弟已備好下酒菜了?今日另有客不成?」

  「……沒有,我自己在家做飯,就稍微張羅了一下而已。」而且也沒備兩個人的菜量。

  「原來如此。」張遼去爐灶旁尋器皿燙酒時,冷不丁又蹦出一句,「賢弟這家中整治得井井兮其有理,確實不像個獨身居住的男子模樣。」

  「……將軍獨居時難道家中不做整治嗎?」

  張遼專注地盯著灶坑裡的火,時不時往裡塞點柴火,「我十三四歲便已從軍,鮮有獨居之時。」

  「……為何?十三四歲的少年兵,大漢這麼不地道的嗎?」

  「我出身雁門,為邊患所苦,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郡中少年十四五從戎者比比皆是,非獨我一人。」

  酒是提前篩過的,此時溫熱之後端上桌來,酒香被熱氣裹著,撲面而來。

  她為張遼斟了一盞酒,「將軍真是英雄出少年,怪不得能建功立業。」

  他接了這一盞酒,苦笑了一下,「空有一片忠心罷了。」

  ……陷入短暫的冷場,和不熟的人吃飯是這樣的。

  「啊對了,」她突然想起來,「嘗嘗這湯,我用半隻老母雞熬的,特別鮮!別客氣!」

  她正準備拿勺子去舀湯的時候,看到張遼盯著她發呆。

  「將軍?」

  張遼還端著那盞酒,「……賢弟不喝嗎?」

  「……見笑了,」她有點尷尬地給自己也斟了一盞酒,「我這人性子孤僻,不慣與人往來,時不時總鬧點笑話。」

  少年將軍的眼睛彎了彎,喝了半盞酒之後,開口問道,「說起來我還未向賢弟打聽過,那日魏續鬧過昏禮後,賢弟如何了?」

  ……不如何,她尷尬得幾天都不想出門,出門見別人都躲著走。即使這樣還免不了今天早上的社死場面。

  她感覺最近需要訴訴苦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正好對面還有一個看著就嘴嚴,又不在這條街上住的張遼,吃吃喝喝不知不覺間,斟酒的就變成了張遼。

  ……喝得好像有點多,她覺得腦袋有點重,搖晃了一下之後,確實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又沒想要娶妻生子,」她訴苦道,「我也沒舉止輕浮調戲哪個小娘子,怎麼就把這些事安到我的頭上了呢?」

  「賢弟素有品行,又有俠義之名,現下又得都亭侯看重,確實不必年紀輕輕便訂下婚事,」見她盞中的酒乾了,張遼又給她斟滿,「若是博一個功名出身,再議婚時豈不便宜?」

  「博一個功名便有世家高冷美少年?」她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

  「……啊?」

  ……………………她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冷靜點兒。

  「酒力不支,」她一臉淡定,「夜已深了,路有積雪,將軍須得早行。」

  喝了半天酒,臉色一點都沒變的少年將軍突然驚醒似的,「啊呀,剛剛敲過戌時鼓,城門已關了!」

  ……她看看張遼,張遼看看她。

  「那也沒事,」她說,「過路不遠就是並州人開的客舍,我送將軍去就是。」

  那對筆直的眉毛開始皺起來,「賢弟家中又無女眷,不過借宿一夜罷了,何以待我如此冷淡!」

  ……她得冷靜冷靜,想想該怎麼說。

  「我倒是想留將軍,但家中簡陋,只有一榻……」她是不願意睡地上的,但是讓人家一位出身比她好,社會階級也比她高的將軍睡地上也很不對勁。

  「這有什麼關係,」張遼十分自然地說,「與賢弟抵足而眠便是。」

  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黑了很久,只能聽到北風呼嘯著在巷子裡橫衝直撞,時不時檢驗一下各家門窗的堅固度。

  隔了一道窗絹,屋內炭火燒得正旺,酒喝了半壺,雞湯在灶上還微微的滾著。

  除了炭盆和染爐,屋內只點了一盞油燈。

  張遼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大概是沒多想的,但酒酣耳熱的她就不自覺地思維發散了一下,盯著酒盞發呆。

  「……賢弟?」張遼的目光也跟了過去,「你這是在看什麼呢?」

  「在看我那半盞兒殘酒。」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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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卷九十‧鮮卑傳》:靈帝立,幽、並、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3:26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三章 早戀的危害

  榻是只有一張的,上面還不能擺碗水。

  她以為的「抵足而眠」是兩個人各抱一個枕頭各睡一側,但這個時代的同性友情和某些風俗美談已經達到了讓她無法理解的程度。

  比如說有個叫姜肱的人,跟自己的兩個弟弟關係特別好,好得沒結婚時睡一個床,結了婚了還要睡一個床,除非算算日子想跟老婆生娃,否則兄弟三人繼續一個床……「其友愛天至,常共臥起。及各娶妻,兄弟相戀,不能別寢,以系嗣當立,乃遞往就室」。

  ……與其說是美談,不如說是神經病。

  榻上只有一個枕頭,廢話,她個單身狗為什麼要搞兩個枕頭。

  「我這人睡不睡枕頭都無所謂,用胳膊墊一下就可以,」她很不自然地說,「將軍拿去用吧。」

  「一個枕頭就夠用啊。」張遼一邊解開腰帶,一邊很自然地說,「中平初年我駐守馬邑邊城時,三四個人搶一個枕頭睡得也很香。」

  糟糕,他開始脫衣服了,感覺像個變態。

  但是少年將軍不知道自己被人打上了「變態」tag,一邊脫直裾,一邊還轉過頭不解地問她,「賢弟為何不更衣?」

  「我喜歡和衣而睡。」她板著臉說。

  張遼若有所思臉。

  酒菜撤了,蓋了蓋子,防止老鼠窺伺;燒了些水來洗洗臉刷刷牙,保持個人衛生;炭盆裡又添了點炭,讓屋子暖和點;門縫不能關太嚴,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安全最重要。

  一身中衣的張遼坐在榻上很是不解的盯著她看,「賢弟這是在忙什麼呢?」

  「自己在家裡住,總得細心些。」她在屋子裡有點猶豫地轉轉圈,終於又想到一個藉口,「我那個馬棚太簡陋了,擠了兩匹馬可能不夠結實,我去看看,給它加固一下。」

  張遼那張白天看著挺英氣的臉上突然露出個有點邪魅狂狷的神情。

  「賢弟為何作此態耶?」他笑道,「兄雖非世家美少年,但也未必要嫌棄若此吧?」

  ……………………

  張遼睡裡面,她睡外面,油燈吹了,於是室內立刻暗了下來,只剩下炭盆那一點昏暗的紅光。

  這人睡覺沒什麼動靜,呼吸十分平緩,也不知道是不打鼾,還是沒睡著。

  晚上喝了許多酒,她其實很睏倦了,上眼皮瘋狂想跟下眼皮貼貼,不顧她頑強意志的那種貼貼。

  但她還是有點不敢閉眼,心裡想了想,決定敲敲黑刃。

  【……話說,要是有什麼,咳,你能叫醒我嗎?】

  【什麼?】

  【……比如說他心懷不軌什麼的。】

  【你是說,張遼對你產生了攻擊意向,想要半夜趁你睡覺失去意識時,下手謀殺你?】黑刃的聲音穩穩地響起,【沒問題,你知道我是為此而生的。】

  【……不是。】

  【那是什麼?】

  【你看我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嘛。】她尷尬地說,【就算他沒看出來,萬一他性取向有問題,拿我當男孩子下手呢?】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那行啊,】它說,【請你指定一下,他進行了什麼樣的行為時,會被你認定為是心懷不軌?】

  ……鑑於兩個人現在就快要腦袋挨著腦袋了,這個行為界定有點麻煩。

  她不自覺地轉過頭去看向他時,張遼的眼睛也轉過來了。

  黑漆漆的夜裡,黑白分明的兩隻眼睛閃著光,嚇了她一跳!

  「賢弟果然也沒睡!」他的聲音裡一點倦意都沒有,興致還挺高,「良夜難得,不如長談以敍意,賢弟意下如何?」

  ……不如何,她睏,想睡覺。

  她覺得張遼要真是心懷不軌的話也省事了,直接給他丟出去拉倒。

  但他一點也沒有動手動腳的傾向,就是躺在那裡興致勃勃嘀嘀咕咕,這特麼就很可恨了。

  「賢弟祖籍何處?」

  「沒祖籍,」她嘟囔一句,「流民。」

  ……張遼沉默一會兒。

  「自小如此?」

  「嗯嗯嗯,自小如此。」

  「賢弟欺我。」

  「……………………」

  「以兄觀之,賢弟不似出身微寒之人。」

  「……為何?」

  「駐守雁門時,我常與布衣相交,但凡出身寒微者,多半看重金帛財物,此非人品低賤,而是他自幼便困於衣食之苦,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試想潦倒之人,飢無飯吃,寒無衣穿,怎能恪守品行?」

  「我也是啊……」

  「來長安這一路上,人皆困苦,唯賢弟輕財重義,與別不同。」張遼很肯定地說,「賢弟絕非寒門子,不過隱姓埋名爾。」

  ……他在腦補些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啊。

  喝過酒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她的被子是新買的,下雪之前又特意曬過,裡面裝了條毛毯,暖暖和和,蓋起來……

  ……她就這麼一條被,還得跟張遼合著蓋,真是【嘩——】了狗了。

  這樣糾結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很久,張遼還在企圖同她聊天,她已經沒抗住睡意,翻了個身陷入沉睡之中。

  留下張遼一個人,沉默地在黑夜裡盯著共枕的那位朋友。

  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

  大道已廢,亂世已至,百姓流離顛沛,才會顯現出仁義之士。

  陸懸魚便是如此令他知悉的。

  此時並州兵馬即將開拔至雒陽,關東聯軍割據之勢漸成,無論誰勝誰負,漢家江山恐怕危矣。

  若當真有那一日,他們這些並州將領也不得不考慮出路才是。

  這些紛亂思慮在頭腦裡竄來竄去的時候,他又看了已經睡熟的那個少年。

  ……這人頗喜歡照顧街坊鄰居,尤其是失了丈夫的寡婦,但為何卻說自己喜歡美少年呢?

  ……他又不姓劉。

  鹹魚是被隔壁的聲音吵醒的。

  人是十分堅強的種族。

  不管經歷了多少苦痛和告別,都會從悲傷中走出,堅定地、勇敢地……

  天啊,孔乙己已經不在了,為什麼蕃氏還會爆炸呢?三郎挺乖的罵他作甚?

  她從床上坐起來,撓撓頭,頭皮突然炸了一下!

  身旁還躺著個男人!

  雖然立刻想起來這是昨晚借宿的張遼,但感覺還是很不對勁啊!

  還好張遼還在酣睡未醒。

  她躡手躡腳的爬出被窩,被冷氣逼得打了個激靈。

  撥撥火炭,拿起一隻陶杯,倒扣在牆上,專心致志地聽一聽隔壁到底在吵啥。

  耳朵剛貼上,蕃氏的哭罵聲便傳過來了。

  「你這不知廉恥的逆子!」

  ……………………至於嗎?

  然後三郎的聲音傳進了陶杯裡,十分驚慌,「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

  「人都在這裡!你仍要狡辯!」

  「母親!兒子可以解釋的!兒子當真不是無恥之徒!」

  她聽得滿頭霧水,正在思考該不該去隔壁勸架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咳嗽。

  榻上的張遼已經坐起來了,正神情復雜地盯著她看。

  「……那孩子身體弱,」她收回了陶杯,有點尷尬地說,「我怕他阿母氣急攻心,打壞了他。」

  「若如此,賢弟何不現在便去呢?」

  「……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好像他家裡藏了什麼人,貿貿然拜訪,多尷尬啊。」

  只穿著中衣,裹著被子的張遼在揉眼睛,這個畫面看得她有點不自在。

  要是誰現在登門拜訪,那也是很尷尬的,她想,但她確實是清白的。

  她很快就不必猶豫要不要登門拜訪這件事了,因為陸陸續續有晨起打水的街坊圍在蕃氏家門口,雖說暫時沒人好意思敲她家的門,但是有人敲到陸懸魚這裡來了。

  ……等她開門時,還往裡探了探頭。

  「陸郎君這也有客?」

  ……她僵硬地轉過頭,隔著一層窗絹,張遼在那裡穿衣服的身影清晰可見。

  「把這個忘了吧。」她說。

  「……啊?」

  「沒事,我是說那是軍營中的好友,昨夜過來同我喝酒。」她板著臉說,「李二哥,你究竟有何事?」

  「三郎身子骨弱啊,這天氣跪在院子裡怎麼成,」李二的脖子終於抻了回來,「你不能去勸勸陳家嫂子?」

  她聽得更迷惑了,「究竟何事?」

  「其實也是這孩子行事確有不當……」

  這幾天不停地在下雪,家家戶戶都要多燒些木柴火炭,因此三郎昨日也出城去撿柴了。

  然後他柴沒撿回來,撿回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城外至今仍然有許多流民滯留,一場雪過去,便僵了一批,這也並非什麼新鮮事。

  那女孩兒的母親見到三郎是自城內而出的,便求他帶走自家女兒,為妻為妾、為奴為婢都不要緊,只要讓她進城有屋住有飯吃便好,留她一條活路便比什麼都強。

  也不知道三郎是情竇初開還是惻隱之心,總之是把這小姑娘帶回家中,卻又不敢同母親講,蕃氏操勞整日,疲憊不堪,整治過飯食後便睡下了,至於睡著之後,她兒子從院外將小姑娘接回家中的事,一概不知。

  但這事兒怎麼可能瞞得住人呢?今早蕃氏一起床,看到這小姑娘,立刻就氣炸了。

  她聽得正發蒙時,那邊蕃氏的嗓門更高了。

  「你立刻將她送回去!」

  「阿母,兒子既應了她家人,便該照顧好她……」

  「你照顧她?你拿什麼照顧?我每日操勞供你吃喝,家中不過勉強溫飽,你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要拿什麼照顧她?你是要氣死我嗎?!」

  ……十三歲的陳三郎撿回來個十一二歲的小蘿莉,這個事聽起來確實有點麻煩。

  她扒著牆往那邊兒看了看,三郎當真直挺挺跪在門口,那個瘦弱的身板看著都讓人於心不忍,但是他仍然堅持著給他媽磕了個頭。

  「阿母,孩兒可以出城撿柴賣錢,也能替人抄書換些柴米,」他滿眼哀求,「求你留下阿浣吧。」

  ……早戀真是危害不小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3:35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四章 徭役

  不管三郎是出於惻隱之心,還是熊孩子想早戀,靠他自己都養不活那個小蘿莉。

  出了這條街,長安城時刻處在人口瀕臨爆炸的狀態,許多城外棚戶區的流民竭盡所能想要活下來,哪怕為奴為婢,為牛為馬,只要能喝上一碗稀粥,再尋一個睡覺的位置,便是天大的幸事,據說最搶手的莫過於牛棚豬圈,因為牲口是有溫度的,湊在一起大可以安心睡覺,暖烘烘地不必怕凍死。

  這樣的情況下,柴米價格節節攀升,撿柴便成了碰運氣的活計,替人抄書也有許多人搶著來,不要錢,管飯就行,再給兩升米就感激涕零,從早抄到晚,抄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願的。

  考慮到丁原留下的這支並州兵馬也將離開,那些圍在軍營周圍,每日忙碌洗衣縫補甚至賣身的女人們如何度過這個寒冬,也成了無比殘酷的挑戰。

  因此三郎怎麼可能尋到那些活做呢?

  但也不是全然沒有門路。

  張遼更衣完畢也出了屋子,走過來跟著一起看熱鬧,突然就開口了。

  「明日大軍便將拔寨啟程,呂將軍府上的雜役亦將帶走一批,缺幾個人手亦未可知。」

  除了作戰部隊之外,這些軍隊還會根據需要帶走一批工匠、雜役、民夫,軍紀不怎麼好的還會帶些婦人,不過她覺得呂布府上那個情況來看,他出門打仗肯定不想帶老婆。

  ……跑題了。

  「將軍是說,我可以帶三郎去都亭侯府碰碰運氣?」

  「或許只有短工可做,不過戰事驟起,短則數月,長則逾年,若那孩子吃得住苦頭,這幾月間的補貼家用應當無虞。」

  「那真是太好了,」她讚許了一聲,「說不定呂將軍一年都不回來呢!」

  ……她好像說錯話了。

  張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若是戰事順利,」她立刻描補了兩句,「大軍催破關東,討逆除奸,至少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平定整個天下吧?」

  ……那怎麼可能呢,呂布要是自己就平定天下了還有《三國演義》什麼事兒。

  但張遼還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賢弟吉言,若能平定關東,兄一定記得從俘虜之中,擇一二年少而有美姿顏者,帶與你看,如何?」

  ……………………這個梗就過不去了嗎?

  看她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少年將軍哈哈大笑牽馬出門去了。

  不僅被嘲笑了,而且哪怕她再怎麼低情商也知道張遼不會真的抓兩隻世家美少年回來當伴手禮,所以就更不開心了。

  低氣壓的陸懸魚在院子裡待了一小會兒,等到隔壁蕃氏快要罵不動時才慢吞吞地過去勸架。

  屋門前只跪著一個三郎,小蘿莉並沒有跪。

  因為三番兩次小蘿莉想跪的時候,蕃氏都立刻躲開,表示不受她的禮。

  但是仔細一打量小蘿莉,陸懸魚立刻明白蕃氏為什麼氣炸了。

  小蘿莉穿了條一看就很不合體的半舊淺綠曲裾,街坊鄰居都能認出來那是蕃氏的。

  但是這女孩兒用手背抹眼淚的時候,很明顯能看到裡衣袖子已經只剩半條,而且髒得分辨不出什麼顏色了。

  ……人道主義角度講,三郎還是很有愛心的。

  但正因為他有愛心,把他老媽衣服偷出來給小蘿莉換上,所以這就更讓蕃氏氣憤了。

  這年頭身上想穿整齊不容易,別看是冬天,出個城到處都有衣不蔽體的人,他家並非富貴之家,獻這種愛心肯定心疼,但是勒令小蘿莉脫下來又很不道義。

  ……要不還是打自己兒子一頓吧。

  小蘿莉終於抹完眼淚了,花貓一樣的臉露了出來。

  ……並不怎麼漂亮的路人臉,額頭上還有一塊傷,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往殘酷了說就是豪門大戶都不會買去當婢女的顏值,大概也是因此才會一直在城外當流民。

  但那些漂亮的孩子下場也未必比她好……每一個雒陽市民都能講出三個關於高門大戶如何虐待婢女或是美童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並非只是故事,所以她在飢寒交迫中能遇到三郎,誰能說不算是一點運氣呢?

  蕃氏舉起了藤條,她這邊趕緊咳嗽了兩聲。

  「蕃嫂子!」

  「……陸郎君?」

  門口圍著好幾個探頭的鄰居,想想還是直接翻過牆去比較好。

  「昨日有朋友來尋我喝酒,提起都亭侯府上雜役有缺之事,」她問道,「我想帶三郎去碰碰運氣,嫂子意下如何?」

  太陽升了起來,路上並沒有人掃雪,因而南流北淌,一不留神踩的就不是雪水,而是泥水。

  三郎小心翼翼地跟著在後面走,也不吭聲。

  這孩子本來就是不愛吭聲的,在雒陽時既不見他跟著小伙伴們出去玩,也不見他頑皮淘氣,誰能想到在家做得好大事呢?

  「你到底怎麼想的?」她冷不丁地開口問了一句。

  一個激靈,然後那張肖似孔乙己的臉上露出了有點委屈的神色。

  「我就是看她可憐……」

  「城外人人都可憐,」她說,「也沒見你每天帶回來一個啊。」

  這孩子低了頭,小聲嘟囔了一句。

  「但他們也沒拽著我的衣服求我……」

  ……就因為這種理由。

  雖然城外猶如地獄,但城內卻十分熱鬧,此時又有店鋪開張營業,路邊還有商賈掃出乾淨地方,擺了攤子出來迎接食客。不時便能看到有人坐下,點一碗湯湯水水,再來塊新出鍋的餅子,坐在那裡慢慢吃。

  「那你將來要待阿浣如何呢?」

  「啊,這個……」那雙眼睛有點驚慌地不知道往哪裡放,「當妹妹吧。」

  ……他家又非那等富豪之家,哪來的餘錢收個養女,就算能勉強混個溫飽,待她出嫁時又要怎麼攢一套妝奩?攢不出妝奩又哪裡去尋個可心的郎君?同心能嫁給那個旗兵,除卻年輕貌美外,街坊鄰居們紛紛八卦說,也有她那一份嫁妝的緣故。

  「你父臨終時,曾言說若你日後有行為不端之處,盼我能出言斧正。」她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行事當有準則,不令你阿母擔憂,也不令你的父親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當再三思量。」

  但三郎沒怎麼思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無論將來如何,我總會護著她的。」

  她挑挑眉,沒再繼續說下去。

  少年人的承諾,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時是情真意切的。

  呂布雖然帶著兵馬去雒陽了,府上卻不怎麼缺人,理由也挺簡單……但凡是輕巧省力又有錢拿的活計,都被這些僕役們給瓜分了,他們不是石頭縫裡鑽出來的,也有兄弟姻親。

  但看在陸懸魚並非普通意義上的雜役,而是隨時可能被主君征辟成為親信甚至偏將的貴人,郎中還是盡心盡力,替三郎尋了一個清理馬廄的活計,雖然又髒又累,但每日供兩餐飯,三升粟米,那些清理出的馬糞他也盡可帶走。願意當肥料就當肥料,願意生火也可以省下些許乾柴,十分便宜。

  ……她不是得隴望蜀的人,但也覺得在馬糞裡打滾對這個自小攻讀詩書的士人家孩子有點苛刻了。

  「小子做得來的,」三郎倒是很高興,「多虧郎君為我謀劃,有了這份工,這一冬便好過了!」

  望著三郎興高采烈跟著馬廄僕役而去的背影,她感覺心情很復雜。

  郎中看了看她的臉色,似乎覺得很有趣,「聽聞陸郎君年少豪傑,卻能安心市井,殺豬為生,為何待子侄輩卻如此嬌慣?」

  ……這個問題有點復雜,她想想該怎麼說比較好呢?

  「他父母這十幾年來教他走的,不是這一條路。」

  郎中思索了一會兒,看了她一眼,「原來如此,郎君呢?」

  「我覺得殺豬很好。」她噗嗤一笑。

  這個冬天就這麼平平淡淡,但也安安全全的過去了。

  待得黃河凌汛之時,城尉手下的小吏便挨家挨戶開始上門搖人:城外攢了一冬天流民的屍體,現在天氣回暖,為了防止瘟疫出現,同時也為了美觀考慮,每家每戶都要出人去處理屍體,不出人也可以,得出錢,雇人去,這個就是標準的徭役。

  每天卯時出門,酉時方歸,工作十二個小時且沒有休假,什麼時候把屍體處理完,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徭役,標準的997。

  屍體處理方法其實也就是挖深坑埋了,土盡量填平些,別堆好大一個墳包,一則看著僭越,好似公卿貴族才配享用的墳塋;二則也不美觀,春暖花開時,貴人們車馬喧闐,忙著出城去踏青游玩,這邊要是在城門口沿著道路蓋起一片亂葬崗,噁心誰呢?

  考慮到這是純粹的體力活,又是天不亮就要出門,有些人家便開始給自家男人送午飯來,補充點湯湯水水,省得虛脫了一頭栽下坑去。

  陸懸魚家裡是沒人給她送飯的,雖說眉娘在經歷了驚天大雷之後也還逐漸淡定,並且聽說徭役事後問過她,但她怎麼也不敢答應。

  至於同心就更不對勁了……於是正好三郎也得回來服徭役,蕃氏派了阿浣一並送了兩個人的飯就是了。

  冰雪消融,土地卻還未完全化開,因此刨起地來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於是也有人搶了別的活幹,比如城牆下層層疊疊的屍體都要裝上車運過來,這活計雖然瘆人,卻也相對輕巧些,竟然也有膽大的人搶了去做,不僅做搬運工,還可以最後摸一摸屍體,看看有什麼能撿漏的東西沒有。

  時值中午,阿浣過來送飯時,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蕃氏雖說家裡收拾得十分整齊,但這個廚藝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不差太多。

  她正這麼一邊腹誹著,一邊喝湯的時候,在旁邊同三郎說話的小蘿莉忽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奔著小推車就去了。

  「……阿浣?阿浣?」

  湊到推車旁仔細打量後,那張未脫稚氣的小臉轉了回來,除了驚喜,還帶著些恍惚,「啊,還好,不是我阿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3:47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五章 再歡迎一次董先生進城!

  臨近四月,春暖花開,一片溫柔氣象。

  死了的已經挖坑埋了,活著的不用擔心凍死了。

  雖然是青黃不接的時節,總還有樹皮草根可以啃一啃。

  接近大半個月的徭役結束時,每天跑出來送飯的小蘿莉也沒有尋到她的父母。

  但聽三郎說,她還是十分樂觀的,認為既然找不到,就未必凍死在這個冬天了,誰知道是不是開春時附近豪族缺了田客,到這裡把他們拉走去種地了呢?

  徭役結束後,三郎又回去收拾了幾天馬廄,雖說又髒又累,個子卻長了一截,身體也壯了些。

  大概是因為都亭侯府上別的福利沒有,飯還是管夠的。

  有這麼個不必吃家裡飯,又能往家中拿回些糧米的勞力,蕃氏的日子漸漸輕鬆了些,小蘿莉看著也長高了一丁點兒,額頭的疤痕淡了,穿上蕃氏的舊衣服,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姑娘,據說引得阿謙還扒著牆頭多看了好幾眼,然後被他媽拽走。

  ……總好像什麼很微妙的次世代狗血小說劇情。

  就在大家都忙於自家一畝三分地的時候,小吏又跑來搖人了。

  董相國屢屢挫敗關東逆賊,現在終於準備凱旋回京了。

  為了迎接董相國,這一次的大掃除更加高標準嚴要求:出城五十里以內都要進行仔細清理,路上有窩棚拆窩棚,有流民趕流民,沒埋完的或者新躺下的都重新再埋一遍,埋完的不僅要填平土,還得在上面種好草,務必要保證董相國一行到來時,視線內沒有任何不順眼的存在,保持住董相國的好心情。

  初平二年四月,董相國終於回來了——準確說應該是董太師了,不僅是太師,而且天子要稱其為「尚父」,四捨五入,也給天子當爹了。

  百姓們仍舊是沒資格出城去看熱鬧,但據隔壁巷子某個城防小卒說,那真是氣派極了。董相國乘青蓋金華車,爪畫兩轓,儀仗隊能走出十里地去。

  尤其氣派的是,等在路旁的官員還得跪迎,不僅跪迎,而且董相國的車子停在某位大人面前,硬是沒讓他起來,就那麼耗了小半天,然後才讓他站起來。

  但那位小卒又說,很奇怪的是,權傾朝野的董太師氣色並不怎麼好。

  在一年多以前,十常侍之亂時進入雒陽的董卓是騎著馬進的城,被圍觀到的百姓們認為堪稱威武雄壯,觀其神色,便知是百戰名將,可想而知是威風凜凜的一位將軍。

  而坐在青蓋金華車上入城的董卓胖了整整一圈,鬚髮花白,臉上帶著一股凶狠而又疲憊的神情。

  董卓並沒有擊退關東逆賊,而是丟掉了東漢一百六十餘年的首都雒陽,以及弘農、澠池等大片土地。

  他居於高車之上,連皇帝都要恭敬親迎,風光無兩,但在天下有識之士眼裡,他已經只是個割據隴中的逆賊了。

  ……甚至於他自己或許也是這麼想的。

  證據便是自董卓來到長安之後,頒布的第一條命令是:於郿間築起一鄔,高厚七丈,周一裡餘,號為萬歲塢。

  「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

  董太師這句話慢慢傳至長安市井街頭時,陸懸魚同黑刃討論過。

  【他已經完全只是一條敗狗了。】黑刃平平淡淡地說。

  一個失去了心氣的梟雄,區別只在於究竟有沒有幸壽終正寢,將這個破敗的關中丟給他人去操心。

  她回憶了一下,似乎董卓是沒有這個運氣的。

  不過說到底董太師怎麼養老跟百姓們關係倒不大,對百姓們來說,別餓死是天底下唯一要務。

  四月裡的都亭侯府,裡裡外外忙成一片,喜氣洋洋。

  太師的賞賜每天跟流水似的送進都亭侯府,今天送絲綢,明天送金銀,後天指不定又搬了棵珊瑚樹過來,跟隨左右的親隨們都說,一見即知太師待將軍之親厚,恩若父子真不是假的。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在,長安城內的哪個公卿見了呂將軍不要笑臉相迎?甚至連司徒王允都曾經宴請過將軍,要知道王司徒位列三公,名滿天下,長安公卿唯其馬首是瞻,這樣的人都高看將軍一眼,都亭侯府上自然車水馬龍。

  不單僕役們忙,兩位夫人也跟著忙,除了請長安城內有名的女紅針織量體裁衣外,出外游玩的首飾有沒有配套的?金飾雖好,春日踏青是不是再來一套玉飾更襯風雅?

  這樣的呂布該是什麼狀態?

  那肯定是意氣風發,恨不得一日看盡長安花,說不定還踅摸著再娶兩個小老婆的狀態?

  今日好容易府上沒有宴飲,廚房裡一片人仰馬翻後的寧靜。高順的陷陣營還在潼關,要過幾日才能回來,因此她也沒什麼事做,跟著在廚房裡摸魚。

  一個婢女突然探了頭進來,「將軍要一壺酒,快些篩好了送去!」

  「將軍今日不是沒有宴飲嗎?」負責篩酒的僕役有點迷惑,「這已經是第三壺了?」

  雖然沒有宴飲,但將軍樂意自斟自飲誰也不能說他有問題。

  不多會兒酒篩好了,僕役準備端過去時,廚子忽然攔了一下,「你那篩酒器是不是沒擦?」

  「這網子是早上剛洗刷過的,」那人有點懵,「還要再刷一遍不成?」

  「將軍要的酒,你便該篩一次刷一次的!我就知道你必是在這裡偷懶了!」

  枚叔吼了兩句後,轉過頭來,看向了陸懸魚,「陸小哥可否代送一趟酒?」

  ……咦?她從來沒幹過這種端茶送水的活,但拿了人家的薪水,偶爾幫個忙也沒什麼?

  望見那少年端了酒壺而去的身影,幾個腦袋湊了過來。

  「枚叔故意讓他去送酒是為何?」

  老謀深算的廚子摸摸下巴上的鬍子,「將軍不好酒,但每有獨飲,送酒的僕役總會被他尋了錯處,踹上幾腳,你們卻忘了?」

  「……原來如此!枚叔高見!是不是孫六被踹過一腳?」

  「我也想起來了!上回可不就是!我只是問了一句還有何吩咐,將軍便拿了手邊的酒盞,潑了我一頭一臉的酒!」

  「這次輪到陸小哥了?」

  「那誰知道,」枚叔撇撇嘴,後半句話沒講出來。

  反正他武藝高強,被將軍照屁股踢一腳估計也不吃痛,況且按他看,那小子性格也有點莫名其妙讓人看得不順眼的地方,將軍身邊是再伶俐乖巧的人也免不了被他發作,說不定換個討人嫌的還能招了眼緣呢。

  ……眼緣什麼的,陸懸魚其實幾乎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但當她走進正室時,一瞬間確實覺得那個呂布有點陌生。

  她見呂布的次數不多,基本上就兩種,一種是威風凜凜天神下凡的長戟金甲赤兔馬版本,一種是小功率喝酒發呆看熱鬧版本,雖然誰也不能硬著頭皮說這位並州大漢甜,但他看起來確實有點「傻」和「白」的感覺。

  此時正值晌午,陽光爬到最高處,院中極其明亮,花草映襯得鮮妍奪目。

  呂布坐在正室的西窗下,就在一片陰影裡,倚著憑几,一身半舊的袍子,正在那盯著空酒壺發呆。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裝滿的酒壺放下,倒空的酒壺拿起來。

  呂布也不吭氣,拿起了酒壺,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繼續喝。

  ……然後她該幹嘛來著?

  直接跑路?還是問一句有沒有啥吩咐?她不是專業的服務員,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這種世家大戶的僕役們都什麼規矩來著?這位人中呂布喝酒時就著一碟豬肉條,一碟鹽豆子,眼見著鹽豆子吃完了,豬肉條沒怎麼碰,要不要問問他來不來一碟新的?

  院子裡面一個人都沒有,這麼大個屋子裡,也沒有別的人,她連找個親隨近侍問問都不成。

  陸懸魚陷入了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

  ……要不,在哪摸魚都是摸魚,在這裡摸一會兒魚?等等看他有啥吩咐沒有?

  不是她誇口,要論摸魚,幾千年後也沒有幾個人是她的對手。

  慢吞吞又喝了三盞酒的都亭侯終於出動靜了。

  「啊。」

  【……這人有病吧?】她謹慎地問了一句黑刃。

  但黑刃還沒來得及說話,這位酒客又說話了。

  「怪不得文遠那麼誇你,」呂布睜著無神的兩隻眼睛望了過來,「我這滿府上下幾十個僕役,就你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

  【……這人可能真的有病。】黑刃終於抽空回了她一句。

  「你說我都自己在這裡喝酒了,」他望著進門那一片被陽光籠罩著的,極為明亮的磚石出神,「他們怎麼沒一個人知道我就是想喝點酒,發發呆呢?只要站在那不動不說話就行了,有那麼難嗎?」

  應該是不難,難道有人做不到嗎?

  發完牢騷的呂布抬眼看看她,招了招手。

  她小心地湊過去,他拍了拍席子,示意她坐下。

  「小人豈敢與將軍同席……」

  「讓你坐你就坐,囉嗦什麼。」呂布斥了一句。

  ……那就坐。

  「你一直未曾出仕,這很好。」他又一次緩慢地將目光移回了酒盞上,「如此年輕後輩,卻懂得行事謹慎,不容易啊。」

  ……他到底是想說個啥?

  「想我呂布飄零半生,怎麼就……」

  後半句話呂布自己噎回去了,沒說出口,但他又倒了一盞酒,往她這邊推了推,「若你出仕,當事何種人為主?」

  盡管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但還是沒想明白呂布這突如其來的牢騷和問題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和董卓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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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六‧魏書六‧董二袁劉傳第六》裴松之注引《山陽公載記》:初卓為前將軍,皇甫嵩為左將軍,俱征韓遂,各不相下。後卓徵為少府並州牧,兵當屬嵩,卓大怒。及為太師,嵩為御史中丞,拜於車下。卓問嵩:「義真服未乎?」嵩曰:「安知明公乃至於是!」卓曰:「鴻鵠固有遠志,但燕雀自不知耳。」嵩曰:「昔與明公俱為鴻鵠,不意今日變為鳳皇耳。」卓笑曰:「卿早服,今日可不拜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4:43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六章 社畜的煩惱

  「小人只是個雜役,」她謹慎地說道,「從未想過做官。」

  呂布看了一會兒快要吃光的那碟鹽豆子,又看看她,「空有一身本領,卻不願光耀門楣?」

  「小人無家無業,也不需要光耀門楣。」

  「那你不也願意在高順營中學習兵法嗎?」

  「那也不是為了光耀門楣,」她說,「而是為了在這樣的世道裡保護友鄰。」

  「荒唐,爾欲效梁伯鸞,作《五噫歌》譏諷朝廷耶?」

  呂布冷不丁的一句給她說得有點愣,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梁伯鸞是誰?」

  這哥們沉默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就是沒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既然他都提到了高順,她想想還是問了一句。

  「高將軍何時回返長安?」

  他皺了皺眉,「你尋他何事?」

  「……自然是去營中學點東西?」

  「哈!」呂布突然蹦出了一個單音節詞,嚇了她一跳,「不就是那些排兵布陣之事嗎?難道只有他能教?」

  這人忽然猛地一拍案幾,案幾上的酒壺、酒盞、還有鹽豆子和醃豬肉都跟著一起跳了跳!

  「來人!」

  ……原來這裡還是有人的!只不過在屏風後面!是她孤陋寡聞了!

  「將魯陽地圖與我取來!」

  驚了,魯陽是哪裡,跟她有什麼關係?

  但是僕役一路小跑地就捧了一卷地圖過來,被呂布接過去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掛在了屏風上,鋪開來。

  「你可識得這是何處?」

  雖然不確定呂布到底想教她點啥,但她確定他肯定喝高了。

  對待一個喝高了的人應當不去在意他說啥,而是小心翼翼地請他休息一下,主要是獨處一下才比較對勁吧?

  「此正晌午,將軍不去休息一下嗎?」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待午睡之後再來教小人也未遲吧?」

  呂布瞥了她一眼,伸手從牆上摘下了弓箭,晃晃悠悠踉踉蹌蹌的就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這位大哥是犯了什麼酒瘋,心驚膽戰的跟著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準備扶他,千萬別下台階時摔個狗啃泥才好。

  站在廊下,呂布彎著腰,探著頭,伸著脖子往四周看了一眼。

  「啊!」

  呂布冷不丁一聲大吼,他自己還沒怎樣,她嚇得差點一趔趄!這哥耍起酒瘋怎麼畫風這麼清奇啊?!正常人都能被他嚇出個心臟病吧?!

  隨著他吼這一聲,一隻不知什麼鳥兒被驚得從樹蔭處飛了起來,展翅越飛越高,很快將要不見。

  但它晚了一步,就在將要變成一個黑點兒時,呂布突然直起身開弓搭了一支箭,看著也沒怎麼瞄準,似乎就只是賭氣一般,箭若流星,離了弓便筆直地飛向晴空,追上了那隻鳥兒!

  那隻倒黴到家的飛禽帶著箭矢墜落下來時,髮冠都歪掉的人中赤兔並沒有盯著它看,而只是轉過頭,十分得意地沖她呵呵笑了一聲。

  「爾還真當我醉了……嗝兒!」

  ……行吧,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不講常識的人,雖然乍眼看去是個正常人,但是從頭到腳都不正常,她應該有心理準備的。

  喝高了的呂布可能戰鬥力還在,但她懷疑他清醒時教學水平就不行,現在就更不行了。

  因為他指著那張地圖問她,「若你屯於魯陽,意欲攻取雒陽,你當如何進兵?」

  ……她沉默了很久,試探性地指了一條路。

  「從這裡進兵?」

  「愚笨!」呂布快樂地嚷了一句,「你都不知道自己兵力多寡,糧草從何路補給,又能支撐幾日,便想要進兵了?」

  「……那小人求教將軍,小人兵力多寡,糧草如何?」

  「五千步兵,另有百餘騎,除你軍中將校所用之外,可支十餘騎與斥候,」呂布指了指南至宛城的一條路,「糧草由此補給。」

  「那小人的敵人呢?」

  呂布突然打了個嗝兒,緩了緩才回答她。

  「你猜。」

  ……要不是學生們打不過,這種老師真的會被套麻袋打一頓的。

  她想了想,猶豫地指了一條路,但從魯陽出發,只走了一半,便停下了。

  呂布仔細看了看那一處,又回頭看向她,「怎麼不前行了?」

  「這裡的幾處圖畫,小人不認得,不敢輕易前進。」

  「哦,這是三馬山,」他點了那幾處,「此皆山巒。」

  「那小人行至此處前,得先派出斥候巡查,看一看附近有沒有埋伏。」她說。

  呂布突然看了她一眼,語氣也起了一些變化。

  「那你要將斥候派往何處呢?」

  她也不知道該將斥候派往何處,這地方往西有群山,往東則是一個大湖,往好了說這地方應該很適合郊游,但如果她是某個企業的團建負責人,她總得提前想想這地方會不會有什麼突發事故。

  「我是幾月份出發的?」

  「二月。」

  二月的雒陽,她想想,冰雪已經消融,草長鶯飛,群山漸綠。

  「除了這一條山路兩側是否有埋伏之外,」她有點猶豫地指了指那片湖泊,「我聽說湖泊附近經常有濕地和沼澤,也應該提前打探一番吧?」

  「為何?」

  如果是出來郊游,什麼地方都可能跑一跑,當然要探查啦。

  雖說行軍當然是挑乾燥堅硬的路面走,但是……

  一個模糊的念頭從她的頭腦中閃出來。

  「如果我是敵人的話……」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

  呂布不耐煩了。

  「你是婦人嗎?支吾個什麼?」他說,「趕緊說!」

  ……婦人就婦人唄,婦人怎麼啦,他不是婦人生的嗎?她在心裡撇了撇嘴。

  「如果我是敵人的話,我會覺得這裡可能適合埋伏點兵馬。」她說,「所以我就得提前偵查好這個地方。」

  呂布又看了她一眼。

  「如何埋伏?」

  「考慮到隊伍總是細長的……」她又想了想,「從中截斷?是不是應該兵分兩路?這樣就可以將我的這支兵馬切割包圍,然後……」

  呂布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才抬眼看她,「你看,你說你不出仕,樁樁件件卻在為我軍考慮。」

  「……將軍的兵馬?」

  「不是,」他咧嘴一笑,「董太師的兵馬。」

  日。

  沒頭沒腦的做題環節結束,呂布喊來侍從,將地圖收了回去,又吩咐再上一碟鹽豆子。

  他坐在那裡,捻起了一條醃豬肉,塞進嘴裡,慢慢咀嚼,留她抓心撓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將軍還沒說小人這想法到底對不對啊?」她說。

  「你能猜中三馬山的關隘,屬實難得。」他說,「但你卻未曾想過,兵貴神速,你戰馬不足百匹,斥候常有迷路或是意外折於路上者,哪來那麼多斥候供你肆意使用,又哪裡容你慢慢等待。」

  聽這話的意思,是不是有人栽在這裡了?

  「那麼,從這條路進攻雒陽的那位將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不對勁,「那個逆賊首領究竟如何行軍呢?」

  呂布想了一會兒,「他急欲進兵,確實是在這裡折了許多人馬,敗於徐榮之手。」

  「哦……這是好事呀。」她說,「那豈不就是說,將軍這邊打了勝仗嗎?」

  呂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敗於徐榮之手,卻贏了我與胡軫。」

  啊這……這怎麼接話。難道天下無敵的呂布還會打敗仗嗎?

  「你定然是在想,難道呂將軍有這樣的本領還會打敗……嗝兒!」呂布冷哼了一聲,「誰讓胡軫那廝仗著自己是董太師麾下,竟揚言要斬青綬而立軍威?若不令他收斂些……嗝兒!」

  呂布不吭聲了,臉上露出了一絲懊悔神色,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

  但其實她覺得他還是沒把話說明白,關東聯軍的將軍A,呂布,胡軫,聽起來後兩者是同盟,但為啥話裡的意思是呂布幫著那個將軍A把胡軫給暴打了?

  「那位將軍是何等樣人?」她小心地問了一句。

  舌頭已經有點變大的呂布嘟囔了一句,「是個難得的武人。」

  酒勁已經越湧越高,她覺得差不多該讓呂布自己趴下待一會兒了。

  正準備起身時,呂布又開始嘆氣。

  「你知道我為何與你說了這麼多話嗎?」他睥睨般看了她一眼,「你這人謹慎,不僅在出仕這一樁上,你幾乎做什麼事都很謹慎。」

  ……還有什麼事?殺豬?洗菜?摸魚?她和呂布又沒那麼熟,他哪知道她的多少事啊。

  但是馬上呂布就要給她雷焦了。

  「你這人雖然年紀輕輕,卻並未被女色所誤。」呂布繼續大舌頭說道,「這很好,將來待出仕後,我為你尋一門好親,我與你講,女子其實才貌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要賢惠大度,至少不能給夫君惹事!」

  ……不,她不想聽,她已經察覺到話題從她的人生理想轉進到兵法小課堂現在又要轉成一個中年已婚社畜的煩惱了。

  但是呂布一點都沒有自覺,還在那裡發牢騷。

  「董太師率軍後撤至澠池,留我於雒陽斷後,雒陽殘破,豈能守得住?這半年以來我豈是容易處之?你卻不知待我歸來,魏氏竟還抱怨我寵妾滅妻,你看看我這府上已經被她整治得如同鐵桶!我回來這幾日只不過是去嚴氏處……」

  【你看我能一棒子打暈他嗎?】她痛苦地說道,【我聽不下去了。】

  【其他人可以,這個我真不確定,】黑刃小聲說道,【所以其實聽聽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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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諸將惡憚軫,欲賊敗其事,布等宣言「陽人城中賊已走,當追尋之;不然失之矣」,便夜進軍。城中守備甚設,不可掩襲。於是吏士飢渴,人馬甚疲,且夜至,又無塹壘。釋甲休息,而布又宣言相驚,云「城中賊出來」。軍眾擾亂奔走,皆棄甲,失鞍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4:54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七章 新鑄小錢

  第二天酒醒的呂布又恢復了一臉淡定,就好像渾然想不起喝高時說了些什麼蠢話。

  於是她就大意了。

  第三天又被呂布喊過去的時候,呂布上下打量她幾眼,「廚房也不缺你一個殺豬的,要不你跟著我吧?」

  她愣了一下,沒想明白,覺得還是小心地問一句黑刃比較好。

  【他的意思是,身邊缺一個殺豬的?】

  【你可以問問。】黑刃回答得十分謹慎。

  ……還是不問了。

  「將軍是要小人隨侍左右嗎?」她決定問點更有價值的問題,「將軍出行時……」

  呂布忽然愣了一下,然後語氣特別斬釘截鐵,「不行。你就別出門了,高順喊你去你就去,平時就在宅子裡當個侍從,陪我練練武就行了。」

  【……他不是剛誇完我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嗎?】

  【關於這個,我必須得提醒你一句,我曾聽說有些愚蠢的女人會將男人的情話當真,但我沒想到,你竟然連男人的醉話都當真了。】

  【……】

  「將軍怎麼吩咐,小人無不聽從。」她最後還是恭恭敬敬地回了這麼一句。

  漸進了初夏,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軌上。

  眉娘在客舍裡尋了份活計,據說是在廚房裡溫酒篩酒,偶爾也會將自家釀的幾壇酒送過去。老板嘗過之後特別滿意,於是她那院子裡就擺滿了酒壇子,每天紅紅火火,忙忙碌碌,一走進小巷,就能聞到股酒糟味兒。酒糟又是餵豬的好材料,羊家夫人那裡預訂了眉娘所有的酒糟來餵豬,雖說還只是賣給附近這一條街上的鄰里街坊,但鋪面也漸漸支起來了。

  聽說羊家夫人又派了李二去各處世家大族府上跑一跑,說不定就能打開個銷路呢?

  都亭侯一回來,馬廄裡的馬糞立刻多了起來。郎中聽說她從廚房直接去了將軍身邊,特別痛快地表示三郎不僅可以繼續幹活,而且馬糞全歸三郎處理了。

  今日得閒,她幫三郎拉了一車奇臭無比的馬糞,準備帶回去曬一曬再送至市廛上賣掉。好不容易過條馬路就是巷口時,焦斗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了。

  伴著焦斗聲,還有十分熟悉的哭喊,哀嚎,以及大聲辱罵。

  這一條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由西涼兵押送著一隊男女老幼,踉踉蹌蹌的正往這邊而來,看服飾便知道,董太師又開始對公卿世家下手了。

  「你等可知,這位竇議郎是扶風竇氏,安豐侯之後呀。」

  「莫非是『雲台二十八將』竇融之後?」

  「正是呀!竟不知犯了什麼罪,要遭這樣的極刑!」

  「莫不是與關東諸逆相勾連?」

  「竇議郎祖上便是關中世家,怎會與關東人有什麼牽連呢?」

  「天下事在董太師,哪有你我置喙的餘地?」

  她聽過之後,繼續努力地推起了小車。

  天下事在不在董卓這個不一定,但這些公卿世家跟老百姓沒多大關係是一定的。

  ……至少那時她是那麼想的

  夏天施肥要在傍晚,先鬆鬆土,然後再將發酵好的肥料下進土裡,第二天還要再澆一遍水,防止糞肥將蔬菜燒壞。

  她正專心致志地澆水時,沒上門閂的院門被人一推就開了。

  「陸郎君~」街坊阿姨沖她招了招手,「這麼勤快?」

  「今日好容易在家休整,不追一追肥怎麼行。」她直起身子,「嬸子這是燒好哺食了?」

  「做飯著什麼急啊,」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又招了招手,「陸郎君~尋你有正事!」

  她擦擦手,忽然有一點不好的預感。

  待她走近,阿姨看了她幾眼,突然噗嗤一笑。

  ……笑個什麼。

  「陸郎君今年怎麼也該有十八了吧?」

  「差,差不多吧。」她感覺後背開始冒汗,「嬸嬸為何想起來問我這個?」

  「你都這麼大了,家裡還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怎麼行,男人自己過日子,這衣服……」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兩隻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這衣服倒還整齊。」

  ……當然整齊,她又不是真的單身直男,自己家就這一畝三分地還打理不好豈不是笑話。

  「還是嬸子關心我,只是我這幾年不想考慮這事,等再過幾年,家業整治起來之後再說吧。」

  阿姨不高興了。

  「我還沒說姑娘家什麼條件呢,哪有這樣堵我嘴的。」

  ……這也不是姑娘家條件有問題,是她有問題不行嗎?

  但她還是後退一步,讓嬸子進來,說一說隔了兩條街的,做竹器生意的某家人有這麼個閨女,心眼如何好,雙手如何巧,身板一看又特別結實,是個能將家業撐起來的好姑娘,千萬不能錯過。

  嬸子說累了,她就倒了杯水遞過去。

  「你究竟如何想?」

  不如何想,她得想點什麼理由或藉口……

  嬸子突然湊了過來,「你是不是還想著眉娘或是同心哪?」

  ……她冷靜了一會兒,突然從地裡拔出了兩顆還沒完全長熟,因此一直捨不得拔來吃的油菜。

  「嬸子既然還沒做飯,」她努力不把目光放在那兩顆青蔥翠綠,碧色欲滴,因此令人格外有食欲的小油菜上,「拿了這個煮湯吃吧。」

  總算接收到她拒絕腦電波的嬸子嘀嘀咕咕拎著兩顆小油菜走了,留她獨自站在院門口,痛徹心扉。

  剛關上院門,一轉過頭想繼續澆水時,阿謙的腦袋從牆邊探了出來。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娶媳婦!」熊孩子嘿嘿笑了兩聲,「想讓我保密嗎?」

  ……她放下水瓢,走了過去。

  「要是想求你保密的話,」她用餘光量了量土牆高度,又比了比她和阿謙之間的距離,「可是要給你什麼好處呀?」

  「那當然啦!」阿謙立刻順桿往上爬,「你替我買根銅簪來,我就替你保密!」

  她沒吭聲,盯著他看了兩眼,果然熊孩子剛剛還有點得意的臉上立刻就浮現出一層心虛的神色,「貴,貴的話,那來一盒飴糖也行啊。」

  「貴不是問題,」她說,「你這麼一位小郎君,要銅簪何用?」

  他想都沒想,立刻大聲說道,「當然是送我阿母!」

  她突然伸出手去,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大聲嚷道。

  「你是想送阿浣吧!」

  熊孩子一下子慌亂起來,眼睛裡差點要擠出一兩點閃閃發光的淚珠,「你不要這麼大聲啊!」

  ……早戀真是害人不淺。

  小蘿莉已經十一二歲了,在漢朝不能算是小女孩,哪怕是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也要承擔起一部分洗衣織布的責任,來到陳家之後更是如此,每天不是洗衣做飯就是坐在紡車旁瘋狂紡線。

  但也不能說是蕃氏苛待她,因為在這種艱苦環境下,陳家能讓她吃飽穿暖不打不罵就算難得了。她紡的那些線被蕃氏拿去織布,這娘倆天不亮開始做活,到了夜裡為了省點油燈才會睡下。

  這樣的前提下,阿謙想找她玩就不太容易。

  ……於是就想到了釜底抽薪挖牆腳刷禮物的辦法。

  長安的市廛分為東西市,隔了一條大道,據說原本井井有條,挺有秩序,但湧進了幾十萬雒陽百姓之後,大家都在這裡買東西或是賣東西,於是市廛迅速淪為了菜市場,城尉三番五次整治過後,總算稍微有點模樣了。

  銅簪這東西並不貴重,有些攤子上就會賣這個,但成色有點成疑,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被奸商騙了才行。

  她思考著先買兩盒飴糖,給自己也帶一盒,然後再去買簪子比較對勁。

  到了賣糖的棚子前,正好看到小販在和顧客打嘴仗。

  「我給了你一錢銀子,」那人說道,「你為何不按數找我錢?」

  「小人正是按數找給郎君的。」小販滿頭大汗,「這錢雖說看著小了點兒,卻貨真價實是董太師鑄的!」

  「胡說八道,誰要你這破錢!」

  兩個人推來讓去不肯收的那一把錢掉落在地上,灑在塵土裡,顧客連看也不看,伸手將一包糖丟了回去。

  「將錢還我!」

  於是苦著臉的小販將那一小塊銀子還了顧客,收拾收拾地上的錢,重新回了小棚子裡。

  她走上前去,招呼了一聲小販,「給我來兩斤飴糖。」

  小販手腳麻利地拿了飴糖出來秤了秤,見她摸出了錢袋,突然伸出手去攔了她一把。

  「郎君可是要付錢?」

  「自然,」她莫名其妙,「難道我在你這裡買飴糖是不要錢的?」

  「郎君要付的是什麼錢?」

  「……這什麼話,五銖錢啊。」

  小販一臉心有餘悸,「郎君可否先取給我看?」

  東漢的最低貨幣單位是五銖錢,但市場上也流通剪邊五銖錢,簡單說就是一文錢掰成兩半花,於是就變成了三銖錢和二銖錢,甚至還有一銖錢,也不知道誰這麼心靈手巧,銅幣都能整出這麼多花樣。

  但付給她錢的是都亭侯府,因此給的都是標準五銖錢,拿出去購買力半點問題都沒有,連秤重都不需要秤的。

  果然小販拿了她幾枚錢仔細看過之後,一臉慶幸,「如此還好,如此還好。」

  「……那不好的什麼樣啊?」

  「郎君不知,董太師下令,鑄了許多小錢出來……」

  小販伸出手去,給她看了兩枚被上一個客人丟在地上的小錢。

  ……她來到漢朝有一段時間了,還真沒見過給錢鑄成Q字形狀的五銖錢。

  而且錢幣既無內外廓,正反面也看不清「五銖」二字,拿在手裡掂量一下,與剪邊剪成一株錢的銅錢差不多輕重。

  「這是五銖錢?」她又掂量了一下,有點不敢置信。

  「這是五銖錢。」小販很肯定地說,「我們這兒也就罷了,有府吏去東市買糧米時,亦用這般新鑄小錢,據說第一日還惹出不少紛亂呢。」

  ……當然會惹出亂子啊!拿一銖當五銖用,這還是五銖錢嗎?這特麼是法幣吧?她想,這眼見著不就要通貨膨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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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志《董卓傳》:(董卓)悉椎破銅人、鍾虡,及壞五銖錢。更鑄為小錢,大五分,無文章,肉好無輪郭,不磨鑢。於是貨輕而物貴,穀一斛至數十萬。自是後錢貨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6:30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八章 騎馬與砍殺

  雖然這個時代的通貨膨脹什麼樣,陸懸魚沒見過,但是歷史課上民國時通貨膨脹會有何種境況,她大概還是知道的。

  首先一點就是……錢不值錢了。

  家裡還有幾千錢,趕緊都翻出來,沉甸甸地拿到市廛上,只換得五石粟米……正好二百斤。這還是看她用的是雒陽帶來的五銖錢,清晰端正沒剪邊,方才能賣這個價格。

  她扛著二百斤粟米回家的時候,正在那裡拿著糞叉努力曬馬糞的三郎跟她招呼了一聲。

  「郎君又不在家中開伙,為何買這許多米回來?」

  她想了一下,「說來話長,嫂子可在?」

  「家母正織布,」三郎有點驚奇,「郎君欲敘話?我去請家母來?」

  「這話敘起來有點費力……」她想了想,「你也趕緊將家中的銀錢換了糧米吧。」

  三郎大吃一驚,「此正青黃不接之時,為何要現在買米?竟還要盡傾家財?」

  「太師鑄了小錢,拿一銖當五銖用呢!」

  她終於費力地將院門打開,糧食堆進了屋裡,三郎還在院子裡發呆,沒想明白一銖當五銖用有什麼後果。

  不管知不知道有什麼後果,她都得同左鄰右舍講清楚了。

  銀錢不值錢之後,緊接著就會物價飛漲,最後倒退回易物換物的時代,本身有田地囤糧米,能自給自足的地主豪強不必擔心,但這些剛剛來到雒陽,立足未穩的小市民則前景堪憂。

  為了能夠在這一次的風波中熬過去,還是得趕緊囤積過冬的物資才行。

  除了糧食外,油鹽也要備好。自家有園子,因而蔬菜暫時能自給自足,再買些豆子存著,磨豆腐也能吃,生豆芽也能吃,泡鹽水裡做鹽豆子也能吃,總之冬天努努力還是能熬過去的。

  見她這樣忙忙碌碌,鄰居們的態度有點猶豫。

  「何至於此?此時買了糧食回來也容易生蟲呀。」

  「不錯,待秋後再買糧才是正理。」

  「若是那等劣質小錢,太師豈會不知民間沸騰?必會收回重鑄吧?」

  雖然前兩個疑問她沒想好該怎麼回答,最後一個她可知道。

  「董太師能一把火燒了雒陽,將我們遷到長安來,」她說,「你們當真覺得他會在乎民間怎麼沸騰嗎?」

  雖然大家還是半信半疑,但可能是陸懸魚的好感度刷得比較高了,各家還是拿出了些許積蓄,多多少少買了些糧食。

  但阿謙就很不高興了,因為她把買飴糖的事忘掉了……

  「說話不作數!」熊孩子傷心地嚷嚷,「幸虧我沒同阿浣說!」

  ……這就是不打自招。

  不過沒等她賠禮道歉,阿謙已經跑回屋裡去,不想理她了,唉。

  拿小推車卸了些糧食回來的眉娘見了這一幕,有些不解。

  「阿謙這是又頑皮了?」

  「是我答應給他買糖,後來又忘了,」她說,「不怪他。」

  眉娘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了,「又不是什麼年節,誰家孩子都快十歲了還要吃糖,真不知羞。」

  「這也沒什麼,姐姐不必怪他。」她趕緊擺擺手。

  見她擺手,眉娘苦笑了一下,「擾了郎君,是我管教不嚴,郎君莫怪。」

  ……自從上次破釜沉舟之後,眉娘對她仍然很溫和,但客氣了許多。雖說沒有了那些讓她很尷尬的示好,但不知道為啥她還是會覺得有點尷尬。

  難道她是不尷尬會死星人?

  見她在那裡踟躕,眉娘倒是又開口發問了。

  「郎君既然擔心錢賤貨貴,為何不將都亭侯府上的祿米早支出來?」

  ……說得對,這年頭發薪水有發糧,有發錢,還有發布帛的,萬一過幾天擠兌了呢?雖說餓到誰也餓不到呂布頭上,但誰知道下面的僕役們會如何?

  第二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正適合運糧食。

  她從羊家借了個小推車——眉娘的小推車她不好意思借,三郎倒是很樂意借她,奈何那車天天拉馬糞,木製的小推車又不能頻繁洗刷,氣味就頗為可疑——剛推進都亭侯府,就被路過的魏續看到了。

  「你在這兒幹嘛呢?」

  「小人想支些……」

  沒待她說完話,哈士奇已經歡樂地蹦了過來,「今日出城游玩,姐夫清點侍從時我就覺得少了一個,果然是少了一個!」

  ……啊不,她是不負責跟著呂布出門的,況且她也沒什麼興致在金融風暴席捲長安時跟著這群狗子出去……

  ……………………

  出門游玩的呂布並不穿金甲,但頭戴武冠,身著錦袍,騎在赤兔馬上的模樣還是頗氣派的。

  他身上沒帶多少東西,只背了張弓,但是十幾個騎馬的侍從就特別壯觀了。

  馬槊、釘錘、環首刀、長弓、箭袋,看著不像出去玩耍,看著像出去打架。

  尤其高順,還是內穿鎧甲,外套罩袍,看著豈止是出去打架,簡直是出去打仗。

  一群人見魏續拽了她出來,目光就紛紛投過來了。

  「陸郎君也要一起來嗎?」侯成先問了一句。

  「難得出城游玩,為何不帶上他?」轉過頭見馬夫在旁束手等著,魏續一腳就踹過去了,「杵著當橛子呢?去尋一匹好馬來!」

  呂布倒是沒出言阻攔,放馬夫一溜煙跑去馬廄牽馬,只打量了她一會兒,轉過頭看向張遼,「他會騎馬嗎?」

  也是一身武人裝束的少年將軍跳下馬,走了過來,「賢弟可擅騎術?」

  「不,」她立刻否認,「小人不擅長,小人在府中候著便是。」

  張遼摸摸下巴,思考了一會兒,「不若將軍先行,我帶他隨後而至?」

  「也行。」呂布調轉了一下馬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要是實在騎不上,支一輛鹿車送他過來,不必為難。」

  ……不是她都說她不擅長騎馬也不準備出去了怎麼這群狗子就這麼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馬夫牽了匹青白雜色的青驄馬來了門口,張遼打量了一下,「這是匹歲數正好的母馬,性情不至於太過暴躁,賢弟來試試?」

  她有點猶豫,沒拿定主意時,張遼順手從馬夫手中牽過馬繩,向她走了過來。

  「踩馬鐙時需小心些。」他這麼一邊說著,一邊很自然地就伸手要去固定那隻晃晃悠悠的馬鐙。

  ……她光速攔下了張遼這個熱心助人的動作,踩上馬鐙,一翻身上了馬。

  少年將軍仰起頭看向她這個極其熟練的翻身上馬,眼裡卻不見半分驚訝,甚至還帶了一點忍俊不禁。

  「賢弟藏拙的性子還是沒變。」

  她偶爾會思維發散一下,比如說剛剛魏續不走心地踹向馬夫那一腳。

  要說馬夫沒有眼力勁兒才挨了那一腳,似乎也說得過去,但是都亭侯府上下也沒幾個比她更沒眼力勁兒的,就從來沒人這麼對待過她。

  這自然是因為她那一身本事的緣故,從呂布往下,這幾位將軍也都高看她一眼,甚至張遼能跑來跟她寢同榻還不算,連牽馬執鐙都能做得那麼自然。

  馬夫每日辛辛苦苦照顧馬匹,尚要受主人打罵。

  她如果讓人家牽馬執鐙,以後拿什麼來還?

  心裡帶著這樣的想法,一路上就不太走心,連張遼同她閒聊也是含含糊糊應付過去。

  出城之後跑了不過十里,魏續所說那個「玩耍」的地方就到了。

  一處山腳下,四周未用圍布,只不過是渭水旁平整出來的一大片土地,上面杵著百十來個稻草人,早有軍士在那裡等著。

  看起來並不像什麼游玩的地方,但呂布跑來這裡之後,明顯興致高了很多,打量一番之後,長籲了一口氣。

  「取馬槊來。」

  身側一名騎士立刻就從侍從背著的那一大堆武器當中,抽出了長槊遞給他。

  呂布拿了馬槊,打量了一下百步開外的那一堆堆稻草人,夾了一下馬腹,赤兔馬便跑了起來。

  她原本想像中的赤兔是那種只要一下指令,立刻就像炮彈一樣躥出去,加速度瞬間比肩戰鬥機的神駿,但這匹大紅馬看著雖威風,前面幾步卻也只是小跑而已。

  但它越跑越快,很快揚起煙塵,如一抹血痕,衝向了稻草人,也正是那一刻,呂布手中的長槊揮了起來!

  前面四五個稻草人在那一瞬洋洋灑灑,碎成了齏粉,但呂布連看都沒看,就那麼一路真‧割草地衝了進去,一直殺穿整片稻草人集群,衝鋒將要結束時,一勒韁繩,赤兔馬便繞了一個急彎,又衝了出來。

  「這次的草紮得不結實,」回到這群武將面前,將馬槊丟給了侍從後,基本沒大喘氣的奉先評價了一句,「爾等試試。」

  ……看著這群武將,其中也包括張遼,都這麼拎著長戟,策馬奔騰地衝過去的畫面,她覺得自己內心拿他們當狗子看特別恰如其分。

  但狗子的技藝也是有高有低,比如呂布跑一路,就能割一路的草,換了魏續就大打個折扣,跟著的一個偏將甚至一馬槊紮進了稻草人的腦袋裡拔不出來,整個人就那麼從馬上栽下去了。

  ……誰也沒有同情他,都在那裡爆笑,順帶大聲辱罵。

  看到那人鼻青臉腫地爬起,滿臉慚愧一瘸一拐地被幾個軍士扶到場邊,一個安慰的人都沒有,她沒忍住,小聲問了坐下喝水的呂布一句。

  「將軍,馬失前蹄也是偶有的事,何必如此嚴苛呢?」

  呂布抬頭看她一眼,沒理她這句話,然後將目光繞過了她,看向後面的侍從。

  「給他一柄馬槊。」他說。

  馬槊立刻被遞過來了,一尺半的槊鋒,丈餘的槊桿,精鋼槊首,紅銅槊纂。拿在手裡掂量一下,好沉!

  「將軍,小人從未拿過這般兵器,這個……」

  呂布根本沒聽她在講啥。

  「你若是同那人一般蠢笨,他們也會這麼辱罵你的。」

  ……這有道理可講嗎?

  「要記住,若他剛剛不是栽在演練場,而是萬軍之中,他項上人頭已經不保!」

  不似府中要麼喝酒,要麼哄老婆,要麼發呆的那個社畜呂布,現在這個呂布一臉嚴肅,「你若是遇敵而不能斬,便是死了一遭,若是回程慢一分為敵所困,便是再死一遭,若是跌於馬下,那便是你自尋死路,旁人救你不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7:13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九章 糟心的團建

  騎術她是有的,那20點智力帶來的技能點,被她點了一堆的騎術攀爬游泳特技潛行生存,可以說只要和戰鬥有關,她幾乎沒什麼不擅長的。

  但這個長槊她還真是第一次拿,拎在手裡沉甸甸的,上馬揮了揮,有點找不到感覺。

  已經蹦跶完畢的張遼策馬而歸,來到她身側,「賢弟未曾用過槊?」

  「確實不曾。」

  張遼沉吟了一會兒,揚起馬鞭,指了指那片狼藉的稻草人陣型東北角殘存的一個草人。

  「賢弟不妨以它為目標,試一試能刺中否。」

  看起來好像並不難,但她還是多問了一句,「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少年將軍想了一下,嘴角一翹,露出圓圓一個酒窩,「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那就衝過去嘛!

  她這樣想著,一夾馬腹,拎著長槊就衝向了稻草人集群之中。周圍撒歡完畢的狗子們紛紛勒住韁繩,轉過頭來看她——

  馬兒跑得越來越快,她在馬背上坐得也很穩,長槊握在手中,風聲留在腦後。

  這種不斷加速的衝鋒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覺,彷彿世間萬事萬物都掌握在手中,再沒什麼能阻攔她,也沒什麼能戰勝她!

  但這樣新奇而愉悅的刺激在下一刻便立即被打破了!

  她的目標離遠看只見滿眼枯黃稻草色,衝到近前才發現,被這群狗子反復撲騰過的稻草人集群已經變成了一大片橫七豎八的稻草堆,考慮到之前豎在那裡時,裡面必定是有木樁的,這要是一不小心踩過去被絆了,她也要跟之前那家伙似的,摔個鼻青臉腫不說!還要被大聲嘲笑!

  ……張遼小人!

  心裡想了這一大篇的時候,身體已經比腦子更快的作出反應,一勒韁繩,青驄馬嘶鳴一聲,急速地調轉了馬頭,拐了個彎,繞開面前大片大片的稻草堆,奔著東北角而去!

  長槊刺出,帶著衝鋒的巨大力量,迅如電光般紮進了稻草人的軀體之中,待她想要拔出來時,卻察覺裡面似是有什麼東西將槊首卡住,青驄馬卻不能在那一瞬間立時站下,原本衝向稻草人時的這股力量現在瞬間撕扯住了她!

  長槊一瞬間脫手,握住槊柄最前端,用力地向前一挑!

  馬兒步履絲毫未曾減速,繞過了這一片洋洋灑灑的齏粉,帶著她輕輕巧巧轉了個彎,又跑了回來。

  雖然只是玩了一下並不專業的騎衝,卻好像是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後背上沁出了一層汗。

  陽光下的張遼看她故作鎮靜地跑回來,露出了一個跟陽光一樣燦爛的微笑。

  「賢弟無師自通,我見你一騎絕塵衝過去,還以為你想不到應當繞個圈兒跑!」

  ……哪怕是魏續也不會幹這麼二的事吧!

  「那稻草人裡是塞了什麼東西嗎?」她問,「為何一不小心,長槊便會卡在裡面?」

  「嗯,裡面塞了個中空的木塊,」張遼說,「初上陣的騎兵有時勁力用得不對,容易折了馬槊,所以將軍想了這個辦法。」

  「……勁力使得不對?」她將馬槊遞給跑過來的侍從,有點迷茫地重復了一遍。

  與她並駕齊驅的張文遠似乎注意力跑到演練場另一邊去了,除了呂布之外,這群人已經紛紛著了甲,騎在馬上,手中的武器也換成了木製的釘錘……準確說應該叫「殳」,原版應該是銅棒子,但這個也就是削出棱角的棍子。

  她回過頭來,才發現她跑了個大圈的時間裡,張遼也著了甲。

  「忘記為賢弟準備一套鎧甲了,」張遼十分熱心地說道,「有備用的革甲,賢弟可一試。」

  她沒明白過來,「……著甲幹什麼用?」

  「馬上混戰,當然要著甲了!」

  ……行吧,狗子的游戲還是這些。但是,她剛剛是不是問了什麼問題?

  「將軍剛剛說『勁力使得不對』是什麼意思?」

  這位劍眉星目的少年將軍轉過頭,似乎如夢初醒,語氣裡也沒什麼異樣,「頭骨頗硬,偶爾確實會卡住長槊。」

  魏續已經等不及了,遠遠地開始大呼小叫。

  於是張遼一夾馬腹,那匹雄壯的黑馬邁開蹄子,小跑了起來。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才慢吞吞地跟上。

  「初次上陣,便能如此勇武,」魏續大肆吹噓了她一番,「真是天生的騎將啊!」

  「小人並不……」

  侯成策馬到她身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陸郎君不著甲麼?」

  「小人不著甲。」她說,「小人也不擅混戰。」

  侯成眯了眯眼,「也不擅騎術?」

  ……啊這。

  這種兩撥人騎在馬上互相掄棒子敲來敲去的游戲,呂布是不參加的,據說是因為他力氣大,武藝高,哪怕是用棍子敲也容易敲出人命來。但即使他不上場,這群玩耍的狗子也全部都要著甲。

  不過張遼三番五次的勸說還是被她婉拒了。

  「小人不慣著甲,」她說,「小人是認真的。」

  這種近距離接觸混戰和剛剛的衝陣區別相當大,但它同樣是重甲騎兵作戰的一部分。

  這些騎將每人身邊都要帶上幾名騎兵,陪他們一同衝鋒陷陣,作戰的同時還要替他們拿各種武器,正如張遼所說,衝陣時折斷馬槊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因此騎將自己要佩戴各種短兵不說,身邊這些騎兵部曲還要為他多帶幾件備用武器。於是這些部曲騎兵不僅要承擔作戰任務,每個人還都是一個小型武庫……如果是真正上陣,還要替主將帶好兩三匹備用馬匹!非常賢妻良母,非常有「要你命三千」的氣勢。

  呂布一聲令下,分成兩隊的狗子們就撲了過去,這次戰馬倒沒使勁衝鋒,據說是因為自己的馬都心疼,意思意思撞一下就得了,重點還是在馬上鬥毆。

  她混在張遼的部曲裡面,縮頭縮腳,正一邊摸魚一邊看熱鬧的時候,風聲突然自耳邊而來!

  與她只隔了一匹馬的侯成一棒子就沖她敲了過來!

  她一個俯身躲了過去,侯成的第二棒又下來了!但這一棒並未落下,便被張遼接了過去,兩個人對著敲了起來。

  【……這話怎麼說的,我又沒穿甲,明顯就是個來混經驗的小號,怎麼逮著我打?】她縮在一旁,一邊抱著馬脖子觀戰,一邊暗暗納悶。

  【也許你是在指望自己突然變成一個非常受歡迎的人,尤其是受到那些潛在競爭者歡迎的人?】

  【我怎麼就競爭者了?侯成是牙門將,我是個在呂布家打下手的雜役,跟班,侍從……】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正如黑刃所言,侯成不會在演練時逮著呂布家的雜役痛下黑手,但其他雜役也沒有來這裡與他同台競技的資格。

  就在她不太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時,趁著張遼正和侯成架在一起拼力氣,魏越策馬撞開張遼幾名部曲,手裡揮著木製釘錘,向著張遼便敲了下來!

  她來不及調轉馬頭將他推開,只好也舉起手中的八棱木殳,照著魏越胸前鎧甲就砸了上去!

  周圍人都在混戰,竟然還能抽空驚呼一聲!

  還是張遼的部曲伸手撈住了魏越,令其不至摔落馬下,待他穩住身形時,一旁觀戰的呂布拊掌,哈哈大笑起來,「爾今日竟為一黃口小兒所破!受敵恩惠,殊厚顏也!」

  ……看到魏越那張原本因為混戰而通紅的臉更紅了一層,她突然明白之前那個落馬受傷的騎兵不僅沒人同情,而且還被大聲嘲笑辱罵的風氣是哪裡來的了。

  混戰結束之後,張遼策馬至她身側,十分開心地,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差點給她拍下馬去,「豈曰無衣?與子偕行!」

  「啊也不至……」她忽然楞了一下,「他們是在幹嘛?」

  時至中午,又近盛夏,溫度越升越高,這些在馬上打了一上午架的武人無不一身臭汗,魏續是行動最快的一個,跳下馬將韁繩丟給侍從,喚人來卸了甲,然後就開始瘋狂地脫衣服。

  ……她這一句話問完時,魏續已經脫得就剩條褲子了。但並不是哈士奇自己變態暴露狂,她驚恐地發現其他那幾個偏將帶著部曲也開始卸甲脫衣,並且向渭水旁靠攏!

  「演練過一身都是汗,下河洗個澡豈不爽快?」張遼似乎會錯了意,又向她解釋了幾句,「那些騎兵都是他們各自的部曲親兵,平日在軍營裡便是同吃同住,感情深厚,此時下水嬉戲,亦不為失儀。」

  ……不,她不是不理解為什麼那些親兵跟著一起下河,就算她不理解,張遼這麼解釋過之後,她也理解了。

  她當然也理解這群狗子烈日炎炎演練過後想下河游泳洗澡涼快的意圖。

  她就是理解不了為什麼這一幕要出現在她面前!她替東鄰找工作,替西舍推糧食,扶老奶奶過馬路,幫小朋友分析早戀危害,她做錯了什麼要看這群狗子光屁股!

  但是她僵硬地勒住韁繩,不準備往河邊走時,張遼也停下了,一臉的困惑,「賢弟水性極好,我是記得的,為何不下河同浴?」

  「不,小人水性不好。」

  她咬緊牙關,剛要調轉馬頭時,張遼突然伸出腳去,踹了她的青驄馬一腳!

  「賢弟不必擔心!」少年將軍特別善解人意地在後面嚷嚷道,「這段河灘可淺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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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殳:音同書,兵器名。古代一種用竹、木做成的兵器,長一丈二尺,有稜無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7:28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章 未必輸給你

  這裡算是渭河的一段支流,河面寬而清,水流急卻淺,十分適合下河洗澡。待她回過神來,準備勒住青驄馬的時候,這匹腿腳過於靈便的母馬已經撒歡兒沖著河灘跑了過去,聽到馬蹄聲的魏續便轉過頭來,很是開心的揮了揮手——

  雖然沒有懸崖,她還是終於勒住了馬,調轉了馬頭,盡量客氣地沒將魏續看個精光。

  ……但她光是調轉馬頭還不成!因為張遼的馬已經趕了上來!還一把抓住了她的韁繩。

  「難得出來游玩,賢弟為何不願下河?」他滿臉詫異,「莫非有何隱情?」

  「他必是不諳水性!」魏續大聲嚷嚷起來,「快將他推下水!吃幾口河水便會鳧水了!婆婆媽媽,渾然不像個男人!」

  ……她可能不是個男人!但這群狗是真的狗!見張遼已經跳下馬,拉住她的韁繩不讓她走,急中生智的鹹魚終於想到了一條生路:「呂將軍和高將軍也沒下水啊!」

  幾十步遠的樹蔭下,早早搭起了涼棚,放上了行軍案,呂布和高順坐在馬紮上,正邊乘涼邊聊天。

  ……行軍案上還放了切好的香瓜!

  「你看!」她連忙指了指,「既然不拘高低,為什麼他們沒下水?」

  張遼望了望,「將軍未上陣演練混戰,也就不曾出汗,因而不願下水吧。」

  「那高將軍呢?」

  「伯遜兄素來就是這個方直嚴謹的性子,」他笑眯眯地說道,「賢弟又非如此,何必自苦?」

  不不不不不一點都不苦!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既跟隨高將軍學習兵法,言行舉止也須方直嚴謹才是,將軍快去鳧水,不必管我。」

  「文遠!還聒噪什麼!他那麼點兒的身段,扛下馬丟過來就是——!」

  ……魏續在水裡又嚷嚷起來了,以後有機會非得給他丟下馬不可,她暗暗在心裡記了一筆。

  張遼雖說沒給她扛下馬,但還真仰起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探出半個身子,沖著呂布高順那邊大喊起來,「將軍!懸魚說他欲效高伯遜,不肯下水與我等同浴!」

  呂布停下了將瓜送進嘴巴裡的動作,轉頭看了身旁這位罩袍鎧甲一絲不苟的將軍一眼,於是那張黝黑而不苟言笑的臉上染了一點赧然。

  「太有威嚴了也不好,」呂布說道,「你看,今日便有人拿你當藉口。」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高順還是板著臉,「文遠他們胡鬧。」

  「雖然胡鬧,但也還是個藉口,」呂布想了想,很歡樂地出了個主意,「要不這樣,你和陸懸魚比試一下,輸的也不虧,下河便是,如何?」

  她覺得好像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但是高順已經從涼棚裡站起來,脫了罩袍,一手拔刀,一手拿盾地走出來了。

  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狗子光著屁股從河裡爬出來,一排排地站在河灘上準備圍觀。

  如果說有啥比剛剛還要尷尬的,那就是現在,她痛苦地想,這個不斷刷新上限,爆破上限的尷尬處境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且來比試一場,」威風凜凜的教導主任倒是根本沒察覺她的尷尬,大概也不認為她有什麼值得尷尬的。他站在那裡,揮動了一下那柄肖似唐刀的環首刀,似乎是找找手感,「輸的下河。」

  狗子們發出了排山倒海的噓聲和起哄聲,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種畫風敗壞的言論,簡直就好像這不僅是在比劍,還是在比什麼男人最重要的尊嚴!

  ……尊嚴他們大爺啊!

  「賢弟用什麼劍?」熱心群眾張遼早早下了馬,在旁邊準備幫忙,「我命軍士取來?」

  「不必,」高順打斷了他,這位黑臉將軍目光一刻也未從她身上離開,「取你背上那柄劍。」

  漢朝士人以上幾乎不分文武,人人都會佩劍,但她的劍是背在背上的,剛開始有人問起,她都敷衍過去,這群狗子問時,她便說是祖傳的劍,她膽小很怕損壞,所以不願佩在腰間。

  似乎這也作為她並非出身庶民的一個佐證,因為庶民是不用劍的。

  「這劍有些鋒利……」她有點尷尬地說,「不適合用來練習。」

  「無妨,我見過你的劍術,」高順說道,「未必輸給你。」

  她伸手向背後,慢吞吞拔出了那柄劍。

  ……那群裸體狗子在背後又開始瘋狂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但她僵硬著脖子,堅決地沒有轉過頭去瞪他們一眼。

  【小心,】黑刃說道,【要準備開罐頭了!】

  在她很熟悉的那個領域裡,一般將防禦力極高的全身甲戰士稱為「罐頭」。高順頭戴鐵盔,身著魚鱗鐵札甲,一手劍一手盾,一身沉甸甸的鎧甲武器,站在正午的烈陽之下,絲毫不見半分倦色。

  她試探性出了一劍,高順以環首刀擋住,一鐵牌便照臉掄了過來!驚得她差點出一身冷汗!

  鐵牌沉重,軍中一般用來格擋,但高順力大,既可作格擋,又能以它為鈍器,發動攻擊,是個極其強悍的敵手。

  她閃身躲過,手中黑刃便失了勁力,於是高順抽刀如水,迅疾如風地向著她的肩膀和胸膛連砍了數刀!她連退數步,方才躲過,身後的叫好聲便更響亮了!

  ……不僅響亮,而且更近了!

  ……近得就剩二三十米!連河流奔湧而過的潺潺流水聲都那般清晰!

  ……演武場雖大,她卻已經無處可退,身後就是那群圍觀打架的狗子!

  眼前少年的眼神一瞬間變了。

  他剛剛有點心神不屬,似是為什麼困惑所擾。

  這是不應該的,任何一場演武都可能阻止未來的死亡,此時的大意可能令其來日丟了性命,因為哪怕人人嘴上不說,心中也認定了——此為末世。

  漢祚將終,群雄並起。上至朝廷公卿,下至黎民百姓,皆需武人的庇護。

  而能夠保護將士們的,只有手中長兵。

  這些想法並不會影響到高順的招數,他將盾牌微微向下,右手與腰同高,掌心外翻,持刀而立,等待少年的進攻。那少年全身的肌肉緊繃,是必定要發動一次攻擊的。

  陸懸魚的腳掌一發力,整個人彷彿一支離弦之箭,帶著劍光便衝了過來!他舉盾上擋時,只聽得一聲清鳴,一股大力便自盾牌上傳了過來!

  這個少年還未成年,身量未成,便有這樣的天生神力!

  但他來不及過多思量,那抹身影借了盾牌之力,已經閃身而至他的左側,第二劍如驚雷一般向他的肋下刺出!

  哪怕是有「每戰必克」美名的高順,一瞬間也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一個普通的鐵牌兵,此時只有束手待斃,但他自少年時從軍至今,鐵牌如同自己身體一部分般,揮舞起來得心應手,甚至比他思慮更快一步地擋住了第二劍!

  此時高順的環首刀才剛剛揮下,而陸懸魚已經撲到他的身後,劍尖只輕輕點到他後背的鱗甲之上,卻傳來了森然刺骨的寒意——

  與這個少年交手是不能動腦子的,高順現在終於確定了這件事。他甚至認為這個少年的劍術也不是後天練就的,因為比起古書上所載的許多劍客美妙絕倫,精彩絢爛的劍術而言,陸懸魚的劍術和身法都一點邊兒也不沾。

  沒有什麼優美翩然的多餘動作,每一劍都用盡了全力,每一劍都不肯多出一分力氣,他的劍術甚至與殺豬宰羊無異,是超然感情之外,天然而成,冷酷強橫的驚雷之劍!

  ……專諸要離亦不過如此!

  「我敗了。」他坦然地丟下了手中的環首刀。

  她贏了,但她不能回頭。

  因為她身後除了有一個高順之外,還有排排觀戰,正在大聲歡呼的狗子們。

  真男人可以不回頭看爆炸,但比武贏了不回頭就走這太不對勁了,哪怕她這種情商的人也會覺得過於無禮。

  陸懸魚小心翼翼地,退後了兩步,來到了與教導主任水平對齊的位置。

  「高將軍承讓了。」她努力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高順的目光轉向她手中尚未出鞘的那柄劍,「是柄好劍,此劍可有名?」

  「劍就是劍,哪裡會有什麼名字。」她謙虛地說道。

  【呸。】

  ……這是黑刃的態度。

  「今日能與郎君交手,大慰平生,」高順微笑起來,「郎君劍術追飆抹電,一瞬千里,精妙處不能盡言,若郎君不棄,在下倒覺得,『列缺』之名,頗合此劍。」

  【咦?他要給你起個名字?這是什麼意思?】

  ……黑刃不理她,那她就問唄。

  「高將軍所說的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寫?」

  教導主任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小人在營中每日學的都是人名,沒學到這個。」

  「那好,」他說,「待明日再去營中,便令功曹教你《說文解字》吧。」

  高順說完便不再理她,一招手兩個軍士跑來,拿過刀盾便開始給他卸甲。

  ……啊這,她忘了這場比試的賭注了!教導主任摘了鐵盔,脫了魚鱗鐵札甲,緊接著開始脫靴子!

  「將軍不必如此!」她驚慌地伸手去阻攔,「呂將軍所說應該也只是戲……」

  正在那裡解裡衣的高順看她一眼,一臉的坦坦蕩蕩,甚至坦蕩得有點困惑,「輸就輸了,和同袍一起洗個澡有什麼要緊?」

  ……她選擇性屏蔽掉了身後那群狗子們的大呼小叫——其中也包括了正在脫衣服的張遼——慢慢地,走向仍然在涼棚下乘涼吃瓜的呂布。

  「你衝陣的技藝尚不精熟,但劍術確實在眾人之上。」看過全程賽事的呂布這麼評價道。

  咦?「請將軍指點?」

  「比如說,」呂布想了想,「你衝陣時,是不是覺得心情頗有些狂傲,甚至是睥睨天下之感?」

  ……好像確實有這種感覺,她回憶了一下,拎著長槊騎馬衝鋒時,感覺確實很飄。

  「兩軍交鋒,餒怯者必敗,但衝鋒陷陣如擊石火,須臾間便決生死,因此陷陣時膽氣可貴,衝陣時卻須懷畏懼之心,方能立不敗之地。」

  她在心裡細細地琢磨了幾遍呂布的話,騎兵衝鋒時居高臨下,自然有悍不畏死的勇氣在胸腔裡迸發,但不能因此不走腦子,就像她之前差點陷進陣中那樣。

  恍然大悟,她抬起頭剛要鄭重道謝時,呂布卻忽然站起身,猛地指向遠方,大喊一聲,「快看!」

  她下意識地也跟著轉過頭,順著他的手臂方向,睜大眼睛看了過去。

  ……呂布指的方向是河邊。

  ……眼睛好痛!啊好痛!

  「魏續那廝不過嘴上逞強罷了!」人中赤兔在那裡哈哈大笑,「若是比大小,我看高將軍未必輸給你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8:16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一章 初平二年冬

  雖然夏天、晌午、河灘這三個詞連在一起很容易讓人生出下水撲騰一圈的心思,但好在這群並州狗子誰也不是長在水裡的,多多少少玩了一個時辰左右,便陸陸續續地上岸了。

  在此期間呂布倒是給她講了不少衝陣的心得體會,包括但不限於「什麼時候用長槊」,「什麼時候換銅殳」,「馬上弓需要比地上弓減少幾斗,你猜為什麼」,「如果以後真的見到士兵一屁股坐在那裡咯吱咯吱給弩機上弦,別特麼衝鋒了趕緊調轉馬頭逃命」。

  「這是為什麼?」

  「你能開幾石弓?」呂布問。

  「嗯……二石多,不到三石。」她想了想。

  「你猜腰引弩能開幾石?」

  「……幾石?」

  呂布比了個「八」的手勢,一下子驚到了她,八石算算也就是二百四十公斤,想像一下五百多磅一瞬間砸了過來……

  「對上這種弩箭,穿甲還有用嗎?」她虛心求教。

  「天下沒有能擋腰引弩的甲,」沐浴完畢的高順走了過來,頭髮雖然還有點濕,但已經束得一絲不苟,尋了張馬紮坐了下來,「需用長牌擋之。」

  教導主任在很認真地講解腰引弩的厲害之處,但剛剛經歷過十分瞎眼的那一幕,此刻見到衣服靴襪都穿得整整齊齊,腰佩長劍,頭束武冠的高順,她注意力還是有點不太容易集中。

  這點溜號很快被高順看出來了,他眉頭一皺,「何事分心?」

  她捂住額頭,「可能是天太熱了,腦袋有點暈。」

  教導主任還真愣了一下,遞了壺水過去,「那你剛剛為何不下河?」

  ……對不起都是她的錯忘了她剛剛說了什麼吧!

  「講什麼呢?」濕漉漉的一個魏續搭著張遼也回來了,「羌胡只懂劫掠,怎會用弩。」

  張遼轉頭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

  這些強弩多半配給邊境上的軍隊,少半收在雒陽和長安的武庫裡,對於這些大漢的軍人而言,他們從未對上過使用強弩的敵人。

  但此時已非彼時,也許要不了多久,關東聯軍中就會出現成建制的弩兵和精工細照的強弩了。

  不過魏續是不會被一瞬間沉默的尷尬氣氛所困擾的,他很快就扯起嗓門,大聲嚷嚷起來,「我去看看羊烤得怎麼樣了!」

  啊這……有烤羊吃的嗎?!

  張遼瞟了她一眼,「賢弟喜歡羊肉?」

  雖然餓的時候什麼肉都喜歡,但是誰會不喜歡烤羊!雖然這時候想吃辣椒沒有,但也有花椒和茱萸,最重要的是已經有孜然了!灑一把上去,讓羊肉由內而外慢慢透出油汪汪的色澤,以及熱騰騰的香氣……

  「說起來,」大家分肉的時候,侯成冷不丁問了一句,「陸郎君今晨帶了推車去侯府上,是意欲何為呢?」

  她正在努力嚼一塊烤得有點過火,因此酥酥脆脆的羊肉,聽了這問題還要暫時停下來,想一下。

  立刻張嘴說話是不對勁的,不管中外古今,嘴巴裡塞東西的時候跟人講話都很不禮貌。因此她還得趕緊將肉咽下去,然後才能從喉嚨眼兒裡憋出來悶悶的一聲。

  「朝廷鑄了小錢,」那塊羊肉噎得她有點說不出話,努力撓了撓脖子,「所以我想支點糧食。」

  一杯酒送了過來,她趕緊接住喝了一大口,總算是將噎住的烤羊肉沖刷進胃袋裡,剛想表示一下感激時才發現是張遼的杯子……

  杯子就杯子吧,她今天已經百煉成鋼,一年的尷尬值都用完,不在乎這點破事兒了,天王老子也沒辦法讓她再尷尬一回了!

  「小錢?」魏續左右看看,「跟糧食有什麼關係?」

  「朝廷鑄了小錢,糧食就會漲價,」她說,「你不知道嗎?」

  哈士奇睜大了眼睛,「那醇酒和婦人……」

  ……她假裝沒聽見那個除了酒色外裝不進別的東西的小腦瓜嚷嚷了什麼。

  張遼倒是很感興趣,「為何太師鑄了小錢,糧食便會漲價呢?」

  「太師鑄小錢,不會令三輔今歲的糧食變多,對吧?」

  「嗯。」

  「但是市面上的錢卻多了,對吧?」

  除了魏續和呂布之外的其他狗子陸續露出了恍然大悟臉,魏續還在那裡琢磨他的醇酒美人,呂布則是聽到「太師」兩個字之後,陷入了一種謎之沉默模式。

  她停下了話頭,安靜而小心地看了呂布一眼。

  陸懸魚偶爾會想,自己在呂布這裡的好感度刷到多少了?她算是可以栽培的親信,還是無足輕重的路人?董卓在這位都亭侯心中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她現在這樣對大家說,太師所作所為將要令長安百姓民不聊生,呂布既不氣憤於她詆毀太師之舉,似乎也不覺得太師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所以她能勸他,去向董卓行諫言,勸董太師收了神通,別再往市場裡瘋狂投入小錢嗎?

  ……又或者未來是不是有人勸呂布殺董卓,於是呂布就殺了?她能勸勸嗎?

  但呂布已經發呆完畢,重新回過神,將盞中酒喝了乾淨。

  他那張端正而淡漠的臉上仍是無動於衷,但終於回應了她的話。

  「你若想支些糧食,尋郎中支了便是,」這位都亭侯抬眼看了她一眼,甚至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

  「任憑朝廷出什麼律令,」呂布說,「都不會虧待了我們並州人的。」

  這個夏天熱得讓人受不了,但也並不算太長,沒讓長安百姓額外再受什麼煎熬。但當秋風起時,人們才驚覺,這一夏天竟然未下過幾滴雨。

  這與六月間的地震聯繫在了一起,街頭巷尾都在隱秘地流傳著太師失德,因而上天震怒的傳言,據說董卓也為旱災與地震所震懾,不得不將青蓋金華車改為皂蓋車,以示謙卑自省。

  ……雖然自省,但並沒有停下鑄小錢的腳步。當然,到了九月份時,不管他鑄不鑄小錢,大家都不在乎了。

  長安街頭上已經看不見賣東西的人了。

  按照太師的命令,店鋪的門是必須打開的,否則將要被治罪,但大敞四開的店鋪裡光禿禿的只有貨架,有些店鋪怕貨架被搶了去,連貨架都撤下了,於是就只剩下空蕩蕩的一間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無論你是想買一斤飴糖,一捆木柴,一袋粗鹽,還是一斛粟米,你盡可以想像,但你什麼都買不到。

  當然市廛也還熱鬧著,雖說已經沒有賣柴米油鹽的商賈,好歹還有奴隸販子,而且貨源頗充實,這一次賣的不再是長安城外無家可去的流民,而是長安城內的百姓了。

  人人都在流傳那些奴隸有多便宜,一石粟米能買一家四五口,當然老的不要,專要那一對夫妻,帶上兩三個兒女,這聽起來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大甩賣!

  ……但如果與此時的糧價比一比,似乎也沒那麼便宜了。

  「那糧價究竟多少?」一個街坊聽了李二這樣聲情並茂的講解,不禁問了出來,「前些日子我聽說竟要三千錢一石?!」

  李二搖搖頭,「再猜。」

  「……五千錢?」

  「再猜。」

  「難道已至萬錢?!」有人這樣驚呼。

  於是李二伸出了一隻手掌,擺了一擺。

  「五萬錢?!」

  「五十萬錢!」

  這一條街上所有人加在一起,未必能湊出五十萬錢……其中羊家還得拿個大頭。

  「五十萬錢,」李二詭秘地搖搖頭,「有市無價。」

  五十萬錢的奴隸應該是什麼樣的?誰也想不出來,但再愚笨的人也能意識到,長安城裡已經見不到新糧了。

  大家私下裡互相會易物換物,用一匹布換兩斤糧,又或者用半鈞粟米換兩斤肉,羊家的豬已經全部都宰殺掉,趁著今歲不下雨,特別乾燥的好時節曬成了醃肉,沒人去問醃肉什麼價,街坊們一致認為價比黃金。

  陸懸魚曾經算過一筆賬,當糧價叫到五十萬錢一斛時,哪怕支付的全部是董卓的小錢,那也差不多有500公斤銅錢了,用30公斤糧食換500公斤的銅,這明顯是很劃算的買賣。

  但沒有人會賣自己的糧食,因為董太師從兩個方向將這條路給堵死了。

  他先是在這個歉收之年大肆囤積糧食,運進了自己的郿鄔裡,市井間不太恭敬的傳言稱,郿鄔積穀足為三十年之儲。而後又下令司隸校尉劉囂大肆捉拿違法犯罪或者有違法犯罪嫌疑的人,包括但不限於「為子不孝,為臣不忠,為吏不清,為弟不順」的人,投機倒把的人,囤積居奇的人,賣糧時訂高價的人,不想收小錢的人等等。

  唯一的那點慈悲則是董太師不會抓餓死在街上的人,每天清晨陸懸魚出門去都亭侯府打卡簽到時,都能在路邊看到幾具,晚上基本會被小吏們清理乾淨,待到第二天清晨再換一批新的。

  那些不肯死在家裡,非要餓斃在路邊的長安百姓越來越多,多得令貴人們也感到頭疼。

  到了九月間,董太師似乎也聽說了這座都城裡發生的一切,並且做出了一點行動:

  他將自己的家眷送去郿鄔,不令她們看到長安城內令人悲傷的這一幕幕。

  東三道上家家戶戶的存糧多少還有一點,只是誰也不敢多吃。眉娘子也不再釀酒,在聽過許多個盜匪興起,四處入室搶糧的流言後,她甚至幾個晚上都不敢入睡。

  見了她那憔悴的臉,有鄰居這樣打趣了一句。

  「怎麼,眉娘子是怕又被劫了去?」

  「我倒不怕自己被劫,」她那兩隻黑眼圈兒一點笑意都沒有,嘴角卻翹出了一個酒窩,「我怕家裡那點口糧被劫。」

  這大概算是個笑話,但誰也不覺得好笑,半晌之後,還是出來打水的同心安慰了一句。

  「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誰也不知道「一陣子」是多久,但所有百姓都清晰地意識到,某種意義上講,長安變成了一座死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8:31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二章 治大國若烹小鮮

  董白從來沒有去過雒陽,因此不知道雒陽的宮殿到底是何種模樣。她只能從宮女們的描述中慢慢拼湊,先將北宮拼湊出來,再將南宮拼湊出來,最後用一條七里長的,彩虹一般的通道將兩座雄偉的宮室拼接到一起。

  據說德陽殿殿高三丈,陛高一丈,其中能容納萬人,綺麗壯美之處,言語亦無法形容。

  但這座似乎有些殘破的大漢都城在她看來,也已經超出了一個小女孩兒最誇張的幻想,所有的宮室都被重新修繕過,新鋪就的木板下不知藏了什麼東西,踩上去便會發出雨水擊打樹葉的清響;清漆與香料的氣息交織,帶著一絲冰冷而馥鬱的香甜,繚繞在宮室的每一處角落。

  但是這種香氣在她走進殿裡之後,便慢慢為濃烈的酒氣所取代了。

  門口的小宮女在看到她向著這個方向走來時,早就小步跑進了殿內,悄悄地稟報了宮室的主人,因此等到董白進殿的時候,那些幾近赤身裸體的宮女已經跑掉了,案几上的酒壺與酒盞也被撤了下去,甚至連這座宮殿主人的衣冠都被稍微地修整了一下。

  於是渭陽君走進來看到的,便是她慈祥而威重的祖父。

  「阿白今日怎麼想來看我了。」酒精與女色雙重刺激下的潮紅還未從臉上褪去,但董卓已經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來得正好。」

  「大父又有什麼好東西要賞賜阿白?」她走了過來,一點也不注意儀態地在祖父身邊坐下,揚起了天真的一張小臉。

  她還不足十六歲,但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胡女一般潔白的皮膚在這昏暗的殿內似是能發出微微的光亮一般。但董卓每次看到自己這個心愛的孫女時,首先意識到的不是她的年輕和美麗,而是她那雙肖似其父的眼睛……那是他唯一的,早逝的兒子。

  「自然是有好東西的,」他摸了摸董白烏黑柔軟的頭髮,身邊的小黃門便捧上了一隻匣子,「你來看看,可合不合你的心意?」

  那隻黑漆匣子看起來並不稀奇,董白也見慣了金珠寶玉,於是撇了撇嘴,將匣子打開。

  裡面裝了一套六博棋,一共十二枚棋子,六枚用羊脂玉所製,溫潤潔白,不見半分雜質;六枚用祁連玉所製,墨色幽深,其中藏著淡淡熒輝。

  這樣質地的玉是千金難求的,可製玉鐲、玉釵、甚至是更加彰顯身份的玉印,但現在僅僅是拿來做玩物,卻不動聲色地更顯出這一匣棋子主人的豪富尊貴。

  「玉棋子!」她驚喜地叫了半聲,而後那雙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忽然睜大,「可是這不是池陽……」

  「這就是你的了。」老人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孩兒當初想用那匹小馬來換,辛家三娘卻說是家裡的寶貝,不能換的,為何卻贈予大父了?」

  「大父用更好的東西與他們換得的。」

  董白微微歪了歪頭,「是用什麼換的?」

  「那個就不能告訴阿白了。」董卓臉上的潮紅已經慢慢褪去,即使是在殿內一片昏暗的燭火映襯下,也將要掩飾不住灰敗的臉色,「拿了去玩吧。」

  董白拿起那匣價值連城的棋子,抱在懷中,臉上綻開了一個桃花般鮮妍的微笑,「那就多謝大父了!」

  殿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恭敬地立在那裡,未曾進殿。但董卓那雙年輕時堪比鷹隼的眼睛已經將他認了出來,於是微笑著摸了摸幾乎已經全白的鬍鬚,「快去尋你那些女伴玩吧。」

  這股新奇的喜悅充滿了董白的腦海,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去同那些公卿世家的女孩兒顯擺一下她新得來的玩物,因此也就忘記了她來尋大父究竟所為何事,匆匆行了個禮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出了這座宮殿,她身上裹著的那件蜀錦罩袍在昏黃燈火之下閃著金紅流麗的光輝,而當她出了殿時,蜀錦上細密的金銀線便轉為春光般美麗的色澤。

  待得董白離開後,董卓臉上最後一絲慈愛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的確是用更好的東西與池陽辛氏換來了這盒六博棋,那就是仁慈地允許他們為自己選擇一個埋骨地,而不是在夷族之後被隨意丟棄到城外的亂葬崗,任由野狗啃食他們的碎肢。

  ——包括那個驕傲的,不肯將這盒棋子送給阿白的辛家三娘。

  「是伯喈嗎?」董卓疲憊地招了招手,「先生不必如此拘禮。」

  在世人看來,醇酒與美色是不能令人清醒的,但在蔡邕看來,這兩樣東西雖然不能令太師清醒,卻能讓他稍微將注意力放在宮殿裡的享受上,而這對於董卓的治國水平而言,已經算是難得的清醒之舉。

  「明公,臣剛剛去城尉處問詢過,城中餓斃者……」

  那張肥胖、蒼老而又憔悴的臉上突然暴起了青筋,「孤已經竭盡所能了!」

  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關中世家不肯恭敬地服從太師之命,將他們的錢糧運至長安,以解小錢之危,董卓因此開始在朝中挑挑選選地殺起了人。

  只要是家族在關中的,又沒有拿出足夠錢糧的官員,都在太師陰鷙的目光下瑟瑟發抖,朝不保夕。即使如此,他仍然榨不出足夠的糧食,這甚至令董卓感到狐疑。

  難道是他太仁慈了,所以這些官員不夠怕他嗎?

  他琢磨出了很多種殺人方式,比如說先斷其舌,次斬手足,次鑿其眼目,以鑊煮之。未及得死,偃轉杯案間,將這些血淋淋的,還沒有斷氣的東西呈給宴會的客人們看。那些公卿嚇得連褲子都尿了,卻仍然不肯出錢!

  「孤還能怎麼樣?!」董卓想到這裡,竟然感到了莫名的委屈,「孤那些存糧,是要供給涼並二州兵馬的,若失了錢糧根本,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矣!」

  「明公威德,誠為巍巍,但依臣看來,畏威不如懷德,」蔡邕斟酌言辭,小心翼翼,「明公何不交好三輔世家,而後……」

  他暫時地止住了自己的聲音,因為董卓費力地要從席子上爬起來,但這位年輕時「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的武將竟然像一灘軟泥一樣,癱在那裡無法起身。

  見到小黃門彎下腰去扶太師,蔡邕如夢初醒一般,上前連忙也搭了一把手,終於令董卓站起身來。

  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眼裡閃著憤怒的火光,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連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

  「孤就是要令他們畏孤之威!」他咆哮道,「孤要下令,自長安至關中,若有不忠不孝,反叛悖逆之徒,人人皆可舉發!孤倒要看看!孤到底殺不殺得盡這些逆賊!」

  蔡邕錯愕地望著這個大漢王朝實際的掌控者,老子曾言,「治大國若烹小鮮」,他想,如果治國當真像煎一條小魚那樣,毫無疑問,這位董太師的粗暴手段是要將這條小魚徹底的煎爛煎碎了。

  陸鹹魚掐了一下自己的腰,感覺有點懷疑人生。

  她胖了。

  說起來很可恥,雖然長安城內處處在餓死人,但她確實胖了一點。因為都亭侯府的伙食比以前更好了,以前都亭侯府的採買出門採購是用錢的,但別人也有錢,尤其是那些世代公卿,因此最高端的食材還需要你爭我奪一下。

  但現在不需要了,因為都亭侯府出門買菜用的是糧食,用的是太師撥給並州兵馬的糧食,眾所周知,涼州軍和並州軍都是太師心尖上的小寶貝,決不能餓到這些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此上面的主君夫人吃得好,下面的下人們吃都也好,米飯不限量,肉醬也不限量,每天還有剩下來的蜜餅點心給大家隨便分分,吃都吃不完!

  「主君的酒!」篩酒的小哥將相對而言頗為清澈的酒液倒進了酒壺裡,然後向她面前一推,「快送過去!」

  今天的呂布也在發呆中。

  她依舊記得第一次見到金甲赤兔版本的呂布時,那種威風凜凜,天神下凡的氣場。

  但這個光環快要褪色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一旦喝了酒,呂布就會迅速退化成社畜呂布。

  他會盯著眼前案几上的一碟小菜——大部分情況下是鹽豆子——發半天的呆,而她則負責在旁邊摸魚、打盹、放空腦洞。

  ……細想想他們似乎幹的是差不多的事,無怪乎呂布喝酒的時候喜歡喊她當布景板。

  「唉。」

  一聲輕嘆打斷了她狂奔的腦洞,在她的腦洞裡,她已經將要把某個她也不知道名字的三國時期著名的美少年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社畜老板的一聲嘆息,給她拉回了現實。

  「……將軍?」

  「我呂布漂泊半生,」他說,「唉。」

  ……………………

  他的酒已經喝到位了,接下來要開啟訴苦模式了,她想。

  和長安城內外每天稀裡嘩啦死一地的老百姓不同,百姓們的苦惱特別單純,就只有「餓」這一樁。

  但都亭侯呂奉先的苦惱是多種多樣的。

  她稍微地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

  【上司脾氣很暴躁,動不動罵我,很煩。】

  【同事們壞心眼多,動不動陰我,很煩。】

  【公卿們表面笑嘻嘻背地MMP看不起我,很煩。】

  【老婆和小妾每天打架要我評理,還是很煩。】

  嘆息的呂奉先從屁股下面居然摸出了一面銅鏡,她也不知道那面銅鏡到底為什麼會藏在那裡。

  但他就是迷離著雙眼,照著鏡子嘆氣,過了一會兒才看向她,「我是不是老了?」

  「……哈?」

  「我現在騎馬出門,街上的婦人都不看我了。」

  ……你要是烙上二三百張餅,裝倆麻袋灑一路,別說婦人,連漢子都樂意以身相許。

  她在心裡這麼槽了一句,然後和顏悅色,給他斟了一盞酒。

  「將軍英雄蓋世,怎會沒有美人垂青呢?」她說,「是那些庸脂俗粉自慚形穢,配不上將軍。」

  呂布揚起臉看向她,十分欣喜地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果然只有你是府中最伶俐的!」

  ……她也不知道說點啥好,還是別說了。

  夕陽西下,她在都亭侯府吃過工作餐,跟簡單擦拭過自己的三郎一前一後,準備回家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十分熱鬧的一幕。

  街上幾乎到處都在貼告示,一路貼到了他們東三道那條巷子的入口處。

  他們走近時,小吏轉過臉來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然後敲起了焦斗,大聲開始嚷嚷,街坊鄰居們便慢慢地圍了過來。

  「有不忠不孝不清不順者!親鄰左右皆可揭發!罪者家產七分入公,三分作賞!」

  那個小吏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足有誘惑力,便又大聲加了一句,「米糧亦可作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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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喈:音同接。

  邕:音同傭,周圍被水環繞的都城;堵塞;和樂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8:42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三章 拯救屬吏張緡計劃

  長安城裡開張營業的酒坊客舍不多了,基本上付賬用的也不是銅錢而是糧食了。因此李二買了一壺酒來尋鹹魚,坐在店裡慢慢地喝酒吃菜,哪怕只吃點下酒的小菜,這事兒都十分離譜。

  但他是情真意切的,甚至帶了一點討好。

  「以陸郎君之才,必不屈就於此,」他小心翼翼地添了一盞酒,「不知都亭侯府上……」

  聽起來是想謀求個職位,但都亭侯府有自己的僕役,尤其是現在這種物資匱乏的時候,堪稱一個蘿蔔一個坑,三郎能留在裡面已經實屬不易,更不用說走後門再加人了。

  拎著禮物來尋她,想求她幫忙介紹入職的街坊鄰居不是一兩個了,她想了一會兒,感覺有點為難,「將軍自有親兵,府中又有僕役,聽郎中講起是不缺人的。」

  李二似乎有點失望,但也沒繼續強求下去,「眼見著就要入冬了,日子不好過,郎君莫笑話。」

  她擺擺手,連忙表示沒所謂,「若是有了空缺,我必來尋李二哥的。」

  酒桌旁短暫出現了冷場,很快李二又尋了兩三件鄰里八卦來聊一聊,雖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但李二的口才比她好,瑣碎事兒也能講得有趣。就這麼漫無目的的喝著酒聊著天,感受一下難得的下班後時光時,李二換了一個十分應景,因此她沒察覺到任何怪異的問題。

  「這幾日長安城不太平啊,」他悄悄地說道,「我聽說許多家資略有餘饒的人家都被城尉鎖了去,也不知那些罪名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她不在意地說道,「哪來那麼多不孝不悌不忠不順之人,你看滿大街都在抓人,知道的人知道這是長安城,不知道的以為是索多瑪呢。」

  「……索什麼瑪?」

  「什麼馬也沒有,」她淡定地說道,「我那匹馬也準備賣了,白費草料。」

  李二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將話題轉了回來,「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罷了,我聽說羊家的伙計當中,也有對當家主母略有微詞之人呢。」

  「那也正常啊,誰背後不嚼舌頭,誰背後不被別人嚼舌頭。」她說。

  「郎君就從來不談是非。」李二立刻小心地拍了一下馬屁。

  【那是因為她那點是非都跟我講了。】黑刃冷冷地添了一句,【看看這愚蠢的男人,還真當你是守口如瓶的人呢。】

  咳。

  「我雖然不談是非,但也被別人談過是非啊,」她很自然地說道,「你以前就在背後講過我。」

  李二瞬間變成了一張囧臉,「郎君,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沒錯啊,所以說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她說,「大家就這麼點兒樂趣,不嚼嚼舌頭多無聊。」

  「那要是……」李二小心地給她斟滿了酒,「有人跑到城尉那裡去嚼舌頭呢?」

  她終於聽明白了李二在講什麼。

  「要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也理解,」她說,「但我瞧不起這樣的人。」

  「我聽說聖人有那麼句話,『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主家與傭工之間,本來也沒多少情誼……」李二的臉微微側了過去,假裝喝酒,用餘光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

  「給過一碗飯吃的主家,若是結了死仇另說,若是並不曾結下什麼仇怨,想叛主倒也不必處心積慮地尋找理由,」她輕飄飄地說道,「這世上總有人既想做不要臉的事,又想在史書上留點好名聲的。」

  「無論如何——」窗外忽然傳來了十分熟悉的聲音,「這附近多是並州鄉鄰,雖不比京畿之地繁華,好歹受將軍庇護,也不至於要靠出賣友鄰來換一碗飯吃。」

  今天的張遼內著魚鱗鐵札甲,外套罩袍,看著很有點兒教導主任同款的感覺,尤其是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了金屬片互相交織摩擦時的聲音,特別冷硬。

  但他整個人似乎心情不錯,笑吟吟地就走了進來。

  李二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想要行禮,被他不經意地擺一擺手,免了禮。

  「有事路過這裡,正巧遇到賢弟,」他說,「這幾日街巷可還安靜?」

  自然安靜,怎麼會不安靜,這裡是並州軍人家屬社區,他們這些外來的雖然不能直接吃到太師撥下的軍糧福利,卻也能間接吃到一點。

  比如說蕃氏織的布可以拿給並州人換糧食,比如說羊家的肉也可以在並州人那裡換來糧食,丈夫整日不在家,一個小婦人又不好出門去砍柴,於是街坊鄰居誰多撿了些柴火,便與她換兩斤粟米都是極方便的。

  張遼這一路過來,看到的都是寧靜安逸的田園牧歌。

  「一切都好。」她點點頭。

  於是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彎了一彎,「那就好,賢弟若遇了什麼棘手之事,便是尋不到將軍,也可至城外營中尋我。」

  【你看,】她道過謝之後,望著出門上馬的那個背影,有點感慨,【整個長安一夜之間跟陷入大逃殺似的,這狗子卻看不到。】

  黑刃沉默了一下,再響起時,聲音裡帶了一絲冷意。

  【你錯了,他不僅看得到,而且想得比你多。】它說,【你以為他為什麼要暗示你居住的這片區域是城中難得的桃源?】

  【……哈?什麼意思?】

  【但他也錯了。】黑刃似乎根本不準備為她講解,並且完全跳過論述部分,直接下了一個結論,【他以為有些事能掩蓋過去,他太天真了。】

  不管張遼想掩蓋的是什麼事,至少長安城現下一片混亂是任誰也不能無視的。

  那些街坊,友鄰,甚至是親族互相檢舉,互相誣告的事愈演愈烈,很快變成了席捲長安的一場風暴。只要有人被檢舉揭發,舉發者或是被舉發者之間就注定要死一個——這麼說其實不準確,死一家比較對勁。

  《九章律》、《傍章律》、《越宮律》、《朝律》什麼的通通都被太師撕了,不管犯了什麼罪行,處罰方式都只有一條:斬首棄市,財物沒官。

  既然一抄就是一家子,那麼一殺也一家子比較對勁,廷尉、衛尉、城尉都出動了,上到禁軍下到小吏都加起了007式接告抄家斬首一條龍的班。

  如果用比較黑色幽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話,這方式還挺一舉兩得的,太師靠這個方式迅速聚斂了大量財富,人滿為患餓殍滿街的長安城也迅速清理乾淨。總有人會死,大逃殺版本下,死的未必就是自己,於是最絕望的人也能生出一點信心,轉而將仇恨的眼睛望向別人。

  陸懸魚是做不到庇護整個長安城的,她想,其實張遼說得也對,她也就只能躲在並州人的這片街巷裡,做做歲月靜好的美夢。

  夕陽西下,酒足飯飽,各自回家,臨出門前鹹魚堅決地把帳給結了,既然李二沒能求職成功,就不能讓人家白請這一頓。

  但是在她回到院門前,正在那裡掏掏口袋,找找鑰匙的時候,巷口忽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一小隊士兵在行伍長的帶領下,衝進巷子,從她眼前跑了過去!

  這紛亂的跑步聲立刻引來兩邊鄰里們的矚目,蕃氏丟下了織布機,眉娘也從屋子裡跑了出來,臨出門前似乎還囑咐了阿謙一句,要他不許隨便出來看熱鬧。

  那一小隊士兵在巷子盡頭處停了下來,而後那個小軍官得意洋洋地拍開了院門,「你可是尉曹掾屬吏張緡?」

  於是張緡那張圓圓的臉便從院門裡伸了出來,惶恐不安地點了點頭,剛準備說些什麼時,小軍官大吼了一聲,「有人舉你為吏不清!現已查明——」

  似乎是台詞沒背熟,他卡了一下殼,然後繼續大吼道,「收入上林獄,抄沒家產!」

  哭喊聲,告饒聲,打砸聲,雞飛狗跳聲,頓時混在了一起。不覺間一條街上的人,無論是東三道的老鄰居還是住在這一條街上的並州人,都紛紛出來圍觀。

  張緡似乎在拼命告饒,然而不耐煩的小軍官照著他那張圓臉上打了一拳,一瞬便將他打得沒了聲音。

  她不自覺地伸手向背後,將要觸及到裹在黑刃外面的黑布時,眉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姐姐?」

  眉娘子跑回了屋子,片刻後便拎了一壺酒,兩隻碗出了門,她手腳極穩,端著酒壺的模樣似與酒坊時並無不同。

  離了十幾步路遠,因而眾人見不到她說了些什麼,只見她面上十分殷勤,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竟然將那小軍官逗笑了,喝了一碗酒,又示意手下幾個人也可以喝點酒,休息一下。待得這些人喝過酒,繼續抄家時,砸東西的聲音便沒那麼響了,最後推著財貨出門,那一家子似乎也沒受太多苦,用繩子綁了手,推推搡搡的便走了。

  待得這群人走乾淨,幾乎所有的街坊鄰居一瞬間都跑了出來,擠在了張緡家門口。

  「眉娘子,究竟為何呀?!難道有人舉發了張公嗎?」

  「不錯,張公待我們是極好的,」一個街坊立刻說道,「我不信竟有此不仁不義之徒!」

  眉娘子那雙眼睛在夕陽裡閃了又閃,「我也小心問過,那人說,這些屬吏原本是要將四鄰之中有嫌疑者報上去的,張子望卻三番五次推脫,說這條街巷並無奸佞之徒,因而惹了上司不悅……」

  「既如此,」羊家少夫人立刻說道,「咱們得想點辦法,若能去上林獄打點一番,也好探聽虛實。」

  「我娘家兄弟有個姻親在……」

  「可是要備些什麼……」

  大半條街的街坊鄰居們都湊在了一起,忙亂地討論起了拯救張緡計劃,一片嘈雜聲中,黑刃的聲音忽然冷冷的響起。

  【不對。】

  【……怎麼不對?】

  【你還記得張遼說過什麼嗎?】

  她想了一下,忽然明了黑刃在說什麼,【這算是某些勢力——比如說西涼人——對並州系的一次試探性攻擊嗎?】

  【我猜這絕不會是董太師的本意,】黑刃的聲音輕飄飄的,【但考慮到他已經出了很多昏招,這條律令頒布之後會引起什麼後果,他大概也是不清楚的。】

  聽上去不需要她自己去劫獄了,但問題是,她能說服呂布嗎?

  【如果他不是蠢得無藥可救,他應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黑刃停了一下,聲音忽然變得有點不確定,甚至帶了一絲猶豫,【他確實不算蠢得無藥可救吧?】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8:52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四章 父慈子孝

  大家的營救張公計劃有了一點點眉目,首先還是得給上林獄的小吏們送點禮,羊家夫人拿了兩斤的鹹肉出來,想想切成了小塊,用葉子包住。

  「我聽說需要打點的不止一二人,總得謀劃得當才好。」

  於是另外幾個鄰居們也各自回家去翻翻箱底,看看還有什麼能拿出來賄賂獄卒的好東西沒有。

  鹹魚雖然不是家徒四壁,但她從雒陽到長安,除了一身的戰鬥裝備之外,基本沒有什麼能拿出來給別人看個稀罕的玩意……好像還真有一個。

  她掏掏枕頭,翻出了那個金鑲玉的匣子,晃悠晃悠。

  裡面仍然只有十分沉重的石頭滾動聲,聞一聞什麼氣味都沒有。

  ……好歹也是小黃門寄存的,直接拿去賄賂獄卒似乎不太好。

  但要是能撬開這個匣子,哪怕裡面的寶貝留著,這麼一個漂亮匣子,裝點鹹肉,它也很體面啊!

  鹹魚在心裡嘀嘀咕咕一番之後,終於決定第二天清早先去市廛看一看。

  時間緊迫,先看看張緡的行刑計劃是怎麼個速度,要是能等著人來救,那就去尋呂布,要是不能,那就想點別的歪門邪道【

  待去了市廛,說不定還能賣點什麼東西,要是見到什麼值得行賄的,她就用二斤糧食換了來,實在沒有,就直接給糧食好了。

  清晨醒來時,推開房門,一股寒氣便吹拂了進來。

  長安飄飄灑灑,下起了一點雪,但那雪花並不堅決,於是落到地面便化成了水。

  整條街道都變得泥濘難行,她看看自己腳上的鞋子,還是硬著頭皮將糧食裝在羊皮口袋裡,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長安的店鋪基本都不怎麼營業了,因此開門時間也變得極為懶散。明明卯時過半,走過一條接一條的街口,硬是看不到幾家開門營業的店鋪。

  不過街上仍然是有人走過的,城尉手下的那些士兵押著一隊又一隊的犯人,從長安城各個監獄裡出來,如同被泥沙污染過的河水,緩慢而疲倦地也向著同一方向行進。

  今天的市廛也很繁忙,入口處排起了長隊,推推搡搡,互相謾罵,有企圖插隊的,就有企圖給他塞回去,讓他老老實實守規矩的。

  但這些排長隊的人並不買什麼,他們是出來得更早一點的獄卒和士兵,他們插隊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犯人。

  這些人全身心投入這項工作,希望今天的劊子手能盡量優先把自己手裡這些犯人砍了,為此他們甚至可以跟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員低聲下氣,說點好話,甚至偷偷地賄賂一包鹹肉。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市廛還能幹這個用。

  自商周時起,殺人就要在鬧市裡殺,「刑人於市,與眾棄之」,但再怎麼想,也是一年偶爾那麼幾次而已,後來的皇帝們不是都講究殺人要應時應景,所以才有了秋後問斬這種規矩嗎?

  但現在數以百計的犯人加上幾乎同等數量的獄卒和衛兵,再加上劊子手和準備搬運屍體的民夫,以及哭天抹淚,來送行的犯人親族,竟然將這個偌大的長安市廛擠得……

  特‧別‧熱‧鬧!特‧別‧繁‧榮!

  董太師這招還真他【嘩——】給市廛恢復了昔日的繁榮與昌盛???她離遠了在那裡看了不到片刻,這隊伍就越來越長了,獄卒在那裡罵,親人在那裡哭,犯人們有昏倒在泥裡的,有大罵世道不公的,有鬚髮皆白的,也有未至總角的。

  市廛旁的房子原本應該地價挺高的,但大概以後沒什麼人會在這裡定居了。

  因為她只在那停留了片刻,就感覺整個人都要被這荒誕而殘酷的一幕給搞瘋了。

  排隊行刑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她溜達了一圈就立刻探聽明白了,張緡要砍頭,至少得排到半個月後。

  劊子手體力不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太師下令有點晚,天氣寒冷,萬物凝霜,土地已經變得比以前堅硬很多,一天幾百的屍體已經是長安這破地方的吞吐極限,多了消化不了,早晚這屍山血海得堆到皇宮門口去。

  既然不必擔心這幾天裡就被砍了頭,她尋思可以趕緊去都亭侯府了。

  雖然下午時間段的呂布時不時會變身成牢騷滿腹的中年社畜男,但他上午時間從不荒廢。卯時前就會起身練武,用過朝食後要麼參加朝會,要麼去看看義父董太師,要麼去軍營跑一圈,都沒事的話下午跑回來,再下馬卸甲變身社畜。

  她去了都亭侯府,耐心等一等的時候,突然還想起了一個問題。

  【我還有最後一點技能點沒點是嗎?】

  【一個具有理智的人不會將希望寄托在負數的交涉技能上。】

  【那我該寄希望於什麼上?】

  【講點有價值的話,讓呂布明……】黑刃少有的中斷了自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重新開腔,【你要將最後一點技能投入交涉上嗎?】

  【嗯嗯嗯。】她望了望門口,自信地挺了挺胸,【你等著看!我不僅要說服呂布,我還要改造呂布,讓他也能聰慧伶俐,善解人意!】

  太師的住所通常有三處,他有時會留宿宮中,有時會去郿鄔,偶爾也會在太師府裡待一待。

  但是在開始大肆處死朝臣之後,他開始盡量選擇留在太師府中,倒是董白喜歡與宮中幾位靈帝留下的小公主一起玩耍,去的頻率比他還更多些。

  這很好,皇帝現在還十分年幼,不懂男女之事,再長幾歲後,他就可以將董白嫁進宮中,成為新一任的大漢皇后,現在董白常在宮中玩耍,也能令來日嫁為人婦時盡快熟悉環境。

  剛剛散了常朝的董卓倒沒有立即沉湎於醇酒美人之中,他換了更為舒適些的常服,正在後室裡看郿鄔送來的信箋,裡面密密麻麻寫了他那幼子近日如何。

  眾所周知,董太師膝下只有一子,數年前早逝後,直到去歲才有了這第二個兒子,如寶如玉,愛得簡直在心尖上。若不是長安不算太平,他是斷然不肯將這個孩子送去郿鄔的。

  他正反反復復讀信時,衛士忽然通報,都亭侯呂布前來拜見。

  「吾兒奉先,」董卓迷惑地望著回家換了一身錦袍後又跑了回來的呂布,「何事?」

  呂布似乎有些煩惱,這種煩惱令董卓心中忽然起了些不好的預感。

  當年並州刺史丁建陽是有著「嫉惡如仇」的美名的,丁原性格剛戾,從不曾說過一句阿諛奉承之語,甚至連客氣一點的場面話也很少說,跟誰都很難相處得來,因此自己略使了一點手段,就將呂布拉攏過來了。

  不知道呂布是不是跟在他身邊過久了,這個義子有時候講話是不走腦子的。往好了說,呂布這算性情率真,沒有城府,一望即知其人深淺,不必擔心有詭詐之事;但換言之就是,呂布這人如果想說點什麼討厭的真心話,誰也攔不住他!

  董卓清楚自己需要呂布和他那支並州軍,因此著意結交,又有父子恩義,但這不代表他這把年紀,這種地位,什麼話都能聽,什麼氣都能忍!

  好在呂布開了腔,先是為一件小事。

  「義父這些日子清減了。」他說,「兒為三市事來勞煩義父,心實不安。」

  並州軍的軍眷皆安置在三市處,董卓是有所聽聞的,聽他這麼說,便心下一寬,拍了拍毯子,「何必拘禮,坐下來,與為父慢慢說。」他笑道,「是並州人受了什麼委屈嗎?」

  呂布便點點頭,「是。」

  「……」這個話有點不太容易接,但董卓已經習慣了呂布的說話方式,又和顏悅色地問了起來,「究竟何事?」

  「城尉去三市捉了個小吏,據說是因為他不肯舉發街坊鄰居,因而以其為吏不清的罪名罰沒家產,入了上林獄。」呂布說道,「那小吏的街坊鄰居多半是並州軍眷,城尉尋常並不為難,兒怕是朝中什麼人有了誤會,因而才來求義父的指點。」

  董太師的那顆懸於半空的心在呂布這一番難得通情達理的話語中慢慢落了下來,重新揣回了肚子裡。當然,如果是公卿跑來說這件事,他們會說得更加委婉,更加感人,更加具有迷惑性,也更順耳,他們甚至不會暗示他是「什麼人」有了「誤會」,而是會先替那個小吏和三市的並州人請罪一番,再恭恭敬敬地求他恩典。

  但考慮到跑來告狀的是呂布,這已經快要讓董卓感動了。

  「此事,為父定會徹查。」他清了清嗓子,「決不會令並州軍受委屈的。」

  於是呂布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禮,「孩兒謝義父。」

  ……他為什麼不走?

  董卓那顆心又提了起來,但他仍然和顏悅色,「你還有何事?」

  「義父這項舉措,孩兒思來想去,不能不剖肺腑……」

  「為父知你忠義,」董太師立刻打斷了他,「但國事有公卿大臣謀劃,我兒不必費心。」

  「義父是好心,但下面多有酷吏歪曲朝廷律令,抹黑了義父的名聲……」

  董卓開始揮手,示意呂布可以走了。

  「義父……」

  「都亭侯進言有功,」董太師沖著一旁侍立的侍從開了腔,「賞蜀錦,金銀,還有……」

  呂布終於不吭聲了,恭恭敬敬地彎腰行了一禮,然後起身便走。

  太師府也是新修繕的,冬日裡落雪紛紛,又有兩株梅花在院子裡將開未開,幽靜得令人見之忘憂,心也要跟著靜下來了。

  但呂布走到院子裡,見了那一株梅花卻無動於衷,而是想了想又折了回來。

  「義父若是有空,不妨多去軍中走動走動,震懾那一班小人。」呂布說道,「義父畢竟是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的勇將,不可荒……」

  「好好好,」董卓已經疲憊不堪了,「明日為父便勉力……」

  他忽然停住了,覺得自己講了什麼非常錯誤的話。

  呂布站在廊下,聽了這話似乎愣了一下,「義父現在連馬都騎不上了?」

  「……住口!」董卓這一次靠著自己的力量便從毯子上爬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爾宜速行!」

  呂布還在那裡思考著他那個侍從都同他講了些什麼。

  陸懸魚似乎著重地提醒他,不要激怒董卓,要小心謹慎,講話要溫情些,親切些,像一個真正的兒子對待老父親那樣,一心一意為他著想,同時不著痕跡的……

  為父親著想,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騎馬吃力,兒亦可尋幾頭性情溫順的騸牛……」呂布順著嘴就說出來了,「義父用那個練練……」

  董卓聽到騸牛那兩個字時,感覺到血液一下子沖上了腦子,他奮力地,從身邊的侍從手裡奪來了手戟,瞄準了廊下那個長身玉立、威風凜凜、錦袍劍履的,義子的腦袋瓜,全力以赴地丟了出去——!

  手戟的寒光閃在了呂布的眼中,令他錯愕地睜大了那雙平時並不怎麼認真幹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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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呂布傳》:(董) 卓自以遇人無禮,恐人謀己,行止常以 (呂) 布自衛。然卓性剛而褊,忿不思難,嘗小失意,拔手戟擲布。布拳捷避之,為卓顧謝,卓意亦解。由是陰怨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01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五章 戰鬥力成謎的王司徒

  天色暗了下來,雪越下越大,那些泥濘的,潮濕的,血腥的東西,都被這一場大雪蓋了去。

  她站在門口,時不時向外張望,心裡有點忐忑不安,【你覺得我的教程有沒有問題?】

  【你教都教了,現在問我有什麼用?】

  【我不問你不也沒事幹嗎,你平時都挺多話的,現在為啥不說。】

  黑刃好像很不願意回答,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回應了她的疑問,而且還帶了一點安撫性質。

  【雖然呂布這個學生不太機靈,但我認為你的思路是好的。】

  她想了一會兒,覺得黑刃這話不像好話。

  果然朦朦朧朧的一片風雪之中,呂布騎著心愛的赤兔馬就回來了。

  「將軍!」她一臉期待地衝了上去,「太師如何?」

  呂布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沒吭聲,徑直走了進去。就在她覺得似乎大事不好的時候,走上台階的呂布終於有了一點反應,回過頭看向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跟著進去。

  雜役們早就在室內鋪好了毯子,又將炭盆燒熱,簾子放下,最後在香爐裡撒了一把香料,一進屋撲面而來一股暖融融、甜絲絲的香氣,令人精神頃刻便放鬆了許多。

  兩旁的侍從上前替這位將軍換掉了身上沾了雪,因而略有些潮濕的外袍,於是他便坐了下來,命人送了溫熱的酒,再屏退左右,一臉嚴肅地跟她嚼起了耳朵。

  「此事怕是不成,」他說,「我平素便覺太師性情有些陰晴不定,今日果應此言。」

  「難道太師發作了將軍?」她也有點懷疑,「可是將軍口角間惹到了他?」

  呂布沉思了一會兒,「不應該啊。」

  「……將軍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小心地問道,「可否轉述給小人?」

  呂布摸了摸下巴,「我見了太師之後,便說道……」

  ……………………

  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呂布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黑刃也不說話,都在那裡沉思。

  【他說的也沒問題啊,】她想了想,【很客氣,董卓為什麼要擲戟?】

  黑刃不吭聲。

  「現下長安城中物價飛漲,必是閹牛金貴,太師聽了有些不捨得?」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這我倒是沒想過……」呂布皺著眉又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我應當勸他騎個騾子的!」

  黑刃還是不吭聲。

  「事已至此,光想也沒什麼用,」她勸了一句,「太師既然已經生氣了,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想要討好一個人,無非是投其所好,他喜歡聽什麼,就說什麼,喜歡吃什麼用什麼玩什麼,就送什麼,心裡想什麼,就順著他的做。關於這一點,呂布其實很懵,他大概知道董卓喜歡醇酒,但不知道喜歡喝什麼酒,縹酒甘醴還是葡萄酒;他也知道董卓喜歡美人,但不知道是喜歡胸大屁股圓的還是細柳扶風的,是關東世家女郎還是西域酒坊胡姬。

  至於董卓心裡想什麼,想聽什麼……這就扯淡了,他要是知道,他能差點挨那一手戟嗎!

  「董卓身邊可有寵信之人?」她琢磨了一下,問了一句。

  「……那群涼州人?」呂布臉上擠出一個古怪神情,「你要我去尋他們打聽?」

  「不不不不,」她趕緊說道,「將軍應當去太師府中留心打探一下,不要那些涼州將領,要服侍太師之人,越親近越貼身的越好,交結打探,既能留心太師的喜好,也能在太師動怒時,為你說項一二。」

  呂布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中,「果然你是個伶俐可靠的!」

  雖然得了這樣的誇獎,但黑刃還是不吭聲,她感覺有點心虛,還特意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說話?】

  【我眼睛疼。】黑刃冷冷地說道。

  ……難道她這計謀有什麼紕漏?正懷疑的時候,有侍從匆匆跑了上來。

  「太師府有使者到!」

  剛剛還在一邊喝酒一邊同她嘀嘀咕咕的呂布一瞬間從盤腿狀態跳了起來,給她嚇了一個激靈!

  使者帶來了蜀錦、金餅、玉質耳杯等財物,琳琅滿目地擺成一排。原本天色已暗,掌了燈也不見有多少亮光的室內立刻被這些金玉之器映出了蓬蓽生輝的味道。

  「義父這是什麼意思?」呂布小心地看了一眼使者,「今日我引得義父不悅,豈敢再收賞賜呢?」

  「太師說,父子之間沒有隔夜的仇怨,」使者笑眯眯地說道,「請都亭侯寬心,都亭侯今日所敘之事,亦不必掛心。」

  父慈子孝,皆大歡喜,董卓氣過之後不僅賞了這些東西,又宣呂布去府上,好言勸慰。而且過了兩天便下令,聲稱新年將至,為了給大漢續一續福祉,攢一攢福氣,要長安城尉們徹查一下有沒有冤假錯案,已經殺了的是不能再把頭接回去了,當然接回去大概也沒什麼用,但沒殺的通通暫緩死刑,查查清楚,沒罪的放回去,有罪的再按漢律治罪。

  糧食估計是不能還了,但太師暫緩殺人之後,雍涼兩地還真有幾處太守終於提心吊膽地敢運糧食過來,於是市面上雖然還是以物換物,但只要你願意傾家蕩產甚至賣身為奴來換糧食,終於是暫時不必餓死了。

  但她仍然對那個傍晚記得十分清楚,天色原本已經很暗,呂布坐在室內,於是只有案几上一點昏黃燈光能映到他那張臉。

  他長得雖稱不上俊秀,但也還端正,平時也不愛發怒,偶爾訴訴苦倒更令人覺得親近,同並州系的這些軍官間沒什麼架子,以至於也很少見到他有威嚴的一面。

  但在聽到董卓的使者到來時,他站起身那一瞬,陸懸魚真真切切從呂布的眼睛裡看到了滲人的寒光。

  董卓覺得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大家似乎也是這麼認為的,都亭侯並不是十分有城府的人,不必擔心他懷恨在心。

  張緡是在新年前一天被放出來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家眷也跟著出來了,雖然家產被抄了個十之七八,且斷然不會還給他,但天寒地凍的,哪怕是城外的豪族也不樂意這時候買奴僕,因而他家那幾個僕役倒還全鬚全尾地送了回來。

  據說尉曹掾給他撥了一點糧食度過難關,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想辦法。

  關於這件事,街坊們各自出了一些主意,也拿了點糧米送過來,到了鹹魚這裡,她想了一下,出了個主意。

  「既然明日便是新春,又正當慶賀張公重見清白,不如就來張公家過年吧,」她興致勃勃地說,「我來負責食材就是!」

  「我家別的沒有,柴倒是盡夠,」蕃氏臉上也見了笑臉,「正可以熱鬧一下。」

  「如此的話,我那裡還有一甕酒,亦可帶來。」眉娘子也表示了一下。

  大家七嘴八舌間,她還能聽到風味特別熟悉的小聲嘀咕。

  「三郎這些日子受陸郎君提攜,在都亭侯府上謀了職,哪裡就只有幾捆乾柴了。」

  「就是,莫看嫁了士人家,還是那個一分一毫也不肯放鬆的性子。」

  「你當眉娘子是想出那一甕酒呢?不過是跟蕃氏較勁罷了,她家阿謙……」

  「啊喲,現在就想當婆婆了?」

  「要不還再嫁一回?你看陸郎君可是這條街能攀附得上的?」

  ……就真的很八卦,很碎嘴。

  但也非常有人間煙火氣,她想,如果每一年到了冬天,都聽到街坊鄰居這樣的嘀嘀咕咕,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吧?

  她那平時鮮少燒炭,凍得跟冰箱似的小屋裡存了一堆的糧食,現在拿出來兩袋,換了麵粉、肉、還有些菘菜,琢磨著正可以做點白菜餡餃子。

  除此之外還要準備什麼來著?柏酒、椒酒、桃湯、五辛盤,她上一次吃到這些東西……上一次是在陳家過的年,孔乙己還嘲笑過她來著。

  時間總是在慢慢向前走的,並不會停下來等誰。

  除卻包餃子的材料外,她又去並州人聚集的市廛上換了些零零碎碎的蔬菜、柏椒酒、外加一大塊桃木,踩著積雪正往回走時,巷口出現了一個牽著馬正在那四處張望的身影。

  ……是換了新衣服的張遼!臉凍得有點紅,但是顯得眼睛更亮了,一見到她扛著個麻袋走過來,立刻便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賢弟何意在此蹉跎耶?」

  「蹉,蹉跎?等一下,」她愣了兩秒才想起將手抽回來,但張遼捉得更緊了,「快與我去都亭侯府!今日將軍設宴!」

  「張將軍,我這與友鄰也約好了一起過年的呀!」

  張遼終於暫時地鬆開手了,上下左右打量她一圈,「賢弟這袋子裡裝的可是食材?」

  她點點頭,「是啊。」

  張文遠抿嘴一笑,笑得還讓她有點發毛。

  「將軍笑個什麼?」

  「賢弟大可先將這些食材交由那些婦人收拾,」他說,「待都亭侯府宴罷時……」

  張遼似乎在想什麼跟他身份其實不太匹配的事,但最後他還是說出來了,「賢弟帶兩條羊腿回去,豈不是更熱鬧?」

  ……天上掉下來的羊腿嗎?!

  但是少年將軍隱秘地沖她眨了眨眼,她突然反應過來了。

  薅都亭侯府的羊毛就是快樂,嗯,今天也要薅羊毛。

  當陸懸魚將食材交給眉娘子,自己同張遼一起騎馬去了都亭侯府上的時候,一大群喜氣洋洋的人中間,只有呂布一個頭戴新武冠,身著新錦袍,看起來有點束手束腳的樣子。

  ……誰能想像狗中赤兔的呂布走起路來同手同腳?

  「士孫君榮邀我同去王司徒家恭賀新春,這必是王司徒授意的,」呂布用夢囈一樣的聲音說道,「王子師世仕州郡皆為冠蓋,乃王佐之才,想不到竟能屈尊與我相交……」

  【你看看他,】她有點迷惑,【他現在的樣子好像一個腦殘粉啊,難道那個王司徒比他還能打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12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六章 投壺

  她來都亭侯府拜年,呂布則是去王司徒府上點卯,看起來大家新年第一頓酒都是跟貴人喝的。

  呂布前腳剛走,她準備往裡進的時候,張遼忽然拉住了她,上下打量起來。

  「怎麼了?」她低頭看看自己,裹了好幾層的粗布短打,有什麼問題?

  但是張遼終於打量完了,一招手喊了個僕人過來,小聲嘀咕了幾句,放那僕人跑了。

  「到底何事?」

  張遼沖她一笑,「若要我說,賢弟須得答應我不同我生氣才行。」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有啥可跟張遼生氣的?

  「只要你別給我家炸上天,」她狐疑地說道,「我沒什麼跟將軍生氣的地方啊。」

  少年將軍的笑臉滯了一下,「怎麼炸?」

  「……沒怎麼炸,大過年的,開個玩笑。」

  狗子們上午自由活動,要麼是在都亭侯府後院練射箭,要麼是在前院玩投壺,僕役們端了一盤又一盤的點心流水似的往裡送,見到她便招呼一聲,「陸小哥,過來廚房搭把手,人手就快不夠用了!」

  去廚房搭把手,這個她喜歡!順便還能偷兩隻點心揣兜裡——剛邁開兩步,就被張遼拽了回去。

  「賢弟何往?」

  「……去廚房幫忙?」

  張遼臉一板,「立春歲首,正該與至交好友把盞,何意出入賤地?」

  她也是有點沒理解,廚房哪裡就低賤了,但是磨嘰了這麼一會兒,張遼吩咐的那個僕人拎著個袋子跑了回來,她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推著進了一間偏室。

  僕人一件件把東西往外拿,先是一條蜀錦頭帶,然後是一套九成新,乾淨整齊的錦袍,都是墨綠繡金的質地,而後是一條銅鉤銀帶的蹀躞腰帶,以及一雙武將款羊皮靴。

  「事前忘記為賢弟準備,是我的不是,」張遼說,「但我看賢弟身量倒還好,未必撐不起這一套,不如現在換了與我看看?」

  ……她伸手指向這套衣服,感覺自己的手指有點顫抖,「我,我為啥要換?」

  「雖說眾人皆知賢弟品行武藝,但畢竟今日歲首,歡宴之時亦當肅正衣冠,」張遼理所當然地說,「何必自苦!」

  「將軍你既然說大家都知道我的品行武藝,也知道我出身寒微,我何必非要換這一身一不小心還髒了將軍的衣服……」

  張遼不耐煩了,「男子漢大丈夫,這點事也要婆媽!」

  ……雖然在眾多並州系狗子裡,張遼算是並不那麼狗的一個,但他著急的時候也會展露狗子特性。

  ……比如說見她堅持著不肯換衣服,他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準備幫她脫……

  ……這個舉動終於成功地說服了她,大過年的,她既不想搞出什麼刑事案件,也不想搞出什麼刑事案件。

  「將軍在外面等一等好不好?」她說,「我這裡面的衣服都是補丁打補丁的,不慣在別人眼前換衣服。」

  【這個理由找的好,而且還沒撒謊,】黑刃稱讚了一句,【你說實話的技巧越來越熟練了。】

  張遼和僕人都出去了,留她自己在偏室裡,感覺還有點做賊心虛。

  左右看看,窗外沒人,門也關得嚴實,榻下沒人,案几下沒人,屏風後也沒人,房樑上也沒人。

  好的,可以脫了外套,裝在袋子裡,然後……

  ……張遼一個武將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套曲裾男裝?這個田螺一樣的裙子到底是怎麼穿的?

  腰帶是繫在腰間的她知道,繫帶呢?中縫對到哪裡?外襟的尖角……

  【你會穿嗎?】她冷靜地問了黑刃一句。

  黑刃發出了「呵呵噠」的聲音,【如果我需要穿衣服,我會穿的。】

  【這他嘩就不是下地幹活穿的衣服。】她感慨一句,【這群貴族老爺的腐朽我可算是知道了。】

  「賢弟?如何了?」

  「學打包呢!」她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外面靜了一會兒,張遼有點遲疑,又十分小心的聲音順著門縫遞了進來,「賢弟是不是不擅著曲裾深衣?」

  ……………………

  仔細看看,其實張遼這人長得還行,眼睫毛也還長,鼻子也還挺,雖然風吹日曬的緣故,並州系狗子們全員皮膚都有點粗,但渾身都帶著年輕人那股朝氣蓬勃的勁兒,所以眼睛也有神采,笑起來也招人喜歡,身上也沒有什麼酒氣或者血腥味兒,總之就是挺陽光一小青年。

  他一邊幫她穿衣服,她一邊在心裡感慨,【多好一狗子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黑刃說,【我覺得你想得太嚴重了。】

  【沒辦法,只要我想一想未來他得知我是女人之後那個三觀崩裂的樣子,我就覺得,我必須得給他殺人滅口了。】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張文遠根本不能理解他家賢弟腦子裡都在轉什麼凶殘念頭,幫她將腰帶扣好後,後退兩步,又上下打量一番,「不錯呀!賢弟雖身量未成,但只要換一身衣服,玉樹修竹之氣,自然而生。」

  於是他家賢弟臉上也露出了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啊,那多謝了。」

  【其實還挺不錯的,】黑刃很歡樂地補了一句,【只要你自己想得開,這事兒也沒那麼社死。】

  待她和張遼出了偏室時,室外運動玩了一陣子的狗子們被凍回來了,一邊喝酒,一邊在玩投壺。漢朝時的投壺很有意思,裡面不塞什麼紅小豆之類的東西,箭矢扔進去,撞到銅壺底部就會彈起來,於是玩家可以捉住彈回的箭矢重新往裡丟,周而復始。

  魏續是這項游戲的行家,最高記錄是十七次往返,正在那裡大殺特殺。

  「據說武帝時曾有一位郭舍人,極擅投壺,一矢百餘反,天下稱奇。」張遼這麼講解了一下。

  她有點好奇,「那呂將軍呢?」

  張遼想了一下,「有次軍中宴飲,將軍扔了大約七十多次,便棄之不取了。」

  「……以後也不玩了?」

  「以後也不玩了。」他說,「這些游戲對將軍而言原本就沒什麼意思。」

  ……呂布還真是個把全部天賦都點在戰鬥上的奇才。

  「文遠?懸魚?來來來!」魏續一分心就沒扔準,於是只能遺憾地丟開箭矢,「你們來試試!」

  「我不擅長這東西,」她擺了擺手,「還是將軍們……」

  腳步聲匆匆自外而來,呂布興致勃勃的聲音傳進了主室之中,「枉矢哨壺,不足辭也。」

  ……啥意思?

  她手裡被塞了一支箭矢,看看周圍,周圍狗子看看她,她試探性地丟了一下,沒投中。

  「可惜可惜,」侯成很開心地點了一個踩,「陸郎君亦有不擅之事啊。」

  「這樣閒來投壺無趣,」呂布沖著僕役們揮了揮手,「去庫房取些財物來做賭注!」

  ……狗子們瞬間豎起耳朵打起精神,她也跟著豎起耳朵打起精神。

  金餅、玉杯、蜀錦、珊瑚樹,瞬間照亮了這屋子。

  十投一隻金餅,三十投一隻玉杯,五十投一匹蜀錦、百投一株尺餘長的珊瑚樹!

  狗子們興奮地搓了搓爪,然後開始了排隊投壺比賽。

  魏續最高二十投,侯成十五投,魏越十投,張遼堅持的時間長一點,到了二十六七投的時候,明顯腳步也有點亂。

  她左右看看,高順站在一旁圍觀,也不排隊,也不下場。

  「高將軍為什麼不玩呢?」

  高順轉過頭看向她,剛準備說話時,周圍爆發了一圈的噓聲。

  張遼在二十九投的時候沒捉住彈回的箭矢,於是跟玉杯無緣了。

  頭上明顯冒出汗珠的狗子取了一根新箭矢過來遞給她,「你來試試。」

  ……她要金餅、玉杯、蜀錦幹嗎用呢?至於珊瑚樹就更不用想了,那玩意兒看起來像是能出現在她家窗台上的東西嗎?

  但呂布似乎看穿了她心裡想什麼,笑吟吟地說道,「你若是能中百投,亦可單獨問我要些別的什麼賞賜。」

  侯成不友善的目光瞬間又飛過來了。

  ……這還是一隻挺有城府的狗子。

  「那行,我來試試。」

  她瞄了瞄角度,扔箭矢之前,偷偷給自己拍了一個「腳底抹油」的小戲法,而後那支箭矢便輕輕巧巧地丟進了銅壺裡,再從另一個角度彈了出來,被她伸手一撈,捉在手中,重新再丟一次。

  心裡想著自己的那個目標,周而復始,四周似乎逐漸也靜了下來,她很少流汗,也很少會感到疲倦,在前幾次不斷尋找角度的嘗試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固定的角度,相對固定的距離。

  壺口二寸半的直徑,去席二矢半的距離,也就一米五到兩米之間,找準了規律之後,這就變成了一個小功率的投擲 往返游戲。

  空氣似乎越來越熱,亦或者她開始覺得熱了。但她沒在心裡計數,因此只能反反復復地在那裡丟個不停,一直丟到箭矢彈出的軌道有了一點點偏離——她不知道那意味著銅壺底部被她敲出了凹痕還是她自己的手勁兒出了問題,但是周圍一片寂靜,讓她覺得可能出問題的是自己的計數系統。

  又一次箭矢跳出來後被她捉在手中,沒有忙著丟進去,而是左右看了看。

  「……多少了?」

  「一百二十投。」魏續的表情有點復雜,「你投矢時心裡想什麼呢?」

  「……什麼也沒想?」

  狗子們紛紛開始發表意見,氣氛也熱烈起來。

  「你那胳膊!那腿!伸出去收回來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的!跟個傀儡人似的!嚇死人了!」這是魏續。

  「賢弟果然奇才!凝神靜氣,方能百投!而今愚兄才算明了其中訣竅!」這是張遼。

  「……郎君想求什麼呢?」這個有點不陰不陽的聲音是侯成。

  於是一片嘈雜又暫時地靜了一下,一旁看熱鬧的呂布點點頭,「你若是不要珊瑚樹,想要個什麼賞賜呢?」

  她看看四周,張遼在看她,眼睛裡似乎很有點什麼期待,高順也從旁邊的席子上站起身,一臉嚴肅地看她,魏續也在看她,侯成則是皺著眉,緊盯著她。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他們似乎已經有所猜測,認定了她想要什麼,因而根據與她關係親疏遠近有了這些不同的反應。

  「今日新春,鄰里們還在等著小人,宴飲結束後廚房裡剩的羊腿小人能打包帶走嗎?」她一臉期待地,說出了她想要的賞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23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七章 年夜飯

  呂布家的年夜飯是不會不好吃的,包括但不限於什麼雞湯、烤豬、生魚片,這個寒冬臘月的長安城裡竟然還有生魚片可吃,也是一絕。

  但各種美食擺上來並不能立刻開吃。先要為大漢千秋板載和太師健康長壽舉杯,大家跟著喝一杯;今天是新春,大家跟著喝一杯;主人家請客,客人們道謝,大家還得再來一杯。

  她的眼珠恨不得掉進餐盤裡去,就是沒找到機會,好不容易三巡酒過,終於可以開吃,她拿起筷子,內心滿滿地激動,尋思是先來一塊金黃色澤香氣撲鼻的的蜂蜜烤乳豬呢,還是先喝一勺熱氣騰騰鮮美無比的雞湯呢,果然還是灑了孜然的烤羊肉比較有誘惑力!

  她的筷子終於尋到目標時,侯成走了過來,端了一爵酒,還一臉的羞愧。

  「郎君高節,可比鹓鶵,在下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

  ……侯成這是腦補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想要幾條羊腿,為啥還就高節了?

  但轉念一想也對,一棵珊瑚樹怎麼不值百八十條羊腿,她只要後廚剩的幾條,的確可稱高節。

  這麼想想就有點後悔了,早知道說要幾頭羊好了。

  但她還是決定客氣一點兒,體面一點兒,沖著侯成微笑了一下,「小人素來安貧樂道。」

  於是侯成的羞愧臉就更真誠了!紅彤彤的!

  「你現在安貧樂道,不過是未成家罷了!」魏續嚷道,「待你成家立業,有妻兒老小需要照顧時,你便知道養家不易了!」

  ……她也沒看出來魏續怎麼不易了,但同侯成喝完這一爵酒後,還是抽空回了魏續一句。

  「小人尚未及冠,況且也不準備成家,」她左右看看,「況且我看諸位也未必……」

  聽她這麼說,魏續的目光就不受控地瞟向了高順,剛瞟到一半就被張遼給打岔了。

  「你還知養家不易?我看你流連胡姬時半點不似記掛家中老小的模樣!」

  魏續還真思考了一下,「這沒辦法,連理她……」

  ……他這就開始繪聲繪色地跟大家講起了那位胡姬怎麼美怎麼好怎麼妙,但她可一點都不想聽了,抓緊時間吃兩口烤肉,然後再抽空問起張遼。

  「魏續剛剛為什麼看向了高將軍?」她說,「你看他那張臉,難道還未成家嗎?」

  張遼端著酒爵,沉默了一小會兒,湊到她耳邊來,「高將軍原訂了一門親事的。」

  「然後?」

  「熹平六年時,那一家子都被檀石槐殺盡了。」他說,「自那之後,高將軍便蹉跎至今。」

  她一時想不出該說點什麼,但大概滿眼都是「高將軍真慘」,被張遼接收到了,於是少年將軍便笑了笑。

  「邊地多得是這樣的慘事,也算不上什麼。」

  ……她得換個話題,她知道問什麼了!

  「那將軍呢?」她說,「以將軍的年齡看來,也應該成家了?」

  張遼思考了一下,搖搖頭,「我十七歲時被徵辟入刺史府,而後便被派來雒陽,家中想著,也許我可以在雒陽選一門好親,因而此事便擱置下了。」

  懂了,準備娶個貴女的張文遠,她剛想張嘴嘲笑一下,張遼那雙眼睛瞥了過來,似乎看穿了她想說什麼,忽然一笑,「賢弟呢?還未忘懷世家美少年?」

  ……………………這人不厚道,趕緊再找個問題來問!

  「那將軍想尋什麼樣的妻子?」她說,「你看,魏將軍喜歡身姿窈窕的,呂將軍似乎喜歡面若桃花的,有些名士則心悅那等才情高雅的女郎,將軍呢?」

  這個問題似乎把他問住了,張遼端著酒爵,臉上露出一絲迷茫,想了好一會兒。

  「我亦不知,」他說,「我自年少時從戎,駐守邊關,鮮少見到什麼婦人,若以高堂為念,當擇一賢婦……」

  講到這裡時,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但天下的賢婦似乎都是一個模樣,貞靜寡言,我……」

  魏續偷偷摸摸溜過來了,但是幻想自己未來妻子究竟是何面貌的張遼並未察覺到,還在那裡嘟嘟囔囔。

  「諸君!」哈士奇突然大聲嚷道,「今日果是春時!文遠平素連婦人的手都未曾摸過,現在倒在這裡講起自己未來要討個什麼樣的夫人!偏生聽的也是個無妻漢!」

  哄‧堂‧大‧笑。

  ……作為一條女性鹹魚,她倒是對這種嘲諷免疫,但張遼就不行了。

  ……她還頭一次見到張遼臉上露出這種羞憤的表情,看額頭上的青筋,就差拔劍追著魏續砍了。

  「沒事,」她安慰道,「你早晚是能娶到一個老婆的。」

  用過宴席,大家繼續留下喝酒,她得趕緊撤退了,撤退之前沒忘記把衣服換了,順便去廚房背幾條羊腿。

  呂布大手一揮,表示她能搬動多少,都由著她搬。

  她自己心算了一下,她的重載負荷是300磅,也就是說,她能扛得動136公斤的羊,再考慮到一頭羊剝了皮之後通常也就30-40斤,這……

  「來一頭就行了,」她最後沒好意思,還是挺客氣地說,「要是嫌麻煩,活羊也行,我也扛得動。」

  扛著一頭剝了皮的羊出門時,張遼跑出來送了一送。

  「賢弟為何換回了這身衣服?」

  「穿你那身衣服扛著羊回去不太像樣,」她說,「而且也容易弄髒。」

  張遼若有所思臉,見她將要出門,忽然又喊了一聲。

  夕陽西下,金紅色的光輝灑在了都亭侯府門前掃得乾乾淨淨的石板地面上,也順路灑在了張遼這一身錦袍上。

  「賢弟今日一百二十投,可謂之為驍,為何只求一頭羊呢?」

  「那我該求點什麼?」她沒明白。

  「比如,」張遼向前了一步,雙眼緊盯著她,「賢弟亦可謀一個軍中的職位。」

  她想了想,「投壺不是個游戲嗎?」

  張遼沒理解,似乎愣了一下,於是那張英挺的臉就顯得有點呆。

  「哪怕丟出了二百投,」她說,「它也只是個游戲啊。」

  離了都亭侯府,立刻就沒有人掃地了,因此走不多遠,腳下就發出了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音。

  她的布鞋也不防水,很快就被積雪打濕,貼著襪子將冰冷潮濕的氣息傳了進來。但她心裡還是暖洋洋的……因為肩上扛著一頭羊!

  【他不吭聲了,】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嘀咕,【是我說的有什麼不妥嗎?還是我不合群?】

  【你確實挺不合群的。】黑刃回了一句。

  不過可能是她這個低情商的人產生的錯覺,她覺得這次黑刃的槽還挺溫和的。

  很早以前陸懸魚剛到東三道時,街坊鄰居們看她都有點不太順眼,至少覺得這娃子人品可能還過關,就是那張臉不知道為啥,總是看著有點討人嫌。

  但是今天不一樣!當她扛著羊走進張緡家的時候,鄰里們用一百二十分的熱情來迎接她!誇她聰明!能幹!長得英俊!討人喜歡!通身上下的氣派比王孫公子半點都不差!

  「郎君竟然帶了一隻羊回來!」婦人們立刻七手八腳的卸下了那隻羊,開始討論起要怎樣炮製它。

  「烤著吃行嗎?」她問,「烤羊可好吃了。」

  「行啊!」眉娘抬起頭,那雙眼睛閃閃發光,「郎君可有安息茴香?」

  ……她現在回都亭侯府去要孜然是不是不太厚道?但不管怎麼說也辛辛苦苦扔出了一百二十投呢,她就拿了一隻羊回來,再加一包孜然、花椒、茱萸粉,不過分吧?

  最後還是羊家夫人從家裡拿來了些香料,分量不太夠,不過烤全羊也確實有點奢侈,大家研究了一下,羊腿用來烤,羊身熬點羊湯喝,大過年的,一羊兩吃很對勁。

  張緡家的房子其實面積夠用,就是被抄家時元氣大傷,現在大家自帶了草席、蠟燭、鍋碗瓢盆,一屋子二三十號人擠在一起,竟然也頗有氣勢。

  主座上一個瘦了一大圈兒的張緡,端起酒碗時兩眼全是熱淚,「緡能有今日,全仗各位友鄰竭力解救,此恩永不能忘!」

  「我們也沒做什麼,」羊家夫人笑眯眯地說,「還是張公吉人有天象。」

  「不錯,張公是寬厚有德之人,才有此報。」眉娘也很會說話。

  「從此之後,必然全是坦途了!」這個是李二。

  「不僅張公得救,還有全長安含冤入獄的人,也借了張公的福氣才能得脫呢!」這麼會說話,哦是同心。

  大家一起喝了這碗酒,然後開始喜氣洋洋,嘰嘰喳喳。

  雖然只是一條鹹魚,但她撓了撓頭,也想說點吉利話。

  不過不太確定說點什麼比較好,她得先問問黑刃。

  【我想好了一句吉利話,你看成不成?】

  【什麼?】

  【「張公一進去,太師就大赦了,早知道早點進去好了!還能多救幾個!」】

  【……………………】

  【行嗎?】

  她正在進行腦內咨詢時,張緡已經起身走過來了。

  一緊張,吉利話就準備說出口,正在千鈞一髮之際,張緡撲通一下就行了個大禮!

  「賢弟大恩,我豈能不知?」他鄭重地說道,「愚兄於獄中便隱有耳聞,竟是都亭侯為我說項,我這等草芥,豈能驚動貴人?必是賢弟之功!」

  【很好,】黑刃的聲音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勁兒,【趕緊把他拉起來就行了,記得少說幾句吉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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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鹓鶵:音同淵廚,鸞鳳之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34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八章 愛情大爆炸

  羊肉其實不算很多,每人分了一碗羊肉湯,外加一碟烤羊腿肉。但是除了新年固定要吃的桃湯、五辛盤、柏椒酒之外,還有幾樣乾菜和豬肉餃子,這個就很值得稱道了。

  二三十號鄰里湊在一起,餃子也不能管夠吃,每人十個,有的裝在碗裡,有的裝在盤裡,到李二這實在沒餐具了,用個破陶罐竟也能湊合一下。

  「說實話,」抱著破陶罐的李二冷不丁開口了,「我真沒想到能活到現在啊。」

  眉娘瞥了他一眼,「什麼話。」

  「這兩年確實不易,」蕃氏嘆氣道,「晨起梳妝,我竟覺得老了十歲似的。」

  「那必是因為三郎將要長大成人,嫂子是為著操持大事而懸心吧。」同心打趣了一句,「我看這聘禮妝奩的事也不必太過憂心呢。」

  捧著個餃子在那裡吃的小蘿莉收到了四面八方的目光,一時有點懵,將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邊的三郎,於是鄰里們就笑得更歡了。

  「無事,吃你的就好。」這是三郎。

  「瞧瞧三郎,要我說公卿世家裡也挑不出這樣溫柔俊秀的一個小郎君來。」這個是羊家夫人。

  「哼!」……這個是阿謙。

  「成什麼大事,」蕃氏道,「他能安安穩穩的拿住這份差事就好,再過幾年,說不定我這眼睛就比不準經緯線了,連布也織不成了。」

  她開了個話頭之後,「再過幾年」就成了一個十分熱門的話題。

  張緡需要重新整治起家業,他給閨女的嫁妝被洗劫了大半,說不準這一年半載裡還得幹點兼職;

  羊家夫人又一次想在城郊買田地了,養豬也好,種地也行,守著個小莊園總不怕餓死,現在既然太師不發瘋了,看看來年開春時田地價格如何;

  眉娘很是期待重新將釀酒的活計搞起來,她甚至還問了一句,挖個地窖成本幾何,想等來年多買些糧食用來釀酒屯著;

  阿謙抽空還是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小蘿莉,但是阿浣並沒有看他,還在那裡專心的捧著餃子吃;

  「妾倒是沒想那麼多,待來年時……」同心笑眯眯地開口說了一半,忽然滯住了。

  「來年如何?」

  她忽然自席子上起身,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同心是獨自一人前來,夫君今日在營中,無暇回家過年,因此眉娘便跟著追出去了。

  趁此良機,阿謙端著自己那碗餃子就跑到了小蘿莉面前。

  「阿浣妹妹,」他一臉期待地將餃子推了推,「你那碗夠不夠吃?不夠吃的話我這裡還有。」

  小蘿莉看了看餃子,又看了看他,「這怎麼好……」

  「嗨呀!客氣什麼!」熊孩子似乎被鼓勵了一般,立刻便伸出手去,將自己碗裡的餃子拼命倒給了小蘿莉,「多吃點!多吃點長得高!」

  周圍的人默不作聲,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一幕,甚至包括蕃氏和三郎——就跟看春晚似的。

  阿浣那張乾乾淨淨的小臉立刻有點紅了,「阿謙弟弟……」

  「沒事!你快吃吧!」

  他抱著空碗剛剛起身,還沒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聽到阿浣細聲細氣的又開口了。

  「三郎哥哥,我吃不完,給你……」

  鹹魚一邊吃餃子,一邊也像看春晚一樣,默不作聲,聚精會神,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阿謙臉上的撕心裂肺,痛徹心扉。正欣賞時,同心和眉娘回來了。

  「同心娘子可有礙不成?」有婦人這樣關切地問了一句。

  眉娘便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指了指同心的腰腹,「她今日胃口不好,我那裡倒是還有幾個蜜漬的酸棗,就是吃著不夠有味兒,還是待開了春,讓她夫君自己去打些青杏來吧。」

  大媽和小媳婦們於是齊刷刷地發出了心照不宣的聲音,順帶拉著同心坐下,開始給她講解起注意事項。

  一片已婚婦女最熱衷的話題中,只有眉娘那詫異的聲音顯得有點違和。

  「阿謙?你怎麼哭了?」

  她端了一盞酒,望向嘈雜又快樂的這間主室,最後將目光落在哭得跟花貓似的,扭著身子不願見人的阿謙身上,【你說他將來長大了,會不會羞得不願再想起這段時光?】

  【不會,】黑刃說,【他會覺得很幸福。】

  愛情畢竟是人類永恆的主題,下到八歲上到八十,人人都能為它做點傻事,鹹魚覺得,也不必苛責一個孩子。

  新年過去不久,一切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軌上。除了鄰里們都在賣力生活之外,她覺得呂布也有點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挺奇怪的,平時呂布出門也是內著金甲,外繫玉帶,手持長槊,胯下赤兔這麼一身拉風套裝,但他最近好像更拉風了一點。

  比如說髭鬚修得一絲不苟,比如說開始用一點熏香,比如說不喝酒改喝茶了,比如說對一些小玩意兒上心了,要知道呂布雖然也不是什麼寒門出身,但他平時的形象完全是一個鐵直男,直得都變狗了!現在突然開始熏起了衣服,研究起了什麼樣的玉佩和什麼樣的錦袍比較搭,這太不正常了!

  第一個發現不正常的是嚴夫人,她深思熟慮了一番,將府裡所有的婢女用篩子篩了一遍,包括但不限於翻她們的鋪蓋,聞她們的衣服,以及讓她們互相檢舉揭發,看看到底是誰跟主君有染。

  一番雞飛狗跳之後,還真翻出了些漢子用的東西,但一看材質就知道是和府中的僕役偷偷牽手,跟主君沒什麼瓜葛,只有一個婢女有點別出心裁,藏了一段斷槊,差點被嚴夫人當成定情信物,給那婢女發賣了去,最後婢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保證她就是想偷點廢銅廢鐵,沒別的意思,暫且被寄下了性命。

  緊接著行動起來的是正室魏夫人,看到小妾雞飛狗跳了好幾天,大概魏夫人認為終於摸清動向老公這些微妙舉動都跟小妾無關,是勾搭上新的野女人了,於是開始尋找機會,將呂布身邊那些侍從一個個叫來查問。

  ……除了問呂布的行蹤,動向,情緒變化,甚至連性取向都考慮到了!

  這些事原本是和鹹魚沒什麼瓜葛的,但魏夫人竟然還抽空叫她去問過話!而且問的問題特別可怕——「將軍平日裡說你是個機靈的,每次喝酒都要你陪著,你必然是個機靈的,」魏夫人帶笑不笑地看著她,「你既然機靈,便來說說。」

  ……說個什麼!

  「小人愚鈍,」她低了頭,畢恭畢敬,「將軍從來不帶小人出去,不知當如何答夫人的話。」

  「哼,」魏夫人冷哼一聲,「那就說說你們倆喝酒時都聊些什麼。」

  ……………………聊那些極其社畜的,包括但不限於「我就娶了一妻一妾怎麼這麼煩!」這種見光死的話題。

  她得想想辦法,她想,「夫人,小人是因為武藝高強而被張將軍薦入府中的,對將軍的私事,小人並不清楚。」

  剛剛說完,一隻養尊處優的,貴族女性的手便伸了過來,抬起了她的下巴。

  那雙狐疑不定的眼睛,望進了她的眼裡,一寸一寸,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

  【……嘩了狗,這怎麼辦啊?她要是看出我是個女的我特麼不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在心裡瘋狂地搖黑刃,【想個辦法啊你又在那裡裝死你——】

  魏夫人收回了手,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但語氣變得平和很多。

  「看你模樣,確實也不是個以色侍人的。」她說,「算了,留心些將軍便好。」

  ……魏夫人走了,臨走沒忘記給這群侍從們發點壓驚的補貼,她也拿到一份,二斤羊肉。

  但她還是覺得心情很憂傷,就好像受到了侮辱。

  呂布一系列的反常行為在又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得到了答案。

  他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但是這一次他不僅喝酒,還是上午喝酒。當她抱著一壺酒走進了呂布的房間裡時,他眉目間的煩躁幾乎一望即知。

  「讓他們都退下,」他說,「把門關上。」

  ……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她覺得這個氣氛更像是犯罪團伙準備謀劃什麼不太好的事情。

  果然屏退了其他人之後,呂布煩躁地在那裡走來走去了一會兒,重新回到席子上,喚她湊了過去。

  「那日不是曾計較過,我當留心太師親近之人麼?」

  「是,」她問,「將軍有眉目了?」

  呂布沉默了一會兒,「不錯。」

  她眼睛一亮,「這是好事啊,將軍來講講,可有什麼收獲?」

  屋子裡又沉默了一會兒,特別詭異,特別寂靜,只能聽到呂布的呼吸聲,直到他重新開口。

  「太師前一陣子,是極親近一個婢女的。」他說,「那婢女生得楚腰衛鬢,裊娜非常,最妙的是那一雙……」

  她坐在那裡,聚精會神的聽他講,但即使是她這樣情商有問題的人,也覺得很不對勁。

  「將軍,」她突然冷不丁地打斷了他一下,「小人知道那婢女生得美了,然後呢?」

  呂布臉上突然飛起了一抹紅暈。

  【我有個不好的預感!】她驚恐地對黑刃說。

  【你教的,】黑刃聲音倒是很歡樂,【你得負責啊。】

  「我著意結交,那婢女見我年輕英武,亦傾慕於我,那幾日太師駕幸郿鄔,我得以……」

  ……………………天啊!

  「將軍,」她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趕緊用左手「啪!」地打了一下,強迫它清醒一點,「小人已知你與那婢女私下有情,具體怎麼有情就不必講給小人聽了,然後呢?」

  呂布那迷離、溫柔、深情、繾綣的表情一瞬間從臉上褪去了,他轉過臉,望了她一眼,「今日府中傳來消息,那婢女因為打碎了太師的一隻玉杯,被拉下去打死了。」

  聽起來似乎對呂布來說是個利好,掐斷了這段孽……

  ……不對。

  【你察覺到猜疑鏈的存在了嗎?】黑刃說,【我們可以說,那個婢女死了,這一樁事就了解了。】

  【不錯,但呂布不知道董卓到底知不知道他和婢女之間的事,也不知道董卓殺了那個婢女究竟是為了安撫他,還是隱忍不發。】

  【說得對,】黑刃的聲音輕飄飄的,【董卓也不會知道呂布到底是相信了一切都因那個婢女之死而終結,還是在猜疑他猜疑他。】

  【……我都快不認識「猜疑」這倆字了。】

  她晃了晃腦袋,將這一大堆的猜疑鏈晃了出去,只撿了一句話來說。

  「將軍,」她說,「不得不防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09:47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二十九章 憂死不暇,何謂父子?

  呂布感受到了幾種不同的力量在他身上撕扯。

  其中一部分來自於更為明亮,也更為縹緲的世界,那是王允在他面前展現的,在那間古樸清素,不見一件金玉珍玩,卻更顯精雅幽靜的客室裡,老人為他斟了一爵濁酒。

  春雨深深淺淺,打在新生的葉片上,僕役將簾子捲起,於是院中修剪得十分隨意的花草和正在葉下避雨的錦雞便一並映入眼簾。

  王允似乎是個沒有秘密的人,無事不可對人言,連講起這樣危險的話題時,也是高冠博帶,風神疏朗的姿態,這令呂布無端生出了一絲羨慕。

  他是渴望向這個世界靠攏的,即使他的出身、位置、以及他的名聲,都離這個世界有些遙遠,但怎麼會有人不羨慕,不渴望這個世界?尤其是在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到這個世界,又似乎將要被接納之時?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出身邊地的武將,與這個世界有著清晰的隔閡。

  「在下……」

  王允似乎沒聽到他遲疑的聲音,而是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爵中之酒斟滿後,才和緩地開口。

  「將軍可知,為何城中閥閱世家皆願結交將軍?」

  那必然是因為他手握並州之兵,又得太師看重之故……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於是淡淡地笑了。

  「若當真如此,為何要等到現在才與將軍來往?」

  呂布心中陷入了一點迷茫之中,擲戟之後,太師待他似乎如常,但他總覺心中惴惴。

  太師雖看重他,但天下人皆知,太師最為倚重的,是自己那支西涼兵馬,那是他與羌胡大小數百戰,幾十年間帶出來的兵將。

  因而他一瞬間又覺得,自己剛剛所想並不那麼準確。

  王允的聲音略帶一點上了年紀的沙啞,但更顯得寬厚溫和,聽在呂布耳中,彷彿春風化雨一般。

  「長安上下,皆感將軍活命之恩哪。」

  「在下何曾施恩與誰?更罔提長安……」

  王允拿起酒爵,隱秘地笑了一笑,「城尉大索全城,難道還有人不知曉是太師的授意?」

  呂布一瞬間心中彷彿亮了起來,原來王允與他結交,並非想要拉攏他,而是因他冒死諫言,真心器重他的緣故!於是那張臉上也便有了神采,「布不過一介愚人,此非為天下謀,只是見城中慘像,心實不忍罷了。」

  「定天下者,非梟將,仁人也。」老人笑眯眯地說了這麼一句,「將軍有仁德之心,忠節之氣,豈可妄自菲薄?」

  將軍有仁德之心,忠節之氣,太師呢?呂布不自覺地這樣發散了一下思維,但王允並未講下去,而是執了竹箸,虛點了一下餐盤。

  漆盤裡裝著幾樣青蔥翠綠的野菜,以及一條月牙般細長的烤魚,整治得十分精細,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奢靡。呂布夾了一筷野菜嘗嘗,卻覺得滋味恰到好處。

  清新鮮美,與整個冬日裡翻來覆去吃得發膩的豬羊肉大不相同,但並不寡淡,不知裡面添加了什麼佐料,與他記憶中的野菜大不相同。

  呂布又夾了一筷,神情疑惑地細細咀嚼著,坐在對面的老人見他這幅神情,便微笑起來。

  「此為蔠葵。」

  「《爾雅‧釋草》中所釋為承露者?」

  老人點了點頭,然後講起了幾個關於蔠葵的典故。

  這種野菜呂布聽是聽說過的,甚至在但沒想過這東西竟然這樣好吃,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野菜想做出這個滋味,需要怎樣老練的廚子,又要消耗掉多少味輔料。但毫無疑問,在春雨連綿之時,坐在這樣清幽的客室裡,吃一點美味的野菜,談笑幾句詩書裡的典故,這是他感到陌生,也感到高雅美好的畫面。

  更重要的是,呂布感受到了那股溫和的力量,那股正在悄無聲息,將他拖拽過去的力量。他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丁建陽帳下,但即使是那時拉攏,董卓的態度也遠比王允粗暴得多。

  何況現在他與董卓的父子情誼已經變得冷淡異常,似草芥,而更似寇仇呢?

  初平三年的春天其實並不美好,殘雪剛剛消融,整個關中就下起了無窮無盡的春雨。從未有過這樣陰冷刺骨的春雨,彷彿疫鬼展開的大網,悄無聲息便奪走了一個又一個以為挨過那個嚴酷的冬天,便可以放心生活的愚人。這其中有衣不蔽體的百姓,也有身著綾羅的世家。

  甚至連皇帝都病倒了,於是這場雨就成了動搖人心,甚至動搖朝廷根本的大事。

  這讓所有人都感到驚慌,尤其是董卓,他已經殺死了一個皇帝,如果這一個皇帝也死在他手中,那麼關東聯軍將有更充分的理由擁立幽州牧劉虞為帝。

  眾所周知,雒陽已為敵所據,若是群雄再立新帝,他董卓豈不成了真正的國賊?

  因此那些日子裡,董卓的脾氣極其暴躁,除卻宮中,他幾乎將全長安的醫師都抓進了宮裡,讓他們為皇帝看病。至於連綿春雨導致的城內外瘟疫,太師哪裡有心思管那許多?

  也因此在聽聞府中婢女與呂布私通時,他幾乎想都不想,便下令杖死了事。在他看來,他實在是極其寬厚,應當能令呂布感恩戴德了,要知道丁建陽既死,呂布所領那幾千並州軍在他眼裡便算不得什麼,他留著呂布,一則為這支兵馬,二則為呂布膂力過人,要他在身前護衛,當一條好狗罷了!

  即使如此,董太師想,他仍然可以餵飽這條狗,他劫掠了京畿之地,帶來無數財寶,而今三輔亦為他所據,他有大筆的寶物錢糧可以賞賜,不怕呂布不向他搖尾。

  因此他並未收斂他的脾氣,甚至因為婢女之事,更加發作了呂布幾次,而令他滿意的是,這個號為「飛將」的義子每一次都只有諾諾,久而久之,董卓就連安撫的事也置之腦後了。

  他自然是有苦衷的,為了皇帝的病情,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哪裡有什麼心思去看顧一條狗的情緒呢?

  「那麼,將軍究竟作何想呢?」

  雨仍是下個不住,甚至連風也漸起了,因而簾子不得不放下,甚至還要用些物件將它壓住,省得風雨沖進這間偏室,掀翻了這一室的清淨。

  但簾子還是太脆弱了,寒風仍能尋隙而進,吹起王允的衣袍,令他那寬大的細布袍袖在風中發出獵獵的響聲。

  但王允坐得十分安穩,儘管鬚髮皆白,這位氣度高華的老人肩膀與脊背紋絲不動,就那樣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去,拎起了煮好的茶湯,為呂布斟了一碗。

  這種風姿再一次令他感到羨慕,呂布想,他能在風雨中行軍打仗,卻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坐在偏室裡,無視風雨侵襲的飲一碗茶。他尤其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眉目肅然時令人自然而生敬畏之情,微微一笑時又有著推心置腹的親和力。

  但王允的確令呂布感到可親,他甚至將自己的煩惱半吞半吐地講了出來,他與婢女之間的那點事,以及更早之前,幾為董卓所殺的那件事。

  呂布認為自己對王允仍未完全卸下戒備之心,因而他將這些事講出來也是一種試探,他想要看看王允的態度,究竟是站在董卓一方,還是站在自己一方,又或者是想要借他的手,去達到什麼目的。

  但王允只是輕飄飄地問了他那個問題。

  「……我作何想?」

  老人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將茶碗端起,似乎全然未曾聽見一般,慢慢喝起了茶。

  呂布察覺到自己的那點心思在這個位列三公的老人面前全然沒什麼用,王司徒似乎真的只不過是請他喝茶,也只不過是耐心聽一聽他的牢騷罷了。

  反正這樣一個春日裡,為了避免瘟疫傳播,幾乎人人都在家裡躲著,連常朝都罷了,不喝茶,還能做點什麼呢?

  「奈何為父子。」他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於是王司徒便笑了起來,笑容裡既無輕蔑,也無同情,而是真心實意的讚許他有孝道一般。

  ……不,他孝也孝不到董卓那裡,呂布似是覺得席子有點紮屁股似的,不安地動了動,於是那點小動作也落進了王允眼裡。

  「將軍雖一片拳拳之心,但畢竟還是要自思保全之策啊,君自姓呂,本非太師骨肉,」王允似是惋惜,又似是真心實意的勸告,「今憂死不暇,何謂父子?」

  呂布忽然抬起了頭。

  風雨更急了,遠處滾滾而來一聲沉雷。

  呂布走下台階時,幾乎已經下定決心,王允委婉地告訴他,如果他能夠誅殺董卓,朝中公卿都會支持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準備與王允道別時,他短暫地愣了一下。

  那件細布直裾被風雨打濕,寬袍大袖都裹在了王允的身上,甚至連他下巴上的鬍鬚也在風雨中被打濕了,但站在台階上的王允並未顯出半分狼狽。

  他的身姿更加筆直,一絲一毫也不肯屈服於風雨,因而那清癯孤峭的姿態更像一棵松樹了。

  但那樣的姿態是很難在更為狂戾的暴風雨中活下來的,呂布想,那是青史留名的姿態,為他所嚮往,但他不願意在下一場風雨中就那麼青史留名,他總得想想辦法挺過去。

  在這一瞬間,似乎董卓拉扯他的力量又強了一些,那不僅是金銀珠玉,錢糧補給的力量,還有那些西涼人所統領的,兵馬的力量。

  在騎上赤兔馬,徹底的走進風雨之前,呂布忽然想在自己的府裡開個會,不要魏續那種大嘴巴,要高伯遜,張文遠那等可靠之人,以及……

  「這等反復輕狡之人,當真能委以重任?」

  「欲誅董賊,非他不可。」王允站在雨裡,遙遙地望著騎在絳紅色駿馬上的身影,直到呂布帶來的最後一個侍從也跟著上馬消失在風雨中,他轉回屋中,都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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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蔠葵:音同鍾馗,植物名。落葵科落葵屬,「落葵」之別稱。

  癯:音同渠,清瘦、瘦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00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章 貂蟬!

  竹簡這東西似乎有點嬌貴,天乾物燥時怕開裂,怕火燭,濕雨連綿時又怕它發黴生綠苔。因此功曹們總得生一盆炭火在屋子裡,時不時翻出那些記載了士兵資料的竹簡烤一烤。待烤過之後,屋裡仍帶著炭火的餘溫,屋外淒風苦雨,這種反差很容易讓人覺得睏倦欲睡。

  找到了這塊風水寶地之後,鹹魚就不肯離開了,嚷嚷著一定要幫功曹整理竹簡。

  屋內炭盆邊帶著暖烘烘的餘溫,屋外淒風冷雨無盡。她尋了塊油布裹在身上,滾進了小山般的竹簡深處,翻了條破草席出來,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覺。

  高順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裡尋來的油布,又是怎麼將那張包裹陳舊竹簡用的破草席拽了出來,睡得竟也十分踏實。

  但那少年即使熟睡之時,仍然抱著他那把劍,這就令高順不覺好奇了。有這種習慣的人究竟經歷過什麼,連睡夢也不能安穩?但此刻他的重點倒不在於此,因此他咳嗽了兩聲,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懸魚。」

  ……這人睡得真香。

  於是高將軍彎下腰,伸出手去,不客氣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考慮到軍中叫人起床經常直接上腳,這應當還算比較客氣的——但那少年忽然睜眼睛了!

  不僅睜了眼,而且伸出手去就是一拳!

  「啊,啊,高將軍啊。」陸懸魚想將拳頭收回來,但是被高順就那麼抓著不鬆手,而且還冷冷地盯著她看。

  ……這就尷尬了,趁她睡覺時不講武德過來偷襲的這位算她上司。

  ……好在看到她一臉心虛,高順終於是丟開了拳頭,直起身子,「竹簡可收拾完畢?」

  「收拾完了,收拾完了!」鹹魚趕緊爬起來瘋狂揉眼睛,「不信將軍可以驗看。」

  「既曬烤完畢,當繼續研習《爾雅》才是,」高順冷冷地說道,「不過未時,爾竟在此貪懶,違我軍令!」

  於是那雙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裡面滿滿都是委屈,「高將軍,小人……」

  好在高順此刻根本沒心思讓她學什麼爾雅,剛剛只不過是看不過去,責備幾句,見她神色終於清醒,便說了真正的來意。

  「將軍差人尋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談。」

  這個天氣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順比她更慘,她體質強不怕淋雨生病,高順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順內穿鎧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煩。

  即使如此,教導主任還是鎧甲罩袍油布斗篷一絲不苟地套了三層,厲害了!

  上了馬,一騎絕塵地從城外奔進府中,她以為魏續魏越侯成這一群人應該都在的,結果沒想到,只有張遼圍著個炭盆在烤火。

  她進了屋子,忙忙地撲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沒得換的衣服時,忽然意識到今天的張遼沒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跟她還有點關係,就那麼盯著她看,看得她有點發毛。

  「張將軍這是?」

  「……啊。」張遼像是如夢初醒,忽然伸出手,將她拉到他身邊去,「賢弟過來坐。」

  ……看著好像很不正常的樣子。尤其是拉過去時,張遼似乎還想要拉她的手,一邊拉,一邊在那裡絮絮叨叨問一些「雨天韁繩很磨手啊賢弟平時鮮少騎馬我來看看」之類的話。

  考慮到張遼整個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會搞這種親熱行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將軍呢?」

  張遼沒抬頭,聲音也聽不出什麼不對勁,「將軍在內室,尋高將軍去說過話再出來。」

  「那喚小人前來所為何事?」

  少年將軍那些十分詭異的行為就忽然停滯了一下。

  一場刺殺行動需要多少個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會帶虎賁衛士二十人,這些是西涼帶來的親衛,悍勇無比。但呂布也可自軍中擇一二十死士,著衛士服伺機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這一場刺殺,他只是游移不定。

  因此這場刺殺行動中,呂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殺人的心腹,而是為他權衡得失利弊,剖析厲害的心腹。

  高伯遜是清白威嚴之人,張文遠亦是他麾下勇將,都不必懷疑。

  但還有一個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為機密事,若是洩露出去,便要禍及滿門,陸懸魚未曾與他定下主臣名分,不過是府上一僕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個少年的勸告,他冒死向董卓進言,解救了長安百姓,因而才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遠作何論?」

  「陸懸魚此人有節概,輕生死,重然諾,」張遼不假思索,「必不會因利祿金帛舉發將軍。」

  「不錯,但若他無心於此,不慎說與鄰人聽,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祿相誘。」

  張遼思考了很久,終於還是神情肅然地行了一禮。

  「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薦此人為將軍所用。」

  ……作為一條鹹魚,她是萬萬想不到張遼心裡在想什麼的,也萬萬想不到「密謀」這種事是直接和「殺人滅口」掛鉤的。她沒搞過刺殺,尤其還是這種堪比刺殺希特勒的行動,她也不能理解張遼到底哪來對她的信心。

  但毫無疑問,看到這個四人密會時,她立刻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姿態——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麼報答我的信任吧。

  「將軍這是……?」

  大家坐在光線不怎麼好的偏室裡,四周都下了簾子,呂布又坐在靠著案几旁的角落裡,那一點黯淡的天光簡直無法讓人看清他的臉。

  ……但他可能不知道,對她來說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別仔細地盯著呂奉先那張陰晴不定的臉。

  「滿朝公卿欲誅董賊久矣,」呂布說道,「今欲借我手,諸位之意如何?」

  「將軍和董卓有父子之義,天下人皆可殺董卓,獨將軍不可為!」這是高順。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這是張遼。

  「涼州兵馬,旬日可達,如之奈何?」又是高順。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張遼。

  「並州馬弱,涼州馬肥——」她沒聽進去,她盤腿坐在溫暖的席子上,聽外面啪嗒啪嗒的雨聲,開始回憶起某些並不算很久遠,但好像過了一輩子的事。

  ……比如說,在下雨天裡,煮一鍋粟米飯,炒一盤大腸,再燒一個菘菜豆腐湯?

  張遼和高順的意見不太一致,爭論了半天,被忍無可忍的呂布打斷了。

  「懸魚,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說,「將軍不是說公卿欲誅董賊嗎?」

  「不錯,但天下並非只有公卿世家……」呂布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於是她聽出來了。

  一隻十分游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擔心公卿給的支持不夠,瞻前顧後舉棋不定的狗子。

  「但天下亦苦董賊久矣。」她很自然地說道。

  這句話一出,高順和張遼都轉過來看她,

  「你說的是百姓嗎?」呂布不辯喜怒地盯著她,「百姓又在哪?」

  呂布不是個喜歡打機鋒的人,因此這句話她一下子就聽懂了。

  董卓手握西涼重兵,遷百姓至長安,燒雒陽都城,這一路上屍骨累累,百姓們哪有一聲哭泣能傳到董太師的耳中呢?

  就算百姓欲誅董賊,他們在哪裡?又能做些什麼?

  【換一個思路,】黑刃輕聲說,【他是個武人,用武人的邏輯說服他。】

  她忽然明白了說服呂布的關竅。

  「關東群雄就在潼關之外,但,將軍還記得嗎?」陸懸魚聲音清晰而冷酷地說道,「董卓可已經騎不動馬了啊。」

  呂布忽然站起了身,那些游移不定和患得患失頃刻間消散不見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決然而成竹在胸的神色。

  「大義在我。」

  他渴望的不僅是公卿世家的優雅風度,更是那個出身所帶來的利益。

  沒有朝廷支持的邊地武將是被人瞧不起的,哪怕他出身清白,戰功赫赫,只要沒有世家的認可,他能統領千軍萬馬,卻不能為一郡守。

  但是在大漢的官僚系統裡,只有轉任文職,謀一方郡守後,才有可能繼續向上,直至位列三公,光耀門庭。

  這條路是無數武人夢寐以求的,而今將要擺在呂布面前,令他不由得不心動。

  沒什麼需要猶豫的,他想,他只剩下最後一點具體的操作問題,他需要尋覓一些忠心的,悍勇的,臨陣而不懼的人。

  「若我行刺殺事,你為死士?」

  話一出口,呂布就後悔了。從古至今沒聽說過招來的僕役能當死士的,至少也要金帛美色相誘,待對方以全家老小相托,方能成事。而這少年既沒家室,明顯也對金帛美色不感興趣,是個完全無法收買,因而根本當不成死士的人。

  在呂布看來,陸懸魚或許是另一個自己,出身寒微,卻能憑武藝戰功獲取一席之地。

  但這個少年沒有自己那些復雜的心思,因而格外難以拉攏,但這更令人忍不住去想,世上是否真有被他所認可,委質定分,義無二心的主君呢?

  「成啊。」陸懸魚沒怎麼想就答應了,「哪天動手?」

  ……呂布不能相信。

  「你為何竟同意了?」他說,「我還不曾說我能許給你——」

  「小人什麼都不要,小人只是為了報仇而已。」她說。

  「報仇?報誰的仇?」呂布感覺自己的嘴巴不受腦子控制一般,便問了出來,「你沒來我府中前,不就是個殺豬的?怎會需要向董卓報仇?」

  聽了這話,少年想了想,便十分輕鬆地笑了起來。

  「小人曾有過一位主人,他也是個殺豬的,小人要為他報仇。」

  ……………………呂布覺得腦子停止了運轉。

  但陸懸魚停了停,又繼續開口了。

  「除他之外,還有很多人,小人也要為他們報仇。」

  場面一時有點尷尬。

  大家似乎給這個少年拉入伙了,但說到最後,人家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湊巧跟他們一起去殺董卓。但即使如此,也需要給他一點什麼小禮物才對勁。

  於是呂布盯著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之後,終於一拍大腿,「我知道給你點什麼了!」

  「哈?」

  呂布離開一會兒後端了個頭冠過來,要說的確是個好頭冠,一看就知不是凡物,方方正正,氣派堂堂,插了貂毛,貼了蟬羽,怎麼看都不是她這身份的人能戴的東西。

  「君品行高潔,武而不顯,」狗中赤兔笑道,「雖未出仕,但與這頂貂蟬冠亦是極相襯的。」

  「……………………啥啥?你說這是啥?」陸懸魚瞳孔地震,「你再說一遍?」

  這東西當然不是她這平民能戴出門的,大概就類似一個好彩頭,那種「你以後必列公卿」之類的吉祥物,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東西頂在了腦袋上,左右晃晃,讓高順和張遼看看。

  對於這一幕,似乎張遼和高順都不太想評價,甚至連黑刃都忍不住發聲了。

  【你是想讓他們看個什麼?】黑刃很不解地問。

  【……貂蟬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12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一章 也有你嗎,奉先?

  陛下的病勢終於有所好轉,可喜可賀,許多人為之展顏,董太師也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雖然百姓不怎麼關心天子的病情,但朝廷的確是喜氣洋洋的,甚至恨不得再搞一次大赦天下來表達這種「劫後餘生」的心情。

  為了慶祝天子痊癒,有必要在未央殿舉辦一次朝會,公卿文武皆要出席,這一次朝會和接下來的宴會都有太師出錢,務必要將宴會搞得隆重點,盛大點,奢靡點。而且據太師身邊的人透露消息說,太師的確是心情極好,不僅不準備在宴會上殺人,他甚至還準備聊一聊孩子們的未來大事。

  比如說天子已經十二歲了,而太師的孫女渭陽君董白也已及笄。這位女郎出身高貴,氣度嫻靜,姿容秀美,堪為國色。天子病中,渭陽君又數度前往侍疾,令天子感動不已。

  甚至連宮中的宮女們也為渭陽君的親切和善良交口稱讚,稱她雅性寬仁,友愛天至,可堪媲美光烈皇后。這些暗示匯聚成一股清流,令太師倍感欣慰,在朝會之前,他甚至與自己的主簿聊起過,待天子成禮時,他要出一大筆錢,讓他的孫女成為整個大漢王朝歷史上無人可媲美的尊貴皇后。

  這不僅是為了董白,也是為了他自己,太師這樣滿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將來便是皇后的叔父,他總算可以躋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馬都在各地為他鎮守著關中這一大片領土,待得來年,他將身體調養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馬背上時,他要出潼關擊潰關東諸侯。

  那些逆賊,豈會是他的對手?

  在太師將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軀努力擠上皂蓋車時,天色還只見濛濛亮,但自太師府而至宮中有很長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時起身,內著鎧甲,外著朝服,並且努力將肚腹收進鎧甲之中,忍受著這種痛苦的。

  但當馬蹄與車輪聲慢慢響起,董太師終於忍不住倦意,他準備在車上睡一會兒,等到了未央宮時,大概氣色還能更好一些,那會令他在群臣眼裡更威嚴,也更有壓迫力一些。

  天光未亮,空氣彷彿能擰出水一般陰冷濕重,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裹在身上。

  但經過了無數次雨水沖刷後,北掖門這條宮道上不須黃門清掃,自然乾乾淨淨,每一塊磚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塵土,展露出它們波瀾不驚的本來面目,從容地迎接這一場歷史大事件。

  公卿們的車馬停於北掖門,而後須步行至未央殿下,脫履摘劍,而後方能上殿。

  門口的虎賁郎原由京畿地的良家子中選出,二十人為一班,按照中郎將之令來殿前值班。然而今日的虎賁郎並非那些驕縱的京畿兒郎,而是一群沉默寡言的並州人。

  但他們身上所著鎧甲,手持長戟,皆無半分虛假,因而公卿們漠然經過時,也沒人意識到這些虎賁郎的面目變得陌生。

  在呂布下定決心後,整件事順暢得令人訝異,虎賁中郎將支開了兩班衛士,取來了二十套鎧甲長兵,又教他們宮中行止言語,甚至連腰牌和一應進出宮的手續都辦理妥當,這就不免令陸懸魚產生一個懷疑:即使這件事不是由呂布來執行,也早晚有人會動手。

  因為整個朝廷彷彿形成了一種隱秘的默契,從司徒到僕射,從騎都尉到中郎將,這些就在董太師身邊的人已將密謀籌備完畢,只等太師車駕來到就能動手,而董卓卻仍渾然不知。

  天下苦董卓久矣,甚至連她這樣一個生活在市井之間的人,也樂於為這個無聲無息而又聲勢浩大的刺殺行動搭一把手。

  陸懸魚這樣漫不經心的一邊想,一邊稍微扭了扭脖子,她感覺手持長戟站在北掖門內充當蠟像已經好久,適當活動活動有助於血液循環,於是脖子發出了「咔啦咔啦」的聲音。坐在軺車上經過的公卿注意到了這個虎賁衛士的小動作,便投來了矜持但含有責備的一瞥。

  但無人在意他的目光,因為前方灰藍色的晨霧之中,緩慢走出了一隊車駕,秉旄仗鉞,氣勢非凡。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董卓。

  中平六年董卓進入雒陽時,張緡曾經遠遠地見過他一次,他說這位將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壯,遠觀仍能為其所懾。

  後來在都亭侯府,呂布喝酒閒聊時也曾提起過延熹永康年間,董卓打過的無數場惡仗。在某場令他名顯天下的大戰之後,這位邊地武人將朝廷賞賜的所有布帛財物全部分發給了他麾下的將士。

  「為者則己,有者則士。」董卓的這句話與他的這一番功績同樣聞名天下,乃至過了許久後 ,仍令呂布為之讚嘆。

  為功者雖己,共有者乃士。毫無疑問,這是一名能令羌胡聞風喪膽的百戰之將,因而她甚至有些期待能夠近一點,再近一點的看看這位殘暴與悍勇並稱的反派BOSS。

  但車上端坐的,與其說是反派BOSS,不如說是個嚴重缺乏健康管理的老人,他顯得很疲憊,眼袋透著青灰,但又強撐著端坐的姿態。皂蓋車行進時,車身在石磚上緩慢地搖動,於是他裹得嚴嚴實實的那身肉也跟著有規律地搖動。

  ……這不像什麼名將,更像個碩大的布丁。

  當她這樣在內心吐槽時,董卓的車駕慢慢臨近了,騎都尉李肅回頭看了一眼,而後便持戟衝了上去!

  一片驚呼!

  這二十並州死士並非用來刺殺董卓,而是隔絕開董卓那支親衛隊。因而她做過許多種設想,比如說血流滿地的混戰,比如說飛簷走壁的追殺,再比如說臨死前決然的最後一搏。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呂布策馬上前,擋住了那支慌慌張張準備迎戰的親衛隊,並且拿出了詔書時,那些涼州人便恐懼地後退了。

  「有詔討賊臣,其餘不論!」

  自皂蓋車上滾落下來的老人癱在地上,努力地想要爬起來,周圍方圓十丈之內,卻好像隔開了生與死的界限一般,除了呂布和李肅之外,再無一人上前。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一點,但宮道上的石板路仍然十分潮濕,帶著昨夜的積水,被董太師的手掌撲騰出了幾個小小的水花,看著既喜感,又可憐。但呂布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那個老人終於放棄了掙扎,他抬起頭望向他的義子,臉上混雜了絕望、猙獰、唾棄,以及仇恨,他似乎將要咆哮,但在他張開嘴,但胸腔裡最後一絲氣魄尚未翻湧而出時,呂布的長槊便紮進了他的胸膛之中,於是那聲音便轉得極低,除了呂布之外,大概沒人能聽得見。

  而那些西涼出身的虎賁衛士在見到這一幕時,竟然誰也沒有上前,為他們的主人盡最後一次忠。

  【他說話了嗎?】在一片歡呼聲中,她不確定地問了黑刃一句,【我剛剛沒聽清。】

  【大概說了吧。】黑刃不太在意,【看那個董卓,他是整個關中的主人,但現在癱在那裡,連一條狗都不如。】

  【從他騎不上馬開始,他就死定了?】

  【從他離開他的軍隊開始,】黑刃說,【他就死定了。】

  事實證明,官僚的效率是可高可低的,在董卓被呂布刺殺在北掖門口時,一份加封皇甫嵩為征西將軍的詔書已經寫好並加蓋了天子印璽,送到了前來朝會的皇甫嵩手裡。

  於是在小黃門尚未打滿一桶水,將宮門前的血跡清洗乾淨時,兩千禁軍便由皇甫嵩帶領著出了城,直奔郿鄔而去。

  馬蹄聲紛雜而出時,陸懸魚百無聊賴地抬頭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玄學的緣故,連綿三月的陰雨終於停了,太陽從烏雲身後,吝嗇地投下一道天光,灑在了這片飽受災難的土地上。

  「萬歲!萬歲!萬歲!」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自未央殿而出,很快傳遍漢宮每一個角落,而後又蔓延至街頭。

  百姓們陷入了幾近癲狂的歡欣之中,甚至不止是百姓,士人和公卿也不吝發一發瘋,什麼珠玉也好,金銀也罷,通通換了酒肉,豪爽地與街頭每一名載歌載舞的倖存者分享……她也跟著蹭了一點!

  一路蹭回了自家那條小巷時,已經夕陽西下,萬家煙火,沒進巷子,遠遠就見到平時穩重又精明的羊家老板娘也在那裡發瘋,將家裡所有的豬肉都拿出來分給街坊鄰居了!

  「今日董賊授首!普天同慶!」喜極而泣的老板娘見她回來,還特別激動地招了招手,「郎君喜歡吃什麼肉來著?」

  ……清醒一點啊老板娘!

  她站在那裡說不出話,於是羊家夫人如夢初醒一般,一揮手,李二就跑進了院落裡,然後嘿呦嘿呦拎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好大個兒豬頭!

  一個十幾斤的生豬頭沉甸甸地被塞在了她手裡,她覺得很有點不好意思,想要推脫時,羊家夫人又使了一把勁兒。

  「今日非為我,」夫人笑了一笑,神情裡帶著從未見過的輕鬆,「為我家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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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旄:音同毛,古代竿頭上飾有犛牛尾的旗幟。

  《後漢書‧董卓傳》:卓將至,馬驚不行,怪懼欲還。呂布勸令進,遂入門。肅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墯車,顧大呼曰:「呂布何在?」布曰:「有詔討賊臣。」卓大罵曰:「庸狗敢如是邪!」布應聲持矛刺卓,趣兵斬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24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二章 很多個問號

  豬頭雖好,但這東西其實……就很難給它做熟,尤其是去毛這個活,非常地侮辱工具。

  好在她也不忙著今天吃,晚飯隨便拔了兩棵自家菜地裡的小青菜做了碗湯,吃過之後閒來無事,一邊聽整條街上的鄰居們嘰嘰喳喳,一邊在那裡努力給豬頭拔毛。就這麼直到夜深之時,還有人奔著宮門方向去,據說那裡有聚集不散的百姓們圍觀董太師的屍體點天燈,繞著那個「燈」載歌載舞,舞累了就吃吃喝喝,吃飽喝足後,再繼續踏歌而行啥的……

  ……其實她挺理解大家那種壓抑許久後,終於釋懷的心情,但對她來說有一點小小的不便。作為一條女扮男裝的鹹魚,她一般是夜裡燒些開水,洗洗涮涮的,但是大半宿的連著幾條街誰都不睡覺,這就很牙疼。

  偏她凌晨出門圍觀刺殺董卓時還裡三層外三層的套過甲淋過雨,身上既有汗味兒又有雨水浸泡過後的黴味兒,不洗澡就特別不舒服,根本不想往榻上躺。

  到了後半夜,附近街區總算是漸漸消停了些,宮門前大概是通宵達旦,但這條街上的百姓們好歹是大半去睡覺了。她從鋪在地上的席子上爬起來,小心翼翼點著了爐灶,一邊燒水,一邊拖出了她的大浴桶。

  桶底還塞了兩包木屑,假裝當香料用用,盡量把輕度污染的地下水的鹹鹵味兒壓下去。摸摸水溫正好,整個人跳進去,熱水便一瞬間包圍了她的神經,讓她終於也跟著放鬆了下來。

  正在腦子放空的半睡半醒間,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而且很快便接近了三市。

  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發現天色已經濛濛亮了。

  張遼是剛得到的消息,郿鄔群董已授首,其中甚至包括了董卓九十歲的老母池陽君,也被禁軍拖出來,在郿鄔前砍了頭。

  雖然聽起來有些殘忍,但比起董卓一直以來熱衷於給公卿世家「俱五刑」,這樣俐落的處死已經算是種寬宏。考慮到董卓進長安時曾在城門旁羞辱過皇甫嵩,令其長跪不起,這種不含折磨意味,乾脆俐落的夷族就更能顯出皇甫嵩的寬仁。

  除了鎮守陝縣的牛輔外,居於長安的董氏子幾乎盡誅,唯有長在宮中的渭陽君董白昨日趁亂逃走了,據說城中正搜尋她的下落。

  但在張遼看來,區區一個小姑娘,是生是死根本無足輕重,盡量順利而平穩地接收董卓派駐在三輔各地的兵馬才是重中之重。

  郿鄔被攻下之後,朝廷立刻發了文書,命他帶兵護送朝廷的使節至徐榮處,勒令其投降。途徑三市時還未至卯時,時間尚早,正方便他拐個彎,過來尋陸懸魚說幾句話。

  後來無數次想起,張遼總覺得那天的突發奇想特別玄妙,正常人不會在卯時前去敲朋友家的門,但久在營中的軍人作息和常人不太一樣,應當是情有可原的吧?

  因而他在陸懸魚家門口前敲了敲門,又敲了敲門,等了很久,終於見到一個有點慌慌張張的身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

  ……這不僅是個剛起床的人,而且還剛剛沐浴過,連頭髮都是濕著披散在肩上,裡面穿了中衣,外面披了件粗布短衫,嘰裡咕嚕一邊不知道抱怨什麼一邊過來給他開了門。

  「將軍尋小人何事啊?」

  雖然嘴上說得還算客氣,但那雙眼睛裡分明寫滿了「你要是不說出一個正常點兒的理由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的憤怒。

  不過張遼已經摸清了陸懸魚的脾氣,知道哪些事會令他真正感到憤怒,哪些只會讓他嘟嘟囔囔,卻不會當真懷恨在心,因此這位少年將軍清清嗓子,將他剛剛好奇之事問了出來。

  「愚兄還怕賢弟尚未起身,擾了清夢,但賢弟為何此時沐浴?」

  「呵呵噠,」他說,「小人樂意啊。」

  少年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也不說請他進去,髮梢滴滴答答,水珠落個不停,裡衣似乎穿得也十分匆忙,連衣帶都未繫妥貼。因而站在那裡同他說話時,除了平時捂得嚴嚴實實的脖頸露了出來外,甚至還向下露出了一點點白皙的皮膚,渾然不似每日風吹日曬,無精打采的那張臉。

  這看起來有點落拓不羈,甚至好像從哪個女郎家翻窗逃出來的模樣讓張遼莫名想笑,但他還是忍住了。

  「這幾日長安魚龍混雜,將軍欲與公卿重臣商議大計,我與諸將亦各自令命而去,」他說,「賢弟須多警醒些。」

  那雙眼睛睜大了一點,愣愣地盯著他,並不驚訝,也不感動,過了一小會兒才有所反應,「哦,多謝將軍提醒。」

  ……他有點懷疑自己剛剛到底說沒說話,說給誰聽了。

  「賢弟這幾日有何籌謀?」

  「這幾日不須去都亭侯府的話,」陸懸魚想了一想,「準備給隔壁家的姐姐挖個地窖。」

  張遼一瞬間有些質疑自己為什麼途徑三市時,想要轉個彎進來尋他說這麼幾句話,提醒他事事小心。長安這幾日人心不定,恐生盜匪是真的,其中魚龍混雜,怕有奸人作祟也是真的。但陸懸魚是個既不怕盜匪,又不愛出風頭的性子,這種時候的確還挺讓人放心。

  雖然他覺得男兒當建功立業,有所作為,而不是有點閒暇時間就琢磨著替隔壁家小寡婦挖地窖。

  ……但誰能說挖地窖有什麼危害呢?他憋了又憋,只能尋出一句話。

  「既如此,賢弟保重。」

  見他上了馬,陸懸魚終於露出了一個笑臉,「將軍也是,一路順風啊!」

  張遼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奔著城門而去的時候,那張如釋重負的臉便印在了他的腦海裡。

  什麼地方有點奇怪,他想,但他暫時想不出到底什麼地方奇怪。

  駐守華陰的徐榮並非涼州出身,而是遼東襄平人,因而在軍中雖因軍功而受董卓看重,卻畢竟與西涼諸將差了一層。也因此,王允的使節想要游說這位將領皈依朝廷並不為難。

  不過數日之間,張遼的差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因而令他有一點可以在腦內發發呆的時間,回憶起出城前的各種瑣事,比如那天清晨見到陸懸魚時,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

  自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時開始,陸懸魚似乎一直十分注重儀表,頭巾繫得端正,衣領裹得嚴實,這也令他認定那個少年出身絕非寒素。

  但偶爾衣冠不整些也沒什麼問題,尤其是他叫門的時間本就不正常,他想,但為什麼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十分怪異呢?

  張遼那模糊而混沌的疑惑在一個少年兵走過的時候,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你,」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於是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兵便跑了過來,「將軍何事?」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小兵長得很粗糙,沒什麼可看的,但是一抬頭,脖頸上喉結清晰可見地落在了張遼的眼裡。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也挺明顯。

  他在營中轉了一圈,四處走走,年齡略大些的士兵有喉結,略小些的也有喉結,區別只在於明顯不明顯,但仔細看都能看得到。

  這就很奇怪了,為什麼陸懸魚沒有呢?

  這樣一個問題產生之後,許多問題也隨之而來,比如說那個少年詭異的沐浴時間;比如說不願意與他們同浴,甚至連那些人的身體都不願意看到;比如說極其抗拒跟朋友同榻而眠,實在沒藉口了也堅持要和衣而睡;以及他雖仁愛友鄰,尤其對婦人家十分客氣,但從不曾聽聞與誰有情,連他當初送去的那個美貌小娘子都未收下,而是送了一筆妝奩,任她嫁人。

  這些亂七八糟的瑣事湊在一起,想得張遼腦子有點疼,但在他那位賢弟某句酒後戲言從腦海深處跳出來之後,他怵然為之變容。

  如果陸懸魚知道張遼在疑惑什麼,她肯定會說她是長不出那東西的,還有一堆跟雄性激素相關的配套設施她也都長不出,且不想長。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繼續仁愛友鄰,幫眉娘子挖個地窖。

  長安的狂歡還在繼續。

  郿鄔諸董皆已伏誅後,袁氏門生故吏們將那些屍體自郿鄔拖到了城門口不遠處的路邊,堆柴放火,將百十來具屍體堆在一起,全部焚燒掉,不留屍骸。

  士族對董卓的切齒痛恨令他們不僅不願給諸董留個全屍,甚至要燒起幾天幾夜的大火,誓將焚灰揚之於路。於是在這種氣氛下,與狂歡相輔相成的流言開始在城內隱秘散播開來。

  董卓雖不是世家出身,但他麾下西涼兵馬數萬,太師府治下又有許多官吏,朝廷是否會一一清算呢?還有那些依從於董卓的官員,又當如何治罪?

  朝廷的赦書已經發出去了一批,安撫住禁軍後,又向董卓麾下那些並非西涼出身的將領示以寬柔,但朝廷究竟要如何處置涼州人呢?

  或者說得更直白些,因誅滅董賊而成為大漢功臣的王允,對待涼州人到底是什麼態度呢?

  這些問題令許多人起了自危之心,當然,對住在三市裡的陸懸魚來說,她既不是涼州人,也不認識涼州人,完全沒有任何擔心的必要,大可以高臥且加餐。

  在董卓伏誅之後的第三天夜裡,至少這條街道終於消停了下來,她抱著毛剔得很乾淨,醃也醃得很入味的豬頭,正在琢磨著要怎麼烤它當夜宵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推門。

  她未曾睡覺,又有夜裡打水的怪習慣,因此門也沒鎖,那人一推便將門推開了。

  三市橫平豎直十幾條街道,她會選這一條是令人不太能理解的,但她會推陸懸魚的門似乎能勉強解釋一二。

  「我那時餓極了,也乏極了,再也躲不下去,也不知該往哪裡逃,」花貓臉的渭陽君董白是這麼說的,「因此便生了自怨自艾的心,挑了看著最不順眼的一戶推門進去,心想要麼遇上一個能庇護我的好心人,要麼便將我送去領賞算了。」

  不過陸懸魚第一眼根本沒認出來那是渭陽君董白,她甚至看不出那是個年輕姑娘,因為那張臉上滿是污泥,身上衣衫也髒污得根本認不出質地,只有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手上的豬頭。

  ……陸懸魚一瞬間感覺有點害怕,下意識地抱緊了她的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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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使皇甫嵩攻卓弟旻於郿鄔,殺得母妻男女,盡滅其族。乃屍卓於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於地。守屍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如是積日。諸袁門生又聚董氏之屍,焚灰揚之於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37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三章 夢

  「我是渭陽君董白,」她說,「你要麼收留我,要麼送我去邀功領賞。」

  這個女孩兒在觀察她,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絕望。

  在她自報家門後,院落裡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後陸懸魚只能咳嗽一聲,「把門關上。」

  她既沒想過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慮送她去邀功領賞,但現在將這個女孩兒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條。

  這樣想的時候,董白從髒兮兮的袖子裡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裡的豬頭,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勇氣,「無論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飯否?」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抱著的那個豬頭,「生的,剛拿鹽醃過,還不能吃。」

  於是破釜沉舟的渭陽君董白不見了,泥球一般的小腦袋默默轉到了另一邊去,看得她直想嘆氣。

  「屋子裡還有些冷飯,你湊合吃吧。」

  雖然是冷飯,但好在家裡還有半塊茶餅,可以煮一壺熱茶,做點茶泡飯給她。燒開的水除了泡茶外,還能勻點給這娃子洗洗臉和手。

  陸懸魚是見過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別深,她肌膚皎然,白得幾乎能將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帶一點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樣,大概長大之後會是那種美豔嫵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車裡,由車隊護送著進城時,神情裡望不見一丁點兒心機,完全是個沒有城府的,天真又快樂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靜等飯吃的董白像是另一個人,兩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腫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窩下也是一片青黑,見到這一戶的主人將茶泡飯端過來時,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搶過那碗粟米飯,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來。

  她看起來很羞愧,大概是為自己這不體面的舉止,甚至輕聲地道了歉。

  這有什麼可道歉呢?陸懸魚心裡又想嘆氣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為這點破事啊。

  一碗熱茶泡冷飯,加上院子裡自種自吃的一碟鹽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乾乾淨淨,她抱著飯碗,沒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飯的那個櫥櫃,但又重新將目光收了回來。

  「郎君大恩,銘感肺腑。」

  鹹魚搓了搓臉,「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麼地方可去嗎?」

  董白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小得讓人無法聽清。

  「哪裡?」

  「郿鄔。」她的聲音又大了一點兒,「大父罹難,我尚有叔祖……」

  「沒了。」

  那雙原本就很大,雖然哭得腫了眼泡,但因為挨了兩天餓,於是就變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圓溜溜的,直直地盯著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個社會,要當人家面對人家說「你不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揚了」這種話,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除了鎮守陝縣的牛輔之外,郿鄔諸董皆已伏誅,」鹹魚說道,「而且都被挫骨揚灰了。」

  那個小腦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這太尷尬了,她最後在心裡嘆著氣,又拿了一塊乾淨的細麻布,「你要是哭的話,用這個擦,別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還要再洗一次臉。」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張小臉重新抬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帶著顫抖,「為何一夕之間,天下大變?」

  「天下苦董賊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好像想要尋出點什麼破綻似的,但哪怕她不諳世事,大概也清楚這是自己推門而入,隨便選的一戶人家,與她素昧平生,便更沒有理由騙她。

  於是在長久的寂靜後,她沒有說「你說謊」,也沒有嚷嚷「這不可能」,而是問了一個十分麻煩,而且令陸懸魚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問題。

  「為什麼?」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麼模樣?」

  「大父侍上以忠,待親以慈,宮中亦從未聽聞有人對他有所臧否……」

  於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講了起來,她那又傷心又迷茫的模樣,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不知情的人見了,都會以為她在講哪個大漢忠臣。

  但她也沒有撒謊,她講的每一句話都如泣血一般,帶著恨不得剖肺腑出來讓人相信的力氣,想要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讓人知道董卓是個怎樣忠君愛國,寬和仁慈的國家重臣。

  陸懸魚站起身,進屋裡去尋了套沒怎麼穿過的裡衣出來,一邊收拾,一邊打斷了她,「你做過夢嗎?」

  「夢?」

  「就是睡著之後會見到的各種幻象,那個就是夢。」

  「……自然,自然是做過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我來想想辦法讓你出城,東去陝縣,尋你的親眷去。」

  她說,「至於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當成一個夢吧。」

  一般來說如果主角坐在房頂上,見到的應該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這樣比較適合抒發感情,而且還能將主角的身姿照得更帥氣。

  但農曆四月二十五日的月亮怎麼也不可能是玉輪冰盤,只剩一彎蛾眉月,掛在蒼穹之上,黯淡無光,因而遠處的火光存在感就更強了一點兒。

  除了給郿鄔的諸董挫骨揚灰之外,郿鄔徹夜都在進行著大工程,一方面要將裡面上萬斤的黃金白銀往外搬,另一方面,袁氏的門生故吏們還準備把郿鄔當成風水寶地,將那些被太師撕了戶口本的四世三公塞進去埋了。袁隗在天之靈欣不欣慰不知道,袁紹袁術兄弟聽說的話應該還是會很欣慰的。

  ……不過欣慰也沒什麼用,董卓雖已伏誅,諸侯們誰也不準備將朝廷迎回雒陽,更不準備停止廝殺,甚至就在這一年裡,袁家兄弟正式撕破臉皮,在揚州打成了一團。

  但她後來回憶起來,總覺得自進雒陽以來的這三年,竟也像一個夢。

  張遼也覺得自己這兩天飄飄忽忽跟做夢似的。

  從徐榮處回來之後,他立刻去城外軍中尋了呂布,「牛輔處將軍可派兵前往?晚恐生變!」

  「已派了李肅去,」呂布招了招手,「我正有事尋你。」

  「何事?」

  「董賊既已伏誅,涼州人心叵測,三輔兵力空虛,」呂布摸了杯子一邊喝水,一邊盯著竹簡看,「須上表奏請朝廷募兵為上。」

  提到募兵這事兒,正中了張遼的心病,他感覺整個人都咯噔咯噔的,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將軍既欲募兵,女兵如……」

  呂布一口水噴了出來。

  「長了一歲真是了不起了啊,」他上下打量少年將軍,「魏續那廝都不會說要在營中置女兵,文遠這是見了哪裡的娘子,如此心動?」

  雖說呂布笑得很欠打,但既是上司,又打不過,張遼忍下了一口氣,冷靜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是將軍說要募兵的,末將認為,若是那等悍勇強健的婦人,也未必沒有臨陣之能。」

  「這倒不錯,據說光武年間,交阯亦有二征夫人事,勇武不輸男兒,」呂布想了想,「然觀此京畿地,男女皆孱弱,無以成軍啊。」

  「若西去征募涼州人,勇則勇矣,又多不習教練,」張遼立刻也跟著踩了一下西涼精兵,「到底不如我並州軍,將軍若上表,當請朝廷派我等回並州募兵才好。」

  兩個並州人迅速達成了一致,並且就當前形勢絮絮叨叨地講了半天,最後一起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呂布便放張遼回帳歇息去了。

  張遼會問起招募女兵之事,自然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無論出於功利角度,還是真情實感,他都不想放棄陸懸魚這個朋友。在他看來,有這樣的武藝和品行,是男是女其實區別沒有那麼大,何況他也不能確定那位朋友到底是女扮男裝,還是單純有些小怪癖。

  如果只為婦人身便將她棄之不顧,這對並州軍而言實在太可惜了,但若她真是女子,行事交往自然得注意些分寸才是……因此也不能完全拿這個問題當作不存在。

  回到自己帳篷裡卸甲洗漱,趴在行軍榻上的少年將軍開始在心裡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了同陸懸魚結識以來,都有過什麼失禮的行為。

  ……好像剛認識不久就在人家面前脫過衣服,這不太好;

  ……拉著一起坐同席,這也不太好;

  ……跑到人家的家裡去喝酒,這特別不好;

  ……非要寢同榻,同床共枕蓋一襲被子,這個怎麼評價?沒辦法評價;

  ……去演練場一起練過騎兵衝陣不算,非要喊她一起下河沐浴,這個也不能評價;

  ……拿了自己的衣服給她穿,見她不擅著深衣,還……

  這種社死的事情其實很不適合臨睡前在腦子裡過走馬燈,但是張遼並不清楚,他就是這麼一件件數著睡著的。

  然後就做了一個夢,特別陌生的夢,夢裡不在長安,而在並州,在他自家屋中那張有了年頭,因此十分古舊的臥榻上。榻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他整日裡「賢弟賢弟」喊著的陸懸魚,穿著細絲織就的裡衣,如烏雲般的青絲輕輕挽著,散在枕頭上,燈火間映出一片綺麗的流光。

  她看向他的目光與平日沒什麼不同,輕鬆又帶了一絲揶揄,但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同……要怎麼形容才好?

  他整日憂心於戎馬之事,從未認真想過自己未來妻子應當時什麼模樣,但此刻張遼卻莫名覺得,他未來的妻子也可以是這副模樣。

  接下來的夢境變得甜美、茫然而不得要領,憑著那些斷斷續續,零零碎碎聽來的對女子的認知,他似乎是想要解了她的衣衫,同她親熱纏綿,至少是想要……

  ……………………張遼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外面巡夜的兵士盡職盡責,敲著金柝走過,時節臨近五月,哪怕是夜裡也已經不算很冷,因此睡出了一身汗沒什麼奇怪的。

  張遼在漆黑一片的帳篷裡轉了轉,摸索著也抓了水壺和杯子,倒了點水喝下,平復一下心情,然後才重新回到榻上去。

  他是不可能對自己的朋友起什麼心思的,哪怕是女子,也不當有這樣齷齪的想法,甚至連她的心意都未曾問明,就在夢裡如此這般,這實在太卑鄙了!

  ……那要不就問問?

  ……怎麼問呢?

  ……首先該怎麼開口?

  ……其次是陸懸魚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一般的女郎若是女扮男裝被戳穿的話,應當是臉上一抹紅暈,羞得不敢見人,然後也許那位年輕郎君便可以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小心地傾訴衷腸。

  但如果那不是位女郎,而只是個有點怪癖,說不定還身有隱疾的男子呢?

  清晨的長安城還帶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兒,大概是這幾天燒的東西實在太多的緣故,並不怎麼清爽。

  大街小巷的百姓已經漸漸從董賊伏誅的興奮中冷靜下來,但心情仍然很不錯,商量著接下來會有一個怎樣的秋收,自家又該在這一年做些什麼。

  他策馬而過,神思不屬地將那些市井雜談拋之腦後,心心念念只有那一個目的地。

  一身粗布短衣的陸懸魚正在那裡澆園子,一邊澆園子,一邊十分仔細地查看她那一小片菜地裡的每棵小青菜的長勢。

  ……嘴裡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麼,但顯見的心情不錯,因此他見了,心情也跟著變得輕快起來。

  「咦?是張將軍,」彎腰澆菜的她雖然執意不肯稱呼他的字,但見他下了馬,還是笑眯眯地抬起頭同他打了個招呼,「這麼早就來尋我,有什麼事嗎?」

  自然是有事的……張遼心裡翻湧著歡欣又雀躍的情感,也忘記了那些繁文縟節,張嘴就問。

  「汝為婦人哉?」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滯住了。

  她直起了身,將手裡的瓢扔進了水桶裡,左腳踏前半步,身體略向前傾,伸手向背後拔出了那柄長劍。

  「拔你的劍,」她眼中光芒一如劍鋒上的寒光般凜冽,「今天咱倆必須躺這兒一個。」

  張遼第二次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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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柝:音同拓,舊時巡夜人打更所敲擊的木梆。

  《後漢書‧馬援列傳》:又交阯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餘城,側自立為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0:49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四章 說客

  這個春天稱得上陰冷潮濕,自潼關往西行軍時,路途也十分泥濘難行,但這不代表西涼軍的帥帳中也是如此。

  一掀帳簾,撲面而來便是絲絲縷縷,清甜而醒腦的暗香;錯金雲紋博山爐內慢慢燃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地上鋪著產自西域的地毯,鵝黃底色上密布著藍白交織的花卉和枝葉,據說這上面有不多不少一千朵花,但李傕從來沒心思數過。

  這軍帳內任何一處擺件都堪稱精品,是他在邊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連同後帳那幾個裝滿珠寶金銀的箱子,原本是能給他滿足感的。

  但今天不成,他正心緒紛亂地躺在行軍榻上,任由那兩名同樣也是劫掠自潁川的美貌女郎為他按摩腿腳,他騎了一天的馬,小腿裹在皮靴裡,的確又酸又漲。

  盡管女郎的手法還有些生疏,但生疏得恰到好處,他不喜歡那些高門大戶訓練出的婢女。伺候慣別人的人,他是懶得要的,只有這種世家出身,十指纖纖從未做過活的女孩兒才能引起他的興趣。當然她們都是天資聰慧的少女,哪怕一開始不明白該怎麼伺候男人,或者是有些這樣那樣的脾氣和自尊心,只要拖出帳幾個,丟給軍士隨意處置去,其餘自然就會收起淚眼和怒意,小心伺候了。

  除了這兩個美姬是他最為鐘愛的,他還挑了幾個年齡相貌都很不錯的世家女,帶在軍中,準備當做禮物送給西涼軍中的各位將領,比如他的上司,也就是董公的女婿牛輔。

  原本其中最美的那一個,據說是潁川陳氏分家出身的一位女郎,理應進獻董公,但十數日前傳來的消息說,董公為奸人呂布王允所害,身死族滅,甚至連屍體也被丟在了宮門前任由市井小人們糟蹋。

  消息傳來時,他還在劫掠潁川、陳留諸縣,將那些未曾遷徙至長安,甚至以為留在關東地區就能平靜度日的士族和平民大肆洗劫了一番,不管一頭牛、一匹布、一粒糧、還是一文五銖錢,亦或誰家青春年少的女兒,都不會落下。

  這樣做事難免會招人怨恨,李傕郭汜也並不是不精通世故之人,因而他們額外下了命令,要求手下士兵們除惡務盡。於是洛陽以東數縣之地再不聞雞犬之聲,那些沒來得及早些逃走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在西涼鐵騎之下終於平等了一次。他們赤身裸體,被拋屍在荒野上,斷壁殘垣間,以及河流旁,等待著野獸與飛禽將他們啃食殆盡,再待下一個春天,或者下下個春天來臨時,將這一切全部掩埋掉。

  不管怎麼說,李傕從字面意義上幹掉了絕大部分會怨恨他劫掠關東的人,軍中飫饒,人馬溢肥地準備輾轉下一處目標時,董公的噩耗便傳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牛輔將軍的急信,要他與郭汜立刻帶兵回轉隴中,再圖復仇之計。

  李傕打了半輩子的仗,從來沒想過要同朝廷為敵,當然,他也沒考慮過保衛大漢江山。在他那十分質樸的心裡,朝廷等於董公,因此董公控制的地域,就是他們西涼人自己的地盤兒,除此之外,天下皆敵。

  但當朝廷也與董公為敵,並且卑鄙地刺殺了董公之後呢?

  李傕認為自己需要等一等,等朝廷的明令頒布下來,寬恕他們這些西涼將領,只要朝廷的詔書送到手裡,他願意小心地歸順朝廷,他可以繼續為大漢盡忠,鎮守邊疆。

  但王允不同意,哪怕呂布如何相勸,王允始終沒有下達那道赦書。

  「他們原本就是有罪的。」

  天光照進了王允的書房之中,之所以不在客室裡招待呂布,是因為王司徒實在太忙了。他有許多公文要看,有許多批復要寫,因此無暇如以往那般,氣度高華,怡然灑脫地為他斟一碗茶。

  但這位老人的態度仍然是和藹的——和藹,但並不退步。

  「奉先細想,牛輔是何等人,他手下的李郭之輩,又是何等人?而今我欲同關東結好,他卻劫掠陳留潁川,殺略男女,所過之處,竟無復遺類!」

  說到此處時,王允的聲音不覺提高了一點,他那沒有掩蓋得很好的憤怒也流露了出來。

  「縱使如此,」呂布說道,「他們手中有兵。」

  「天子豈無兵戎護衛?」王允立即反駁道,「徐榮等人既已歸順,牛輔又已伏誅,我為何要赦免那等惡徒?」

  長安自然是有禁軍的,當初雒陽的西園八軍被董卓帶了過來,現下分給皇甫嵩一部分,朱儁一部分,確實都是不世出的名將,況且呂布也有幾千並州兵,這的確不錯。但呂布心中仍然感到不安,準確說來,他心中的焦灼遠比「不安」要嚴重,他甚至已經數日未曾安眠。

  李傕郭汜是董卓早年帶出來的親信,他們也許御下不嚴,為人凶暴,犯了許多人神共憤之事,但他們手中掌握著西涼一支重騎兵,以及萬餘步兵,這數萬西涼兵的戰鬥力絕非禁軍能比。

  哪怕是呂布與張遼站在並州軍的立場上,輕飄飄地說幾句西涼人如何不習教練,他們都是令人膽寒的一支軍隊。

  既無道義,又不畏死。

  這是一頭野獸,應當小心安撫,待其為朝廷的金帛封賞所賄,徹底歸順後,才能春風細雨,將這支西涼軍慢慢分化掉。

  呂布設身處地的想了一想,如果他是李郭,他會如何……

  「奉先不必憂慮,」王允將一封公文寫完之後,將筆置於一旁,「天下豈有敢與朝廷抗衡者?此等國賊,天下共討之,天下共誅之!」

  未乾的墨跡與這位老人的身姿一般,剛勁而有力,帶著絕不屈服的傲氣,明晃晃地落在呂布眼中,讓他忽然為自己之前的選擇恍惚了一瞬。

  「天下」到底是什麼東西?「天下」又有多少兵馬?就算「天下」真是有公義的,待這份「公義」變成兵馬,來到長安城下勤王救駕時,這座大漢舊都又成了什麼樣子?

  「司徒當真不願下赦書嗎?」他最後一次試探著開口。

  王允冷笑了起來,「以他們犯下的罪行而論,我若下赦書,恐怕他們更會生疑,不如令他們回到長安來請罪受罰,到時為了安撫西涼人,朝廷自然會留他們不死。」

  不,這不對。呂布想,如果換做是他,他根本不會手握數萬兵馬時心甘情願來長安受罰。

  也許李傕郭汜軍中當有一個口才極佳,心中又有公道正義之人將這番道理講給李郭等人聽,令他們至長安請罪,又或者各自散去。此人不僅要熟悉軍旅之事,還要出身世家,有良、平之才。若當真如此,則呂布也會不吝讚嘆一句,天命果在大漢,關中數十萬黎民,以及長安城的公卿百姓,皆感此人活命之恩!

  ……但當真會有這樣一位說客嗎?

  李傕的軍帳裡的確來了一位說客,四十餘歲出頭,高冠博帶,氣度脫俗,與李傕郭汜那等粗魯武夫大相徑庭,甚至連幾名美姬見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

  尤其是陪在他身邊的那一位,原本亦是陳留某世家之女,被掠來後一路擔驚受怕,而今坐在他的身旁,見他神情莊重,風度典雅,薄唇偶爾沾一沾酒爵便放下,最關鍵的是從未輕薄待她,簡直令女郎感激涕零,心頭亦如小鹿亂撞。

  哪怕這位文士年齡略大一點,也完全不是什麼問題,她坐在他身邊不過一小會兒,便在心裡這樣迫切地祈求著,想要這位大人帶她離營,哪怕是作一姬妾亦可。

  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沒有放在她身上,連餘光都未曾分她半個。

  「兩位將軍,而今欲何為?」

  郭汜喝了一口酒,忽然便落了淚,「是我無能,不能為董公報仇。」

  於是帳中陷入了一瞬的寂靜,片刻之後,郭汜才重新開口,「而今朝廷既不肯赦免,只有令軍士各自散去,我等自帶家眷回涼州老家。」

  文士輕輕地看了一眼郭汜,無聲地笑了。

  「文和為何發笑?」

  文士並未回答郭汜,而是看向了李傕,「現在長安城中傳來消息,朝廷欲盡誅涼州人,二位將軍可知?」

  後者沉默了許久,「我等豈能與朝廷相抗衡?」

  「為何不能?若將軍棄眾單行,哪怕一名小小的亭長也能取爾等性命!」

  李傕突然抬起頭,目光中帶著震驚與敬畏地看向了這個文士。

  賈詡舉孝廉出仕,在軍中雖任校尉,卻更為精通文墨,從不上陣殺敵,他又有極好的相貌和風度,因而西涼軍中皆當他是個溫厚文弱的文官看待。此刻忽出驚人之語,不免令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覺。

  「依公之見,當云何?」

  「依在下之見,」賈詡的目光冰冷而銳利,「不如率眾向西,一路征發男女以攻長安,如此方可為董公報仇!若事成,奉天子以平定天下,富貴自不用提,位極人臣亦未可知也!」

  這一席話驚得李傕和郭汜說不出話來,只有胸腔劇烈起伏才能看出心緒如何紛亂激蕩,但這一席話早令賈詡身旁的女郎心驚膽戰!她有些坐立不安,但賈詡既然未命她退下,她亦只能坐在那裡,只是悄悄向外挪了一點。但只有那一點動作,亦落進了賈詡的眼中。

  「將軍當立即獎賞三軍,不吝美色珍玩,」賈詡說道,「待長安城破,其中寶貨美人何止十倍?!」

  李傕終於被說動了,他突然站起身,掀翻了案几,於是那張開滿鮮花的地毯便灑滿了鮮紅的酒液。

  「既如此,發兵之前,我當祭祀董公在天之靈,」這位熱愛算命,並且十分重視預兆和氣運的將軍遲疑了一會兒,突然大喜,「我在營中正留了一位美人,欲獻於董公,而今正好!」

  不……這不是真的……賈詡身旁的女郎眼見著推進來一位涕淚橫流的少女,連一聲哀嚎也沒有發出,便被李傕一劍砍掉了頭顱!

  但她的恐懼很快便來到了終點,因為身邊高冠博帶的美丈夫也掀翻了案几,站起身拔出劍來。

  「將軍既將此姬贈我,」他慨然道,「我又何惜美人?唯願董公有靈,得享血食,助我等攻取長安!」

  那應該是一把好劍,刺穿她那嬌嫩的胸膛時甚至未曾受到半分阻礙,只是在利劍拔出的一瞬,鮮血噴湧而出,卻沒有立刻咽氣,令她得以倒在地毯上,看著自己和那位女郎的鮮血慢慢將開滿藍白色小花的地毯染紅。

  她其實心裡很是疑惑,想要問一問那位大人為什麼那樣做,但她終究沒能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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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輔分遣其校尉李傕、郭汜、張濟將步騎數萬,擊破河南尹朱俊於中牟。因掠陳留、潁川諸縣,殺略男女,所過無復遺類。

  《三國志‧賈詡傳》:「聞長安中議欲盡誅涼州人,而諸君棄眾單行,即一亭長能束君矣。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後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7 11:34 PM 編輯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五章 漁陽鼙鼓動地來

  《晏子春秋》裡有那麼個故事,大意是說某位齊公帳下有三位將領,居功自傲,很讓齊公頭疼,於是這位主君請來晏嬰,出了個二桃殺三士的主意……

  呂布現在覺得自己像齊公,也像晏嬰,但總歸來說更像那個桃,因為他那兩位勇士為了一個桃撕得不可開交之後,誰也沒有引頸自刎,而是齊齊地跑來找他理論。

  ……他不知道該怎樣理論。

  「論理那把青黃玉螭龍梳就當是我的!」魏夫人是這麼說的,「你寵妾滅妻也該有個限度!」

  「王校尉送來那一匣珠寶,將軍不是都送給了魏氏?」嚴夫人委屈道,「只留一把玉梳與妾,必是魏氏不要的東西,才胡亂丟給妾!」

  「我為冢婦,珠玉珍玩本來就當由我保管!」魏夫人怒道,「將軍是嫌我年長色衰,欲娶新婦耶?」

  「將軍既贈妾此梳,妾百般珍惜,現在將軍竟欲將它要回!莫說拿一匣珠寶來換,」嚴夫人眼淚汪汪,「便是金山銀山也換不回妾對將軍的情意!」

  府中這一大一小雖然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但十分有默契,從不當面吵鬧相罵,而是都來尋他要公道。

  若她倆吵鬧的是廚房那點事,呂布就把廚子抓來罵一頓了,他總這麼幹,廚子也已經被罵得平心靜氣,心死如灰了,但現在罵的是珠寶首飾的事,他又不能將那個校尉抓來罵一頓。

  ……他其實挺想罵的,罵那個查抄郿鄔的校尉幹嘛要送來這一匣珠寶珍玩。他也挺想罵自己的,悄悄收起來不好嗎?為啥非要給她們倆呢?

  而且看魏氏和嚴氏這個堅決只尋他哭鬧,就是不直接撕起來的智慧,呂布總懷疑如果晏嬰面對的是她倆,那麼拿幾個桃子都是不管用的,因為這兩位夫人只會淚眼婆娑地盯著齊公,一定要他親口分出戰功高下。

  ……呂布想了一下,打了個哆嗦。

  「將軍莫不是見妾已無好顏色,故而厭煩了妾!」見到主君坐在那裡,眼神直勾勾的發呆,嚴夫人那雙杏眼立了起來,桃花一般鮮妍的兩腮也鼓了起來,奮力地推了主君一把!

  ……正在那裡發呆,毫無防備的呂布被推了個措手不及,一頭撞在了後面的牆上!

  ……好疼!

  魏氏的眼睛一下子也睜圓了,慌忙上前,與嚴氏一同將他扶起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就你這幅昏聵模樣還上陣殺敵,我也是納了悶了……」

  呂布錯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室和小妾,總覺得這兩位夫人早就摸索到一套對付丈夫的智慧,比較起來,三個人當中他更多餘一點。

  「將軍,那匣……」

  呂布打斷了她的話,斬釘截鐵,「我忽然想起營中有事,我得出去一趟。」

  豈止斬釘截鐵,簡直落荒而逃,他得找個地方冷靜冷靜。

  鹹魚最近也想冷靜冷靜。

  一石粟米在這個時候不可謂不金貴,她出了一石粟米的高價,求同心夫君熟識的一家並州商隊想方設法,將董白送去陝縣。

  出去十幾天,商隊回來了,一個又瘦了一小圈兒的董白也帶回來了。

  「郎君,」並州口音的商隊老大是這麼說的,「陝縣正打仗,過不去啊。」

  ……那你也該找個好人家給她安置了啊!她心裡這麼咆哮,卻不知要不是她出頭送走的董白,別說出城找好人家,這樣的小美人兒恨不得在城裡就截留了給誰家當媳婦,反正董白深居簡出,誰也不知道她究竟什麼身份。

  但是三市的街坊鄰居們都隱隱知道,這位陸郎君雖說名義上不過侯府侍從,卻是可以同張將軍平輩論交的,甚至連溫侯也頗為器重他,從不把他當尋常扈從看待!

  要說看陸懸魚那張臉,那張嘴,怎麼看也看不到出類拔萃之處,因而他那個輕生死重然諾的任俠人設立得就更堅固了。

  這樣的人是誰也不想惹的,他出高價送走的又是位風姿氣度一見便知世家出身的女郎,因而在藏下董白和原封不動送回這兩者間,商隊頭目忍痛選了後者,將這麼個小姑娘好好地送了回來。

  董白也不知道說什麼,鹹魚也不知道說什麼,但最後還是董白開了口,眼淚在眼圈裡忍著沒落下來,但聲音又輕又小。

  「姑丈戰敗身死……」她說,「孫公不得不帶我回城……」

  「那就回來吧,」鹹魚揉了揉額頭,「沒事,我再想想怎麼辦。」

  董白回屋去收拾自己,她站在院子裡一邊感慨,一邊跟左鄰右舍打打招呼時,巷子口傳來了馬蹄聲。馬蹄聲並不快,但引來了一片驚呼,而且一路就到了她家門口。

  鹹魚保持著一個抻懶腰的姿勢,有點呆滯的望著武冠錦袍的呂布從赤兔馬上跳下來,就這麼走進了院子裡。

  「你家沒有小廝嗎?」他說,「你這馬廄就這麼點兒,把你的馬送出去溜溜,那麼匹駑馬丟不了。讓赤兔進去歇歇,莫餵它雜料。」

  「……將軍你來此作甚哪?」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不對勁,但她的腦子一時不太會轉,竟想不到更正常點兒的話。

  「啊,」呂布似乎突然出了點兒神,「我來尋你喝酒,你快去牽馬。」

  那就牽……

  ……………………牽他【嘩——】的啊!董白在屋子裡啊!她怵然而驚,一個轉身準備奔襲十幾米衝到門口時,呂布已經特別自來熟地開了門,一腳邁進去。

  董白換了一身細布衣服,正在灶台旁抱著水壺,一臉驚恐地後退一步。

  頭‧皮‧炸‧了。

  但危急時刻,她還能想著先去按呂布的手,讓他千萬不要將劍拔出來!

  「將軍——!」

  呂布轉過了頭,頗為驚嘆地望向她,「厲害啊你,在哪撿的?」

  「……啊?」

  「記得給她藏好,別讓王司徒知道,蔡邕剛死他手裡。」呂布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口袋,「你去給我打點酒來?」

  這個畫面特別的不科學。

  她坐在呂布的對面,案几上放了一壺酒,兩隻酒碗,幾碟從並州客舍買來的小菜。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後,一聲也不吭。

  「將軍大度……」鹹魚伸手給呂布倒了一盞酒,斟酌著看他的臉色開口,「竟無芥蒂……」

  「什麼芥蒂?」

  「……咳,」她說,「就是董……」

  呂布脖子往前伸了一點,似乎想打量坐在她身後的董白,董白似乎很想讓自己目標更小一點,但還是堅持住沒有弓起身子,而是挺著腰板讓他打量。

  「就這麼個小東西——我實話實說,你別在意啊,確實挺漂亮的——能有什麼芥蒂呢?」呂布又一次伸手在半空,比量董白的身量,「你當她是七女嗎?你看看她那胳膊,那個腿,她學得來嗎?別說馬槊,給她一把手戟,她能拿得住嗎?」

  董白呼吸一滯,扭開了頭,不去看他。

  【你看,他比我狗魅多了,當著人家的面就說這種話。】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道,【我還不算很不會說話吧?】

  【……你早晚有一天要墮落到同野豬比較說話技巧的地步。】

  呂布今天的牢騷特別多,因此很快就醉了。

  「那群公卿的清高勁兒呦,硬是不肯跟西涼人同流合污,行啊,現在李傕郭汜和張濟樊稠聯合起來了,朝廷的應對在哪呢?」他訴苦道,「你給蔡邕殺了有什麼用啊?!」

  她端起酒壺,又給他斟滿,「將軍以為當如何呢?」

  「我早就同王司徒講,安撫分化,將郿鄔財寶盡皆賞賜出去,他們必定不久自散。」呂布通紅著一張臉,舌頭有點直,但思路還頗清晰,「或者若是朝廷想打,也當早早堅壁清野,逐個擊破,決不能令他們聯合起來……但王司徒一心只忌憚我們……並州……」

  呂布出了一會兒神,目光忽然轉向了她身後的董白,「聽得懂嗎?」

  「……啊?」

  董白身體一震,似乎在苦想該怎麼回答時,呂布又嚷了起來。

  「聽不懂不要緊,再來點酒啊!」

  「……我來吧。」鹹魚正要起身,拎了空酒壺時,呂布按住了她。

  「你可不能沉迷於美色,」他自以為小聲地說道,「婦人家要是發現能拿捏住你,那你以後可就……」

  「……………………」

  她不知道該說點啥,董白也不知道該說點啥。

  於是董白起身,抱了酒壺去打酒,呂布繼續發牢騷。

  「若是朝廷欲進一步,則當令我帶兵出去平剿;若欲退一步,當派大臣過去招撫,這麼不進不退的到底想幹嘛呢?」

  「那……將軍為何不勸諫呢?」

  呂布的眼神突然變了一下。

  「王允心中,我不過一劍客爾。」

  這正是她所想的。

  呂布、張遼、高順、魏續,這些人都表露出想要結交她的意向,她在市井間也有劍客之名,但對於公卿而言,這是一個帶著貶義的稱呼。

  「你也如此。」似乎猜到了她心裡在想什麼,呂布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你我這等草芥,攀不上世家大姓,如我這般,再進一步也就難了,就我這位置……」

  他打了一個嗝兒,「還不知道能待多久啊!知道不甘心的武將什麼下場嗎?」

  董白恰好推門而進,呂布指著她便大聲嚷了起來,「這就是下場!」

  ……………………

  「他喝多了。」她小心地從董白手裡將酒壺拿過來,揮揮手讓她趕緊躲起來,「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你看我多和氣……嗝兒!」呂布還在企圖跟董白聊天,「我跟你說,雖說是我動的手吧……其實我們倆處境也差不多……」

  董白那張本來就很白的臉簡直慘白一片,兩隻大眼睛裡全是眼淚,硬是沒吭聲,氣也沒敢喘,但還是很氣憤地盯著他看。

  但不知道呂布是不是看不懂別人臉色,他仰起頭,沖董白笑了一笑,然後跟鹹魚比了個讚嘆的手勢,「我就知道你這人慧眼識珠,你看看你,撿個美人回來也這麼乖巧安靜,安靜好啊!」

  ……他到底是因為什麼事跑出來喝酒的?她原來以為是朝政之事,現在又覺得像是家事,但呂布不知道她像看神經病一樣在盯著他琢磨,一拍大腿。

  「以後我想喝酒就來你這好了!」

  【他到底來幹嘛的啊?】她驚恐地在心裡問了一句。

  但黑刃的回答有點突兀,又有點意味深長。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他們都不明白,】它說,【事情變了,不一樣了。】

  「他好像喝醉了,」董白望著躺在席子上打了兩個滾兒後一動不動的呂布,聲如蚊吶,但還帶了一點而沒掩飾住的憤慨,「我把他丟出去?」

  ……她回頭打量了一下董白,有點感慨,「你都以為他睡著了,還只想著給他丟出去,他說得還真挺對的。」

  「……而且就你這個胳膊腿兒,也搬不動他啊。」

  端著油燈過來的董白一瞬間鼓起了兩頰,正想說點什麼時,巷外突然起了一陣馬蹄聲,轉瞬便到了門口。

  ……這【嘩——】的高順也跑來喝酒了?

  但是走路帶風的高順明顯不是來喝酒的,他望了一眼赤兔馬之後,立刻將目光轉向了從屋子裡剛出來的陸懸魚。

  「將軍可在?」

  「在,高將軍……」

  高順根本沒看董白,徑直衝進了屋內,「將軍,李傕郭汜一路收兵,發十餘萬之眾,前軍已至臨潼!」

  剛剛跟個撒潑打滾的醉貓似的呂布一翻身就爬起來了,眼睛裡的醉意也完全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爍爍寒光。

  「你帶兵上城便是,我自領軍出城。」呂布一邊往外走,一邊下達命令。

  「是。」

  但沒等高順出院門,呂布又叫住了他。

  「記得給他帶走,」他回頭指了指陸懸魚,「他既不擅衝陣,跟著你守城便是。」

  呂布站在夜色之中,回頭望向她的神情裡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嚴肅。

  「你既仁愛友鄰,就當牢記,任憑鬼神來攻城,你都不能退、不能敗、不能死!」

  她那時不明白呂布的意思,也想不到什麼東西會如鬼神一般可怕,但她很快就懂了。

  李傕郭汜征發了關中全部老幼,二十萬之眾如洪水一般席捲而來的場景,的確如鬼神一般駭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1:3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7 11:34 PM 編輯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六章 護城河

  高順告訴她,明天一早去雍城門處等著他,記得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上。

  但是守城需要帶點什麼東西?鋪蓋卷?水壺?乾糧?

  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高順似乎有點困惑,他想了一下才回答她,「若有餘饒,多帶幾條褲子就好。」

  ……這一點也不好笑,尤其是從高順這個不愛講笑話的人嘴裡說出來,就更不好笑了。

  西涼軍反叛的消息傳來,這一片並州人聚集區立刻開始忙忙碌碌,每家每戶都在通宵達旦為父親、夫君、兄長、兒子準備衣物乾糧。肉乾是好東西,鹹菜也不錯,還可以烙點巴掌大小的餅子,中間有孔,烤硬之後拿繩索穿成串兒,隨便你掛腰間還是脖子上,反正怎麼都能隨手抓了吃,當然味道別太計較。

  但是這些軍旅世家出身的婦人心靈手巧,還能做出更軍糧範兒的東西,比如說將粟米炒熟,研為細末,再加鹽醋香油拌了,最後裝袋子裡封好。據說也不能計較味道,但好在這個比餅子還方便速食,一抓一把塞嘴裡就行。

  鹹魚是沒有媳婦給她準備乾糧的,她也不敢有那個,但自己做飯也還來得,和麵揉麵生火加點豬油……董白站在旁邊,默默地盯著她。

  「……我多烙幾張,」鹹魚沉默了一會兒,「給你留些。」

  董白的小臉又一白,「郎君會錯意了,我是想幫郎君……」

  「……幫點啥?」

  ……她還真認真地想了一想,「郎君可有衣衫需要縫補?」

  看起來這個貴女教育還湊合,雖然實不會做飯,但好歹還會點針織,不過她那些需要縫補的衣服之前都是送去高順營外那個婦人處幫忙縫補了,現在也沒什麼需要董白幫忙的。反而她還更怕這姑娘離了她就悄無聲息地餓死了。

  正琢磨的時候,隔壁眉娘子忽然隔著院牆喚了她兩聲。

  「陸郎君?」

  「姐姐可有吩咐?」

  站在門口望一望這片小巷,平時為了省一點燈油,家家戶戶入夜就會歇息,現下遠望過去,一片燈火通明。

  「不僅那些並州軍,據說城中的壯年男子皆要去城牆處做勞役的。」眉娘子如此說道,「郎君若有衣物瑣事需籌備一二的,切莫客氣。」

  衣物或者乾糧之類瑣事她倒是不勞心,但是……呃……

  見她在那裡沉吟,眉娘子上下打量她,「郎君何須如此?如有難處,盼直言相告。」

  「我家裡住進一位女郎,」她硬著頭皮說道,「她身世飄零,有點坎坷,沒有父母投奔,需要有人照應……」

  ……她沒眼看眉娘子的表情了。

  一個身有隱疾不能娶妻但還特別熱衷沾花惹草,除了總是在家裡偷偷塞進來小妹子,還有看妹子結婚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地暗示哥們去砸婚禮現場之類黑歷史的奇葩單身狗。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過窘迫了,逗得眉娘子噗嗤一笑。

  「放心吧,」笑過之後,眉娘的臉上帶著一種溫和而嚴肅的神色,「自雒陽城始,一路蒙郎君搭救數次,此不過舉手之勞,郎君不必掛念。」

  今天的月亮也並不圓,她坐在房頂上,調校過弓箭之後,又將黑刃從劍鞘中拔出,慢慢擦拭起來。

  阿謙突然爬上了牆頭,「你要去打仗了嗎?」

  「嗯嗯嗯嗯。」

  「我也想去。」他說。

  ……熊孩子又睡不著異想天開了。

  「你為什麼想去?」

  「他們背地裡都說你勇武過人,是隱於市井的英雄!」阿謙停了一會兒,又嚷起來,「我這麼誇你,你怎麼不吭聲!」

  任俠,劍客,英雄,品行高潔,武而不顯,輕生死,重然諾。

  她似乎經常聽到這樣的誇獎和讚美,聽得多了,就有些麻木了。因而此刻也沒停下手裡的動作,而是繼續慢慢地擦拭黑刃,並且借著月色的反光,仔細地查看劍身上是否有傷痕。

  「你肯定看我是小孩子,所以瞧不起我!」

  「這個麼,」她敷衍道,「沒有,沒有。」

  「那你教我劍術呀?」

  她終於將頭轉了過來,對上阿謙那張氣鼓鼓的臉。

  「你學劍術幹嘛?」

  「你有本事,所以大家都敬重你,」阿謙胸有成竹地說道,「我要是學了劍術……」

  「阿浣就會來尋你玩兒了?」

  阿謙不吭聲了,又繼續用兩隻眼睛沉默地瞪著她。

  「好吧好吧,」她終於檢查完黑刃,將它小心地收回鞘中,「那我來教你幾手劍術。」

  「首先,」她說,「要記住,不要刺,要劈砍。」

  「為什麼?」阿謙疑惑地睜大眼睛。

  「你刺我一下試試。」

  阿謙拎起了小木棍兒,在黯淡的月色和萬家燈火裡,筆直地就衝鋒過來了!

  ……這個真不能用腳踹,所以在他衝到她身側的時候,她只是伸手去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疼!」

  「……我手上拿的要是根棍子,你就趴這兒了。」

  他蹬蹬蹬地來回衝鋒了兩三次,終於不企圖搞刺殺行動了。

  「但你還沒說為什麼不能用刺擊?」

  「你還太小,力氣不足,很難快速地擊中敵人,因此要多用劈砍,」她比劃了一下,「這樣攻擊的範圍大一點,而且這種進攻也是一種防禦。」

  小男孩想了一會兒,「那我用這一手就能勝了敵人嗎?」

  「什麼敵人?」她沒理解,「跟三郎打架嗎?」

  阿謙又用兩隻氣鼓鼓的眼睛瞪著她了,「我是說西涼人!」

  那張肖似眉娘的小臉揚起來,在月色下帶著一種天真而又無畏的神情,看得她莫名想笑。

  「那不行,」她說,「西涼兵勇武善戰,不是你這樣的稚童能抵擋的。」

  「那要怎樣才能抵擋?」

  「要有拼死一搏的勇氣,」她說,「如果將性命置之度外,以你的身量和力氣,用刺擊才能殺死一個西涼兵。」

  「那如果那如果!我真——的殺了他,我是不是就成了和你一樣的英雄了?」

  ……唉唉,這娃子在異想天開什麼呢?她敷衍地點點頭,「是的,是的,到時候你就是和我一樣的英雄啦!」

  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她那不大點兒的院子裡揮著木棍兒瘋狂亂竄,幾次她都提心吊膽,怕他一腳踩爛了自己家的小青菜。

  但最後阿謙又跑回來了。

  「可是我還沒有兵器,」他說,「你給我一把兵器吧!」

  「我……」

  「你給我一把兵器嘛我要練練我不能拿木棍殺敵啊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你#¥!@#¥%!@#¥%@%……」

  ……她瘋狂地搓了搓臉,右手腕鞘裡彈出一把匕首,落在了她的手心。

  雖然只有一尺長,但阿謙還只是個十歲的熊孩子,拿在手裡也正好當短劍用了。

  「不許瞎玩,」她警告道,「割了手讓你哭!」

  那張小臉迅速地多雲轉晴,拎著匕首蹬蹬蹬就跑了。

  【天啊,】她說,【這熊孩子以前要糖,現在要匕首,以後還不知道會作什麼更大的妖!】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他不該說那句話,你也不該答。】

  【……哈?】

  但這把劍未再出聲。

  太陽尚未升起,她已經早早出了門,鋪蓋卷其實不是很必要,但她還是帶上了,裡面沒忘記將那個匣子一起裹著。

  羊家夫人給她拿了些肉乾,蕃氏給她拿了個斗笠,路過水井旁,見到正在打水的同心,已經六七個月的身孕逐漸顯懷,見到她還笑盈盈地放下水桶,不知從哪裡摸出幾個沙果,「這是新下來的,還有點兒酸,郎君且帶著。」

  ……感覺有點像春游,她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沒話找話了幾句,「你家夫君呢?」

  「他跟著溫侯,昨晚就走了。」她笑了笑,「也不知這一仗要什麼時候才打完,我那小姑很替我擔心呢。」

  「肯定不會很久的,」鹹魚想了想,「長安城高且峻,就算涼州有大馬,未必便能攻城。」

  於是同心笑了起來,那張因為懷孕而圓圓的臉上滿是期望,「郎君既如此說,我便放心了。」

  這並不是她安慰同心的話語,在她跟著高順上了西城牆後,她越發覺得長安城高峻,十丈高的城牆,城下還有二三十丈寬的皂河作護城河,涼州大馬怎麼蹦才能蹦過來呢?

  在她作為一名「義勇」,被安排在城牆上的第三日,視線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

  之所以說是「隊伍」而不是「軍隊」,是因為以她的好眼力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由絕大多數的百姓和少量騎兵組成的隊伍,那些百姓衣衫襤褸地被驅趕著向前,充作勞力。雖然殘忍,但這個時代,又是西涼人的軍隊,似乎也便成了什麼並不稀罕的事。

  那支軍隊在城外安營紮寨,並未攻城,而是耐心等待了數日。

  以呂布的想法,這些西涼人明顯在等其他軍隊到來,一起發動合圍,此時原本應當出城進攻,但朝廷卻否決了這個策略,認為靠著城牆和護城河就能保無恙。

  數日之後,長安以西的平原上終於遍布旌旗,而西涼人第一波試探性的攻城也開始了。

  她在城牆上,經常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古時打仗,經常要堅壁清野呢?

  但當金鼓齊鳴,那些密密麻麻的百姓被驅趕著,哀慟嚎哭著向前時,她終於明白了。

  「你以為,」高順居高臨下,雙目如寒冰般注視著那些被當成牲口,不斷向前的百姓,「西涼人準備怎麼渡河?」

  她怵然而驚時,這位威嚴而強硬的將軍看向了傳令官,「弓箭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7 11:48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七章 蟻附

  她想像過的攻城畫面是壯烈而盛大,帶有古典美與史詩感的,就算不能感動個把文人騷客,至少能讓凡夫俗子兩股為之戰戰。烏壓壓的士兵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烏雲,鎧甲與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十米高的雲梯、拋石車、箭塔、那些堪稱古人文明智慧的結晶,都將在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中一一上演,於是墨子與公輸班的游戲永遠不會停歇。

  但不是「那種」攻城,至少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攻城,與其說是西涼軍在攻城,不如說是喪屍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拋射的長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並非西涼兵,而是普通百姓,當他們察覺進入箭雨範圍後,就開始瘋了一樣地不斷向前狂奔。其中當然有僥幸逃出箭雨範圍的人,但考慮到被驅趕來攻城的百姓堪稱漫山遍野,箭雨雖不算百發百中,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後面的人踩著身體或是屍體繼續向前,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徹底的屍體。而向前的人跑過五步,十步,二十步,再被新一輪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裡並不都有武器,絕大部分似乎只有根木棍,就那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口吐鮮血也不肯停下來。

  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減慢速度,因為只要有人停了腳步,就會被後面的人撞倒,再被無數人踐踏過去;他們自然也不能奔著其他方向逃跑,因為西涼軍中的藤牌兵與弓兵在後面壓陣,兩翼還有騎兵專門負責驅趕這些百姓——如同驅趕牛羊牲口一樣。

  他們只有一個方向,一個目的,穿過箭雨範圍,來到皂河旁,然後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讓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這條皂河比之去年更寬,更急,更洶湧些。

  想要在這樣一條河中游過是需要相當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裡撲騰幾下,打了個旋渦就被吞沒。於是後來者便在河岸邊張望,猶疑,再被更後來的人一頭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這河的確是湍急的,而且長安城附近的樹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著點什麼東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們還有可以幫助過河的東西:

  只要踩著別人,只要在水裡踩著別人,就能夠,就有機會,游到河對岸!然後爬上岸,在城下大聲地嚎哭,哀求——

  「我們是好百姓!」他們那樣喊道,「求你們放下城門!」

  有人喊得比這個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親鄰皆可為我證明!」

  那些聲音從稀稀落落到變得密集,從只有男人的聲音到加入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少年變聲期未過的聲音,淒厲而急迫地哀求著!

  城上無人回應他們,只有軍官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直到有運送物資的民夫忍不住開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個小軍官的聲音有點詫異,「你是問為什麼不扔石頭?」

  「就不能開城……開城放他們上來……」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皮鞭抖出的聲音,而後便是那民夫的一聲哀嚎。

  「你們聽好了,」軍官說道,「來日西涼軍攻城時,你們倘有一絲懈怠,就會比他死得還要慘!因為西涼人臉上可不會刻著『涼州』二字!」

  過了半晌,又有人悄悄開口了。

  「那校尉為何不下令,乾脆殺了他們?」

  小軍官答得沒半點猶疑,「你當這城中滾石木料是平白長出來的嗎?」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時,負責這一段城牆的小軍官才命令民夫們將石頭搬上去,只是待向下扔石頭時,又出了事。

  另一個民夫發了瘋一樣攔著他的同伴,拼命指著下面,大喊了起來。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頭為他擔保!」

  小軍官的腳步聲匆匆過來了,半分也沒給那個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頭蓋臉抽了下去!

  將那民夫抽得滿地打滾,皮開肉綻後,他才停下。

  「讓你扔你就扔。」這個並州軍官說,「你多什麼話呢?」

  軍中律令她在高順營中是習過的,上城牆之後又聽了一遍。

  城上喧嘩者,一者罰,二者殺。

  但那個民夫也許沒聽過,也許聽沒聽過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鮮血淋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裡都好像流出血淚般,奮力地抱住了軍官的腿,絕望地嚎啕著,「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

  於是軍官抽出了環首刀,對準了那個民夫的後背,插了下去。

  「將他丟下去。」他說,「喚人補上這個位置,繼續扔石頭。」

  天色將晚時,西涼軍終於停止了驅趕百姓填河的舉動,收兵回營。

  城上守軍也可以暫歇一刻,吃吃喝喝。

  她挑了一段尚算平整的女牆,跳上去盤腿坐好。從懷裡取出一個同心給的沙果,塞嘴裡咬一口。

  畢竟不是當季的水果,吃起來好酸。

  正這麼慢慢啃著,一邊啃一邊發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鎧甲摩擦時發出的輕響。

  除了高順之外,營中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穿這種堪稱重甲的全身鎧甲,因此她不抬頭也知道是高順巡視城牆攻防情況了。

  但快要走到她這裡時,腳步聲停了一停,似乎高順輕聲對親兵說了幾句什麼,於是那些人退下了,留他自己走了過來。

  「今日如何?」

  「啊啊,」她乾乾巴巴地應了一聲,「什麼都好。」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落下了平地,不斷有人呼喝著點起火把,遠處一片嘈雜聲中,只有這裡暫時還有一點寧靜。

  高順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曾受傷?」

  「……不曾。」

  「也不曾脫力?」

  「……也不曾。」

  高順皺了皺眉,忽然眉頭就舒展開,從腰間取了一個皮囊下來,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她有點發蒙地接了過來,擰開聞一聞,竟然是篩好的酒。

  「將軍你不是平時都不喝酒嗎?!」

  「我雖然不飲酒,但你卻未必不需要喝幾口酒。」

  ……啊這。

  她從懷裡掏了剩下的兩個沙果,試探著遞過去,高順居然還接了過來,也沒吃。

  「我看你這模樣,不似你說的那般輕鬆。」

  忽而起了晚風,將城下腥臭氣息驅散一空,於是城上也變得心曠神怡那麼一丁點兒,她想問點什麼,又覺得什麼都問不出口,最後只好說。

  「我還以為我見到地獄了。」

  那張黝黑而方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

  「西涼人倉促行軍,才作此禽獸之行。」

  「但他們人很多。」她說。

  高順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人多也有人多的短處。」

  「……什麼短處?」

  「我說了他們倉促行軍,」他說,「你怎的不肯動腦子想一想。」

  ……這時候還能考試呢,教導主任實錘了。

  但她並沒有冥思苦想很久,便說了出來,「他們糧草不足。」

  「因此不能久戰。只要守住四面城牆,不出數日,西涼軍疲態必現。」高順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還額外地開了個玩笑,「除了你那小園子裡的青菜老了點兒之外,什麼都沒有變化。」

  ……她好像有點想哭,這不太對勁,但沒等她調整好情緒,高順似乎發現了。

  於是教導主任那張鐵魔像一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錯愕的神情,「汝作何兒女態耶?」

  其實調整情緒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因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長安城下成了她最深的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夢魘模樣。那些百姓不斷地被驅趕著填河,直到十餘丈寬的皂河被填平為止。

  六月酷暑,河水滿溢出來,到處都飄蕩著死屍的氣息,而百姓還在無休無止地被驅使著,扛著梯子翻過皂河,開始企圖爬上城牆!

  其中也有一二想要後退的人,凡是後退者,盡皆被身後的西涼人射殺,那些西涼督戰隊用藤牌和長牌護住自己,一步步地壓近陣線,從千步之外到八百步,再到六百步,四百步!

  滾石和木料如雨點般砸了下去,城上戰鼓激昂,城下哭嚎連天,有頭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斷的,屍體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還不止於此——當真有一段城牆的守軍不慎,令百姓爬了上來。

  那幾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來後,立刻跪倒在地,磕頭求守軍饒過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說道,「諸位不信盡可問……」

  在那幾個新入營的少年兵臉上滿是遲疑,不知道該殺不該殺時,又有人順著這架長梯爬了上來。

  也是衣不蔽體的百姓裝束,但身材明顯比他們壯碩了一圈,這個高大而健壯的漢子還沒等落在牆上,環首刀已經抽出,待他跳下女牆,刀光如雪,飛一般便砍翻了周圍那幾個守軍!驚得幾個百姓跳起來便驚叫著四處逃了開來!

  旁邊幾個手戟兵趕過來時,也分辨不出哪個是百姓,哪個是西涼兵,只能趕盡殺絕,但只是這麼須臾間,便又爬上了幾個西涼兵。

  這群西涼兵個個都是驍勇善戰,尤善短刃的先鋒兵,「先登」又是極大的榮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結成一伍,並肩作戰時竟穩穩地壓過牆上守軍一頭!

  她抽出黑刃,衝了進去,殺了第一人時,剩下幾個西涼兵暴喝一聲,環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來!她閃身躲過時,體內的血液也開始慢慢變熱,變得活潑而明快起來!

  西涼人見到一處缺口,便會立刻撲過來,前赴後繼,不惜一切。因此要奪回這一段城牆,也要不計代價,心無雜念,將登上城牆的所有人都視為敵軍,斬殺殆盡!

  ——總是需要選一邊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只是想要在這一場戰爭之後,還能回去看一看園子裡的小青菜,跟街坊鄰居們打個招呼而已!

  周圍有驚呼聲,有叫好聲,有慘叫聲,有怒吼聲,但她殺人時素來心無旁貸,只盯著眼前的目標,不去考慮周遭萬事萬物。

  但她的殺戮在下一個目標面前戛然而止,準確說……她已經完成了她的殺戮,那是最後一個想要爬上城牆的人,被她一劍捅死後補了一腳,於是那個人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滾落了下去。

  那張青青紫紫,傷痕累累的臉莫名讓她覺得有點熟悉,那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婦人的臉,她在哪裡見過?

  她在哪裡見過?

  旁邊的人已經撲上去砍斷梯子,她還在女牆旁伸出頭往下看,看到了那個婦人摔在了屍山之上,一動不動。

  她殺人總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劍穿心,比她的意識更快一點,所以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來那個婦人是誰。低頭看看自己這件細布衣服,右臂到肩膀處有一條縫補痕跡,補得很細致,因此看不出來,她為此花了幾個錢,感覺還挺滿意,後來也經常去找那個住在軍營旁洗洗涮涮,為人縫補的婦人做活……

  ……她剛剛做了什麼?

  今天其實挺熱,因此遠處的西涼軍中搭起了涼棚,甚至還有人獻上了井水湃過的水果。

  但郭汜寧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魚鱗鐵札甲穿在身上,比起來就沒有一旁高冠博帶的賈詡看起來那麼有風度,而且也沒有那麼氣定神閒。

  郭汜看了一會兒,跺了跺腳,再看一會兒,又唉聲嘆氣。

  「使這等百姓攻城,豈能成事?!」他說,「不如用我先登營?」

  賈詡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準備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時,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李傕將軍已至橫城門!據說呂布下了戰書——」

  ……這個蠢貨!

  董卓的西涼軍中少有博學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麼幾卷書,雖然在賈詡眼裡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對自己的定義可絕對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關於這一點,賈詡也覺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群武人——從董卓、呂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著世家忠義節烈那個名聲去試一試呢?!既已徵發關中二十餘萬男女蟻附攻城,這時候管什麼呂布叫陣呢?!

  但他終究還是沒將心裡這一串嘰裡咕嚕的謾罵說出口,而是繼續保持著莊重而輕鬆的風度,向郭汜點了點頭,「守軍已疲,將軍可明日攻城。」

  於是郭汜的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不出一日,長安可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2:08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八章 連宵達旦

  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營地裡點燃無數片篝火,熱浪帶著烤肉的滋滋香氣,一浪高過一浪地撲到人臉上。

  因此許多士兵直接脫了衣裳,袒胸露腹地享受這一場盛宴。

  這一路行軍吃得都還不錯,但今晚尤其奢靡,將軍竟然大手筆地賜了牛酒,盡其享用!其中蘊含的意味令這些老兵們感到不安,但更感到一股躍躍欲試的興奮!

  這意味著將有一場惡仗,而此時他們既紮營於長安城下,這場惡戰更是不言而喻。因而在胡吃海塞之餘,每個人也在交頭接耳,詢問著這一戰究竟有何犒賞?

  單個的士兵渺小而卑弱,愚蠢而閉塞,但當他們聚在一起,就成為了這片大地上最強大,也最冷酷的力量。無論一名將領待下如何嚴苛殘忍,他可能會因為心情不好而鞭死幾個士兵,但絕不會因為心情不好而拖欠士兵的軍餉。

  想他們前進,要錢;想他們後退,要錢;想他們冒著箭雨,頂著落石,一步步地攀登上長安城牆,要很多很多的錢。

  不發足夠賞金,士兵絕不會對將領獻上忠誠。相反地,他們不介意將自己將軍的頭顱賣出一個好價格,換一碗飯吃,甚至如果他們餓得太久,也是會免費替敵人解決一項心頭大患的。正享用著牛肉與醇酒的士兵們忽為軍帳中傳來的嘈雜聲而吸引過去,然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景象便展現在眼前。

  郭汜的親衛自軍帳中抬出了十幾個箱子,每一箱裡都裝了珠玉金銀,絲帛綾羅,現下毫不吝嗇地倒在營地中央,頃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周圍火光交織映襯下,當真是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看得人口水都忘記擦一擦,直盯著那金銀珠寶壘起來的小山發愣。

  而在金銀堆起的小山之後,軍帳中又牽出了百十來名女子,火光映襯下雖看不清面龐,單看那個細柳扶風的腰身也知道,這些女子不是一路隨意劫掠到的那等貨色。因而在一片沉默後,所有的軍士都迫不及待地望著故作高深的郭汜,等他到底要講些什麼。

  郭汜根本就不是一個能故作高深的人,他原本同賈詡請教了一大篇抑揚頓挫,提升士氣的東西,但喝過酒之後就全忘了。

  因而他站在軍帳之前,竟然一時半會兒沒想好該說點什麼。

  於是賈詡十分貼心地向前一步,神情肅穆地望向士兵們,高聲說道。

  「董公是我們涼州出身的將軍,是縱橫天下的名將!他以忠心與熱血報效國家,征戰邊疆數十年,身經大小百餘戰!」立於火光之後的文士厲聲說道,「朝廷卻以陰謀和背叛回報他!只因他與諸位一般,出身於寒微之中,朝廷便不念及他的忠義,闔族身死不算,那些狡詐的公卿和無忠無義的並州狗,竟還將董公的屍體拖出宮門踐踏羞辱!」

  那些士兵們的眼神頃刻就變了,甚至連郭汜的眼神都變了。

  「今日將軍所為者,皆董公授我等之道義,」他繼續說道,「『為者則己,有者則士』!這牛酒非為我,而為董公在天之靈!」

  那些士兵們顫抖著嘴唇,紅著眼圈,甚至連鼻翼也劇烈地抽動起來。賈詡望了一眼郭汜,輕輕地點了點頭,於是郭汜上前幾步,大喝道。

  「我今將金銀美人分贈同袍,不求諸位為我掙得功勞,只求你們攻陷長安,為涼州人雪恥,為董公報仇!」

  「為董公報仇!」

  「為董公報仇!!!」

  「血洗長安!」

  「血洗長安!!!」

  「明日有能先登者,」郭汜咬牙流淚道,「仕之造士,賜之上田上宅!」

  於是軍營裡便被震天的歡呼與戰吼聲淹沒了,見氣氛正好,賈詡揮了揮手,將那世家大族,地方豪強家中搜羅來的女孩兒盡皆丟進了軍營中,再以歌舞美色助一助興。

  他是不信誰有什麼在天之靈的,在他看來,人死如燈滅,死人是沒有力量的,但可以稍微利用一下,畢竟他很相信重賞與復仇能激起士兵們的戰意。

  另一方面,賈詡甚至也不在乎明天能不能攻下長安。

  但一波令人膽寒的進攻是必要的,它能顯出西涼軍威,令守城士兵膽寒。

  並州人輕易不會投降,他們很清楚城破之後會面對什麼,但也不妨給其他的守軍看一看,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與西涼人相抗衡。賈詡這樣想著,將狂歡的軍營留給了郭汜,自己拿起青銅酒爵,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是自三輔之地的豪強家中搜掠出的,最上乘的葡萄美酒,色澤殷紅如血,但賈詡為人素來克制謹慎,哪怕是這樣的美酒,他也只喝了一口。

  紅日又一次升起在關中平原上,提醒著守城士兵,新一輪攻城又將開始了。

  但負責瞭望的士兵很快發現,今天的西涼人與往日不同了,他們依舊驅動百姓,但百姓們多是作為民夫,扛著梯子向前跑,攻城主力則變成了第一排長牌兵,而後藤牌兵以藤牌擋住上半身,小跑跟上的陣型。

  那些長牌厚重無比,弓箭的效力微乎其微,只能射死沒有防護的百姓,不能對那些西涼兵造成多少傷害。

  這種變化立刻被人報知了高順,他匆匆趕到,看了幾眼便果斷地下了命令。

  「架強弩。」

  有文人推斷弩機之緣起,曾言:楚琴氏以弓矢之勢不足以威天下,乃橫弓著臂旋機而廓,加之以力,即弩之始。

  除蹶張弩外,更有腰引弩,力弱者用蹶張,力雄者則用腰開。弓手棄弓換弩,按隊長指示的方位坐於地上,以足蹬弩,再用腰間拴鉤曳弦張弓,一時間一片絞緊弩弦的聲音響起。

  第一隊將弩矢射出後,立刻開始重新裝弩,而在此期間,第二隊,第三隊源源不斷將弩矢射出。尋常弓手能開石弓便算力雄之人,但腰引弩所用的並非雙臂,而是全身之力,因此能開三石弩,五石弩之人盡有。藤牌若是單薄一點,立刻便被射穿,此時眼見萬弩射之,流矢蔽日,西涼人便如割草一般一片片倒下!

  但他們果然也並非尋常百姓的戰鬥力,仍有許多人跑到了已經被屍體堆起小山的城下,架起梯子,頂著落石如雨,頑強地爬了上來!哪怕被砸得頭破血流,身首分離,這些西涼人的眼裡甚至沒有懼怕,只有野獸一般冷酷的怒意與貪婪!

  這一日中,西涼人數次爬上城頭,又數次被擊退了回去,逐漸地,他們開始對長安城西這一片城牆的不同地段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比如桂宮以北雍城門以南這一段城牆,守軍丟起落石並不比別地頻率更高,而且這裡因有死角,比附近城牆更易攀登些。但城牆上守著一個殺人如麻的少年劍客,這就很麻煩。

  西涼人也是人,受傷也會流血,久戰後也會疲憊,一旦露出疲態,同時也會露出破綻,但那個少年劍客不同,他自太陽升起時就立於女牆旁,直到紅日西沉,鳴金收兵時,他仍然守在牆上。

  不吃不喝,不累不睡,就那麼拎著一柄長劍守在那裡。

  可若有人以為一擁而上便能得手,想的就太天真了。

  他殺敵時用的力氣不多,出劍時一劍斃命,躲刀鋒時也只閃開一寸,似乎是個性情謹慎之人,什麼都是計算過的,剛剛好。

  但那樣決然而強橫的身姿又根本不是一個謹小慎微之人能有的,哪怕晴空萬里之下,遙遙見到他在城牆上用劍的身影,都會自心底感到一陣涼意。

  ……難道鬼神當真襄助朝廷,因而才有這樣不世出的劍客來守長安城?

  太陽又漸漸黯淡下去。

  西涼人丟下了上千具屍體,至於究竟是三千還是五千,她沒仔細去數。

  但別看西涼兵待百姓如牲口,他們對自己人還頗有情有義,派了使者跑過來在城下嚷嚷,請求抬走同袍的屍體。

  當然跑來抬屍體的也不是西涼兵,是還沒用完的百姓,畢竟李傕郭汜徵發了十幾萬民夫,用起來一點都不心疼,想砸就砸,想射就射,浪費的不是西涼人的滾石箭矢,隨長安的便。

  於是城上也就默認讓他們抬走那些面目全非的屍體,忙忙碌碌地用值夜的守軍換下了這些打了一天仗的士兵。

  其中重中之重是那個少年劍客,莫說並州軍,甚至連西園禁軍也都聽聞了這樣一位大劍客,頗有些想請他下城牆吃頓飯,喝喝酒,敘敘感情。

  但他全部都拒絕了,理由也很奇怪。

  「我要守著這段城牆。」

  高順巡查至此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陸懸魚。

  他的臉色十分憔悴,素日裡愉悅又懶散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染了血絲,卻依然透著刺骨寒意的雙眼。

  「你昨夜也沒睡,在這裡守了一整晚。」高順打量了一番他的氣色,便判斷了出來,「現下有人值夜,去休息一下,睡個好覺吧。」

  「我要守著這段城牆。」他重復了一遍,「誰也別想讓我下去。」

  「……為何?」

  少年抬起頭,火光映在他那張瘦削而蒼白的臉上,跳動在他結冰的雙眼裡。

  「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他說,「我要不分晝夜地守住這片城牆。」

  高順一瞬間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問,或是怎樣答。

  「所以我絕不會令它淪陷。」陸懸魚一字一句地說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2:17 AM

卷二 三石弓 第三十九章 長安保衛戰

  天氣炎熱得很,哪怕這一大片空地前有渭水,後有皂河,也不能讓人感到涼爽幾分。

  隔著渭河,遙遙便是一片遮雲蔽日的旌旗。

  ……雖說李傕郭汜掠了十幾萬人口來湊數,但旌旗一起,還真有那點烏壓壓的威風。

  呂布並沒向自己身後看,他一共數千兵力,其中步兵大半交由高順去守城南,以防張濟樊稠,只剩千餘騎兵跟在自己身邊,剩下帶出來的不過王允交由他的五千叟兵,那些操著一口半生不熟官話,曲發木耳、環鐵襄結的士兵是他從未打過交道,短時期內也難以降服的。因而雖然也站在他身後,環繞在他那威風凜凜、秉旄仗鉞的儀仗周身,但到底有多少忠心,又有多少戰鬥力,實在難說清楚。

  ……而這居然是王允能交給他的最有戰鬥力的一支「精兵」?

  他既無恩義與叟人,便須以金帛誘之,田地許之,但王允居然連錢也不出???

  郿鄔有數萬斤黃金,都搬到哪去了?搬去國庫了?那為什麼不拿出來用?

  國庫空虛……?這時候還跟他講國庫空虛,講長安需要錢,將來回雒陽需要錢?陛下大婚需要錢???

  王允覺得長安城高峻,只要能守住十數日,賊軍必無糧自散,因此不必大肆犒賞城中守軍。從維持一個國家財政良好運轉的角度講,也許王允是有道理的,國庫裡有且只有抄沒董卓家產這一筆錢,莫說征收天下賦稅,便是整個三輔想要完全平定,能重新征收糧稅供給朝廷都不知幾許,此刻若是將最後這筆錢用盡,接下來數年裡,長安不知又將如何孤窮落魄。

  ……但問題是,這十幾天要怎麼守?作為陣前作戰的將領,呂布心中竟然完全沒有把握,在他心裡,如果每個守軍都像高順的陷陣營那般如臂使指,別說守十幾日,幾年也能守下來。

  但長安守軍完全是拼湊而成的爛攤子,守城日久早晚要出事,他想,他必須換個方法。

  邊地武人出身的呂布雖然總是想不出那些公卿世家腦子裡在想點啥,但他還頗清楚李傕郭汜腦子裡都塞了些什麼東西,而且他已經想好了一個計謀。

  「文遠?」

  一身魚鱗鐵札甲,手持長弓的少年將軍聽到呂布喚他,便策馬上前,應了一聲。

  「騎將皆已完備?」

  「是。」

  呂布遙遙地又看了一眼對岸那片旌旗,點了點頭。

  「那便出發!」

  騎兵是十分金貴的兵種,想練出一支騎兵需要長年累月的馬上訓練,據說羌胡能在馬上吃喝拉撒,更能在馬上打盹睡覺。因而長期與羌胡作戰的西涼人也養出了一支強悍的騎兵隊伍,不僅兵強,而且馬壯。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有這樣名聲的涼州人是不會懼怕並州兵的,當他們聽到震動大地的聲音,甚至為之欣悅不已——幸虧有這樣的亂世,才有機會同並州騎兵一決雌雄!

  但那些準備迎敵的西涼兵很快發現,這一隊騎兵與他們想像中完全不同。

  在東北方的渭水上游剛剛捲起煙塵,人影看得還不是很清晰時,一支筆直如流星般的利箭已經射了過來,一箭正中牙旗兵胸口!

  一旁雖有護旗兵立刻將旗擎了過來,不至牙纛被毀,驚擾大軍,但李傕並非不知兵的文士,他隨董卓征戰二十餘年,自恃勇武過人,因而才帶了百餘騎臨陣在前,這一支箭卻驚出他一身冷汗!

  他自雒陽而至長安,也見過呂布數次,彼此看不順眼,不過面上情義罷了。他不屑呂布背主求榮,以為不過以巧言媚上才蒙董公器重,而今才驚覺呂布勇武,遠在他人之上!

  心念電轉,不過須臾,弩兵尚未架起強弩,呂布馬快,又是自上游的山丘上衝下來,李傕不再猶豫,立刻撥馬呼和,退回中軍!

  待得弓箭手一輪齊射過去,還沒來得及令長牌手就位,這百餘騎並州騎兵已經衝到了他們面前!為首的金甲赤兔馬,如狂風一般將西涼人的軍隊衝開了一個口子!不見他如何揮動長槊,只見兩旁士兵血肉飛濺,割草般一片片倒了下去!

  李傕前後數百名長牌短戟親兵,將他牢牢護在裡面,堪稱固若金湯。呂布倒也不來挑戰,只將西涼軍殺出一條路,調轉馬頭返回之時,連聲高呼:

  「西涼無人乎——?!」

  「西涼無人乎——?!」

  「西涼無人乎——?!!!」

  待他喊到第三聲時,連他身邊那些並州騎將也跟著大聲附和起來!

  於是等那肆意妄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後,只留下李傕的牙齒因羞辱而而戰戰作響。

  「就是此賊害了董公!」李傕咬牙切齒道,「誰肯為董公報仇?!」

  「誰肯為董公報仇?!!!」

  西涼人凶殘、蠻橫,但也有他們自己的榮譽感,尤其此時圍攻長安,正感如日中天之時,更不能忍受這樣的羞辱,兩旁十數名騎將聽到主將厲喝,立刻大吼著策馬衝了上去!

  對於呂布來說,這正是他想達成的效果,他如此連聲高呼,又有張遼等人作和,莫說近前,便是周圍半里的西涼兵亦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羞辱這些西涼人!

  見到那十數名騎將捲著塵土衝上來時,呂布將長槊丟與部曲,取了銅殳,一夾馬腹,赤兔馬嘶鳴一聲,重又迎了上去!這一次他不僅要取他們性命,還要將他們打得腦漿迸裂,墜落馬下,他非要打得李傕忍受不住,要麼出戰,要麼顏面無存地退兵!

  十數名騎將未必是出了名的宿將,但的確是軍中久經陣戰的老兵,未曾與呂布混戰幾個回合,便一個個頭破血流,掃落馬下!

  全軍嘩然!

  待兩翼的涼州騎兵終於撤回來時,呂布已回到前軍之中。

  「董卓既死——」半身鮮血染紅金甲的呂布一甩銅殳上的鮮血與腦漿,威風凜凜地策馬於陣前,他的高呼裹著身後百餘騎將桀驁放肆的大笑聲,如尖刀般紮進了西涼軍中,「西涼果無人矣!」

  ……西涼無人矣!!!

  李傕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後,終於鎮定下來。

  不回應呂布的挑戰是不成的,西涼人崇尚悍勇之士,若不能直面戰勝呂布,他這一軍士氣蕩然無存,但他身邊又確實沒有能敵呂布之人。

  電光火石間,他竟然想到了一個好人選,既勇武,又愚直,手下又有一支兵馬可為他所用,不管那人死,還是呂布死,他都樂見其成!

  「去,飛馬請郭將軍來我帳中!」他壓抑著聲音裡因憤怒而無法控制的顫抖,「快些!」

  郭汜出身馬賊,若論馬上作戰,的確在西涼軍中是數一數二的,但論起粗魯,也是西涼軍中其餘將領拍馬也不能及的。

  比如說李傕與呂布陣前互罵時,還能文縐縐地來一套「背主逆賊,尚有顏面存世乎?」之類的場面話,待郭汜領部曲而至時,是一句場面話也不講的。

  「賊子敢爾!」這位外形便堪稱雄壯的西涼武將大罵一句,「看我今日取爾狗頭!」

  呂布聽了也不惱,「若不能呢?」

  「若不能,」郭汜咬牙切齒道,「我甘願罷兵!」

  身側的張遼魏續略有些擔心,既擔心將軍數番衝陣的體力消耗,又擔心馬匹是否能支撐得住,但他們知道這是將軍所訂下的計謀,而今不能不為。

  董卓既死,西涼人便是國賊流寇,現下不過烏合之眾,全靠這幾個部將維持,如果能陣斬李傕郭汜,不必說驚擾士氣,便是頃刻間令西涼人潰不成軍也是大有可能。

  若當真如此,則天佑長安,天佑大漢!

  呂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漢忠臣,他從戎十餘年,似乎大多想的都是自己家那點事,比如說如何升官,如何發財,如何盡量讓家中兩位夫人體面些,再體面些,如何給他的女兒攢一份嫁妝。

  但他此刻腦子裡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眼裡心裡只有對面大纛下那個騎了烏騅馬的武將!

  若天不絕大漢,他今日該當將郭汜斬於馬下!

  呂布拎起馬槊,一夾馬腹,赤兔馬一聲嘶鳴便衝了上去!

  呂布這支騎兵在城北大殺特殺時,郭汜的其餘兵馬還在圍困長安城西北角。

  關於這種非要陣前獨共對戰,呈匹夫之勇的行為,賈詡既不讚同,也不反對,畢竟呂布親手殺了董卓,「殺死呂布」算是西涼軍中的大義,這是不好阻攔的。

  但賈詡也不會將希望寄托在這上。

  自從臨近長安,他已經籌謀某件事許久,現下也不過閉目養神,靜待來信罷了。

  因而郭汜被呂布一槊戳落馬下,身受重傷的消息傳來時,賈詡並不驚訝,「可還有什麼消息?」

  親兵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解,「還有?」

  賈詡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急迫將要溢於言表,便揮了揮手,神情和藹地令親兵退下。

  他這一日吃得很少,只喝一點清水,其餘什麼都不碰,也不許閒人進帳叨擾。

  終於金烏將落時,親兵又一次進帳,「將軍,城北有信。」

  於是那個氣定神閒,處變不驚的文士終於自行軍榻上起身,「取來與我!」

  他的聲音略有些不鎮定,但他此時已顧不上那許多,待看完這封密信,賈詡終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手中持了信,卻問起親兵另一個問題。

  「今日那個劍士仍在?」

  「仍在。」

  「已立了三日?」

  「是。」

  賈詡手中敲了敲書信,「他是呂布門下的劍客?」

  「據說不過雜役親隨。」

  「嗯,這樣的人,平日混跡市井之間,心中卻傲氣得緊,」賈詡心平氣和地說道,「若能生擒,帶來與我。」

  「將軍?」

  「呂布在朝中無權無勢,能許他什麼?不過金帛美人罷了,」賈詡笑道,「竟也如此賣力,待城破時,許他加倍的金帛美色便是。」

  親兵意識到賈詡這番話中出現一個十分關鍵的詞語,更意識到賈詡的神情和聲調中都透露著令人訝異的輕鬆與志得意滿。

  「將軍是說……長安城破?」

  「不錯,」高冠博帶的文士出了帳,望了一望那座黯淡的大漢王城,以及依舊徒勞地屹立在城牆上的身影。

  他不是個刻薄的人,因而笑容裡也帶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今夜,破城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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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郭汜在城北。布開城門,將兵就汜,言「且卻兵,但身決勝負」。汜、布乃獨共對戰,布以矛刺中汜,汜後騎遂前救汜,汜、布遂各兩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9:34 A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章 道別

  自從西涼人圍城以來,整個長安城籠罩在平靜而緘默的烏雲之中。

  原本有人想要逃出城去,卻又不知道該逃去哪裡,一夜之間,似乎長安腹背受敵,四面八方都被涼州人包圍了,可是長安不是朝廷所在之處嗎?因而又有人安慰地說,而今不過董卓餘孽作亂,必有勤王之師。但又有人反駁說,二十餘萬涼州人,兵強馬壯,任憑天下哪一路諸侯能夠抵擋?誰又敢來呢?

  於是話題隱隱地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如果西涼人勝了,又會怎樣?王司徒和溫侯這種雲端之上的大人物是生是死,市井小民無人關心,可若有誰曾在宮門前踩過董卓的屍體,西涼人怕不是進城之後要報復他呢?

  這樣的流言傳來傳去之後,大家的懼怕和怨恨逐漸轉到了另一個奇異的方向——盡管董卓殘暴,但在他治下,長安城畢竟還有死一樣的平靜,就算是餓斃路邊,那到底還是個能看得見的未來,不似現在,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懸崖邊上,不知道未來是生是死,生該何時生,死當何時死。

  【也許董太師還活著就好了。】

  大概沒有人將這句話講出口,但一定有人這樣想。

  因為接下來的悲劇,不僅遠超董卓在世之時,甚至遠超自世祖皇帝撥亂世,反諸正,重鑄江山至今的所有悲劇。

  直到圍城第八日的晌午,三市如墳墓一般寂靜而不安的氣氛被李二打破了。

  他是一路狂奔回來的,盡管跌跌撞撞,跑得卻還飛快,一路跑進這條小巷時,正好張緡家的兩個童僕在忙碌著曬青瓜條,見了便開口問了一句。

  第一個問,「李二哥為何這般慌張?」

  第二個問,「可是城牆上的活計忙完了?」

  這一條街上所有的青壯年男性都被帶走服勞役,或是加固城防,或是搬運滾石木料,李二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此刻兩眼發直了一會兒,突然大吼起來。

  「城破了——!」

  這一聲如同驚雷,有紡線織布的,有洗衣縫補的,有嫌晌午太熱,偷懶小睡一會兒的,全被驚得跳起來出了家門,議論紛紛。

  「城破了?」

  「如何破的?」

  「城牆如此高厚,怎會這幾日就破了?」

  「李二,你莫不是嘩眾取寵,」張緡匆匆從屋裡跑了出來,這幾日屬中無事,他一個小吏竟還得了幾日閒,「若是被城尉知了,可要治你擾亂民心之過!」

  李二本來是個十分健談的漢子——甚至有些太過健談,好出驚人之語,因而張緡的懷疑不無道理——但他此時哆嗦著嘴唇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撒腿便衝進了自己那間小屋之中。

  於是街坊們立刻湊在一起,聊了起來。

  「若當真城破,該去何處?」

  「四面都被西涼人圍住了,還能去哪!」

  蕃氏有些擔心,「他們不會殺人吧?」

  大家沉默一會兒,張緡家的夫人最後好言安慰了幾句,「這是天子腳下,他們能怎樣?不過是搶些東西,為今之計,還是各自把家裡的糧食收起來。」

  眉娘並未出門,而是站在門口,聽了一聽院外眾人的議論後,那雙秀氣的眉毛立刻擰了起來。

  早些時候,斜對門客舍的主人借了阿謙出門跑個腿,她原本也沒想過有什麼妨礙,阿謙已經十歲有餘,這樣年齡的男孩子本來就該幫著家裡做些事情。但此時聽到李二如此說,心下便不禁焦急起來。

  正東張西望時,隔壁的門也推開了,但那位女郎連門也沒出,只是站在門口聽了聽,似是察覺東鄰的目光,便小心地向她行了一禮。

  眉娘招了招手,「不如過來,也好兩廂有個照應。」

  那位女郎似乎很是吃驚,又很猶豫,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眉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猶豫什麼。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我是董卓的孫女,」待這位女郎來到她這邊的屋中之後,她如此小聲說道,「若是……若是西涼兵進城,或許我能幫到諸位……」

  她講這番話時有些遲疑,眉眼裡卻又帶著堅決,於是整張小臉就顯得格外的天真,看得眉娘發愣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信,」她說,「西涼人也不會信。」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傳來了哭聲,馬蹄聲,奔跑聲,以及喊叫聲。

  第一個人指向北方天空時,其餘人還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但所有人都向著那個方向望去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濃煙正從長安城的東北角而起,並且在逐步蔓延。

  鹹魚覺得,其實守著城牆也不算特別累。

  因為西涼人的進攻只有那兩日還勉強能一窺西涼鐵騎的體統,但從今日開始便迅速滑墜成了家家酒級別,他們依舊驅使著那些百姓攻城,但連督戰隊都顯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處亂跑,騎兵和弓弩手藤牌兵都不見了蹤影。

  但她其實希望更累一點兒,她希望能用戰鬥將前幾日發生的事情從腦內擺脫掉。

  戰鬥,永無止境的戰鬥。

  直到西涼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樣,只留下殘骸與遺憾,那時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後用接下來很久很久的平靜和懶散慢慢將這些記憶抹消掉。

  她站在城牆上時,的確腦子裡是在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沒有察覺到身邊的士兵開始了一波調動。

  首先是長牌兵與矛手,那些能夠維持陣型、阻敵於外的士兵先被調走了;

  然後是藤牌兵與刀手,那些非常適合巷戰的士兵也被調走了;

  最後是民夫,城牆上連負責扔石頭的都不在了。

  但也許是太過疲憊的緣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發生了什麼,直到有人反復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終於清醒過來。

  「將軍要你去青瑣門!」那個長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備馬!」

  「不,我……」她忽然一個激靈,「哪位將軍?」

  「呂將軍!」

  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百姓,到處都是趁機搶劫的匪盜,還有與匪盜無異,也與百姓無異的士兵。須臾之間,長安城變了一個模樣,令她如墜冰窖!

  西涼兵攻進來了,或是起了內亂,而今應先將城門守住,若有人作亂,便將奸細斬殺,若有西涼兵進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將他們趕出去!

  騎兵帶著她,卻沒去城門口,而是來到了宮門前,數十名騎將聽見馬蹄聲,便有人拎著馬槊,縱馬上前,見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臉的警惕,調轉馬頭,為她讓出了一條路。

  她幾乎認不出那是張遼,因為她印象中的張遼一直是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將軍,可能會厚臉皮跑到她家裡來蹭飯吃,也可能滿不在乎地跟著魏越脫光了在河裡撲騰。有邊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識到身上那銳氣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現在的張遼一身破爛的魚鱗甲,鮮血將他的戰馬也染紅了半邊。

  他臉上帶著傷,眼睛裡帶著冷峻的光。

  「將軍正等你。」

  「……將軍?」

  於是那數十名騎將散開,中間坐在地上,正由人包紮臂膀的呂布便出現在她面前。

  看起來也很慘,但比張遼好些,見她來了,呂布抬起眼睛,「長安守不住了。」

  「……為什麼?」

  「叟人昨夜開了城門,我欲退敵,奈何賊軍勢大,」他說,「洛城門失守,不過片刻,賊軍將至,你得與我們一起走。」

  「……去哪?」

  旁邊那個親兵已為他包紮完畢,於是呂布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總歸要出關中,若能回並州,便回並州,若不能便去關東。」

  她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但諾諾地答應了,「那,那我回去讓街坊們準備一下,我們這是三市,還有其餘幾市的百姓……」

  正待上馬的呂布回頭看了她一眼,「你說什麼呢?」

  「將軍不是說要撤出長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說,「將軍總得帶上百姓……」

  她那惶恐而飄飄忽忽的聲音被呂布的截斷了。

  「我何時說要帶百姓走?」

  「將軍不帶百姓走?」她睜大眼睛,「將軍不是說洛城門已破,西涼……」

  「西涼騎兵輕騎一日夜可行三百里,你如何帶百姓走?」

  如何帶百姓走……如何……

  這並不是一個「如何」的問題,這是一個……

  這是……她大概是幾日未眠未休的緣故,竟然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而呂布已經騎上了馬,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我從未視汝為雜役。」他說。

  「但將軍視百姓為草芥。」她說。

  但他們不是草芥,他們也不是數字,她想,他們是她的街坊鄰居,每一個人她都記得姓名,記得長相,記得聲音。

  她突然後悔了,她來這個世界之前,她是不是應該把屬性,把技能點,把什麼能買的奇物能用的資源都砸在魅力上?!如果這裡是真的貂蟬,是不是就能說服眼前這位將軍了?!

  太陽已經略有一點西斜了,遠處升起了濃煙,那些破舊的,翻修的,嶄新的房屋,其中有公卿世家的府邸,有平民百姓的草屋,它們都將在今夜熊熊燃燒。

  呂布的眼神變了。

  「我知百姓艱辛,」他說,「但我兵馬……」

  「他們不是草芥,」她神經質地重復了一句,「他們是供養將軍這支兵馬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時,織出的布,種出的糧,賺得的錢,都交給了朝廷,供給了將軍。」

  於是呂布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悲涼,但轉瞬便變換成了無動於衷的冷酷。

  「他們不是草芥,我的騎兵更不是。」他說,「我已經為大漢盡了忠,現在該對我的士兵負責了。」

  張遼上前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她立刻退後一步。

  「將軍非小人明主,」她恭敬而肅穆地說道,「小人便只能祝將軍武運恆昌了。」

  「懸魚……」張遼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欲留此死地麼!」

  她真心實意地埋首在塵土之中,給呂布行了一禮。

  「上馬!」

  頭頂遙遙傳來騎士們呼喝之聲,而後隨著馬蹄聲遠去,塵土漸漸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青瑣門前的石板地上放著一把弓,一袋箭。

  那張弓平平無奇,但她卻十分眼熟,當她拿起它,想要嘗試著拉開弓弦時,立刻明白了。

  那是呂布的三石弓。

  【走吧,】她將弓箭背於肩後,黑刃拎在手中,【我們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9:5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8 11:22 AM 編輯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一章 英雄

  西涼人終於得到了這座王城。

  他們一直以來的怨憤和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完全地釋放出來,這是將軍們所允許的,樂見的,甚至是他們鄭重其事,在進城之前所許給士兵們的。

  ——凡是城中所有的,除了天子要如何處置,李傕郭汜還沒有研究出一個清晰的方案之外,自公卿以下,無論世家、良家、奴隸,盡可大肆劫掠!

  他們想怎樣,便怎樣,他們曾受過的傷,吃過的苦,還有死去的同袍,盡可以在這座都城裡找回來!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復仇。

  向朝廷復仇,向公卿復仇,尤其是向背叛了董公,又親手殺害了董公的並州人復仇。

  能走動的並州兵都已經跟著呂布撤走了,三市其實已經不剩幾個並州士兵了,被留在這裡的大多數是並州士兵的親眷,依附並州軍的並州百姓,以及陸懸魚那些街坊鄰居。他們從未參與過任何刺殺董卓的行動,但在西涼兵眼裡,這一點都不重要。

  阿謙替客舍主人跑腿跑到了一半時,已經察覺城中亂了起來,到處都有人在逃命,到處都有人在搶劫,店鋪在忙忙亂亂地關門,又有人拿著棍棒去砸別人家的門,有人倒在路邊生死不知,還有人哭喊著求別人來幫幫他。

  但這一切都在西涼兵出現後戛然而止。

  無論是哭泣的,哀求的,想要保護自家那點布帛糧米,或者是騾馬豬羊的,都會在西涼人的屠刀前一瞬間變得安靜下來,最多發出半聲慘叫,然後死寂就會自那條街巷開始蔓延,只留下西涼人的大笑,或者偶爾間雜幾個女人的嚎啕。

  他心裡慌得很,一時慶幸自己出門時總會偷偷地背著那柄匕首——也是用布包裹起來,背在背後,像陸郎君那般;一時又抱怨為什麼客舍主人今天差他出門跑腿,不過是兩卷賬簿罷了,哪一天送不得呢?他想要趕快回到家中,回到母親身旁,那樣才能安心。

  他個子小,穿得又寒酸,在房屋間穿梭時,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還真令他小心翼翼地從五市跑到了三市的邊緣。

  他正躲在一條夏日裡散發著臭氣的水溝旁,想要穿過面前一條土路,進到街巷裡時,馬蹄聲與呼喝聲突然自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這就是並州賊子家眷所居之處麼?」為首的一個小軍官揚起馬鞭指了指,於是手下便有識路的兵士應了他。

  「就是此地!」「錯不了!」「離遠了都能聞到!」

  「那就把這裡圍起來,」那個小軍官冷酷地對那幾十名士兵說道,「一個活口不留,以儆效尤。」

  阿謙聽不懂涼州話,但他卻讀得懂那些西涼人臉上的冷酷和凶狠,自東向西進這條巷子的話,路口處第一家是張公!

  張公是……張公是朝廷的官吏……張公……

  西涼人將張公一家老小拖了出來,然後取了繩索,取了繩索……

  阿謙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大大的!他從來都不知道,門框竟然是可以用來吊人的!他更不知道將一個活人的脖頸套了繩索吊上去,原來是那樣可怕的景象!

  他阿母呢?家中有地窖,阿母藏沒藏起來?!不不不不,他得去救——

  一隻手從身後忽然伸了過來,帶著劇烈的臭氣,一把將他的嘴巴捂住,阿謙一瞬間差點吐出來,但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那強烈的反胃感竟然又被壓了下去。

  「別過去,找死呢……」李二在他身後悄聲說道。

  「張公……張公……」

  「你有什麼辦法,」藏在水溝裡的李二小聲說道,「聽說並州人都走啦,只剩下街坊鄰居們,除非陸懸魚能趕回來,否則你我有什麼辦法?」

  張公在掙扎呢……他在掙扎呢!陸郎君什麼時候能回來?!阿謙的眼淚流了下來,流過李二的手背。但很快張公就不掙扎了,那些士兵提著刀,踹開了每家每戶的院門。

  「我就知道,」李二還在沒完沒了的小聲絮叨,他的話語中帶著顛三倒四的恐懼,「這些蠢婦,還想著等家裡的男人回來……還不願丟下家裡的那幾口吃的……我沒家沒業……我……」

  一聲婦人的尖叫令他們倆都愣住了,甚至令李二短暫地鬆開了捂著阿謙口鼻的手。

  「那是同心,」阿謙費力地轉過頭,「你不是傾慕她許久嗎?」

  李二的錯愕一瞬間被阿謙拉了回來,他的鼻翼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她已嫁人,憑什麼……她男人都跑了,丟下她,丟下她……我憑什麼,我……」

  他想要尋一個邏輯十分明白的理由,但他的思緒已經全然亂了,嘴唇也跟著鼻子開始抽動,最後整張臉都糾結在一起,流下了眼淚,「我憑什麼要為她送命啊?」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也是阿謙沒有想過的,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愛動腦的男孩子,甚至沒有細想,就奮力地掙脫開李二的那條臂膀,從水溝旁的長草中跳了出來。

  「你——!」李二大吃一驚,話到嘴邊又立刻壓低音量,「你不要命啦?!一個黃口小兒,你裝什麼英雄呢?!」

  不,這不算英雄,阿謙想,英雄是陸郎君那樣的人,品行高潔,劍術卓絕,能讓溫侯那樣的大人物折節相交,如果陸郎君在這裡,一定不會遲疑這麼久,不會去想是不是該先保住阿母,也不會去擔心阿浣的安危,因為陸郎君若在,一定是能保護她們的!

  阿謙唾棄了一下自己那些可恥的猶豫和膽怯,然後目光很快尋到了張緡對門那家的矮牆上。

  太陽已經逐漸向西了,他可以從矮牆跳上屋頂,藏在陰影裡。那家沒人,主人家是並州軍中士兵,早就跟著呂布走了。他可以小心翼翼地從房頂爬到同心家的房上,然後尋到一個機會……

  已經七個多月身孕的同心逃到了後院裡,這並非她身手矯健,能從西涼兵的手下逃脫,而是因為那個西涼兵覺得逗一逗這個漂亮的小娘子很有趣。

  「妾出身京畿……」她滿臉淚水地一步步後退,聲音抖得快要話不成句,「妾並非並州人啊。」

  「你不是,它也不是嗎?」站在屋簷下的西涼兵伸出環首刀,虛指著她的肚腹,同心的臉上便全然都是絕望了。

  「……畜生!畜生!!!」

  阿謙趴在房頂上,手裡握著那柄匕首,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似乎想起了陸郎君教他的那點用劍的知識,但除了需要用盡全力刺進去之外,似乎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但他覺得他記住的那一點就夠用了。

  他能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嗎?

  當那個西涼兵一步步從屋簷下走出,將後背展露給這個孩子的時候,阿謙想,他可能無法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

  但有些事,原本不必一定得是英雄,才能做。

  他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從屋簷上爬起來,沖著西涼兵撲了下去!

  那個西涼兵的哀嚎聲如野狼一般,令所有士兵為之一驚,於是有人便滿臉怒意地準備走進那個院落,想要看一看,這條巷子裡究竟還藏了哪個膽敢反抗的蟲豸。

  但他還沒來得及登門,注意力就被巷口另一端出現的人影吸引過去了。

  太陽又西斜了一點,他身後一輪長安落日,因而看不清模樣,只覺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周身都好像被濃稠的金紅光輝包裹住一般。

  兩名守在巷口的西涼兵立刻拔刀上前,但幾乎未見那個少年有什麼動作,那兩人便倒下了。

  ……不,他還是有動作的,他甩了一下手中的長劍。每一個看到這個細微動作的西涼人都意識到,他在甩淨劍上的血珠。

  於是那些還在費力地將一家家一戶戶吊起來的西涼兵暫時中止了他們的任務,紛紛呼喝著拔出了武器,五人一伍,十人一伙,藤牌兵在前,刀兵在後,小心翼翼地準備迎向這個強敵——

  「你們信什麼嗎?」那個少年突然說。

  他的嗓子沙啞得很,幾乎快要講不出話來,落在耳邊卻又輕又冷,聽得人在這樣一個血脈僨張的下午無端打了個寒戰。

  「不管信點什麼,」他說,「快祈禱吧。」

  其實這個少年劍客有點不講道理,因為他並沒有給那些西涼兵祈禱的時間,他的話音剛落,那道身影便從金紅色的光暈裡脫了出來,輕輕巧巧,似乎還帶著一道金紅的流光——

  離得近了才知道,那並非什麼金紅色的流光,那只是血光而已,肆無忌憚地拋灑在半空中時,被夕陽一照,竟然也能映出那樣美麗的色澤。

  只是片刻之間,幾十人竟被屠戮殆盡。

  因而最後一個西涼兵無心再去欣賞那金紅的弧光,他滿心滿眼都是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甚至在涕淚橫流之際,喃喃地念出了他唯一想起的人:「阿母——」

  對面那張蒼白而憔悴的少年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嘲諷般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什麼,笑他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馬賊也會害怕嗎?還是笑他這樣的人也有……

  他沒想得很明白,因為那個少年劍客沒留給他想明白的時間。

  巷子裡橫七豎八幾十具屍體,從西面的巷子口到東面的巷子尾。一眼望去,特別陌生,她再怎麼誇張的夢裡都不會有這一幕,不會有這些西涼兵的屍體,更不會有那些飄飄蕩蕩掛在門前,樹上,屋後,彷彿正在看她的人。

  她愣了一小會兒,便為一戶院落中的哭聲所吸引了去。

  ……那是同心,她彎不下腰,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懷中抱著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那樣絕望而痛苦地望著她。

  「阿謙……阿謙……」

  她似乎說不完一句話,但陸懸魚看了一眼那柄帶血的匕首,便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不是英雄,」

  陸懸魚花了很久的時間,幾乎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話一字一句地說完。

  「你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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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長安)城峻不可攻,守之八日,呂布軍有叟兵內反,引傕眾得入。城潰,放兵虜掠,死者萬餘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0:3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8 12:15 PM 編輯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二章 不退,不敗,不死

  她在這一條巷子裡,一家家地搜尋倖存者,但她發現,有些街坊逃了,不在巷子裡,但那些在的,幾乎都沒能幸免於難。

  他們有些已經被吊了起來,變成用以彰顯西涼軍勇武與威嚴的旌旗,有些還沒有被吊起來,但都已不再能開口說話。

  只有羊夫人胸前那一刀紮得有些偏了,血未流盡,雖不能說話,卻還能指一指巷子的另一個方向。

  不知道她想說什麼的陸懸魚忽然想起來,那兩個孩子的確不見蹤跡。

  「夫人的那雙兒女?」

  羊夫人說不出話,但還努力地點了點頭。

  「……還在巷子裡?」

  她又努力地點了點頭,滿眼都是期望與哀求地看著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如果是平時那個自尊心頗強的羊夫人,絕不會做這種挾恩圖報的事,哪怕是公公與丈夫慘死,自己支撐起一大家子,羊夫人也從未開口求過什麼人,但她此時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夫人不必擔心,」陸懸魚既傷心,又鄭重地說道,「小人既收過那三千錢,一定會護得夫人一雙兒女周全。」

  她等了一等,伸出手去,闔上了夫人的雙眼。

  這條巷子裡已經沒有活人,那兩個孩子會在哪裡……不對,董白在哪裡?眉娘……眉娘……地窖?!

  她雖尋不到眉娘,卻想起之前給眉娘挖過一個地窖,於是心臟也突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恨不得三步並兩步地衝過去!那地窖是修在院子裡的,上面有個蓋子,很是顯眼,她早該注意到,為什麼自眉娘家門口經過,卻全然忽略了呢?

  待她回返時才發現,不怪她會忽略,地窖蓋子上鋪了不少土,又亂七八糟的堆了幾個空酒壇,與院中雜物混在一起,任誰也難以發現。

  於是待她使盡全力拉開地窖蓋子之後,董白和那兩個孩子惶恐的臉便露了出來。

  天色將黑,不能在這裡多留,那個騎馬的小軍官跑開了,西涼兵很快將會再來,她身邊帶著一個孕婦,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一個不到五歲的男孩,還有一個雖然是董卓的孫女,但是根本沒任何意義的董白。

  首先,她得將馬牽出來,然後再尋一架馬車,沒有馬車的話,板車也行,周圍兵荒馬亂一片,肯定有出城的辦法……她……

  「郎君……」董白伸出手去,被她攔了攔。

  「我只是這幾日吃喝少了一點,又沒怎麼睡,」她強忍住頭暈目眩,勉強笑了笑,「眉娘呢?」

  兩個孩子互相看了看,董白遲疑了一會兒,「我原本想請姐姐藏進地窖,留我在外面的,姐姐卻不肯。」

  「……然後呢?」

  董白抬起了那雙眼睛,似乎用了許多力氣,才說出口。

  「眉娘子有話要我敘與郎君。」

  「……什麼話?」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她是不是太累了?握著黑刃的手也開始抖個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卻發現顫抖的不是她的手。

  她全身都在顫抖。

  院門口就是此時探出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帶著一點討好和一點試探,「陸郎君?」

  「……李二?」她一愣,「你怎麼沒……你……」

  李二渾身上下都帶著臭水溝的氣味,滿巷血腥味竟然都蓋不住那股濕漉漉的臭味,想起水溝的位置,想起阿謙,再看一看他那張惶恐又心虛的臉,她突然明白了。

  「你看著她們死,」她說,「一個都不救?」

  「郎君——!」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涕淚橫流「我——」

  「你他媽該死……」她哆嗦著舉起黑刃,「你怎麼會活著?你怎麼配活著?!」

  「郎君饒命啊!郎君!!!」

  那柄黑刃已經飲了不知千百人的鮮血,多這一個絲毫也沒什麼關係啊!她一把揪住李二的髮髻,想要將黑刃從他的前胸捅進去,忽然又停住了。

  「你怎麼不能活著?」她咬著牙,感覺眼眶一陣酸過一陣,眼淚便落了下來,「那麼多人比你該死,比你更該讓我殺,那麼多人都活著,你怎麼不能活著?」

  她甩了一下黑刃,一腳將他踹倒,「去套馬車,我要帶上她們出城。」

  【你仍然很克制。】黑刃冷冷地說道。

  【我一定得克制……】她深吸了幾口氣,【我要帶著她們走,同心,羊家四娘,小郎,還有董白……】

  離開時還得帶些乾糧,帶些清水,這些不必她講……她……

  井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她匆匆趕過去時,同心一把將井蓋蓋上。

  「今天……今天不要打水了……」同心抬眼看向她,哆嗦著嘴唇說道,「我們走……」

  她說著要走,可是就那樣捂著肚子癱坐下,嘴角咬出了鮮血,卻還忍著沒有哭出聲。

  陸懸魚看了看同心,又看了看董白,還有那兩個孩子,她突然明白了眉娘的去向。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我們離開這裡。」她冷靜地說道,「我們離開長安。」

  西市北有橫門,西有雍門,兩個離得都極近,但橫門出門要涉皂河與渭水兩條河,她涉水沒什麼,但同心不行,兩個孩子不行,董白看著也不很行。

  於是就只剩下雍門這一條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來當苦力的,把縮起來當王八時沒用過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馬車上了,不出片刻,就趕了個車過來……有點寒酸,是個板車,不過誰也沒心思挑這個,將同心放到車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著雍城門去。

  整座王城都在燃燒,但與雒陽那次大不相同,那時的士兵還在驅趕著百姓向城門口去,於是百姓們還能流著眼淚,回頭看一眼自己曾經的家園,甚至還能磕幾個頭。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憶。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離他們的家園,因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會被西涼兵察覺,然後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

  但奔著雍城門去的百姓在瘋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點將她們這小小的隊伍衝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說前面有許多西涼兵,不僅不許百姓通過,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會被殺死。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問了一句。

  「繼續向前。」她說,「拖得越久,進城的西涼人越多。」

  那其實並不是很久以前,但她總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高順曾經教她嘗試與列陣的陷陣營打一場,最後勉強算個平手?她是有點不服氣的,因為她不能將黑刃之力運用到極致。

  但高順並不在意,告訴她如果軍隊結了陣,不僅有那些長牌兵和長矛手,還有……還有什麼來著?

  夜色絲毫不能令這扇城門黯淡哪怕一丁點兒,因為周遭的火光已經將它照得亮若白晝。

  「足下就是那名劍客,」那個偏將騎在馬上,立在一支百人隊的後方,遙遙地喊話,「何必明珠暗投……」

  「是你下令殺了三市的人嗎?」她問。

  那個偏將一變臉,「足下是以為今次還能逃脫不成?」

  他沒否認,那就是承認了,她想。

  她小聲吩咐李二將車趕到路邊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緊不慢地迎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嗎?】黑刃說道,【你已經接近力竭了。】

  【不會持續太久,】她說,【我要速戰速決。】

  一聲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齊劃一,無數根長矛便像劍雨一般落了下來!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還沒來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開了一道缺口!而後那道缺口變成了帶著寒光的旋渦,將席捲進去的士兵吞噬乾淨!

  偏將的臉色變了,他聽說過這個劍客的傳奇,也親眼見識了他的身手,但他沒想到,這個人是真敢以一當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陣!

  「長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聲,於是原本擋在他身前的二十長牌兵便步步上前,將她圍了起來!而在長牌縫隙之間,兩旁守在高處的弩手亦見了令旗!

  這下應當萬無一失了……偏將想,雖然未必能將這人活著捉回去,但……

  那一道電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為哪怕隔著濃煙與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輝,所以這名偏將意識到那電光來自那個劍客手中長劍時,那些獸皮包裹,厚重無比的楊木長牌,與他那些長牌兵,竟然在這破開火光的長劍下一分為二了。

  那個少年劍客的肩膀和腰腹處各中了一支弩矢,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裡,帶著森冷的目光,方圓丈內再無一個活人。

  少年劍客就那樣踩著他的士兵的屍體,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過來,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經全然散開了……甚至說得更準確點……那些士兵在這個重傷的人面前完全崩潰了。

  ……他應該趕緊上馬,他可以騎馬離開,他不是已經逃了一次,他的腿為什麼在哆嗦?!

  那個少年已經來到他的面前,半身鮮血,眼睛裡卻一絲痛楚也沒有。

  ……他在笑啊。偏將肝膽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樣重的傷,為什麼還能笑出來?

  他怎麼還能笑出來?!

  但陸懸魚的確是微笑著說出那句話的,隨著她吐出每一個字,黑刃上的電光便更亮一分。

  那一役之後,「列缺劍」之名,以及驚雷般的劍術,還有那句話,自關中始,終於傳遍天下。

  「我不會退,不會敗,」她說,「更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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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帝入關,三輔戶口尚數十萬,自傕、汜相攻,天子東歸後,長安城空四十餘日,強者四散,蠃者相食,二三年間,關中無復人跡。

  為什麼要寫出鄰居們的死,因為我希望他們到死也保留著人的尊嚴,而不是作為獵手或是食物。

  史書上冰冷的「數十萬」,每一個都曾經活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1:1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2-18 12:17 PM 編輯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三章 太陽照常升起

  想像中的圍追堵截並沒有到來。

  事實上,大部分西涼兵都是由中小軍官帶領著,漫無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開始前他們或許還有鬥志,但當他們終於可以在王城的屍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時,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心思出城追擊某個小人物。

  那些高級將領自然更沒心情,他們在忙著衝進宮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產,並且商議整個朝廷的去留。

  在倉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著十一歲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門樓,沉默地注視著長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賊勢大,長安既破,必不利於卿,聞溫候曾欲攜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著這個老人,「卿為何不與溫候一同離開?」

  「臣犯了一個錯誤,」老人溫和而平靜地說道,「所以臣不能離開。」

  王允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十一歲的天子還不是很明白,但他總歸知道身邊的這個老人是大漢最後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說服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卿可速去,以待來日?」

  這位身著黑袍,因而顯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聽到最後,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天子聰慧而有仁心,雖然年紀尚幼,他已經忍不住去想像,這位皇帝親政之時,那個海晏河清的大漢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斂了起來。

  他是看不到那個縹緲而明亮的未來了,但他的確還有一點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殺董卓的主謀,如果他跟隨呂布逃走,天子將成為西涼人發洩怒氣唯一的目標。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夠想方設法將西涼人的怒氣盡量地聚攏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時候,就是現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樣,不疾不徐,也沒有絲毫的慌張和悲切,「臣當奉身以死,報陛下,報社稷。」

  因此李傕與郭汜在宣平門樓下等到的,並不是他們想像中焦躁而絕望,惶恐得如同喪家之犬的王允。那個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長劍,甚至連頭上的進賢冠都理得一絲不苟,莊重而凜然的風姿令李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後明明看到這一幕,卻退也未退,更沒有給他讓出半個位置的賈詡。

  李傕對上賈詡那雙平靜而略帶一點嘲諷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轉為了蓬勃的怒氣。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劍,語氣不善地問道,「董公何罪?爾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將軍竟縱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問董卓事?」

  一口氣噎在李傕的胸腔裡,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識到,他是不可能摧毀這個老人的意志的,無論是王允的品行還是出身,對他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甚至只能仰望的一道天塹。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與呂布都被這個老人利用算計的緣由——在他們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邊地武人心裡,王允的舉止風度,都代表了他們所嚮往的,純粹而高潔的世界。

  ……那個能為史書所載的世界。

  賈詡冷眼看著李傕與王允對峙,此時終於上前一步,聲音並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將軍。」

  那個「世界」已經破碎很久了,只是除了賈詡之外,任何人都沒有察覺到而已。大漢最後的榮耀,最後的威嚴,以及最後那一點能夠受人憑吊的殘骸,都將在絕對的暴力之下碎為齏粉,一同碎為齏粉的還有那些守節秉義、忠貞為國的迂腐玩意兒。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腳,稍微加快一點進程。

  「將他帶走,」李傕終於回過神來,不再直視這個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從,「全族下獄!」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許跑了一個姓王的!」

  所以對於陸懸魚而言,出城的路在經歷那一次波折之後,倒還不算十分艱難,畢竟三市這附近並非公卿居所,他們這些瘋狂往外跑的老百姓當然從顏值到風度更沒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但她還不能完全地掉以輕心,因為秩序崩潰了之後,除了西涼兵的燒殺搶掠外,賊寇也迅速地出現了。

  有搶車的,有搶馬的,有搶牛羊的,還有搶女人,搶糧食的,她們這輛馬拉板車幾乎把所有資源帶了個齊全,因此就略有些顯眼。

  但更顯眼的是坐在板車上,半身是血,拄著一把出鞘長劍的少年。

  誰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當然就更不想試試他的劍法。

  【你要休息一下嗎?】黑刃十分客氣地問道,【你現在跟廢物沒什麼區別了。】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嗎?】她昏昏沉沉地在心裡反駁了一句。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變得很溫和,【休息一下吧,我來警戒。】

  離城門還有一段路,路邊屍體一具疊著一具,還有些沒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親眷,趴在那裡嚎啕哭泣。

  這個長安之夜裡,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聲音,因而及其紛亂嘈雜,但合在一起後,又令人心中無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靜與淒涼。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車行進得有些遲緩,周圍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惡臭,令她幾乎無法呼吸,於是不得不從泥淖般靜謐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甦醒。

  長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滿屍體之後,河水自然溢了出來,四處橫流,將長安附近百十里地變成了一片沼澤,到處都是將要腐爛的屍體,自然也就到處都是這股撲鼻的惡臭。

  身邊有人在哭,好像是同心,又好像是羊家的兩個孩子,她似乎聽到董白問了一句,於是有人回答。

  「那是陳家三郎。」

  ……三郎?她十分迫切地想要開口說話,但她既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能開口說話,甚至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動,那兩根弩矢讓她失血過多,哪怕她的身體異於常人的強壯,又有一身戰鬥裝備作為防禦,她仍然虛弱得無法作出什麼反應。

  陸懸魚終於決定問一問黑刃,【你知道三郎怎麼了嗎?】

  黑刃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他平安嗎?】她在心裡急切地問道,【他和蕃嫂子,還有阿浣在一起嗎?她們怎麼樣?他……】

  她忽然想起了李二,於是後面的話也沒有問完。

  三郎是個好孩子,這不錯。但李二曾經也在這條巷子裡有過急公好義,豪爽大方的名聲。

  在這樣的滅頂之災面前,誰知道誰會怎麼選呢?

  阿浣只是三郎一時異想天開撿回來的小女孩兒而已,非親非故,甚至也還沒到能夠產生愛情的年紀,她想,如果三郎丟下了母親和阿浣,自己逃走了,她並不能苛責他。

  在這樣的亂世裡,只要有一點機會人就想活下去,三郎也並不例……

  【不,你錯了。】黑刃突然說。

  【……什麼?】她沒意識到她哪裡想得有問題,【三郎到底如何了?】

  黑刃避開了她的問題,既沒有說三郎究竟如何,也沒有說起蕃氏和阿浣,他用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對她說道。

  【他沒有令他的父親蒙羞,他的確做到了承諾的一切。】

  ……………………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行事當有準則,不令你阿母擔憂,也不令你的父親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當再三思量。」

  「無論將來如何,我總會護著她的。」

  於是她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無論經歷過多麼痛苦的一夜,太陽都會照常升起。

  區別只在於有些人在華美的宮殿中望著它,有些人在尚有餘燼的廢墟中望向它,還有人在泥淖中的樹下望著它。

  當那輪紅日映入她的視線時,她似乎肺部充滿了新鮮的氧氣,身體裡流動著充沛鮮活的血液,以及那種更加強大的,能令她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力量。

  她從板車上猛地跳下來,於是所有靠在板車上小憩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聚過來問長問短,但她無暇回應任何一個人。

  這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確是升級了,她幾乎已經忘記她還能升級這種事了……

  ……她到底是為啥升級的?

  【上一次你升級時,我就有一些猜想,這次我基本可以確認了。】黑刃說道,【你想聽聽嗎?】

  【……說。】

  【當然,首先我要恭喜你。】

  【……別墨跡,】她說,【我哪來的心情。】

  【不管怎麼說,我總以為你會高興一些呢,因為你應當高興一些,畢竟我研究清楚這個升級機制之後,在告訴你之前,你是可以高興一些的。】

  黑刃偶爾說話會陰陽怪氣,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它今天陰陽怪氣含量超標了,而且話裡藏著一股不懷好意的味道。

  【你要是有能耐,】她說,【你就憋著吧。】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你一定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告訴你——我親愛的主人——當你願意為之戰死的家園被徹底毀滅時——你就升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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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王允傳》:「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願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臨難苟免,吾不忍也。怒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2:28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四章 一根稻草

  去向何方?

  向西是涼州,在場所有人都已經患上「西涼PTSD」,唯一的西涼人董白的族人還被殺了個真真正正乾乾淨淨,這個選項PASS;

  往南去是秦嶺,巍峨峻峭,很不適合同心這種孕婦挑戰極限,這個選項也PASS;

  往北去是黃土高塬,走一走要是迷了路,還能跟烏桓幹一架,特別不太平,這個選項也PASS;

  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想,所以流民的隊伍緩慢而方向明確地,一路向東,再向東。

  回雒陽去吧,大家這樣想,回雒陽去,重新蓋房子,開墾農田,養豬養羊,生活還是能繼續的。

  於是這支東三道僅存的小隊也跟著上路了,沒有什麼異議,甚至連同心也沒有提出過不同意見,比如說想要去尋她的丈夫之類。

  她的態度特別平靜,尤其在羊家四娘悄悄地安慰她時,陸懸魚居然冷不丁聽到了這樣奇葩的對話——

  「這孩子是個結實的,只盼他來日能見到他的父親,你們一家子團聚才好……」

  「結實就夠了,」同心說道,「團聚就不必了,要是我母子能活下來,也是倚仗鄰里諸位的救護。」

  「你也莫生曲六哥的氣……」

  「死都死了,我生什麼氣。」

  「這……」四娘好像被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開口,「吉人自有天相,曲六哥未必就……」

  「不,肯定死了。」同心坐在板車上,倚靠著那兩袋粟米,頭也不抬地堅持著縫縫補補,語氣那叫一個平靜,「死了我還能念他幾分好。」

  在前面努力趕車的李二一個哆嗦,估計心裡不是在讚美曾經暗戀過的女神有什麼「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的美德。

  所有人都將他這個哆嗦看在眼裡,董白和四娘情商高沒吭聲,假裝沒看見;同心忙著做針線活,眼皮也沒動一下;陸懸魚非必要時一般懶得同李二講話,因此車上車下只有不到五歲的羊家小郎指了指李二,口齒不清地嚷了一句,「他怕了!」

  ……大家都有點尷尬。

  「怎麼能說是怕呢,」李二尷尬道,「起風了啊,這一會兒要下雨的。」

  清晨還光芒萬丈的太陽,過了晌午就躲進了烏雲背後。聽了李二這句話,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天空,於是又是同心開口說話了。

  「郎君,出門時走得匆忙,油布恐怕不夠用,好在今歲雨稠,樹木茂密,不如尋一處林子避雨?」

  同心出的是個好主意,但林子也不那麼容易尋到。整個關中平原被李傕郭汜踐踏過一遍之後,他們一路尋不到還有煙火氣的村莊,尋不到還能長出幾粒粟米的農田,也尋不到沒被砍伐過的樹林。尋覓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棵樹大根深,沒被西涼人隨手薅了去的槐樹,樹下已有一大家子,李二趕著馬車過去,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也就將車停在樹下了。

  「你媳婦呀,」那一家子的老太太裡笑眯眯地望了望同心,跟李二打招呼道,「是個俊俏的小娘子。」

  ……董白和四娘還是不吭聲,陸懸魚也放棄在社交場合開腔,於是一瞬間詭異極了。

  「不是,」同心似乎有點想笑,但最後還是沒笑出聲,只是露出了一個涼颼颼的笑容,「鄰居。」

  那一家子似乎也有點尷尬,至少四十有餘的媳婦是瞟了這邊幾眼之後,很想將婆婆拽回來,但老婆婆還是努力地跟他們搭話。

  「兵荒馬亂,不容易呀……」

  「是是是。」這回李二終於敢出聲了,「不容易,不容易。」

  「怎麼就你……」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又轉過來掃了陸懸魚一眼,「就你一個漢子啊?不容易呀!」

  「啊這……」李二的汗珠就下來了,拼命地在那裡給馬車解套子,「阿姥,還有這位郎君呀。」

  「還沒長鬍子,就是個小娃子。」老婆婆又瞥了她一眼,皺了皺鼻子,「你們——」

  兒媳婦終於看不過去了,起身連拉帶拽地將婆婆請了回去,大家不必繼續用腳摳地摳出一座新長安,紛紛也如釋重負地開始幹活。

  最金貴的肯定是那兩袋糧食,得用油布裹起來。其次是車上所有器皿都得裝滿水,出城時雖然滿地都是水,但方圓百里地表水的水質都能跟恆河看齊了,哪怕煮沸也不能入口,因此下這一場雨肯定要趕緊囤些雨水。

  再其次自然是拾柴,生火,以及盡量別讓同心和這一串兒小朋友淋到,然後煮點東西吃。從昨天清晨一直到現在,大家基本處在水米沒打牙的狀態,也實在熬不住了。

  ……乾柴其實也挺難撿。

  但他們不論方向地瞎轉悠,既然能尋到這麼棵樹,就證明西涼兵沒那麼用力地搜刮過這附近,因此忙活半天,將下雨時,李二抱著一小堆樹枝回來了。

  「郎君,郎君看看那邊?」

  自長安的方向又陸陸續續過來一群難民,奔著這邊來了。

  看了一下他們的配置,陸懸魚稍微安心了一點,牛車上堆著糧食,坐著抱孩子的婦人,兩旁還有十幾個男人,為首的騎著一頭騾子,三十幾歲的小鬍子,穿著綢緞衣服,看著很有點兒氣派。

  看著像那種富商,或者是小士人,不管怎麼說是不會打她們糧食的主意,大概也是過來借地避雨。

  這附近還有幾棵小樹,陸陸續續也有幾家流民在下面躲雨暫歇,一眼望過去,似乎還真沒有充足的位置給這個車隊。

  ……那個車隊奔著這棵樹就來了,她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車隊裡一個健僕打扮的男子跑了過來,很不客氣地呵斥了一句,「有貴人在此,為何不知避讓!」

  她看看那一家六口,已經支好了鍋,搭好了小棚子,見了這幅氣派,連忙諾諾地應了,七手八腳開始收拾東西。

  半空裡忽然落下一道沉雷,滾滾低鳴令那個健僕神色更加焦急了幾分,看向李二的目光也就特別不友善了起來,「你是聾子,聽不見我說話麼!」

  她們這支車隊裡只有李二一個壯年男子,似乎無論是老婆婆還是這個健僕,都以為李二才是這一群人裡的頭領,因此呵斥也奔著他去了。

  「小人……小人不敢,」李二悄悄地望了她一眼,尷尬地搓了搓手,「只是我們這兒有稚童孕婦,受不得雨淋……」

  那健僕眉毛便立了起來,「我家大人是北宮衛士令錄事,庶民安敢放肆?!」

  於是李二也不吭聲了,董白似乎想上前一步,被同心拉住了,四娘抱著弟弟,於是這一群都沉默是金地看著她。

  ……她總覺得她不適合交涉。

  但那支車隊已經快要走到他們面前了,而那位騎著騾子的大人也很不耐煩了,居高臨下地喊了一句。

  「這班賤民既不知禮數,將他們趕出去便是!」

  【天底下有很多種交涉方式,當然,常見的,交涉方式你的確不是很擅長,】黑刃慢悠悠地說道,【但有一種交涉方式,是能解決一切問題的。】

  她假裝沒聽見,從樹枝堆起的簡易灶坑旁站起身,拍拍手,走了上去。

  【你更喜歡溫情脈脈的那種交涉方式。】

  為首的豪奴從腰間抽出了鞭子,其餘幾個膀大腰圓的僕人也氣勢洶洶地過來了。

  【不過,懂得這種最後的,也是最暴力的交涉方式,對你是有好處的。】

  她的黑刃並未出鞘,而是連著劍鞘一起從背後拔了出來。

  「你既在禁軍中就職,朝廷發你俸祿,你就應當保住長安,」她說,「你為什麼逃出來了?天下還有比你更不知禮數,更不知羞恥的人嗎?」

  小鬍子的眼睛一瞬間睜圓了。

  「賤奴安敢!」他吼道,「爾等給我——!」

  【這是我升級的緣故?】她上前一步,迎面將那個抽出鞭子的豪奴一腳踹飛,然後有點不確定地問了一句,【還是這群非專業選手和西涼兵差太多的緣故?】

  【大概兩者都有……不過你不準備讓我亮亮相嗎?】黑刃很謹慎地評價了一句之後,立刻又帶了點期待地問,【我也很想試一試銳鋒如何。】

  她差一點就準備拔劍的,因為在她踹飛了前面那幾個僕役之後,有兩個跟在小鬍子身邊的男子拔出腰間佩劍就準備衝過來——這就要觸發她的戰鬥模式了,對她而言,打架是一回事,拔刀子是另一回事——然後沒衝兩步就被那個小鬍子給制止了。

  小鬍子下了騾子,臉色煞白地上前一稽禮,「適才對郎君無禮,郎君可姓陸?」

  「啊。」她餘光看了看旁邊收拾了一大半,抱著乾柴在那裡小心翼翼圍觀的一家子,感覺有點尷尬,「是啊。」

  「在下久仰郎君高義!郎君慷慨高義,有壯士之節……」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又是一道驚雷,雨落在地上,先是水滴,而後連成一條線,再然後天地間彷彿隔開了白幕,風雨大作中,所有人只能守著這棵大樹瑟瑟發抖。

  至於雷劈不劈這種事,誰也不擔心這個,這年代被雨淋一回,萬一感冒發燒就有大概率人生重來了,誰在乎被雷劈啊。

  而且好不容易在樹下生了火,幾個陶罐裡裝了些水,趕緊淘米煮飯,一鍋粟米粥,拌點鹹菜,熱氣騰騰的喝下去,整個人都升華了。

  大家擠擠挨挨些,再加上小鬍子自帶了油布帳篷,守在樹下竟然也能湊合。而且經歷了剛剛那尷尬的一幕之後,小鬍子連帶對旁邊那戶人家也十分客氣,頗有點紆尊降貴的氣度。

  【感受到這種交涉的方便之處了嗎?】

  【……就算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她一邊抱著陶罐喝粥,一邊在心裡嘟囔,【我也覺得這是反社會的交涉方式。】

  【你省略了一個重要的前提,而那個前提已經不存在了,因此你這個觀點已經無法成立了。】黑刃說道,【那個小鬍子還不明白,但你不應該不明白。】

  【什麼前提?】

  【社會的根本是秩序,但在你的這段旅程開始時,它正逐漸崩塌,】黑刃說道,【所以,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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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傕等葬董卓於郿,並收董氏所焚屍之灰,合斂一棺而葬之。葬日,大風雨,霆震卓墓,流水入藏,漂其棺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2:51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五章 兩根稻草

  這位曾任北宮衛士令錄事的小鬍子姓王,家族世代都在雒陽,因此有時出門做官,有時回京做官,不管怎麼樣都能撈到一個官位,也就養成了頗有些倨傲的性子。

  但他這次不準備做官了,逃都逃了,就想著去澠池隱居。

  「郎君欲往何處?」小鬍子問道,「若是往東,不如路上結伴,也好兩廂有個照應?」

  她結不結伴其實很無所謂,而且也有點瞧不上小鬍子那個前倨後恭的勁兒,但小鬍子明顯特別懂得正常溝通的技巧。

  「郎君是攜家眷離城麼?」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眾人,剛想否認,轉念又含糊地應下了。

  「嗯。」

  她的撒謊技術特別差勁,但小鬍子明顯不在乎她撒謊,反而更高興了。

  「既如此,郎君與我同行,女眷們亦可互相照應呀。」他說,「郎君出行,顯見有些匆忙,或有一二須添補之物,我亦可幫襯些許。」

  見她沉默不語,小鬍子又連忙補了一句,「我亦非全無私心,想結交郎君是真,想借郎君身手,也略護著些我的家人,亦是真。」

  ……這聽起來正常多了,她思考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好,若有流寇盜匪,我自然能應付,大人能照顧舍妹便再好不過了。」

  小鬍子摸了摸鬍子,很高興,然後又有一點為難似的小聲問出了問題。

  「不知這幾位娘子與小娘子,小郎君,都是郎君的……」

  ……好尷尬。

  她指了指同心,「我妹。」

  小鬍子略掃了一眼火堆旁的同心,然後就一臉非禮勿視地微笑著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又指了指董白,「我妹。」

  小鬍子又掃了一眼董白,這次他的眼睛在董白的五官上多盯了兩秒,回過頭又仔細打量了陸懸魚的相貌,於是那張臉上浮現出一層明顯的詫異,但他立刻又轉過頭,還是禮節性地微笑著表示他也知道了。

  她最後指了指四娘和小正太,「我侄女和侄子。」

  小鬍子的腦袋跟撥浪鼓似的轉來轉去,似乎想要確認為什麼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這位郎君的妻妾,全部都是他的姐妹親眷,但長得出奇的不像。

  不過他到底還是當過官的人,最後十分鎮定地應下了,又問了一句李二是什麼人。

  「路邊撿來的。」她說。

  李二趕緊將腦袋埋得更低了,沒看到小鬍子那張就要崩潰的臉。

  夜裡雨終於停了。

  雖說地面還泥濘著,大家卻疲憊不堪地早就各自睡下了,只是依舊能聽見小聲哭泣的聲音。

  過去的回憶總好像頗多苦澀,但到了今夜,想到那時還有親人故舊在身邊,就連自雒陽而至長安路上的顛沛流離都變得幸福起來。

  所以會不會有一天,她們會覺得今夜也是幸福的呢?陸懸魚也不知道。

  她暫時還不想睡,便爬上樹摘了許多樹枝,坐在樹上,準備做個陷阱,明天旅途停下的時候可以尋一處野獸可能經過的地方,將它放下來,守株待獸試試。

  「郎君?」

  火焰已經熄了,只剩餘燼裡還有點點火光,但雲開霧散後,滿天星斗一瞬間鋪滿了星空,董白抬起頭不知是在看樹,還是看星星,亦或者是看她。

  她應了一聲,從樹上爬下來,「怎麼了?」

  「今日王家娘子問我,是郎君身邊何人。」董白笑眯眯地說道,「我聽同心娘子稱郎君為兄,我便也這麼含糊著說了,郎君不會怪我吧。」

  「不會,不會,」她說,「我也是這麼說的。」

  冷場了一會兒,好像有點尷尬,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一個更尷尬的問題。

  「既這麼說,你姓董,我姓陸,豈不尷尬?」

  「那我便跟著阿兄姓陸?」

  ……陸白,特別有那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感覺。

  「但是你畢竟是……」她有點尷尬,「好歹也是……」

  「跟了阿兄的姓,我便也有一個清白出身了。」

  「清白」那兩個字她咬得有些不準,因此發音就有一點顫抖。陸懸魚有些留意地抬眼看了看她,發現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蓄起了淚水。見她在看自己,董白便立刻微微笑了起來。

  「阿兄早些睡吧,我去做個夢便好。」

  「什麼夢?」她沒反應過來。

  董白恍惚了一瞬,「過去的夢。」

  從長安到雒陽其實不算很遠,蹭進小鬍子的隊伍之後,速度就增加了,因為小鬍子的物資帶得多,尤其是牛馬,走路走得慢的都可以放在車上,甚至連一起避雨的老太太都跟著蹭了兩天板車。這時候也不用特別擔心草料的問題,將近秋天,農田又荒廢了,走上幾十里路,就見不到一戶農人在侍弄農田,裡面長的全是草!隨便家畜吃!

  ……但這出現了另一個問題。

  「今早的粥總覺得有點稀,」她看了看同心,「你能吃飽嗎?」

  同心的臉上迅速露出一個不在乎的神氣,「每天都坐在板車上動也不動,吃多了還撐著呢,阿兄莫擔心我。」

  她看了看那張原本圓乎乎,現在迅速凹陷下去的臉,覺得該想點辦法。

  走了這些天,她們已經接近華山腳下了。

  這時候自然是沒有觀光客的,也就沒有買票的,隨便進出,而且裡面荒無人煙,她有心進去找點果子時,被愛絮叨的那家老太太攔住了。

  「那山裡有狼,你這小娃娃還不夠一口的!」

  野生動物屬於大自然,為了生態環境和個人健康,是應當拒絕購買、飼養、食用野生動物的。

  ……但三國時期別那麼講究了,走在路上,時不時腳邊就能踩到一個頭蓋骨,這種環境對人類極其不友好,對野生動物極其友好,因此偶爾吃兩隻應該問題也不大。

  她在山裡轉了一大圈,打了兩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大鳥,還射死了一頭狼,全部都吃得很肥,一看就不能細想這些畜生肚子裡都塞了些什麼,一併扛回來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郎君真壯士也,恐英布彭越復生,亦不能比!」小鬍子翻來覆去地觀察了幾頭獵物身上的傷痕,「郎君用的是什麼樣的強弓?可否借來一觀?」

  ……她摘下弓,遞了過去,於是圍觀群眾立刻排隊開始試一試那把呂布的三石弓。

  看到他們的表現,她再次確認呂布真的是強到離譜,因為這弓她用起來還要悄悄給自己拍個BUFF,但呂布真的是輕輕鬆鬆就能拉到滿弓。

  「此弓強硬若此,當真難以想像,為何人所製?」小鬍子驚嘆道,「又如何為郎君所得?」

  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該怎麼說,於是決定老老實實,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我的一個朋友送我的。」

  狼肉其實不特別好吃,但路上鮮少有葷腥,這頭狼又吃得腦滿腸肥,滋滋流油,烤到外焦裡嫩,隨便灑一點鹽,咬一口,就能讓她不得不委婉地,絮絮叨叨地,不斷提醒自己的同伴,「雖然好吃,也別一氣吃太多,對……四娘你盯著點兒你弟弟,他吃多了不消化。」

  小鬍子吃得倒是很斯文,而且吃了一點之後,注意力就放在了她身上,開始推心置腹,「郎君既欲回關東安置,我倒是有個主意。」

  她抱著一條狼腿骨抬起頭,「什麼?」

  小鬍子鄭重地從懷裡掏出了一疊田契,很明顯是提前準備好的,「郎君請看。」

  ……她勉強能看懂是澠池附近田地的田契,其餘看不懂。

  「我雖不才,祖上卻也食過兩千石的漢祿,謀得了這一份身家。而今天下大亂,我有心攜家眷回故鄉去隱居,」小鬍子說道,「郎君若尋安置之處,不若去我那裡,雖不富貴,讀書明理,進可謀出身,退亦可隱居田間,度日無憂啊。」

  見她猶豫著不吭聲,小鬍子又繼續地勸說起來,「現在關中雖亂,不過是董卓遺害而已,只要離了西涼人的地盤,天下終歸是有規矩的。」

  她還是沒吭聲,於是小鬍子摸了摸胡子,「郎君不為自己,也該為令妹考慮,她身子笨重,本就不堪旅途顛簸,與其去雒陽,不如到澠池便先安頓下來,待平平安安養育了孩子,再走不遲啊。」

  最後這條說動了她,但她心裡還是覺得有點不踏實,但這或許也是之前在長安的刺激太大了。

  【你覺得呢?】

  【你可以試一試。】黑刃答得很巧妙,【你有無限試錯的機會,不是嗎?】

  【……………………】她決定稍微的保守一點,【總之還是先觀察一下他是什麼樣的人吧。】

  小鬍子是個標準的士人,就是那種不特別高尚,但還頗重視名聲,因此倒也不幹什麼下三濫事兒的人。雖然對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好聲氣,但這也算是人家特權階級一貫以來的做派。現在知道她一身本事,折節下交後,就顯得頗為親親熱熱,不僅他家娘子很愛尋同心董白幾個一起說話做針線,甚至話說多了,結下友情之後,小鬍子還含蓄地問過她董白許沒許配什麼人。

  「舍妹今年剛滿十五,」她有點懵,「兵荒馬亂的,哪裡有心思許配什麼人家。」

  「令妹行止有淑德,內子多番誇讚,」小鬍子笑眯眯地說道,「很想與郎君結親,成通家之好。」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鬍子那個三弟就在車隊裡,長得跟小鬍子挺像的,五官端正,平平無奇,跟平頭百姓說話有點傲氣,但看到董白時倒還知道小心些,沒肆無忌憚地盯著看。

  ……當然這也不能說他品行好,畢竟雖說董白理論上現在是平民了,好歹還有個人間兵器的兄長,換她是小鬍子弟弟也不敢色欲熏心。

  她想了一會兒,「我會告訴她,看看她是什麼意見,不過就算我妹妹不反對,也要到澠池再說。」

  小鬍子對她的答復一點都不意外,仍然是笑眯眯地同意了。

  第一片秋葉落下時,她們終於過了潼關。

  有些流民留在了蒲阪,有些與他們一樣,準備過了潼關,在弘農、澠池尋個位置,只有最少數有決心有毅力的人,才堅持著要回雒陽。

  但那座大漢昔日的都城已經付之一炬,據說殘破不堪,匪盜叢生,已經不適合居住了,甚至連整個京畿地區都修建了許多鄔堡以自保。

  關於這一點,小鬍子倒是不意外,還頗有興致地給她講了講邊地多鄔堡,尤其是並州與涼州那等偏遠地區,不僅豪強需自保,百姓亦可依附於鄔堡之中,算是兩全其美……

  ……………………

  他這一番道理在千辛萬苦,終於到達澠池時突然破碎了。

  「這是我家田地!」小胡子取了田契出來反復驗看,手指顫抖著,指著遠處的鄔堡,「誰人如此無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1:05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六章 三根稻草

  雖說田地被佔了,但是好歹祖屋沒被佔,這幾間祖屋修在嶔崟山下,十分清幽僻靜,附近還有個十來畝的土地,一併被兩個老僕打理著。見到主人一行回來,兩個老僕熱淚盈眶,提前就將屋子打掃乾淨了,但還是不免有些破舊,屋漏啥的都是小事,尤其當天晚上就下了雨,那叫一個「小屋如漁舟,漾漾水雲裡」……

  當然,小鬍子既然回到自己故土成了主人,就得有姓名了,這位北宮衛士令錄事姓王名瑤字世珍,按照這時候的起名風格來看,不見得是長子,有點懷疑也是前面幾個孩子沒養活,所以養到他這裡起了這麼個名,又給了這麼個字,足見父母珍愛之意了。

  小鬍子帶了二十來號人回來,屋子一下子有點吃緊,不過他是有辦法的。

  「婦人們住一屋,僕役住下屋,」他說,「郎君與我——」

  「……我這人晚上不愛睡覺。」她說,「喜歡四處狩獵,白天再補覺就行。」

  小鬍子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試探性地問一句,「下雨天也是?」

  她低頭看看自己腳下,並沒有平地生出台階,於是咬咬牙,「下雨天也是。」

  雖然人比較多,但其中婦人也不少,湊在一起張羅著生火做飯,十二三歲的羊家四娘在鹹魚看來還是個小蘿莉,但也能俐落地打水生火,同心彎不下腰,也來幫忙洗菜切菜,唯獨一個董白,活幹得還不太俐落,往爐灶裡塞點乾柴都能嗆自己一臉灰。

  ……本來幹活就比較笨蛋了,王家那個三郎還時不時的想跑過來刷好感度,往婦人堆裡扎,簡直是雙重醒目,幸虧臉上全是灰,不然她皮膚本來就比別人白兩個色號,臉再一紅,可就太顯眼了。

  她站在廊下,看看這些姐姐妹妹們一邊幹活一邊嘰嘰喳喳的樣子,竟然有一種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感覺。

  晚飯在主屋裡擺的,雖然有些匆忙,但有豬油和肉乾炒的菘菜,有醃蔥,有燉瓠,因為這附近太荒涼的緣故,鹹魚出門溜達一圈還抓了兩隻避了呂后諱的山雞回來當做加菜。

  「鄔堡之事,需要我幫忙嗎?」

  當她這麼問起的時候,小鬍子回答得非常斬釘截鐵,「自然不必,郎君亦不可再生恃武之心。」

  ……哈?

  「我明日便去拜會澠池令。」小鬍子十分自信地說道,「任那鄔堡主人是誰,多半以為我舉家西遷,才有了侵佔之意,而今我既回來,又有田契,他豈有繼續侵佔之理呢?」

  「話雖這樣說……」她說,「他們人不少吧?」

  小鬍子嗤之以鼻,「憑他人多勢眾,難道能多過縣裡守軍?他若是敢犯上作亂,郡守難道不出兵?這大漢的天下,還是有公理的!」

  這話似乎有道理,她撓了撓頭。

  ……黑刃好像噗嗤笑了一聲。

  【……笑個什麼?】

  【笑你晚上沒地方睡覺。】黑刃接得也很快。

  …………………………

  小鬍子換了正裝,就是那種長冠深衣佩劍方履的打扮,一臉端肅地出門了。考慮到他這次回來雖然還帶了幾頭家畜,但高頭大馬一匹也沒有,最後還是借了陸懸魚的馬,讓隨從騎了自己的騾子,氣宇軒昂地去找澠池令了——他當然沒有忘記帶上那一疊田契。

  另外兩個弟弟也得出門,去看一看他家這千畝良田上除了好大個兒那個鄔堡之外,其餘部分究竟如何,於是家裡只剩下這一群婦人,外加幾個僕役。

  ……這就老熱鬧了,比如說她也出門,四處看看,做兩個陷阱,整了兩隻兔子回來的時候,正看到羊家小郎在院子裡玩泥巴,半身全是泥巴,他姐姐也沒管他,硬是趴在門口那裡聽個起勁。

  ……這聽什麼呢。

  她剛往前邁了兩步,羊四娘就發現她了,立刻捂著嘴跑開了!

  趁羊四娘捉了弟弟去洗白白,她也湊過去聽一下……同心在一邊跟董白一起做針線活,一邊教董白什麼東西。

  「莫與他太近,也莫冷落了他,」同心這麼說的,「近了怕他看輕了你,太冷落的話,又容易讓他死心。」

  「我還沒……」董白諾諾的聲音傳了出來,「還沒想過這事……」

  「嗯,不是我說,以妹妹的模樣舉止,就是郡守家的公子也是配得的,」同心頓了一下,「但是拿這個練練手也行啊!」

  ……瞳孔地震。

  董白的聲音似乎也有一點顫抖,「這,這怎麼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乞丐都想著娶兩個老婆哪!身為婦人,自然得多替自己打算。」同心斬釘截鐵地說道,「你還替他著想,若是王三郎見到一個相貌更美的,你替他著想,就能換來他一片真心了?」

  董白弱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可是……我們畢竟是住在這裡……」

  「那又如何?我們能住在這裡,是借了陸郎君蔭庇,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束手束腳的婦人,一路上打不得獵物,守不得夜,趕不走盜匪,王家能平白帶著我們來澠池?」同心說道,「你可不能為了這個,就存著拿自己去報恩的心,要報恩也該尋陸郎君報……偏又成了義兄,你那件短衣的領口是怎麼做的?」

  ……她搓搓臉,再搓搓臉,趕緊走開了。

  晚飯時間,小鬍子回來了,全家都迎了過來,特別期待地問他縣令怎麼說。

  「不過是些蟊賊據守在那裡,不足慮也,」他是這麼說的,「只是澠池荒涼,縣中人手不夠,還須借郡守的人馬一用,縣令已與我文書,明日我便去郡守處,爾等可以放心了!」

  全家歡天喜地,一片讚美,美中不足是小鬍子又表示,去見郡守就不能空著兩隻爪子了,既然要用人家的兵馬,自然要備一份厚禮。

  婦人們繼續去忙晚飯,小鬍子又坐下開始收拾自己那些竹簡,她靠在門口盯著這人,總覺得很不對勁。

  「你也是守過城的人,」她說,「你覺得那個鄔堡,要向郡守借多少人,才能打下?」

  小鬍子抬起頭,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底氣不足,「其實我素日掌各處文簿,並未上過城牆……」

  ……行吧。

  見她無言以對,小鬍子立刻又嚷了起來,「無論他聚斂多少流寇暴民,總不能與大漢朝廷作對!」

  「已經很多人與朝廷作對了,不然你也不會跑出來。」

  ……小鬍子一臉被噎得說不出話的表情,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低情商了。

  不過他噎了一會兒就立刻反駁了,「董賊作亂,皆關中事,關東諸侯皆忠貞守節之人,必不會放過那等逆賊的。」

  「……哪個諸侯比較守節?」

  「冀州牧袁紹,累世台司,賓客所歸,加以傾心折節……」

  她之前在什麼地方聽過袁紹的名字來著?……算了不在意,反正人家是大人物,跟她沒半毛錢關係。

  「總之,郎君不必擔心,」他笑道,「倒是令妹之事……」

  「再等等,」她尷尬地說,「她現在還不懂事呢。」

  小鬍子有點沒聽明白,「令妹已至及笄之年了吧?」

  ……那倒是,不過她的意思是,同心那套「教程」怎麼也得再教幾天的,等教完再說吧。

  「這個再過幾天也來得及。」她尷尬地趕緊轉移話題,「你帶那些禮物去,不怕郡守說你這是在賄賂嗎?」

  「這怎麼能是賄賂呢?」小鬍子立刻反駁道,「既然想請郡守出兵,自然要有所犒勞,以表心意!再說這原是我家的田,有田契在此!我熟讀《九章律》,豈能不知法度?」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鬍子見她被噎得不吭聲,又恢復了和緩的語氣,摸摸鬍子道,「待將這等瑣事清理乾淨,我就準備在此隱居,效仿那等高士,與鄉人田客陳俎豆,飾威儀,明禮讓……」

  她聽得有點想啃手指頭,但小鬍子還在那裡闡述他的未來夢想,於是聽著聽著她也開始琢磨起她的夢想了。

  蓋房子一般是要開春才能蓋,她自然是不準備久住在這裡的,但如果沒有兵亂,那麼在附近住下也行,她還挺喜歡養豬的,所以房子還需要修個豬圈?那種一樓是豬圈廁所,二樓住人的房子挺流行,但她有點兒遭不住,總覺得豬吃翔她吃豬這事兒頗不能細想……

  小鬍子第二次出門,帶的東西頗鄭重,除了幾匹絲綢,甚至還有壓箱底的金餅和兩塊玉佩,領著僕從,天不亮就走了。

  臨走之前還留了話,「我等祖上亦曾積階級,累閥閱,而今子孫不肖,門庭寒微,卻不能落了氣勢,郡守若欲登門,亦為常情,爾等須小心整治才是。」

  一整天裡,婦人們仍在縫縫補補,努力裁剪冬裝,男人們忙著修繕房子,敲敲打打,企圖給這破祖屋添加點隱逸之氣。

  她是照舊出門去打獵的,只是今天出門時發現有些不太一樣——有人在監視這裡。

  幾個衣衫襤褸的壯漢,戴了頂破草帽,見她望過去,那幾人神色頗不自然地將目光移開,各自繼續在田間忙碌,但光看那個肌肉,她就覺得怎麼也不像農人,要知道這時候光靠種田吃飯的人,幾乎各個都是骨瘦如柴,佝僂腰背,哪來這樣肌肉虯結的模樣?

  因此到了這天晚上,小鬍子還沒回來,她便忍不住問了。

  小鬍子的二弟倒是很樂觀,「來回也近百里地呢,阿兄又是朝廷中人,現下雖隱居於此,郡守必是高看一眼的,留宿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這附近總有人窺伺,」她提醒了一句,「你們須得小心。」

  兩個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三郎便開腔了,「既如此,我去尋阿兄,若有差池,也好幫一把手。」

  「用不用我去?」

  這兩位弟弟互相對視一眼,倒是很自信地拒絕了,而且三郎給出的理由更對勁些。

  「若真有歹人行凶,郎君在此,必能護住家中女眷,這才是緊要之事。」

  ……也沒錯,說服她了。

  趁著天色未晚,這位弟弟就準備出門了,出門之前似乎還跑去跟董白嘀咕了什麼……大家都假裝沒看到他去嘀咕啥,但用腳指頭也能猜出來。

  「弘農城中財貨豐饒,娘子平時所用之物,可有什麼不趁手的,在下亦可一併買了來……」

  小鬍子和三郎是第二天未到晌午時回來的,準確說不是自己騎馬回來的,而是裝在麻袋裡,馱在馬上,被二十來個壯漢送回來的。

  當祖屋裡的婦人們驚叫著撲上去,將麻袋裡那扭曲而猙獰,鮮血淋漓得幾乎認不出原本面貌的兩個人抬出來時,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那個年輕人笑吟吟地自報了家門。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鄔堡的主人……準確說是韓家堡的少主人,這位年輕人臉上帶了一道刀疤,但其實對他那本來就十分粗糙的面貌而言沒什麼妨礙,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你們既然想講一講道理,那我今日就來同你們講一講道理——聽清楚了,你們那些田契,聖賢書,還有你們的道理,都沒用了!」

  「你——!」王家二郎目眥欲裂,拔劍要衝上去時,卻被媳婦和老僕一起死死抱住。

  對面帶了一群人,而且各個腰間佩刀,一字排開,就是等著他衝上去的。

  見王家二郎慫了,少堡主十分得意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現在知道了?我堡中有三百壯漢,人皆配刀,這就是我們的道理!我們的規矩!」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眼睛還不忘掃視了這座破落的大屋一圈,「你們若想在這裡住下倒也不難,我知道你們家有個漂亮女兒,只要將她送來與我做妾,我便放過你們。」

  「那不是他家的女兒,那是我妹妹。」

  那道十分沙啞的聲音出自祖屋門廊後的陰影處,不細看幾乎見不到有那麼個人,而且細看之後發現,不過是個瘦弱少年,生得十分不起眼,讓少堡主忍不住皺了皺眉。

  「少廢話,我管是你們誰家的女孩兒,那你怎麼說?」

  「我今晚想去拜訪貴堡主可否?」少年的聲音又輕又啞,一雙眼睛盯在他身上,裡面還藏了些笑意,「放心,一切就按你們的道理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1:28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七章 四根稻草

  她上學的時候,曾經背過《桃花源記》,她還記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比如「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那些讀起來十分尋常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似乎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哪怕追求它的並非貧民百姓,而是累世閥閱的士人,現實都會無情地嘲弄他,再將他擊潰。

  王家三郎雖奄奄一息,但似乎還能救得活,而小鬍子被丟下馬時,就只剩了一口氣。

  他被抬進屋中,兩隻被血糊住,根本睜不開的眼睛硬是用淚水沖出了一條縫隙,於是靠著那個眼神,家眷湊上前去,哭哭啼啼地聽他說些什麼。

  小鬍子的胸腔起伏了幾下,伴著最後呼出的一口氣,他說:

  「這天道有何用啊。」

  ……似乎確實沒什麼用,尤其是臨死之前說這麼一句,就更沒用了。

  「他們今天無論如何不會再來,但門窗仍要警醒些。」她沒去管那一屋子的哭聲,而是十分鄭重地叮囑家裡的這群小妹子們,看好了羊家小郎,不要隨處亂跑,留在家中,等她回來。

  身上的各項裝備都檢查好,黑刃嘀嘀咕咕的保養也做完之後,她將它重新背在身上,準備出門時,被王家二郎喊住了。

  「郎君高義,王氏滿門銘記於心!」他眼圈通紅,聲音顫抖,長揖到地,「但惡賊人多勢眾,郎君一人怎能替家兄報仇?不如帶家眷速速離去,以免惹禍上身!」

  「不,」她打斷了他,「我不是為你家兄長報仇。」

  「……郎君?」

  「你家與鄔堡結仇,無非為那千畝良田,但那些田地,既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鄔堡的,理應是百姓所有。」她說,「你家也罷,你祖上也罷,都沒少吃百姓血肉,我為什麼要替你們報仇,搶回田產?」

  王家二郎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那郎君此去何為?」

  「我是個劍客,他當著我的面喊,刀子才是道理,我只是想看看——」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推開了院門。

  「我們誰的道理更硬一些。」

  粟米將熟,收割過之後,或許要種一撥冬小麥,因此田間有許多農人在忙碌。

  天氣已經轉涼,但那些農人多半是赤膊赤腳,只穿一條破褲子下地勞作的。雖說這些田地都為鄔堡所據,但農人幹活時也頗為賣力,不見半分偷懶。畢竟除了他們下田之外,還有人腰間繫了鞭子,或騎馬或步行在田間巡視,誰要是活幹得不夠俐落,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讓他清醒清醒!

  無怪乎那些農人都不穿衣服,因為也沒什麼衣服經得住那樣的鞭子,但牛皮鞭子直接打在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是必定要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因此她一路走過,就見了一路的傷痕,偶爾有農人抬起眼睛往她這裡看一眼——那是無聲無息,全無生氣的眼睛。

  她走在路上,走在金色的麥浪中,走在生機勃勃的大自然中間,又彷彿走在無數死人中間。那些人靜默著,像是等待他們既定命運到來一般,溫順,沉默,絕望地當他們的奴隸。

  她繼續耐心地走著,看到一名監工調轉馬頭,慢慢遠去時,對路邊正忙碌的一個農人打了一聲招呼。

  「老伯,」她問,「你是鄔堡裡的人嗎?」

  那人頭也不抬,彷彿聾了似的,於是她掏出一塊餅子,遞了過去。

  這次農人終於有了反應,他抬起頭,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接過餅子,揣進懷裡,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快些走吧。」

  「為何?」她笑道,「我自走我的大路,礙了誰的眼不成?」

  「耕種人手不足,恰逢關中有變,堡中這幾日正抓流民呢。」農人小聲說道,「你這小娃子竟然孤身上路,遇了他們,你我就是一樣的人了。」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縣令不管?」

  「堡中有數百力士,莫說縣令,便是郡守也畏韓公三分哪。」

  「那你想逃嗎?」

  農人皺眉看了她幾眼,搖了搖頭,「不逃。」

  「為何?」

  「逃去何地?」農人反問道,「弘農十數個鄔堡,互相攻伐,大掠男女,每每打一次仗,少說要死十餘條,多了幾十條,上百條人命也不止。逃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莫說逃了,便是老老實實在這耕種,還會被掠過去呢!我妻子兒女飄零四散,也不知身在何處,是否還在人世!逃又能逃去哪裡!」

  聽得農人這一番悲愴話語,她半天也沒反應過來,正想再問點什麼的時候,後面路上卻遠遠地傳來了些嘈雜聲,那農人嚇得踉蹌後退幾步,急急忙忙地埋首下去,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嘴裡還念叨著,「還不快走!」

  路的盡頭果然是十幾個騎馬佩刀的壯漢,中間押著幾十號流民,都用繩子捆了手,連成一串,一個拽一個,哭聲連天。

  但誰要是哭得聲音太大了些,便有壯漢策馬上前,一鞭子讓他閉嘴。

  隊伍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牛車上載著錢糧,麻袋上還有許多已經乾涸的血跡,一見便知這些壯漢是經過一番打鬥,甚至殺了幾個不聽話的流民之後,才將剩下的人帶回來的。

  經過田地時,監工遠遠地跑了過來,熱情洋溢地打了一聲招呼。

  「今日如何?」

  「三十多個,其中總有幾個得用的……對了!」那人跳下馬,從隊伍裡扯出了一個少女,大聲嚷嚷道,「你看這個怎麼樣!」

  那邊吹起了口哨,「可是要進獻給大公子的?」

  「大公子這兩日似是要納新婦的,必沒心思的!」那人哈哈大笑起來,「我同劉伯說一聲,晚上留給咱們幾個吧!」

  隊伍中出現一陣騷動,有人破口大罵,又被幾鞭子抽得慘叫連連。她坐在樹上,看那少女驚恐絕望,看她家人悲憤莫名,再重新將頭抬起,放眼望去。

  聽說弘農郡有十數個鄔堡,她想,如果都是這樣的做派,郡守也不理不睬的話,要那些地方官何用呢?

  【你知道答案,但你總是試圖躲避它,不去直視它,其實這沒什麼,】黑刃說,【既然一個秩序已經搖搖欲墜,失去了權威,那麼總有人會建立新的秩序的。】

  【這樣的秩序?】

  【這樣的秩序。】

  天色暗了,無論是那些農人,還是被抓來的流民,都在看守與監視下,或沉默,或哭泣地排隊走進了鄔堡,當然,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收割下來的粟米,以及那些掠奪來的物資。

  於是鄔堡內的婦人們停下了擇菜洗菜,忙忙地擦乾手上的水,跑過來幫忙從牛車上卸下那些物資,以及搬運糧食。於此同時,她們也會忙裡偷閒地對那些新抓回來的流民品頭論足。

  「劉家阿姊,你可看到那小娘子了?」

  「哎呀,我從來不忍心看那些流民的,」那個婦人立刻說道,「你還不知?我最是心善的。」

  「話雖這麼說,你家兒婦這幾年還未生育……」聲音便轉了低,中年婦人聽她這般嘀嘀咕咕,立刻也開始上下打量起來。

  「看著瘦了點兒……不像個好生養的樣子,況且這幾日不是又收納了些壯士進堡?堡主吩咐下來,若有婦人,先令他們隨便挑選的。」中年婦人猶豫道,「也未必能輪到我家吧?」

  「堡主雖這麼說,但他又不能時時去查細賬,你且想想,地牢裡哪天不死幾個?抬出去扔了不知多少,只要在二哥那處禮數到了,難道這還不是小事?」

  中年婦人便上下打量起那個愛說話的小個子婦人,「你怎的對我家這些事如此上心?」

  那小婦人一扭身子,噗嗤一笑,「前日他們不是推了一車草藥回來麼?」

  「那個嚷嚷起來沒完沒了,被二公子一刀宰了的……?」

  「對對對,就是那個特別能嚎的一家子!就是他們那車!我家小郎一到夏秋交替就起濕瘡,我想著那車上既然有綿茵陳……」

  ……她在暗處聽著,覺得堡內生活也倒井井有條,其樂融融。

  屍山血海上的井井有條,其樂融融。

  火把點了起來,有管事模樣的人出來一一清點後,吩咐了一聲,「拉進地牢去,依舊是關上三日,不許給食水。」

  「哦對了,劉伯,裡面臭烘烘的,」那壯漢將少女扯了出來,「這個就不必關了吧?」

  那被稱為劉伯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笑嘻嘻地,「那你便留著吧。」

  少女似乎已經喊得嗓子快要嘶啞,說不出什麼話來,傾盡全力,也不過哭喊一句:

  「你們不講王法,也不講天理了嗎?」

  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很大聲,誰也不想跟她聊一聊天理或者王法的事。

  但笑聲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自火把下的陰影處走出來一個少年,一身黑衣,看容貌也並不出眾,一雙眼睛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諷,因此就更不討人喜歡了,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如同鬼魂一般,既詭異,又陰森,讓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但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警惕地拔出了環首刀,「你是何人?來此作甚?!」

  「我是……」他想了一下,「來講道理的。」

  這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話令韓家堡這些壯漢們一愣,甚至有些無法理解地皺起眉,「道理?」

  「對,」他伸手向背後,於是一柄在火光下閃著寒光的長劍出鞘,被他隨意地挽了一個劍花,提在手中,「你們的道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1:37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八章 五根稻草

  這座鄔堡長寬一百餘米,城牆厚三米,高五米,其中有打鐵的鋪子,有餵馬的馬廄,有水井,有菜地,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魚塘。

  雖比不過雒陽長安那樣高且峻的城池,但已經算是很像樣了。堡中這些壯漢雖不過散兵游勇,但也算受過訓練,見她拔出長刃時,那些人立刻也跟著拔出了武器。

  但在她面前,這種反應不僅是無用的,甚至是可笑的。

  最後一個字話音未落,少年的身影似是閃了一下,須臾間便奔襲至那壯漢身前,一劍戳了進去!未及血花濺出,那少年已經將長劍自他胸膛前拔了出來,又對準第二個人紮了進去!

  「你的道理不夠硬……」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叫與痛呼中,少年那輕柔而沙啞,帶著一點殘忍笑意的聲音搖曳在火光中,「你的道理,也不夠硬。」

  當第一個人終於仰面朝天倒在塵土中,任由胸前的熱血噴湧而出時,少年已經連殺了七人,韓家堡的少堡主,也就是韓家大郎正是那時自正廳走出的,見此情景,大吃一驚,「何人撒野!」

  火光之中,那個少年轉過了身,他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環視著周遭那些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明明手中拎著刀斧,卻一臉恐懼,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的壯漢時——似乎笑了起來。

  一見到這個人,韓家大郎還有什麼不明白,大喝一聲,拔出腰間的環首刀便衝了上去,身後的親隨們見此情景,紛紛也跟著拔刀衝了上去!

  少年踮起腳,腳掌在地上擰了半個圈,借了這一點力量,身體也跟著轉了半個圈,掄圓了手中那把四尺餘長的長劍,整個人如同化為一道火光一般,撞進了撲上來的這幾個壯漢之間!

  那少年每殺一人,韓大郎便向他砍下一刀,只是不知為何,有時刀鋒稍向左,有時又偏右,砍得最準的那一刀,也不過貼著少年的後背落下,刀風微微帶起了他的衣角,而那一刀,亦是他的最後一刀!

  因為他身邊的人都已被殺盡,那少年已經轉過身來,冷冷地看向了他。

  「放箭!」這位少堡主既驚且怒,連連後退之餘,尚沒忘記鎮靜地下達最後一條命令,「放箭——!」

  他這樣喊出口時,那少年伸出左手,離他明明似有數丈遠,一抓偏偏卻抓到了他,隨著領口傳來的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蕩了起來,被甩到了半空之中!

  這少年竟然有這樣的神力,抓了他當盾牌,正正好的擋住了那兩支弩箭!幸虧城牆上的弩手夜間看得不清,放弩時又十分慌亂,一支中了肩膀,一支中了小腿,否則他便要喪命在自己人手裡了!

  「你真是好身手……」他咬緊了牙,不肯示弱,「你以為傷了我,你今日還能活著走出這鄔堡麼?!」

  少年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為什麼不能?」

  「憑你劍術絕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你也只有兩隻手,兩條腿!我韓家堡數百人,你能殺絕了麼?!」

  看那一地的屍體,還有那些驚惶不安,不知所措的面孔,韓大郎感覺血沫都在從牙縫裡冒出來,「就算你今天殺了我,逃了出去,我的兄弟們也能將你那破屋子踏平了,還要將你家的女眷——」

  「我今日殺了你,」少年打斷了他的話,「誰來執行你的命令?」

  聽了這話,韓大郎立時便得意起來,「我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兒子,五個侄子,他們都能為我報仇!哪怕你帶著家眷逃去天涯海角,我兒子長大了,也要去尋你報仇,不僅尋你,還要殺光你全家!」

  少年聽了不為所動,「那麼,你那三個兄弟,兩個兒子,五個侄子,他們現在在哪?」

  這樣的對話是有點危險的,還沒等韓家大郎繼續嚷出來,從正廳裡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了一個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一見空場裡滿地屍體,老頭立刻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犬子無狀!」這位堡主給她行了個大禮,「只求郎君留他一條性命!干戈玉帛,只在郎君一念之間!」

  「父親何必求他——!」

  「住口!」堡主一聲怒喝後,又磕了一個頭,「郎君若能既往不咎,我願將此堡獻上,奉郎君為主君,王氏一族皆可接進堡中,還有郎君家眷……從此便可錦衣玉食,再不必受漂泊之苦!還有我堡中數百壯士,皆聽郎君號令,數千蒼頭男女,皆願以郎君馬首是瞻啊!」

  【這聽起來是一個好的開始,】黑刃說道,【你不考慮一下嗎?】

  【什麼是『好的開始』?】她問道,【當一個鄔堡之主?】

  【為什麼不呢?你不是想要一個桃花源嗎?】黑刃輕飄飄地說道,【以你的力量,你早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它啊。】

  院中一時靜極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等她說話,只有火把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

  太陽已經徹底落到了比隴西更西些的地方,於是起風時纏著血腥味兒的晚風便有些迫人的冷。

  她揪著韓家大郎的手並未放鬆,只是往院中掃了一眼。

  那些躲到水缸後,食槽後,還有柱子後,小心翼翼窺看她的婦人;

  那些拎著刀,提著斧,氣勢洶洶色厲內荏的壯漢;

  那些衣不蔽體,滿身傷痕,骨瘦如柴的農人;

  以及那些被繩索像捆牲口一樣捆住,正準備往地牢裡送的,捉來的流民;

  還有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就在那一瞬間,陸懸魚忽然覺得心中的什麼東西碎掉了。

  【我寧願活在真實的地獄裡,】她說,【也絕不能活在這樣絕望的桃花源裡。】

  她看向了老堡主,「你要我放過他,可以,只有一個條件。」

  那張雖然鬍鬚花白,卻保養得十分有氣派的臉上頓時露出大喜過望的神情,「郎君請講!」

  「只要他的胸膛比我的黑刃更堅硬,」她說,「我就放過他——這是我的道理,也是你們的道理。」

  那把長劍自他心愛的長子身前捅進去,就在那一瞬間,他那個粗魯的,蠻橫的,孝順的,忠誠的兒子,就那樣軟軟的癱了下去。

  那是他的長子……他寄予了全部期望的長子!儘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好色貪財,下手沒輕沒重,但年輕人不都是那樣的嗎?!為何只有他的兒子要遭受這樣的厄運呢?!

  天理何在?!天道何存?!

  老堡主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哀嚎,隨著他的手勢,他身邊的每一個男子,都提著環首刀,再一次地撲了過去!

  這些人不是西涼兵,不是陷陣營,他們不懂得與她交戰,短兵是不成的,要陣型密集,長牌長兵,要悍不畏死,要紀律嚴明。

  她彷彿不是在與什麼人戰鬥,彷彿變成了一隻貓頭鷹,黃鼠狼,正在養雞場裡大殺特殺,那些人也不像真正的人,而像是什麼割草游戲裡的小兵,炮灰,不值一提的什麼東西,殺就殺了,不會發出一聲呻吟,半聲哀鳴。

  她就這樣帶著這一群人,沿著鄔堡內牆走了一圈,也殺了一圈,她其實殺得並不多,因為其中有許多人呼呼喝喝的就是不肯上前,等到她快走回鄔堡正門的空場前時,那些人已經四散得差不多了。

  ……連那些婦人也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老堡主還癱坐在地上,抱著他兒子的屍體。

  雖然不應該打擾一位悲傷的老人,但秉著要提高一點效率,盡早結束戰鬥的初衷,她在他面前站定了。

  「打擾一下,」她說,「你還有三個兒子,七個孫子,他們都在哪?」

  老人那雙哭紅了的眼神一瞬間變了,他嚎叫著,伸出兩隻手,想要撲上前掐死她,卻被她一腳踹倒在地上!

  「我先不殺你,」她說,「我總得和你的兒孫把道理講完,然後再來與你講道理。」

  那三個兒子其實不是太容易找,一個在城牆上帶著一群弩手偷襲她,她還得爬上去一個個戳死;一個在馬廄套馬鞍,被她捉回來一劍戳死,還有一個年紀其實不太大,只有十四五歲,帶了幾個侄子,躲在堡主妻子和一群兒媳身後,瑟瑟發抖。

  「郎君,他們都是孩子啊……」花白頭髮的老太太護著身後那一群半大小子,一臉的老淚縱橫,哀求道,「郎君與我家有仇冤,也不該,也不該對孩子下手……」

  她提著劍,一步步向前,於是老太太護著兒孫們一步步退後,很快退無可退,臉上的絕望就更甚了。

  雖然絕望,但這屋子裡的女眷們顯見是沒來得及換一身更輕便的衣服。

  內著曲裾,外著罩袍,尤其是這位婆婆身上的錦緞罩袍在燈火下一閃一閃,紋縷都帶著華彩綺麗的光輝。

  「我與你家沒仇,」她說,「但是你家大郎說,若我放過你們,他便要他的兄弟子侄追殺我家眷到天涯海角。」

  「郎君!我願發誓!」

  「我等皆願發下毒誓!絕不會去尋郎君!」

  「皇天后土在上,若是敢尋郎君的仇,我等……」

  「朝廷的田契你們都不放在眼裡,」她說道,「又能拿什麼來取信於我呢?」

  她甩了一下黑刃,將劍尖與胸平齊,準備擺出一個攻擊姿態時,那位老婦人突然衝了上來!

  ……她的劍尖的確擺的時間有點不對,因此那把鋒刃冷冽,鑲嵌了寶石的匕首離她的眼睛還剩一寸遠,硬是沒能紮進去。

  將黑刃拔了出來,甩淨上面的鮮血時,屋內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嚎,可是竟然沒有人再衝進來了。

  她又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看著那幾名女眷護著那些孩子,思考著要不要將她們丟出去時,屋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似乎是女人,不管了。

  那個鮮血浸泡著的,地獄之中的桃花源,在她的腦海裡翻滾著,蒸騰著,在她的靈魂之中,瘋狂地尖叫著。

  她似乎是在構築新的秩序,又或者是在已經被打碎的舊秩序上多踩了幾腳。

  又或者,她只是一個無能的,絕望的,狂怒的劍客?

  在她又一次提起黑刃,準備擺出攻擊姿態的時候,那個人終於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門口,「阿兄!」

  她那個燒得很熱很熱的腦子忽然被什麼碰了一下,然後略微的冷靜了下來。

  ……有點反應不過來,但那的確是董白,大晚上這十餘里路程,她是如何跑過來的?

  「阿兄在講道理,」她說,「你過來作甚?」

  「你須得饒他們一命!」董白根本沒理她的問題,「你必須饒他們一命!」

  「為何?」她幾乎要冷笑了,「我為何要為他們著想,留他們性命?」

  「不是為他們著想,」這個小姑娘說道,「是為你自己。」

  她大概在這裡殺了夠久的人,因而當她轉身看向董白時,那一輪明月也將清輝灑進了屋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1:45 PM

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九章 六根稻草

  董白對於這個世界的真實認知,始於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經康復,大父十分欣慰,決定率領群臣入宮恭賀陛下。這樣的大朝會是莊嚴而隆重的,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天子雖然年幼,未置妃嬙,但已有幾位公卿選了貴女入宮,作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內。因此那天女孩兒們也需要特別起個早,梳洗之後等待陛下朝會結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賀一次。

  但她沒等來朝會結束,她等來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以及她無法相信的噩耗。

  雖然無論是天子、大父、公卿,還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貴女們都在欺騙她,但她大概的確是待下極好的,因此那幾個小宮女小黃門願意冒死為她傳遞消息,要她趕快出宮去。

  她的珠釵和玉勝,燦爛如雲霞的罩袍,都在那個紛亂清晨散落在出宮的路上,一件也沒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麗的飾物,她更加恐懼的是,宮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與她最為相熟的那個小宮女在送她從運送雜物的小門離開前,是如此告訴她的。

  「出了宮門,逃回郿鄔才是最要緊的,」她如此叮嚀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但平民更不可信!」

  「為……為何?」

  「渭陽君是錦衣玉食供養長大的人,怎會知曉世間險惡?記住,將你的臉藏起來,藏不住也要用泥巴塗抹上!」小宮女十分嚴肅地說道,「若是男子見到你的模樣,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會如何呢?

  她隱隱能猜到一點,那是宮中的侍衛與宮女們暗地裡來往時會調笑的事,偶爾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輕文臣入宮,得了宮女們青睞,於是竊竊私語,講起一些隱晦而曖昧的玩笑。

  但她想像不出那種事如何能因「歹心」而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樣的人,又該如何自保。

  然而小宮女不曾告訴她的是……飢餓的感覺竟然如此難捱,難捱到令她絕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飯吃,吃過之後,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踉踉蹌蹌,推開那扇院門,見到坐在院子裡,正抱著個豬頭的陸懸魚的,她雖然進入這個真實世界的方式太過慘烈,慘烈到令她懷疑蒼天就是想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但日後無數次回憶起那個晚上,她覺得,蒼天待她實在太過寬仁溫厚了。

  她雖然不知道這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這位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個溫吞的,隨和的,說話時特別不講技巧,因此給人第一感覺頗有點笨拙,甚至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他更是一個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潔的人,這種感覺與他穿什做什麼都毫無干係。

  哪怕陸懸魚一身粗布短打,提著水桶在澆菜,有鄰人經過時與他打一聲招呼,於是他便停下來,笑呵呵地與人聊一會兒天,尋常得彷彿長安市井中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樣心性的人,只有他一個,她也只見過那一個。

  也因此,阿兄是個十分孤獨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處,長於何地,只覺得他十分小心地將巷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放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往來交際。

  甚至在長安之亂,那些人已經罹難之後,他仍然將那些人放在心裡,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

  死人的分量是比活人重許多的,壓在心裡太久,總會讓人承受不住。

  但她的那位阿兄一聲也不吭,從不提起,更不落淚,於是她便會忍不住地擔心,那滿腔的悲愴與怨憤一起爆發出來時,會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自從她跟著他一同離了長安,雖顛沛流離,但她一直老老實實,從未擅自離群,因而這的確是第一次幹了這般大膽之事。

  但當她央求王家人借了馬匹與她,跑了十幾里路程來到韓家堡時,她是無比慶幸自己所作決斷的。

  但陸懸魚沒理解,她甚至重復了一遍,「為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的父兄有罪……」

  董白又冷又亮的眸子盯著她,「那阿兄為何會救我呢?」

  她一瞬間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以家人所犯罪行論起誅連的話,這天底下恐怕也很少有人能比董白的罪孽更深重。

  但這是不同的,因為董卓並不會同自己的孫女講起他那些倒行逆施之事,而那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一定清楚他的父兄都做過什麼。

  「即使如此,」董白伸出了一隻手,按在了她握著黑刃的手上,「阿兄也不能髒了自己的劍。」

  不為那些稚童,而為她自己。

  那些在腦海裡翻滾沸騰的血浪漸漸平息了下來,

  她終於嘆了一口氣,留下一室哭哭啼啼,忙不迭地叩首的婦人和稚童,「我們走吧。」

  走向馬廄時,她們路過了正廳門口,其實也沒有特別出乎她的意料,老堡主沒有活下來,準確說……那個腦袋去哪裡了?

  整個鄔堡兵荒馬亂的,許多流民在搬糧食,還有些壯漢也在跟著搬糧食,不搶別的,就搶糧食這些,特別熱鬧。但所有人看到她都跟摩西分紅海似的,讓她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馬廄前。

  ……這群人手速真快啊只剩了兩匹馬!其中一匹還是沒有鞍轡的!這是給人騎的嗎!

  「阿兄騎那一匹就好,」董白指了指有鞍轡那匹,「那是王家二郎幫我借來的,鞍轡俱全。」

  「也行,」她點點頭,「咱們可以共……」

  ……………………

  董白從馬廄裡牽出了那匹沒上鞍轡的馬,抱著脖子踩了一腳旁邊的小凳就爬上去了。

  爬上去了。

  上去了。

  去了。

  了。

  「阿兄?」

  夜色中的董白騎在那匹雜色馬上,連韁繩都沒有,抓著鬃毛,還能坐得穩穩的,轉過頭不解地看著她。

  「……你這騎術是跟誰學的?」

  董白眨了眨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輕夾了一下馬腹,又拽了一下一邊的鬃毛,於是馬兒便溫順地邁開四蹄,小跑出鄔堡的大門。

  她忽然意識到那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因為她應當想得到答案,於是她也夾了一下馬腹,策馬跟了上去。

  「阿兄,鄔堡既除,我們還在王家久住嗎?」

  這是個已經透露一點傾向性的問題。她想了一下,「不住了,這兩天便搬走吧。不過你同心姐姐有身孕,我們也不能走太遠。」

  「那我們去雒陽行嗎?」董白眼睛閃閃亮地說道,「我很想去看一看呢。」

  ……這閨女也突然不會說話了。

  「行。」她最後還是應了一聲。

  那些婦孺,她殺不殺都是無所謂的。

  ……但也許殺了還更慈悲一點。

  構築堡主權力最核心的那些死忠骨幹已經被她鏟除掉了,剩下一群孤兒寡婦無法保住她們的家業,也無法保住她們的階級,更罔提報仇雪恨。

  至於接手鄔堡的人,有可能會是其他鄔堡之主,也未必不能是王家人。

  ……說起來有點黑色幽默,小鬍子時時刻刻將那疊田契帶在身上,珍之重之,但也因為那疊田契引來了殺身之禍。

  而在他屍骨未寒的此刻,才是那些田契最有可能派上用場的時機,收了重禮的郡守在聽說韓家堡已經被清空之後,是有可能扶持這片土地的舊主的。

  當她帶著董白回到王家祖屋時,王家二郎通宵達旦地守在院門外的小路上,等待著她們歸來。

  以及那個比她們本身更加重要的消息。

  她雖一身黑衣,身上的血腥氣卻濃得無法掩蓋,因此王家二郎的眼睛便亮了起來。

  「郎君大恩,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

  「我們明日便準備離開,」她想了一想,覺得這話說出口軟綿綿沒有什麼力度,但還是說了出來,「你若欲取鄔堡……待那些流民好一點。」

  離開雒陽三年,再見巍峨雄壯的雒陽城牆,彷彿過了百年,已是上輩子的事。她還記得羊喜騎在騾子上,跟她嘀嘀咕咕怎麼做假賬騙媳婦,因此只見到那堵城牆,她便覺得心中酸楚,連羊家四娘也輕輕的抽了幾下鼻子。

  秋草一大片一大片長得極高,看這模樣就知道城中寥落,幾乎沒什麼人,否則斷然不會放任這樣好的草料在外面荒著。

  李二趕了馬車進去,在雒陽城中轉悠了一圈。有幾個小吏還在守城,但也只守著皇宮,其餘地方一概不問。東三市已經被燒淨了,只剩斷壁殘垣,住不得人。

  但這地方時不時也能看到一兩家流民,就住在這片斷壁殘垣裡,苟延殘喘。

  「我們要在哪裡落腳呢?」

  她撓撓頭,「去城北看看?」

  「那是公卿貴人住的地方,」四娘小心地問道,「豈是我們可以駐足的?」

  「貴人們跑都跑了,怕什麼。」

  當馬車經過一家柱子上寫了一排又一排的功績——沒錯這個就叫「閥閱」——的大戶人家門口時,她忽然喊了個停。

  「這家我來過,」她說,「我進去看看。」

  花了一點時間拆開鎖進了門,四處看一看,這裡荒了數年,園中花草清幽,卻別有一番野趣,她走上台階,四處望了望,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就是這家的香料用得足了,明明已經過去這麼久,總好像整座宅子仍然沾染著主人身上的香氣。

  樸素乾淨,留下的東西也都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慌亂,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幾圈,感覺滿意極了。

  「我們在這裡過冬吧,你看他們家木板那麼多,要是冬天缺炭了,也可以拆了他家的板子來生火。」

  「這……」同心踩在光潔的地板上還有點猶豫,「主人家若是回來,豈不氣憤?」

  「天南海北的,誰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我們又不動他們別的東西,」她不以為意地說,「若是當真遇見,算我欠了這家主人一個情分,到時賠他們些錢不行嗎?我記得這戶主人是個脾氣頗好的小伙子,肯定不至於跟我較真吧?」

  一般情況下,這家主人的確是涵養不錯的一位名士,即使被她們借住了一冬天的屋子,拆了幾塊板子,必然也不會生氣。

  ……不過陸懸魚有時幹的事情是超出荀彧想像力的,當然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1:54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五十章 七根稻草

  天氣開始逐漸變冷了,同心的肚子也像吹氣一樣越來越大,於是大家都變得有點緊張,畢竟數一數這個小團體,四娘是個小蘿莉,董白是個大蘿莉,羊家小郎只要少尿幾次床就算好樣的,唯二的成年人裡,李二是男人,完全不明白生孩子都需要注意啥,於是只剩下一條鹹魚,硬著頭皮開始指揮大家。

  首先是打水,再打水,燒水,再燒水,草席曬一曬,衣服和被子用熱水煮一煮,房間熏蒸消毒……啥?燃料不夠?不是說可以隨便撬木板了嘛!

  其次是給同心補充營養,現在正是秋高氣爽,大雁南飛的時節,按說大雁飛得夠高也夠安全了,奈何誰也想不到有頭狗中赤兔給這個缺大德的家伙留了一把三石弓,雖然不能吹什麼裂蒼穹的牛,但射幾隻高天孤雁還沒啥問題。於是那幾天她出門轉悠一圈總能拎一串兒大雁回來,讓李二一隻隻的拔毛開膛,掛在屋簷下風乾,主人家留了一壇子的鹽,吃到明年都夠了,正好拿來醃肉用,於是整個院落都顯得特別有生活氣息。

  「即使如此,也不夠哇。」李二小聲跟她嘀咕道,「郎君且想,過這幾日,大雁便南飛了,山中也鮮有野獸出沒,可是同心娘子生產過後是要吃雞蛋的,若是奶水不夠,郎君還得想辦法哪……」

  ……怎麼想辦法,想什麼辦法。

  她倒是在洛水旁見過仙鶴,大概是從雒陽跑出去的,顏值太高,沒好意思動手,現在想起來後悔了。

  ……好歹也是禽字輩兒的,要是捉回來養,說不定就能下幾個蛋給她們煮了吃呢,一時心軟,悔之莫及,現在再去踅摸,仙鶴早跑沒影兒了!

  不過她只發愁了幾日,便有人送東西過來了。

  她帶著東三道小分隊離開王家時,王家二郎正忙著辦喪事,形銷骨立,披麻戴孝,看起來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但這次來雒陽拜訪他們的王家二郎就大不相同了。

  雖然考慮到為兄長守孝,王二郎仍然穿得十分樸素,但那料子看上去便知是蜀中運出的精細貨,他頭戴長冠,身著墨色錦袍,矜持中帶著一絲志得意滿的神色。

  「數月未見恩公,十分掛念,未知一切安好?」

  「還行,托大漢的洪福,一切都好。」她有點驚奇,「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

  「城中荒涼,城南已燒為白地,以恩公心性,自會擇城北而居,」王家二郎行過禮後,向身後揮了揮手。

  布匹、糧食、木炭,還有兩甕酒、一罐豬油,半扇豬肉,外加兩頭羊,一眼望過去,視網膜自己就能加一層金燦燦的濾鏡。

  她大吃一驚,然後立刻反應過來,「鄔堡事已畢?」

  這位小鬍子二號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些日子未能前來拜訪恩公,也是因為忙著打理鄔堡之事,現在堡中又招了許多人手,雖不敢說重振家業,倒也不令祖上蒙羞了。」

  王二郎的晚飯是在……咳,是在荀彧家吃的,沒什麼特別好的東西,做了個野味火鍋,四娘篩了酒,端上來。

  韓家堡現在已經改名為王家堡了,周圍的土地也盡皆收回,這兩個月要收割糧食,還要再補種些冬小麥,雖說忙得不可開交,但看王二郎一臉的神采飛揚也知道,家業經營得不錯。

  至於韓家那些婦孺,王二郎聽到問起,十分隨意地端起一盞酒,飲了一口,「我家也是鐘鳴鼎食,知書明理的人家,怎會難為她們呢?」

  她還沒來得及點點頭,這位客人一笑,「堡中收攏流民,其中多有鰥夫,正好將那些婦人分與他們,這不又將新灶整治起來?我看真是極好的事。」

  至於韓堡主的幼子,她沒問,王二郎也沒提,畢竟韓家與他家有殺兄之仇,她用腳趾也能想得到什麼下場。

  「這些都是閒事,」王二郎笑道,「在下此來,實是想請恩公入鄔堡與我等同住,恩公切莫推脫為上!」

  王二郎的理由十分簡單明瞭,鄔堡可以遮風避雨,錦衣玉食,安逸自在,他負責處理瑣事,她帶著這一群人只要在裡面安心躺平曬太陽當鹹魚就夠了。

  ……真熱情。

  「你見過長安嗎?」她問。

  「……啊?」王二郎沒反應過來,「恩公,在下亦是自長安而出啊。」

  這不錯,但為什麼他就篤定那寬不過一丈高不過兩丈的鄔堡能避風雨呢?要知道長安城牆高逾十丈,城牆上能跑馬啊!

  「我們開春便離開雒陽,」她笑道,「不準備在此久居。」

  「這……恩公欲何往?」

  ……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這裡不安全,但她不知道到底哪裡安全。

  「若恩公欲往關東,冀州袁紹袁本初倒十分值得投效,」王二郎說道,「其人知名當世,為人政寬,天下士人,多歸心於袁公,恩公何不前往依附?」

  ……往東走?她思考起來,一直往東再往東,可以一直走到海邊,要是有個海島。

  ……她能去看看袋鼠嗎?

  「阿兄,」待王二郎離開之後,董白抱著那隻羊晃了晃,「它們住在哪裡呢?」

  「我們再撬兩塊板子下來,給它蓋個羊圈就好。」她想了想,「或者撬太多板子也確實不太好看……是不是養在屋裡也成?」

  董白愣了一會兒,「它會吃席子,還會啃屏風的吧?而且羊糞蛋會髒了屋子啊。」

  「羊糞蛋也可以用來生火啊!哪裡髒了!」

  小姑娘睜大眼睛盯著她看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決定退一步。

  「那為了主人家著想,」鹹魚十分體貼地說道,「咱們還是把後屋長廊的板子拆了,給它蓋個羊圈吧,阿白,你記得記下來,咱們用了人家什麼東西,以後若是遇到了,就如數還給人家。」

  雖然滿臉遲疑,但小姑娘還是應了下來,牽著羊嘟嘟囔囔地走了,似乎總覺得這種賬本給主人家看到有點不太好。

  ……待人以誠,哪裡不好了?

  同心大概是九月初二那天晚上開始了陣痛的,於是所有人都爬了起來,忙忙亂亂地開始按照陸懸魚的指揮燒開水,換消過毒的白布,以及用火烤過針線和剪子備用。

  但除此之外,大家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加快這一進程,這個時代婦人生育,本來就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她在屋外團團亂轉了一會兒,聽著同心的慘叫聲越來越響,頭上的冷汗也越來越多,覺得必須要想點什麼辦法了。

  【我升級之後的技能點還沒有用,】她說,【我把它們都點在醫療上吧。】

  【……你需要我提醒你,你是個低感知的天然呆,所以你的醫療要吃減值這件事嗎?】

  【即使如此,我也有至少7點技能點。】

  【收益很低。】黑刃又提醒了一次,與它十分冷酷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同心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忽然打了個冷戰,【沒關係,我都點在醫療上。】

  黑刃不吭聲地算了一會兒,【好,那麼你現在——】

  「阿兄!阿兄!」董白的聲音響了起來,「生啦!是個男孩兒!你等一下啊我們收拾一下給他洗個澡你就可以進來……」

  ……………………

  【你現在已經將你這次升級的7點技能點,都點在了醫療上。】黑刃快樂地說,【往樂觀了想,你剛交出你的技能點,同心就生了,說不定你早點把醫療點上去,她吃著晚飯就能把孩子生下來呢。】

  【……你快閉嘴吧。】

  娃子皺巴巴的,大家很興奮地圍著看,但也都十分小心,進屋要洗手,且不能上手去摸娃子。

  「我是萬想不到……能見到他活著出來的這天的。」同心盯著看了一會兒,默默地就落淚了,「我還以為……不是死在長安,就是死在路上……」

  「什麼話,」董白立刻打斷了,「這不是母子平安了嗎?」

  「這孩子看著有一副福相。」四娘細聲細氣地說道。

  「肯定能平平安安地長起來。」李二努力伸長了脖子,一邊去看,一邊道賀。

  「肯定能長成個熊孩子!」她說完之後感覺自己這話有點毛病,不過看了看周圍,似乎大家沒注意到這話裡有什麼不對。

  「不錯,像熊羆一般壯實才好呢!」

  「同心姐姐可想好了起個什麼小名?」

  「嗯……我一時真是想不到,你們說呢?」

  「我們那裡,若是男孩兒出生,會有長輩送他小馬駒呢,希望這孩子也像小馬駒一樣活潑潑的長大才好,不如叫他阿駒?」

  「那叫阿彘也很好啊!」四娘立刻說道,「更壯實一點!」

  董白那一瞬間的神情有點微妙……是在哪裡聽到過嗎?

  「不如再換一個吧!」她看向鹹魚,「阿兄!你想一想?給這孩子起個什麼小名兒比較好呢?」

  ……啊這。

  小名一般應該是簡單一點,吉祥一點,有生命力一點?

  已經是深秋了,寒風蕭瑟,大地又要迎來一個新的嚴冬。

  但在萬物蕭殺的冬日之後,不管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生或者死,喜或者悲,春天總會潤物細無聲地到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不如叫他阿草吧!」她說。

  嘰嘰喳喳的屋子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除了還睜不開眼的娃子之外,大家——包括躺在榻上的同心,都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2:49 PM

卷二 三石弓 第五十一章 最後一根稻草

  又一個在雒陽過的新年。

  見她們住進了城北某一戶宅邸裡,於是周圍漸漸也有流民溜進了閥閱世家的宅院中,畢竟城尉和守軍什麼時候會重新來接管這座破敗的都城這事無人知曉,但冬天如果沒有一棟能遮蔽風雪的房子,那是實打實要死人的。

  新年時要吃什麼?除了五辛盤之外,同心和四娘、李二都立刻表示要吃餃子,於是董白也跟著表示要吃餃子。

  ……其實她不是很想包餃子吃。

  因為上一個新年,大家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餃子,圍觀阿謙丟臉的事,彷彿還在昨天一樣。

  「那便吃餃子吧,」她笑眯眯地說道,「新年新氣象。」

  「待開春時,」一邊和麵,四娘一邊問起來,「咱們要去哪裡呢?」

  她想了想,「往東走吧。」

  「東面?東面是不是在打仗?」

  「你找不到什麼地方是沒打仗的,」她說,「不是說袁紹是個對百姓不錯的人嗎?」

  「南邊呢?」

  「南邊聽說是袁術的地盤,也在打仗。」

  「北邊呢?」

  「北邊好像叫公孫什麼,反正也在打仗。」

  「那我們待在這裡呢?」四娘有點猶豫地說,「這裡很安定啊。」

  她沉默了一會兒,「這裡不會永遠沒有人煙的。」

  「那不是更好?」

  她翻翻衣服,摸出了一枚五銖錢,「咱們來玩個游戲?」

  「哈?」四娘伸出兩隻沾滿麵粉的手,「怎麼玩游戲?」

  「不用你——你繼續和麵就好,這游戲是我來玩的。」她說,「你看,這枚五銖錢有正面,有反面,對吧?」

  「嗯嗯。」

  不僅四娘一臉期待地看向了她,董白和同心,還有燒火的李二也都看了過來。

  「我把它拋向空中,落下來時,要是正面,你活,要是背面,你死。」她停了停,「我都說了開玩笑啊!你繼續和麵就是啦!」

  「……那也嚇人!」同心嚷道,「這是什麼游戲!誰會玩這種游戲!」

  「玩一次就很嚇人嗎?」

  「當然啊!」

  「玩五次呢?」她問,「十次呢?如果這不是游戲呢?」

  董白重新低下頭去開始攪餡兒,同心愣了一會兒,也低頭繼續切她的菜。

  「郎君所說,」只有一個小蘿莉一臉懵,「我不明白。」

  「那就不明白吧,」她想說很多話,但最後還是笑了一笑,「要是東邊到處都在打仗,我們就造船,尋個海島,我們去海上生活。」

  到了陽春三月,天氣轉暖,娃子看著也健壯許多後,她們終於是離開了這座宅邸,董白還真一本正經地寫了一竹簡的賬單,包括但不限於拆他家的板子,鋤了他家的花草,搬走了他家一壇子的粗鹽,還帶走兩個鋪蓋卷兒,以及一大捆油布——這個可太有用了。

  「有錢人家的東西就是好。」陸懸魚回頭看了一眼,還有點戀戀不捨。

  雖說住了半年,但好歹臨走時也跟他家打掃了一下,因此主人家應該沒有什麼不滿。

  實際上,在所有造訪過荀彧的「家」的不速之客中,她的確是最客氣的一位。

  因為當她們離開雒陽,沿著黃河慢慢向東而去時,她們是路過了陳留的,而那裡實際上離潁川也不遠。

  但從那裡開始她們所見到的,就是另一片地獄了。

  大片的農田都被荒廢了,但經歷過一個寒冬,野草生得還不算很高,於是走一路就能看一路戰火留下的痕跡,那些已經被大地消化了一年的屍體逐漸顯露出白骨的模樣,但身上的衣服還未完全風化,於是路上十分無趣的小郎便獲得了一個新的樂趣。

  「那個!那個是女人!」

  「男的!男的!」

  「小孩子?」小郎趴在姐姐的懷裡,盯著一處草叢看了很久,又興奮起來,「姐姐!那個是馬!馬骨對不對?」

  「……對,對對。」

  「那,馬旁邊那個,是男是女呢?為什麼穿著那樣的衣服?哇腦袋上那個!那是什麼!」

  她抽空瞥了一眼,「那是士人,就像你見過的那位王叔叔一樣,頭頂是戴冠的。」

  「我也想要!」小郎努力探出了半個身子,向著草叢裡俯臥的那個士人伸出手去。

  忍無可忍的姐姐揪住了他的衣服,照著屁股就是一巴掌,「啪!」

  ……小郎哭了起來,於是正在熟睡的阿草被驚醒,也在母親的懷裡大哭起來,兩個娃子此起彼伏的哭聲,迎著春光明媚,長滿綠草的土路,別有一番生趣。

  路邊那許許多多的亡魂,聽到有人為他們哭了這一場,應該也會欣慰吧?

  只不過繼續向前,逐漸就有了人煙。

  ……說人煙有點不太對勁,準確說是流民多了起來,沿著黃河,慢慢地向西走,遇上她們就同她們說,某某地方正在打仗。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呢?但這些流民也說不清楚。

  比起她們這些京洛之地的百姓,她發現這天下許多底層的百姓是完完全全沒學過地理的,不知道天下有幾個州,幾個郡,不知道自己家鄉到底在什麼位置。

  他們甚至不知道打仗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因為他們看不懂旗幟上的字,只知道他們在家鄉老老實實,辛辛苦苦地種地放羊,某一天,他們的家園就變成了戰場,有些人聽了鄰村的消息,拖兒帶女地跑了出來,有些人連鄰村的消息來源也沒有,悄無聲息地就不知去向了。

  「都說要變天了!」他們最後只會這樣說,「往西跑才有活路!」

  「……這一路上就沒有官府?」李二不解地問,「縣城,縣令,郡守大人呢?」

  「那誰知道!」農人們這麼說,「保不齊貴人們也一起跑了呢!」

  ……話說得不錯,她想,跑慢了的就躺路邊兒了,埋都沒得埋。

  走了一路,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糧食是有數的,羊也不能殺了吃肉,於是她一路上基本是見到什麼就殺什麼,殺得最多的是野狗,其次是烏鴉,再次偶爾捉兩條魚。

  但不知道是她的路線選得太對還是什麼緣故……

  當她沿著黃河,慢慢向東北而去時,她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們約莫是進入山東境內了,後世的山東她是有一點了解的,雖然稱不上什麼極致的繁華富麗,但也是豐饒秀美的一方水土,經濟數據相當不錯來著……

  ……但為什麼她越往山東走,土地就越荒蕪,甚至連草都變得稀稀落落起來?

  這個疑慮到了晚上安營紮寨時,從某個南下逃難的小吏那裡得到了答案。

  「郎君有所不知,」小吏說道,「此處將近冀青邊界,這數年間,袁紹與田楷相互攻伐,百姓家的糧食早就被掠盡了,因而農人逃難時便只能挖草根來吃,去歲百姓挖得狠了,草籽也盡絕了,因此今年連草也生不出了。」

  ……………………草,也生不出了。

  「不是說袁紹十分寬仁愛民嗎?」她問,「他不會保護百姓嗎?」

  小吏看著她,沒說話,但是那十分豐富的表情已經替他說明了一切。

  草,從小吏的眼睛裡生了出來。

  這真是太搞笑了。

  「讓阿草改個名字吧。」她跟東三道小分隊的姐姐妹妹們說道,「是我低估了貴人們啊。」

  但是,要起個什麼樣的名字呢?

  什麼樣的名字,才能在這個世道裡活下去呢?

  火堆燃盡了,但永夜一般漫長的天空盡頭,出現了一抹黯淡的天光。

  她站在荒原上,身背黑刃,手持長弓,出神的望向東方的天幕,而後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將那一點光亮抓在手裡。

  但那終究是抓不住的,就像她想像中的那些個寬仁安民的明君一樣,離遠了還能感受到一點光亮,但靠近時終究知道只不過是一場虛幻。

  那麼,去海邊吧,造一艘船出海吧,她總能找到那樣一個地方的,荒涼一點也不要緊,貧窮一點也不要緊,只要沒有戰亂。

  她們就這樣一路向著東北而去,路上並沒有遇見什麼亂兵,也沒有遇到流寇,這片大地彷彿徹底死去了,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有尚未變成白骨的屍體,一具疊著一具,訴說著這裡發生過什麼。

  而她沉默地行走在這個巨大的墳場裡,周圍同行的人彷彿也越來越多。

  那些東三道的街坊鄰居在跟著她,似乎在絮絮叨叨地勸說她,想要讓她返回去;

  那些被她殺死的西涼兵也在跟著她,似乎在誇讚她有勇毅之氣,邀請她與他們同行;

  還有張緡,眉娘,三郎,阿謙,他們似乎在沉默地跟著她,他們的眼睛裡好像帶著淚水,卻無法講出她能聽懂的話語;

  她的背後似乎背上了一座巨大無比的犁,跟隨著她在血肉大地上艱難前行,不斷的翻出白骨和腐血。有人面蛇與人面鳥盤在犁上,對著她嘶鳴;

  遠處有傾倒的大山在緩慢墜落,煙塵布滿了天空,那大山似乎傾倒了一千年,一萬年,又似乎就那樣停滯住了,亙古不變。

  【我好像有點累了。】她嘟囔了一句。

  【你確實會覺得累的,】黑刃的聲音十分溫和,【需要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輕鬆一下嗎?】

  【……什麼故事?】

  【比如說……騎士與風車?】

  當黑刃用不緊不慢的聲調講起那個故事時,她正經過一處泥坑,不知怎麼,一腳就踩了進去。

  她的身體一瞬間失去了平衡,於是便栽了進去,但她並未感覺到驚慌,而是在那一瞬間,感到了久違的輕鬆與靜謐。

  她甚至也沒有聽到身後李二和董白的驚呼聲,以及遠處響起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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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公孫瓚列傳》紹復遣兵數萬與揩連戰二年,糧食並盡,士卒疲困,互掠百姓,野無青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3:02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一章 粔籹

  板車在晃悠晃悠,於是她也跟著晃悠晃悠。

  考慮到這個時代是沒有瀝青公路的,馬車一跑起來就特別摧殘五臟六腑,她可以因此得出結論,車子跑得不快,至少大家是並不慌亂的。

  她接著又聽到了李二在同人講話,那個人似乎是問他們要去哪裡。

  「小人也不知,」李二這麼說,「主君只說沿河而下,往東北去。」

  「既如此……」那人沉吟了一下,「此地離平原不遠,正好也在你們將要經過的路上,你們倒是可以去平原歇一歇。」

  「將軍寬仁,小人替主君謝過將軍了。」

  那人聽聲音年齡不大,三十歲上下,但和她那個「並州初冬的寒風」的嗓子不同,這人嗓子特別好,雖然略帶一點北方口音,但低沉有磁性,又不令人覺得高冷難接近。

  ……至少是個寒門士族出身,應該還是要點臉的。不管怎麼說,她不用擔心這人給她們都拉去什麼鹽井煤窯打包賣了,她可以趁著這點時間,稍微休息一下。

  雖然臉上和身上都糊著爛泥,但天氣很暖和,陽光灑在身上,風也很輕,周圍只有噠噠噠的馬蹄聲,因而絲毫不妨礙她眼皮睜都不睜地繼續睡過去。

  ……好像在她睡覺的時候,小郎爬過來往她頭髮上抹泥巴了,沒抹幾下,就被四娘捉了回去,用力地照屁股上又是一巴掌。

  ……打娃子可以,但是不要在她耳邊打啊!四歲的小娃子哭起來好可怕啊!

  她就這樣一路睡得昏天黑地,再有知覺時好像躺在了室內。周圍很靜,偶爾能聽到水聲,她的臉上也濕漉漉的,似乎剛剛被擦拭過。

  但除了臉之外,她的外衫也被解開了……而且旁邊的那個人好像還在解她的裡衣!

  她嚇得一下子睜開了眼!

  「阿兄醒了!」董白十分驚喜地嚷了一聲,「你昏睡了好久!」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董白。

  差點給她上半身脫光的是個小姑娘,所以其實問題不大。

  但仍然令她很憂傷,因為董白就這麼在她身上踅摸來踅摸去,硬是沒發現她是個女人。

  【這是戰士的必經之路,】黑刃如此說道,【為了磨練武藝,經常要捨棄一些身為女性的魅力,比如說你知道的……某民族的神話傳說裡,曾經有一支非常驍勇善戰,號為亞馬遜的女戰士,她們為了武藝捨棄了……】

  【……閉嘴,快閉嘴。】

  「我們這是在哪裡?」她接過了細布,自己轉過身去,開始擦擦被泥巴沾到的脖頸和前胸。

  「這裡是平原城,在冀州治下,是平原令劉備劉將軍帶我們回來的。」

  「……劉備?」她的動作停了一下,「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董白思索了一會兒,「年紀大概三十出頭,看騎在馬上的身姿,想來弓馬嫻熟……」

  ……真不愧是西涼人啊小董白,先注意別人會不會騎馬。

  「然後呢?」

  「待我們很客氣,」她說,「因為不知阿兄何時醒來,怕我們露宿街頭,便安排人帶我們尋了一處空房居住,還替我們免了一個月的房租。」

  「……然後?」她轉過頭,一邊繫衣服一邊看董白,董白看看她,「沒了?」

  董白眨眨眼,「沒了。」

  ……考慮到她初見劉備時是頭朝下栽泥坑裡的模樣,劉備應該也不是特意拉攏她們,難道是對普通百姓也這樣?

  「現在什麼時辰了?」

  「未時過半,同心姐姐去做飯了!」

  她跳下榻,「我出門逛逛去!」

  比起雒陽與長安,這座小城簡直不值一提,人不多,房屋建得也低矮簡陋,土路一走一過一溜煙,她站門口張望一會兒,就打了兩個噴嚏。

  出去溜達溜達,沒走幾步路就來到了乏善可陳的市廛前。東西賣得不多,基本都是生活必備品,柴米油鹽,布匹鍋碗,各種調料和點心攤子也有,但沒有雒陽那種你想吃什麼就能尋到什麼的繁華景象,她走一圈,最後在一處粔籹攤前站定了。

  攤主在那裡一邊炸粔籹,一邊招呼她,「我家的粔籹,在這平原城裡是有名的!郎君莫不是新來的?可要嘗嘗?」

  她幾乎忘記上次吃點心是在什麼時候,一路上雖然餓不到大家,但誰也不會將寶貴的油脂拿來這麼浪費,因此金黃色澤油汪汪的的點心看著就頗饞人。

  「怎麼賣的?」她問,「是收布還是收糧?」

  攤主抬頭看她一眼,「都成,要是郎君帶了錢,更方便啊,三十錢一斤。」

  「……你這裡收錢的?」

  她的問題似乎有點傻裡傻氣,給攤主逗笑了,「為什麼不收錢啊?收郎君的糧要稱,布要找零,收錢豈不是才便當?」

  道理是沒錯,但她從西安一路走到山東,這還是第一個收她錢的落腳點。

  她摸摸口袋,翻來翻去,「那行,給我秤三十個錢的。」

  「好,郎君稍等!」

  等點心炸熟的這段時間特別適合閒聊,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發問了。

  「這城中新來的縣令叫劉備?」

  「是。」

  「這人怎麼樣?」

  小販拿了長筷子,在那裡一邊反復地撥動粔籹,一邊抽空答話,「縣令?」

  「對啊。」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

  小販停了筷子,想了想,「劉將軍是帶了兵過來的,不過平時也見不到士兵在街上走,說起來還真有點奇怪,他手下那些偏將,總該出門吧?也見不到呀!聽隔壁攤子說,除非將攤子擺到兵營門口呢,才能見到有人出來買吃的!」

  ……………………劉備還是個死宅?

  她正探頭探腦,看那攤主炸點心時,走過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一身半舊的墨色布袍,在旁邊停了腳步,打量了半天,終於發話了。

  「也給我秤點。」他思考一下,「來兩斤。」

  這人看著也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身材高大,面色紅潤,一眼看去頗有幾分威風凜凜的感覺,尤其醒目的是那把鬍子,又濃又密,還特別順,一看就是每天早上起來臉不洗牙不刷先拿著小梳子瘋狂搗搗搗才能給鬍子搗得這麼柔順。因此在旁邊一站定,就給她一種奇怪的既視感。

  ……她肯定是沒見過這人的,但就覺得面熟,不是在這裡見過,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和他有點類似的什麼人或者物。

  她這樣偷偷打量,對方挺敏銳的,也察覺到了,大大方方跟她對視一眼,還沖她呵呵一笑。

  ……感覺是個好性子的人。

  她這種看法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因為攤主終於將兩份點心包好過了秤,遞給他倆時,那個大漢拿在手裡掂了掂,立刻就開始質疑:

  「你這是二斤的點心?」

  「是啊,小人怎麼會作假呢?」

  「這分明不足數!」大漢嚷道,「你這最多也只有一斤十二兩!」

  攤主的臉一下子紅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我家這買賣做了十幾年!平原城內誰沒買過我的粔籹!難道能騙你一個不成!」

  「任誰買過,你這點心也不足數!」

  小縣城這種地方,尋常也見不到什麼熱鬧,大漢嗓門又亮,迅速地就聚集了一群閒漢,外加今天生意一般般的攤主們,都湊過來看起了熱鬧,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她反正是已經買過了,掏了錢,準備遞過去時,還被大漢給攔住了。

  「他這人必是見了陌生客商便生奸心,」大漢說道,「你那份點心怕是也不能足數的!」

  她眨眨眼,剛想說缺了點分量她其實也不太在乎時,那個大漢已經奔到了另一個攤子前,丟下了一枚五銖錢,喊了一聲借用就將秤桿拿過來了!

  「你看!」大漢將那包粔籹重新上了秤,「你自己看看!」

  圍觀群眾立刻發出了齊齊的起哄聲,「周大!你又欺生了!」

  「被逮住了吧!」

  「縱使你家婆娘要你每日裡賣足五百個錢才能上榻,」有個閒漢抻著脖子喊了一聲,「你也不必急成這樣吧!」

  於是周圍的群眾們都發出了快樂的笑聲,留攤主一個雙眼噙著熱淚,收了大漢五十五錢,收了她二十五錢……算上大漢借這秤花掉的一枚五銖錢,裡外裡他還是花了六十錢。

  ……這大概就是認真過日子的人和隨便過日子的鹹魚的區別。

  不管怎麼說,人家替她省了一枚大錢,她還是得道聲謝的。

  見那大漢轉身欲出市廛,她追了上去,客客氣氣地道了聲謝。

  「謝倒不必,」大漢擺了擺手,「你必是初至平原,才會被他們騙了,以後須得多提防些才是。」

  她忽然想起那個攤主的話,「兄台也是新至平原的麼?」

  「嗯,」大漢應了一聲,「我隨我兄前來的。」

  要是在這裡暫住一段時間,似乎多結識幾個街坊鄰居也不錯?她抱著這樣的想法,十分真摯地給自己做了一下自我介紹。

  「在下陸懸魚,自關中避難而來,未知兄台……」

  他低頭看她一眼,夕陽打在他那一把存在感特別強的鬍子上,於是既視感就更強了。

  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大哥真就是抱著二斤麻花,笑呵呵地自報家門的。

  「我祖上河東,隨我兄自涿郡至此,姓關名羽,字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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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粔籹:音同具ㄋㄩˋ:用蜜和米麵煎製而成的環形糕餅。為古代冬寒時的一種食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3:14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二章 生活的煩惱

  他姓關,名羽,字雲長,跟著劉備從涿郡來到平原城。

  盡管臉並不是醒目的紅棗色,頭上也沒有戴綠帽子,抱著的也是二斤麻花而不是青龍偃月刀,但他是關公無疑了。

  ……但是關公怎麼會喜歡吃麻花呢?!她就沒見過哪個餐館網吧台球廳給關公供麻花的呀!

  這個問題問出來有點欠打,但她還是沒忍住嘴欠問了一句。

  「雲長兄喜歡吃麻花啊?」

  關公挑挑眉毛,「家裡孩子喜歡。」

  ……還是個挺有父愛的奶爸!

  關公看了一眼她身後背的劍,「足下欲久留平原麼?」

  「啊,應該不會的……」她猶豫了一下,「大概要繼續往東去的。」

  「往東?」對方有點沒理解。

  她笑著點點頭。

  劉備未來會建立蜀漢,她倒是知道的,但這裡是青冀交界處,也就是說……反正這裡不是劉備的根據地。儘管目前看來,這位的人品也許還不錯,但她畢竟剛剛升過一次級,近期內實在不想再升級了……

  這個願望在回到住所時一下子被打破了。

  所有人都圍著倒在榻上的同心,慌慌張張的!那一瞬間她跟著頭皮也炸了!

  這一路上最辛苦的人應該說莫過於同心,畢竟從懷孕七個月開始顛沛流離,什麼刺激都受過了,什麼苦都吃過了,但她從來沒喊過苦,因此大家總覺得她體格確實強壯,不必太擔心。

  然後她在燒火做飯時就一頭倒在了爐灶旁邊……還好,陸懸魚摸了摸脈搏,雖然弱了點,但還算穩。

  「我也不知這是……怎麼了……」同心面色蒼白,昏昏沉沉地說道,「只是使不上力氣,心跳得也虛。」

  「沒事,」她趕緊擺擺手,「你看這小城雖然偏僻荒涼些,但還算安靜,正可以在這裡住個一年半載,休息一下。」

  她想了想,趕緊從懷裡掏出那包小麻花,「想吃點兒嗎?」

  ……同心沒什麼胃口,但還是拿了一丁點兒放嘴巴裡嚼嚼,其餘的被幾個大小蘿莉還有一個四歲的娃子瞬間分乾淨了。

  「這個好吃!」小郎吃完自己的,企圖去搶姐姐那份,被無情地打了爪子,立刻急得嚷起來,「還要!還要!」

  「還要也沒有!」四娘說,「吃多了鬧肚子!」

  「啊,明天我再去買些就是。」她回憶了一下,「還有其他的點心,雖然種類不多,但輪換著吃也行啊!」

  「那就每樣都買點兒吧,」董白兩眼閃閃亮地說道,「我們若是長住這裡,該當備些點心,拜訪隔壁幾家友鄰才是。」

  這個主意對勁兒,但是……

  躺在榻上的同心勉強伸出一隻手,搖了一搖,「我們出長安時未帶那麼多金帛……若是長住下來,這房租該怎麼辦,日常吃用又該怎麼辦呢?」

  對金錢似乎沒什麼概念的董白轉過頭來看向了她,於是四娘也看向了她,李二也小心地看向了她。

  看不懂氣氛的小郎發現搖晃姐姐的衣角沒有用,跑過來搖晃她的衣角了,「還要!還要那個!」

  「好,」她說,「明天還買,放心吧。」

  ……平靜的市井生活還沒有回來,但市井間生活的煩惱先回來了。

  夜深人靜,大家都睡去了。原本應該同心母子和大小蘿莉還有小郎睡一個屋子,她和李二睡一個屋子,但是現在同心生了病,就稍微地改動了一下,同心帶著娃子睡一個屋,大小蘿莉和小郎睡一個屋,爐灶那一頭是李二,這一頭的鋪蓋歸她。

  ……所以她睡不著,要思考一下人生。

  她原本應該坐在門口,或者是坐在房頂上,像一個不羈放浪愛自由的游俠那樣,在月下沉默而深沉地籌謀著自己的計劃。但考慮到衣服髒了就要洗,布衣多洗幾次容易壞,她還是蹲在門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座小城寧靜的夜色,思考自己該怎麼搞錢比較好。

  這個小院落月租500錢,其實不算很貴,但是她們現金帶得不多,家當雖然不少,但也沒有哪一樣可以隨便變賣,母羊用來擠奶,公羊大家還期待著能增產報國,暫時不能賣;一匹駑馬加一架板車,能賣點錢,但她們既然不準備久住,這就是寶貴的交通工具,也不能賣。

  剩下都是什麼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只有買的,沒有賣的。

  她在這裡舉目無親,想如當初那般有人引薦著謀一個殺豬匠的位置是很難了;或者她當然也可以去尋關羽,求他幫忙想想辦法;她當然還是一個劍客,憑她的本事,她是可以在任何一戶豪強那裡獲得一個優渥待遇的——甚至是諸侯。

  ——只要她能願意為錢殺人。

  不過沒出息的鹹魚最後還是一拍大腿,起身返回了自己的鋪蓋前。她的行囊十分簡單,除了必要的東西之外就只有鋪蓋和枕頭,說到枕頭……那個匣子外層肯定是木製的,上面的花紋極其精美,邊角處鑲以黃金,她抱著匣子,左右看看,偷偷溜上房頂,在月色下狠了狠心,拔出了黑刃。

  【……我說,你就只會拿我幹這事兒嗎?】

  【還會拿你挖老鼠洞呢,】她說,【我準備撬一下,看看裡面是什麼傳家寶,要是能賣錢,正好可以補貼家用。】

  今晚沒有月亮,滿天烏雲,黑刃的劍鋒上絲毫不見反光,就那麼輕柔且粗暴地將劍尖塞進鑰匙孔裡,然後一用力——

  【……………………這什麼東西?】

  她拿著那個玉質的,缺了一角又以黃金補齊的印章上下左右看了又看,【這東西能賣出去嗎?】

  黑刃不想理她,當然,她也不是認真要黑刃回答。哪怕是歷史課0分選手,但凡看過幾部電視劇也認得這是什麼東西,但正因如此,它就顯得更加可笑了。

  它在許多人眼裡代表了大漢的權威,朝廷的權威,天子的權威,還有神聖性,正統性,法理性,以及其他等等等等的玩意兒。

  但它飢不足食,寒不足穿。

  它不能阻止朝代更迭,不能阻止天災降世,不能阻止任何一個人的死亡。

  【……你等等,】黑刃突然出聲了,【你這是準備幹嗎?】

  【我給那個黃金一角摳下來,】她說,【我給它砸扁了賣錢。】

  ……最後是忍無可忍的黑刃制止了她,【你想幹點什麼都好,去打工,去扛活,去搬沙袋,趕緊去找個力氣活幹,放過它吧。】

  ……她最後還是心狠手辣地將那個匣子上鑲金的邊邊角角都摳了下來,竟然也湊了巴掌大一堆,可見用料之考究奢靡。

  拿去市廛上換了三千錢,如果省吃儉用,已經足可過一陣子,但考慮到同心要吃藥,出海的話還要買船,而且她也不想讓大家過得太節省,總歸不能只靠這三千錢坐吃山空的。

  「這城中可有什麼做工的地方?」

  店主思考了一下,上下打量她幾眼,笑著搖搖頭,「有倒是有,但郎君恐怕不成。」

  「為何不成?」

  「郎君入城時,不曾見縣令貼出告示招募人手,去城外挖溝麼?」他說道,「除卻包一餐飯外,每日還有二三十錢拿,但那活計可累人,郎君這身量……」

  她入城時……她哪裡知道,她那時昏迷未醒。不過,每天少吃一頓飯,多拿二三十錢,雖然比不上殺豬,但她也不挑了,況且還有一個李二!一起拽去幹活好了!

  比起雒陽和長安,平原這土城基本上也就是個大號的鄔堡,築起來不要幾十年就得修一修,再過幾十年下一場雨就可能塌一段城牆,因此站在城外左顧右盼一下平原城牆,到處都是打過補丁的痕跡,有些補丁尤其新,一看就是劉備的手筆。

  這樣的小土城,護城河也基本跟臭水溝區別不大,大概也就只能抵擋一下意志不堅定的黃巾軍,所以劉備到此之後,立刻開始招募人手挖溝,擴寬護城河。

  盡管城內十分平靜,問起來也沒經歷過戰火,但只要一出城,立刻就能感受到戰爭的壓迫感——視線範圍內,竟然就找不到一棵略粗壯些的樹,一望即知要麼是被砍伐當輜重了,要麼就是乾脆堅壁清野了,留下了一樹林稀稀落落的小樹,在這片荒原上茁壯成長。

  有些忙完春耕,得了兩天閒的農人陸陸續續的,為了每天一頓飯,外加二十錢的薪水來應卯了。這些農人基本上是拉幫結伙,一來一大家子的,因此就有些挑挑揀揀的習氣,髒活累活都不怎麼愛幹,還特喜歡擠兌外面過來的流民——比如某個十分瘦弱的小個子少年。

  她從長安出發,這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流寇和惡匪,光鄔堡就少說幾十,多則上百,因而不管名頭顯不顯,反正是沒什麼人能欺負到她頭上的。因此現在被一群農民欺負,這個感覺就很微妙……

  ……不是她抖M,她是真覺得這種感覺還略有一點懷念,雖說這裡民風馬馬虎虎,做生意有缺斤少兩的,做工有偷懶耍滑的,但大家從神情到言談再到舉止,看起來都有一種生活在和平狀態下的放鬆,至少沒人臉上帶著朝不保夕的恐懼。

  所以哪怕活幹得比別人多一點,又有什麼不好呢?

  但李二不是這麼想的。

  他顛沛流離了一路,現在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那些十分小市民的心思立刻又冒頭了,比如說他雖沒有什麼賣身契,但也認陸懸魚為主人了,並且也接受了這個小個子少年就是比他能打,就是比他有出息的事實……但跟著這位主人過上好一點兒的日子就這麼難嗎?

  不是在雒陽就有人想拉攏陸郎君嗎?不是到了長安連溫侯呂布都對他另眼相看嗎?不是隨便一出門,就有人對他恭恭敬敬,甚至回到雒陽去暫住時,都有人登門拜訪,送來各種厚禮嗎?

  ……這人怎麼就死心眼非要過來挖溝呢!不僅挖溝,還要拉著他一起挖溝!天理何在!

  太陽漸漸到了日中,於是天氣就變得熱了起來。

  主君還在不知疲倦地埋頭刨溝,僕役已經悄悄溜到一邊去偷懶了。

  有人遞了水囊過來,李二十分感激地接過,喝了一口。

  那人笑吟吟地,「足下看著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李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可遠著呢,你呢?」

  「我家就在城中,」那個身材矮小,看著很精明的漢子笑道,「過來賺幾個錢,補貼家用。」

  「這活又累又苦,」李二抱怨了一句,又問道,「你既是城中之人,難道還尋不到更好的活計?」

  陌生人到了新環境,總是很希望發展一點新關係的,李二當然也不例外,況且他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問題。

  這個漢子很友善,也很熱情,跟他一起幹活,說說笑笑的互相就結識了。按這人自己的說法,他是城中某大戶人家的幫傭,平時活計少,主人經常出門,府中管得又寬鬆,所以閒著也是閒著,就這麼跑來幹活了。

  「趙五哥,」李二聽過之後,也不覺有些心動了,「你那主人府上,還雇不雇幫傭啊?」

  趙五聽了便是哈哈一笑,「主人家哪來那些活計,你看我都閒得出門打短工了。」

  他雖這麼說著,又上下打量了兩眼李二垂頭喪氣的神色,便慢慢說道,「不過我家主人最喜歡結交天下豪傑,誰若有過人武藝,我家主人定奉他為座上賓啊!」

  李二猛地抬起頭來,他雖然沒什麼武藝,只有一把殺豬的力氣,但他卻再清楚不過,莫說是這小小的平原土城,縱放眼雒陽長安,甚至是全天下,也未必有人能及得上他家主人劍術之高明。

  唯一的問題是……

  他神情復雜地轉過頭去,烈日炎炎下,那個瘦小身影還在不知疲倦地刨溝。

  ……刨得特別有勁兒,特別有精神頭,就好像下面藏了一座金山似的。

  當然陸郎君的努力也獲得了回報,監工走過來時看了兩眼,便大聲嚷起來,「你們看看這小哥的活幹的!到底是比你們這群懶漢強!給這個小哥……叫什麼名字來著?哦,陸鹹魚,記下來記下來!等下工時給他雙倍的錢!」

  李二看了一會兒陸郎君臉上綻放的笑容,又沉默地把頭轉了回來。

  「你們那個主人要是見了天下第一的豪傑……」他小聲問,「一天能給四十錢,還包一頓飯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3:44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三章 虛假的劍客

  幹了一天的活,下班之後還是不要直接回家,先去集市看看。

  來這裡幾天,她發現平原因為城市太小,導致了市廛和長安洛陽都不太一樣,最大的區別是不少人並不是全天在這裡擺攤,而是偶爾過來賣點東西,就跟早市和晚市似的,自己家種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就隨便拿出來賣。

  這種生意一般不收稅,但是今天來逛市廛,她突然發現有個小吏拎著秤在市廛裡走來走去,惹得大家頻頻側目,似乎有點兒煩他,但又不肯惹他。

  「這人幹嘛的?」她隨口問了個攤主,這位正在炸蘿蔔丸子,色澤金黃,香氣撲鼻,李二路過這裡就多看了幾眼,正好她也好久沒吃過炸素丸子了,決定也來點。

  攤主瞥了她一眼,又瞥了那個來回溜達的小吏一眼,「呵呵」了兩聲,「縣令大人聽說市廛有人缺斤少兩,派了個督查過來呢,聽說要是抓到哪個短了別人斤兩,最少也要罰一百錢!」

  ……可怕。

  但考慮到自己天生不招人喜歡,炸丸子稱好準備遞給她時,她還真嘴欠問了一句,「這包丸子我拿去秤秤,沒問題吧?」

  聽了這話,攤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從鍋裡,又撈出來幾個丸子,塞了進去!

  「隨你去秤!」他粗聲粗氣地說道。

  「我覺得這個縣令還不錯,」她小聲跟李二說,「尤其是對我這種人,特別友好。」

  說到這個,李二覺得也可以趕緊敲敲邊鼓了,「以郎君的本事,只要略顯出一點手段,難道這方圓幾里的小城中還有什麼人敢正視郎君嗎?」

  他說完之後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神色。

  ……陸懸魚的注意力被一個豆腐攤吸引過去了。

  「給我來兩塊,」她問,「我拌著吃也行吧?」

  「……郎君?郎君?」李二狠下心,在她再接再厲,準備看下一個攤子時,給她拽到了路邊,「郎君你看!」

  雖說幹了一天的工錢都被陸懸魚拿走了,但是他口袋裡還能摸出三十錢來遞過去,那錢被他攥了許久,因此有些汗津津的。

  陸懸魚看了看錢,又看了看他,「這是什麼錢?」

  「有人打聽郎君消息呢,這是收買小人用的……」他說,「依小人看,郎君縱使有心藏拙,在這平原城中,恐怕也是藏不住的。」

  少年聽過之後沒什麼反應,不擔心,也不驚訝,那張臉看起來根本是不在意的,就只是隨意地擺擺手,「沒事,你自己留著吧。」

  於是李二被這股巨大的感動包裹了全身,心裡也湧動著暖洋洋的深情,只覺得他全心信任了郎君,郎君也給予了他全部的信任,甚至全然忘記了趙五其實給了他五十錢,另外那二十錢他藏在了鞋裡,到現在還硌得有些腳疼……

  夕陽西下,兩個人拎了各種東西回來,守在窗前的大小蘿莉立刻就跑出門來迎接。

  「阿兄回來了!」這個是董白。

  「郎君回來了!」這個是四娘。

  嘴裡不知道嘰裡咕嚕在喊啥,反正揮著兩隻小爪子期待臉等待投喂的……這個是小郎。

  「同心今天怎麼樣了?」將這一堆吃食遞過去時,她問了一句。

  「我看倒還好,聽隔壁家的阿嫗講,有種偏方很對症,可以試一試……」

  一天下來,似乎什麼都很對勁,風平浪靜,路上有閒人走過,在這戶家門口駐足也沒引起主人家的注意。

  但那閒漢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了,聊的話題特別俗,也特別易懂。

  「你們可見到了?」閒漢甲開啟了話題,「這城中竟然來了這樣的小娘子!」

  「就像畫上的神女似的!」閒漢乙肯定了一句,但立刻又提出了難點,「這樣的臉蛋,怕不是哪位貴人家的女兒?」

  「你可聽見了,她剛剛喚那黃口小兒為阿兄,家中無甚大人,她那兄長又只能出城去挖溝,顯見沒什麼門路,你難道還以為她是什麼世家貴女不成?」

  「不錯……看她布衣荊釵,怕也不過只是哪裡逃難過來的貧女罷了。」

  閒漢中有已娶妻的,但不耽誤人家想勾三搭四的心;有尚未娶妻的,渴慕美色的腦子就更加蠢蠢欲動。這樣妖嬈的一張臉,當妻子確實輕浮了些,況且這女孩兒家境看著也清貧,沒什麼嫁妝可言,娶回家似乎不怎麼劃算。

  但她家中既無尊長,在此處又無可倚靠之人,既然白日裡沒有男子守著,若是偷偷去勾搭一番,說不定略花幾個錢就能上手呢?

  小娘子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羊脂玉一樣的皮膚,還有那細柳般的腰肢,只要略想一想,立時渾身都躁動起來,可恨這家中還有兩個男人,一時不能接近。

  但這樣的念頭一起,想再打消可就不容易了。

  董白自然不清楚還有人對她起了這樣的念頭,但凡安頓下來,她都很少出門,逃難這一路上,身邊又有阿兄,極少有人不知死活地糾纏她,哪怕是向她表露過愛慕之意的王家三郎,在她拒絕之後,也再沒敢來打擾她。

  轉過天的清晨,一家子用過朝食,阿兄同李二將家中水缸打滿水後,便出城去上工了,四娘負責打掃衛生,她負責縫縫補補,同心娘子這兩日靜養後似是氣色略好了一點,正可以看顧小郎和阿草。

  過了晌午,天氣炎熱起來,她搬了一盆衣服,推開後門,正準備去後院洗衣服,土牆上便是一陣口哨,嚇了她一個激靈!

  「小娘子,你是從何處來的呀?」

  那人見她往後退,連忙伸出手,手上握著的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閃後,她才看清。

  ……是一根銅簪,上面連一道紋理都沒有,也算樸實無華。

  那人看她盯了那根銅簪一眼,臉上的笑容就更顯眼些,「在下自從見過娘子一面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香……」

  董白又看了他一眼,將門關了起來。

  「外面有人嗎?」四娘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

  她跟著瞥了一眼,假裝沒看到,「沒有,就是想著在外面洗衣服曬得脖子疼,不如回來洗。」

  衣服是盡可在屋子裡洗的,但是晾衣服還是要拿出去晾。

  那人見她出來,立刻又伸長了脖子,「小娘子!」

  他打算是十分精明的,那女孩兒雖然生得美,但整日裡藏在家中,必定沒見過什麼世面,自己從老婆的嫁妝裡偷了這根銅簪出來,就算不能立刻將她弄到手吧,好歹也能換個笑臉,再來一聲甜滋滋的哥哥……他可是好說歹說,才讓那兩人今日且先等著,讓他先來試試的。怎的這女孩兒是傻子不成?見到這樣十足成色的銅簪,竟也無動於衷?

  董白自然無法理解他那婉轉悱惻的小心思,但顯見著正人君子是不會扒她家後牆的,而且還是整個下午都在那裡持之以恆地同她搭話,不管她擺出怎樣的臉色,那人都喋喋不休,一心一意在那裡盤算些有的沒的。

  「我不要你的簪子,」她最後忍無可忍地說道,「你這樣扒著我家的後牆,簡直不知羞恥,怎麼還不走開?」

  那人臉色立刻就變了,「小娘子,你初來乍到,怕還不知我是誰吧?我同你講,這平原城中就沒有我馬六說不上話的人,上到新來的縣令,下到管城外挖溝刨地的監工,要是我一句話,你那阿兄恐怕少不了苦頭吃了!」

  我那阿兄沒事閒的樂意去刨溝翻地怡情養性,董白想,你還真當他只會刨溝了。但她心裡的鄙視半點沒露出來,而是貌似驚恐地睜大眼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六只覺得小娘子滿臉驚恐時的模樣更惹人憐愛,恨不得翻進牆裡,將她好好憐愛一番,但到底光天化日之下,況且屋中還有女眷,只得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們這一大家子想在這城中住下來,還不是要靠幾個得力的男人才行?你那阿兄不過黃口小兒,撐得什麼門面?你……」

  他這一番肺腑之言,不說完是不能盡興的,因而忘了城外的下工時辰也算情有可原,況且他心中也有所考量,既然嚇住了這小娘子,哪怕是她兄長回來,小娘子恐怕也不會說實話的,就算說了實話,那小子又有什麼能耐?難道能把他……

  後門開了,那張平平無奇,怎麼看也不像兄妹的臉探了出來,「阿白,你在後院幹什麼呢?」

  小娘子一瞬間就變了臉,指著他惡狠狠地說道,「阿兄!那登徒子扒了一天的後牆,淨說些不乾不淨的話!」

  ……他是不必怕的!他只是腳下一軟,立刻準備開溜而已!他離那少年至少兩三丈遠,他個子高,步子邁得又大,是盡可以三步並兩步,跑得令他們追也追不上,見也見不到的!況且他一個成年男子,難道還怕一個黃口小兒不成?!

  這人就萬萬沒有想到,他剛轉身跑出兩步,那少年的手好像是能伸長一般,徑直便抓到了他的後脖頸!那是人手呢!跟鐵鑄成似的,拖著他一路便到了前門街上!

  「你其實也沒幹什麼殺人放火的事。」少年說。

  「是是是。」他忙不迭的點頭,「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

  「所以我也不好直接打死你,」少年繼續說,「差不多就行了,打個樣兒給街坊鄰居們看看,讓大家漲漲記性。」

  他猛地睜大眼睛,剛想說點什麼威脅的話語時,少年的拳頭已經砸了下來。

  門前圍了一群人,看那個軟成一攤泥,竟還喘著氣的東西被少年一隻手拎了起來,晃悠晃悠地展現給大家看。

  「諸位!」少年笑嘻嘻地大聲說道,「誰要是再敢扒我家後牆,窺看我家女眷,做下這等不要臉的勾當,可千萬記著這個樣兒啊!不能忘了啊!」

  趙五看了一眼,便自圍觀的人群中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穿過兩條街之後,回到了主人那富貴而幽深的宅邸中。

  「這一切皆你親眼所見?」

  「小人絕無半句虛言,這人性情有些孤僻古怪,小人著意上前結交,他總也不搭話,今次還是略用了一點小計,才見到他的身手,」趙五恭敬地俯倒在地,「此人武藝是有的,只是未曾用劍,不知是否當真擅用劍。」

  上座的主君嘆了一口氣,「我也不奢求那許多,只要是個得用之人便好。這窮鄉僻壤,真正的劍客豈是我能請得來的?」

  「真正的劍客……」趙五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人所說的,是何等樣人?」

  「你知道麼,袁術麾下新得一位將軍,號稱列缺劍,據說劍如驚雷,當初曾在長安城中斬殺百萬西涼兵,」主人的眼中不覺也顯現出一絲渴望,聲音也變得高亢激動起來,「那豈止是真劍客!那是名滿天下的劍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4:01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四章 刺殺大魔王計劃

  作為平原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劉平與新到任的平原令劉備這仇怨結得十分微妙,或者可以說,沒有人知道他們倆結仇了,連劉備自己都不知道,畢竟這天底下同姓又同階級的人湊在了一起,總願意親熱一下,互相給個面子。要是投了眼緣,聯個宗也是常有的,無論如何不至於混成仇人的地步。尤其劉備看起來不是個驕橫暴戾的人,而劉平又是平原城中出了名的寬仁溫厚,這個仇結得就更蹊蹺了。

  但在劉平看來,他和劉備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劉備在平原一日,他們倆的仇就要結一日,而且無法解開。

  矛盾最初源於一樁爭奪土地的案子,案子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平原城中有這樣不成文的慣例:凶殺買凶殺人之類要捉拿罪犯的案子,都是交給令長處置的,但普通的訴訟糾紛,一般由城中名聲威重的豪強士族來處置。這應當也不止平原城如此行事,天下的道理難道不都是如此嗎?庶民目不識丁,愚蠢無知,若是樁樁件件都要上報給官員處置,哪裡的官員能處置得了那許多的瑣事?再說這些地方官幾年一來,幾年又走,怎會知道當地的詳情呢?因此不如當地事,當地了。

  令長們知情識趣,不會為難這些士族豪強,除此之外,若是附近不甚太平,令長須出城剿匪時,還要仰仗當地的豪強出些部曲私兵。因此不說仰人鼻息,至少也要小心相待,怎會引出什麼麻煩?

  但劉備不同,這人是為公孫瓚駐紮此地的,與袁紹針鋒相對,守在了青冀邊緣的前線上,因此自然帶了一支兵馬前來,雖說軍容稱不上齊整,但其中甚至有數百騎兵!這就十分麻煩了——他不需要仰仗豪強的私兵,因此也就不在意豪強的威嚴。

  甚至於……有人敢去他那裡告訴狀,而他也當真敢接!難道他不知道,這平原城是誰家天下,這些訴訟之事,又當交由誰來處置嗎?!

  若劉備是什麼世家大族出身也就罷了,比如名滿天下,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那樣的人若是蒞臨平原城,難道有人敢有什麼異心而不聽從袁公的命令嗎?

  但區區一個織席販履之輩,難道也配管到他的頭上?他數十年才置下這偌大的家業,在這平原城中,竟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的令長不成?!

  劉平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平素在府中靜養,鮮少與人動氣,自覺是稱得上寬仁溫厚的美名的,但他再如何寬厚,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威嚴被人這般踐踏。

  這個鬚髮花白的男人就這樣靠在憑几上,慢慢地思考著自己的謀劃。

  趙五俯倒在地,小心翼翼,一聲不吭,於是整個房間裡,就只有香爐中的香料在緩慢燃燒坍塌的過程中,發出一丁點細微的聲息。

  「去備一份禮,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劉平說道,「聽說他家有婦人身子虛弱,挑些名貴草藥,再加些布匹、糧食,反正就是日常用得上的東西,再帶幾隻雞。」

  「……主人何意?」

  「馬六是我的僕人,我既治下不嚴,」劉平道,「理應登門賠罪。」

  趙五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個思路,主人在城中地位尊崇,是數一數二德隆望重之人,怎能折節若此?豈不被那黃口小兒看扁了?

  劉平看了神色急切的僕人一眼,便隱秘地笑了。

  「這些隱於市井間的豪傑,多半有些古怪脾氣,著意拉攏未必能入了他的眼,哪怕以金帛賄賂,他怕是也不會收的,因為他的人情,往往看得比我那些金帛之禮重得多。」他說,「但天下人都有一個怪道理。」

  「……什麼道理?」

  「人人都怕失了東西,受了委屈,可若是自己一旦成為受了委屈的人,別人再送些什麼,就可以當做補償,心中無所芥蒂地收下。」這位豪強笑道,「收了我的禮,受請時總不好不來,到時再行拉攏便容易許多了。」

  鹹魚偶爾會覺得這世界雖然很爛,但其實對她還挺客氣的,比如說這幾日為了柴米油鹽的事煩心,馬六的主人便登門致歉了,不僅登門致歉,而且還拉來了一大車東西,聲稱是自己管教不嚴,令小娘子受了驚擾,請他們一定要收下,並且一定要相信平原城民風淳樸,這種事極少發生,請他們安心住下來等等。

  而且那一車的東西除了日常吃用之外,還有安神補血的藥材,顯見是為同心準備的,甚至還有一罐蜂蜜!還有幾隻下蛋的母雞!

  這樣一大車的東西,夠她們吃上月餘了,於是這位劉公的笑容在大家眼裡就顯得特別真誠,待他走後,人人交口稱讚,沒出聲誇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圍著蜂蜜罐子瘋狂打轉,央求姐姐撈一勺給他嘗嘗的小郎,另一個是董白。

  「阿白怎麼看?」她隨口問了一句。

  董白想了想,微笑著搖搖頭,「我們是初來此地,不知這位劉公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呢,還是只對我們如此呢?」

  這個好像很容易就能問到,出門溜達一圈,尋到牆根下曬太陽的老頭兒問問,這土城就這麼大一點兒,什麼事問不出來呢?

  「劉公?」一面曬太陽,一面捉蝨子的老頭兒眯了眯眼,「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善人啊!」

  「怎麼說?」她問,「他做了什麼善事嗎?」

  「自然啊!劉公寬仁厚德,每到災年,他都會施粥捨糧,不忍見人餓死!」

  聽起來似乎挺善良?但老頭兒又繼續說了。

  「誰家飢荒年要賣田便會去找他,誰家半大的丫頭養不活了,也賣去他家。天佑善人!他做得這樣的善事,老天才會保佑他家業越做越大,以前只有一條街,幾十年樂善好施下來,小半個平原城都是他家的!」

  ……她大概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善人」了。

  下一個問題是,這個「善人」如此著意拉攏她,到底是什麼目的呢?平原城裡如果有他的敵人,誰會是他的敵人呢?

  「老丈,那新來的平原令,你看如何呢?」

  老頭兒略思索了一下,撇了撇嘴,「做不長久。」

  「……做不長久?」

  「你沒見過他,」他說,「見了你也認不出,穿舊衣乘破車,撐不起個令長的氣派,來這兒快兩個月了吧,整日在外面打山賊,孰輕孰重啊!」

  她眨眨眼,「孰輕孰重?」

  於是老頭兒盤腿坐了起來,開始指點江山,「你要知道,想在這城中坐穩可不容易!不拜先聖,不敘聯宗,這樣的人,待不得多久就會被趕出去的!」

  她想了想,「但是這位令長不是帶兵前來的嗎?」

  老頭詭秘一笑,「偏他有兵麼?」

  三日之後,劉平的僕人登門請她時,陸懸魚覺得一點都不驚訝。

  但她還是小看了這位劉半城——比如說,她以為請客就請客,那肯定就是在他城內的宅子裡請客,然而劉平是不止一套宅子的,城內自然有一套,往北走個二三十里,竟然還有一套別院。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除了修剪十分精心的草木外,又引了溪水入園,一路走來,看不盡的美景,竟然都藏在這裡,誰能想得到平原城那樣荒涼貧窮,卻能養出這樣清幽雅致的園林呢?

  劉平站在階下正等著她,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裡,正經帶著一股「我這園子,神仙也住得了!」的味道,於是不怎麼會說話的她決定就直接現抄現賣。

  「劉公這園子,神仙也住得了!」

  劉公臉上立時露出了真心實意的微笑,「豈敢!誰敢求神仙之事呢?不過頤養天和,清心寡欲,只求多活幾年罷了!」

  春光晴好,在室內設宴反而煞了風景,不如就在溪邊一棵古樹下,鋪了席子,擺了憑几,婢女端來了蜜餅、烤肉、鮮魚片,又姿態娉婷地為她斟酒。

  她只不過多看了婢女一眼,劉平興致勃勃地問道,「這婢子如何?」

  「不如何,」她將目光收回來,「看著不像能幹重活的。」

  「郎君這般人品,家眷自然也不該為那等賤事所累,」劉平舉起了「君幸飲」,略帶暗示地看了他一眼,「況且郎君暫居之地逼仄喧嚷,不為自己,也當為女眷考慮,另擇一清淨之地。」

  接下來應該輪到她訴苦了,說一說經濟緊張,然後劉平再十分慷慨地表示自己與她頗有眼緣,要麼出錢,要麼出房,反正要給她一家老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倉惶出城,身上未帶那許多金帛。」她說,「能有一處房簷棲身,已屬不易。」

  「郎君觀此處如何?」劉平笑道,「可棲身否?」

  於是她也笑了起來。

  「那麼,劉公,代價是什麼呢?」

  劉平搖搖頭,「只慕郎君英雄出少年罷了,難道你我還似那等商賈之人,要談一談買賣不成?」

  這種親親熱熱的客氣話到底是能唬得住誰呢?她其實有點想不明白,但換一個角度思考之後,她又能理解了。

  人往高處走,吃過山珍海味,穿過綾羅綢緞的人,不願意再回到低矮的茅草房裡去居住,這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哄來住幾天這樣的房子,吃吃喝喝,再找幾個美婢相陪,不管這人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總不會願意再回到茅草房裡去生活。

  「我不擅文墨,不通經濟,不精謀略,只有一柄劍傍身,我自己心知肚明。」

  她說道,「劉公到底所求為何,若是現在不說,那以後我舉家搬進來,劉公可也莫說了。」

  這位頤養天和,清心寡欲的大伯沉默了一下之後,終於開口了。

  「其實,我只日夜懸心一件事……」

  「何事?」

  「而今這平原城中數千百姓,皆有累卵之危!」

  劉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同人眼裡似乎有不同的答案。

  比如說賣麻花的小販,覺得這人存在感很弱,礙不到誰的眼;

  再比如曬太陽的貧民,覺得這人連令長的氣派都沒有,每天忙些有的沒的,早晚要被趕下去;

  等到了劉平這裡,劉備就成了大魔王,欺男霸女都是小事,早早晚晚要將平原城綁在公孫瓚的戰車上,一頭對著袁紹那座高山撞過去,落個車毀人亡。

  所以,為了平原的百姓,為了大漢的蒼生,為了世間的愛與正義,請她一定要幹掉劉備,這樣一來,他手下那些賊寇就會作鳥獸散,平原城又可以回到被當地豪強所保護的,古老而美好的過去了!

  「若郎君能為平原除此大害,」說到痛心疾首處,劉平不裝了,不僅不裝,而且他眼含熱淚,行了一個大禮,「百姓皆感郎君活命之恩!」

  【……他是認真的啊,】她有點目瞪口呆的盯著俯在席子上的劉平,【他不是在騙我,他是真信了腦內的那套邏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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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瓚表(備)為別部司馬,使與青州刺史田楷以拒冀州牧袁紹。數有戰功,試中平原令,後領平原相。郡民劉平素輕先主,恥為之下,使客刺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7:56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五章 兩次面試

  鏡子這東西並不是平民買得起的,所以她整理過衣冠,準備出門之前,還得喊董白過來再看一遍。

  果不其然,董白左看右看覺得不對勁,索性給她的頭髮拆了重新梳了一下。

  「阿兄這是要去哪?」

  「我們是被此地令長所救,現在既然安定下來,就該登門道謝才是。」

  董白的手沒停,但還想了一想,「既如此,阿兄不當空手登門。」

  她也這麼想,但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能當謝禮,劉平送來的那些東西轉送給劉備不對勁,兩隻羊也捨不得送,馬也捨不得送。

  玉璽她倒是捨得送,但她總懷疑會引發什麼稀奇古怪的劇情,所以還是最好不要送。

  「我去買兩斤麻花吧。」她說道,「既然他侄子愛吃,他應該也愛吃。」

  拿著梳子的手停滯了一下。

  「有什麼問題嗎?」她有點心虛地問。

  「沒有,」董白答得很快,而且手上的梳子又開始幹活了,「阿兄也很愛吃麻花吧?」

  ……這倒是沒錯。

  原本其實不算很愛吃,畢竟在她的記憶裡,甜點樣式太多了。

  但一路從長安來到平原城,麻花真是驚才絕豔的美味。

  除了買二斤麻花帶過去之外,她還很仔細地收拾了自己的外表,尤其是將黑刃藏起來,不令它顯露在身上。她不常用這個戲法,但這是有必要的。

  上午天氣有點陰,於是平原令府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這個特別得勁的光線下纖毫畢現,比如老頭兒提到過的破車,比如說這個未曾整修過,因此吱呀吱呀亂響的木門,比如說抱著竹簡匆匆忙忙走來走去,偶爾還會拐了腳的小吏。

  她沒忙著走進去,而是站門口用眼睛掃來掃去一下,不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這人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頭戴武冠,身著布袍,高大魁梧,除了鬍子還有點短之外,那張國字臉外加濃眉大眼看著就很有喬幫主的派頭,尤其的一身正氣,見她在門口探頭探腦,扶著劍就走過來了。

  「足下有事?」

  「之前在路上蒙令長搭救性命,」她說,「今次特來道謝。」

  喬幫主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她手裡拎著的二斤麻花,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她。

  她是不太會看別人臉色的,但不知道為啥,她總覺得喬幫主似乎想笑。

  但他果然還是很正經地憋著沒笑出來,轉過頭去,一臉端肅地喚了個小吏通報,不多時小吏便跑出來了。

  「郎君請。」

  她沒見到劉備前,想像過各種各樣的劉備。

  比如說一個長得很軟萌的,看起來隨時就會哭唧唧的劉備;

  或者一個陰沉高冷,一臉邪魅狂狷霸總氣息的劉備;

  又或者一個神仙美男劉備,一個儒雅文士劉備,一個扔人堆裡都找不到的腹黑劉備;

  但是會客的正室裡坐著一個穿了一身半舊布衣,盤腿坐在那裡,正盯著案几上的地圖發呆的男人,三十歲出頭,五官很端正,短鬚修得十分整潔,看起來不會讓人討厭,但也沒啥特別,聽到腳步聲,他抬起了頭。

  「我記得你,」劉備的眼睛彎了一下,「小郎君身體可好些了?」

  「若無令長搭救,恐怕不知此身何處了。」她努力地調動自己一切的交際細胞,「因而今次特來道謝……」

  「莫敘那些虛禮,」他招招手,「過來坐。」

  啊,她忘記說那二斤麻花是謝禮了,但是,那個確實是謝禮,就是現在突然又覺得拿在手裡很奇怪了。

  但是劉備見她想將麻花往前送,又猶猶豫豫的模樣,立刻就樂了。

  「這城中的粔籹的確美味!」他說道,「小郎君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

  嘿難道將來路遇三爺時她也可以投餵一包麻花嗎?

  這樣的會面有點不太莊重。

  但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反正劉備把地圖收起來了,她把麻花放了上去,劉備又招呼小吏送了茶過來,於是現在他們開始邊吃點心邊喝茶邊聊天。

  關於她是怎麼從長安來到平原的,劉備問得不多,但他挺好奇她在城中待得怎麼樣,衣食住行他都樂意聽她講講。

  「雖無雒陽長安的繁華,但如今亂世,能有這樣一片淨土已經很不容易了,」她想了想說道,「但在下聽說城中之人對令長多有臧否。」

  「如何?」

  「說令長不著華服,撐不起個當官的氣派。」

  正在那裡掰麻花的劉備停了停,還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然後用一種略帶感慨的語調說道,「我也這麼覺得,年少未出仕時,我最愛的就是華服,沒想到現在做了一城的令長,還穿不上好衣服。」

  這個話不太好接,但劉備也沒難為她讓她打圓場找台階,而是將掰下來的麻花分了她一塊。

  「不過我穿不穿好衣服總歸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笑呵呵地說道,「平原城牆年久失修,我總得先讓這座城池衣衫完備才是。」

  ……他講完之後開始吃麻花,而且不是那種很客氣的,拿一點放嘴裡意思意思的吃法,而是認真把一大塊塞進嘴裡,咯嘣咯嘣地嚼,因而這副模樣無論如何也讓她沒辦法將他和「諸侯」這個詞聯繫到一起。

  她應該問點兒更重要的問題,「令長如此操勞,是為平原城,還是為自己呢?」

  「這兩者有什麼不一致的地方嗎?」他嚼完了那塊麻花,端起茶杯開始喝水。

  「現在也許一致,但將來呢?」她說,「萬一有那麼一天呢?」

  劉備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種輕鬆而略有一點懶散的氣息從他身上消失了。

  「我此番勞心勞神,」他說,「就是為了那一日不必來臨。」

  好像有點不對勁,她想,按照她那些模糊的記憶來說,劉備不是應該說一說自己愛民如子嗎?

  【你這樣在心裡想也想不到答案,】黑刃冷不丁說,【你為什麼不乾脆問他呢?】

  「難道令長不是應該告訴在下,足下愛民如子,此番辛苦操勞皆為百姓嗎?」

  ……這種問題好像不太對勁。

  她感覺一個正常的諸侯是維持不住和藹的表情來回答問題的,但她嘴欠,情商低,魅力低,還是堅持著問出來了。

  於是劉備用一種「呵呵呵呵」的目光看了她一會兒。

  「要是袁本初此刻兵臨城下,」他說,「嚷嚷幾句給大伙兒提提士氣也無所謂,現在何必講這種大話呢?」

  見面前少年一臉呆相,劉備又笑了。

  「而今既予我平原印綬,我就得想辦法讓大家活下去,但我又沒辦法保證每一個人都能活下去,」他說道,「所以這不就只能先穿穿舊衣服,將錢糧都用在加固城防上嗎?」

  她想了一會兒,「你不想平定天下嗎?」

  端著杯子的劉備又想了想,「這世道我看不明白,能做什麼我也說不準,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還能救的話,盡量多救一個人好了。」

  他坐在那裡,抱著杯子,目光望向院中並沒怎麼收拾,於是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的土路,而在一路路的腳印下,有野草正迎著透過烏雲而出的陽光,努力生長。

  「將軍和很多諸侯所思所想都不一樣。」

  「小郎君見過許多諸侯?」

  「……在雒陽和長安時,也略見過。」

  他轉過頭來,笑眯眯地望向她,「當初諸侯討董時,說不定也都有一腔赤血,只是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走岔了而已。」

  「……那,你的路呢?」

  她問得很慎重,而此時他站起身背對著她,向著簾外的滿園陽光探出頭去,於是光線灑在他的髮冠與肩上,又自後背落了下去。

  這要是真來個刺客,說不定這時候正可以噗嗤一刀。

  「我還沒走出我的路呢,只有這一點想法,」他那樣出神地想了一會兒,「還要一步一步,小心地摸索著來。」

  麻花吃得差不多了,茶水也喝了一肚子,閒聊也聊夠了,再聊就該送客了。

  所以還是得辦正事。

  「我想在城中待下來,」她說,「令長這裡缺人手嗎?」

  聽了這話,劉備轉過身開始上下打量她,從她的腦袋開始,再打量打量她的肩膀,胳膊,手,以及兩條腿。

  最後這位平原令終於點點頭,十分惜字如金地說了一個字,「行。」

  於是大概五分鐘後,小吏將她帶到了一個不那麼明亮的房間裡。

  一位生得十分年輕,比她大不了幾歲,穿得也比她強不了多少,那身布衣甚至還打了兩個補丁的文士也開始上下打量她,最後點了點頭。

  「我是此地縣丞,」他說,「你之前曾在城外出工,監工對你很是讚許,原本便想著,你這樣忠厚可靠的人也可以派些更重要的活計。」

  ……更重要的活計?

  於是這位年輕的縣丞很認真地看向了她,「打更怎麼樣?」

  「這……薪酬如何?」

  薪酬……就還不錯?!短更每月一千錢,只管上半夜或是下半夜,長更每月兩千錢,亥時上工,卯時下工。每季包兩件衣服,每天還包兩頓飯,而且還算事業編制,就是活計的確挺煩的,要在城裡走來走去,查看是否有賊寇,有走水,有人在宵禁之後偷偷跑出來鬼鬼祟祟。

  趙五等在府外,的確是有一點懷疑的。

  那個劍客最後也沒有答應主人的請托,只說可以去縣府上看一看,但主人卻十分高興地同意了。

  在主人眼裡,劉備的惡是一目了然的,因此即使趙五有不同的看法,也從來不敢向主人提起。但他偶爾也會迷惑,不知道是不是人所處位置不同,對善惡的看法就有了改變呢?

  因此當他看到那個少年不僅全鬚全尾地走出了縣府,而且還抱著兩件布衣時,趙五心中湧起了不祥的預感。

  那個少年果然在看到他時,臉上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微笑。

  「煩勞你告訴劉公,」他說,「我先跟劉備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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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音同髒痞,評論、褒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8:08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六章 劉平的反擊

  劉平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不怎麼開心的消息,但她心情就還不錯。

  秉承著早一點上班就早一天算工資的打工人心態,陸懸魚跑回家睡了個午覺之後,下午換了一身衣服就又跑來縣府了。

  臨走之前想一想,沒忘記給黑刃在外形上做一點改造,依舊是黑布包裹的長木棍。考慮到打更這個活也有示警的職責在裡面,拿根棍子防身理由總是很充分的。

  但她回到縣府那個照明條件不太好的房間裡時,年輕的縣丞左右看看她,尤其打量了她身後的棍子,一臉不解。

  「這是什麼?」

  「木棍,」她摘下來比劃了一下,「要是路上遇到壞人,我可以用這東西打他。」

  於是縣丞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你不過一更夫,又非兵士,如何竟敢擅作主張!」他很不高興地訓斥道,「若遇賊寇,高聲示警,伺機逃走就是!你現今不過十六七歲,身量未足,自以為帶了根木棍就能與那般凶徒搏鬥,豈不知逞強爭勝之心最易傷己!」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這人明明年齡比她大不了幾歲,怎麼就養成了這麼絮叨的一張嘴。

  她心裡這樣想,臉上也露出來了幾分,縣丞一看她的神色,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莫不是不拿我的話當回事!」

  「那怎麼可能!」她趕緊否認,「小人只是仰慕縣丞年輕有為……」

  縣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棍子放下!」

  ……斷乎使不得!

  「這棍子是小人的寶貝,」她小心地說道,「大人若是不喜歡,小人保證不用它逞強爭勝。」

  縣丞的兩隻眼睛越瞪越大,嚇得她後退一步,正尋思著要不要先奪路而逃,等過二十分鐘這哥們冷靜下來再說時,有人進來了。

  大概三十餘歲的一個文士,胖乎乎的圓臉,看起來特別和氣,讓她無端想起了張緡。

  但是這個小圓臉明顯比張緡愛說謎語和笑話,進來轉了一圈就道,「有判官一,有持杖一,那更夫必是犯了事,可曾錄了供述?」

  ……縣丞兩隻眼睛又眯回去了,十分不自在地指了指她,「我就是讓新來的更夫小心些,莫自作主張。」

  小圓臉也打量了她幾眼,仍然笑嘻嘻地,「你沒聽說過宋人持長刀,齊人挾短匕嗎,這木棍我看極好,國讓何必憂心?」

  於是縣丞不吭聲了,又上下打量她幾眼,揮揮手。

  ……她就這麼出來了。

  打更通常兩人一組,一個拿鑼或者金柝或者焦斗或者鍋,另一個拿個梆子之類的東西,定時定點兒在城裡一圈圈的走。這活計既累且煩,但其實還挺無腦,絕大多數情況下並不需要她高度警戒,因此她還可以用一點小法術,比如「守夜術」來幫助自己的腦子休息一下。

  天下無論哪裡,都是有錢人少,沒錢人多,所以一輪明月爬上來時,千家萬戶多半已經熄了燈燭,但未必就洗洗睡了。經過一片十分破舊的居民區前,那個碎嘴的本地同事同她介紹每個街區的特點時,冷不丁還得加幾句掉san的話。

  「聽著像狸子,」他說,「未必是狸子。」

  「……那是什麼?」

  「比如這種,」他在某一戶窗外路過,拇指一挑,小聲道,「這個就不是狸子在叫。」

  又走過幾家,「這個也不是。」

  待走到第三家時,這家伙仔細聽聽,「這次是了。」

  「……怎麼這個就是了?」

  「這戶住著個漂亮的小寡婦,」他小聲說道,「我分辨得出來她的聲音。」

  ……………………日。

  雖然庸俗透頂,但平民百姓似乎也就這點愛好,而且考慮到三國時期雪崩下滑的人口數量,這愛好似乎也不能說就一定不好。況且入夜之後點一盞燈,煮一壺茶,看一卷書,燃一爐香啥的……她認識的人裡似乎沒誰在這個檔次的。

  也不對,說不定有個人就有這愛好。

  當他們路過一處明顯闊氣得多的宅邸時,同事十分敬畏地指了指,小聲對她囑咐了一句,「這是『劉半城』劉公的家,路過時千萬小心些。」

  「為何?」

  「比如說,你要是想解手,去別處解手是不妨事的,但不能在他家牆根下解手,也不能在他家附近久留。」他提醒道,「劉公家的家奴比縣府的小吏還要貴重三分哪。」

  她思考了一下,「我要解手,你先往前去吧,我方便過就去尋你。」

  同事的表情一瞬間崩裂了,「你不要命啦?!」

  「哦,我去那邊解手,」她隨口說道,「不在這牆根下,你別管了,去縣府交差就是。」

  普通人家的土牆鮮少能上七尺,但劉平這座府邸院牆一丈多高,清一色的磚石壘成,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極有氣派。然則這種院牆在她看來有跟沒有差不多,輕輕巧巧地就翻了過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開始探看,終於覓到了劉平所在的那一間,一盞燈,一壺茶,一爐香,手裡也還拿著一冊竹簡,就是臉色不怎麼好看。

  等了一會兒,有腳步聲過來,她藏在黑暗中凝神屏息,一個青巾裹頭的奴僕,一路低著頭便走了進來。

  「可送出去了?」劉平也沒抬眼,就這麼冷淡地問了一句。

  「是。」

  ……送出去什麼?

  劉平不吭聲,那人也就趴在地上跟著不吭聲,又過了一會兒,劉平像是如夢初醒一般。

  「那個黃口小兒,」他說,「我雖不欲與他結仇,但也不要讓他在平原城待下去。」

  「那件事小人也辦妥了。」那人繼續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

  「雖說年紀尚幼,身手似是不凡,不可輕視。」

  奴僕抬起頭時,落入她的眼簾,果然是趙五,那張精明又謙卑的臉上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小人極有把握。」

  ……果然要找她的麻煩,她倒是不意外,但她還挺好奇怎麼既不結仇,又能找她的麻煩。

  ……況且就算找十個二十個人來拆家,她也能打出門去,有什麼意義呢?

  過了子時,同事甲就交差回去睡覺了,下半夜換同事乙來跟他繼續打更,這次假狸貓都活動完了,剩下冷不丁在角落裡叫兩聲,從房頂上踩著瓦片跑過去的就是真狸貓了,偶爾還會用綠油油的眼睛盯著她看,沒把她嚇到,把同事乙嚇了兩回,還期期艾艾地想向她借長木棍壯壯膽。

  【我警告你,】黑刃說道,【我是你的戰鬥伙伴。】

  【是的,是的,】她心虛地說道,【我也沒說要拿你嚇唬貓啊。】

  【……有這個心也不行!】

  虛假的武人可能會產生跟貓較勁的想法,真正的武人則在太陽升起時也跟著聞雞起舞了。當她終於結束了這一晚的工作,回到縣府準備吃大鍋飯,回去將露水打濕的衣服換下來洗洗涮涮打個盹時,喬幫主出來了。

  他這次沒穿布衣,沒戴武冠,準確說他下半身穿了條褲子,頭上繫了條頭帶,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穿,正在那裡專心致志的揮劍,因此古銅色皮膚下的肌肉一塊塊地特別分明。

  「這人誰啊?」她小聲問了一句。

  「這是令長親隨,常山趙子龍,」同事乙小聲回了一句,「城外營中有二百騎兵,便是趙將軍掌管,只不過他有時也留宿府中,令長常與他同床眠臥,十分親厚呢。」

  ……………………

  她的腳步聲可能略有一點僵硬,於是喬幫主,啊不是,是趙雲便停了劍,轉過頭看向了他們。

  雖然地位比她這樣的更夫高,但趙將軍還挺和氣。

  「辛苦了,」他說,「昨夜可有什麼異常?」

  同事乙替她恭恭敬敬地答了,留她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趙將軍的胳膊,腿,還有特別有存在感的肌肉。

  必須得承認,這個世界除了呂布和她之外大多數人是科學的,趙子龍並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膚白貌美纖瘦少年,但這個樣子看起來更能打了。

  趙雲聽完同事乙的答話後,微笑著看向了她,「城中鮮少能招到打長更的人,你感覺如何?」

  「小人覺得一切都好,」她小心地回答,「就是城裡的狸子有點多。」

  ……於是趙子龍那張特別正直豪氣的燕趙義士臉上也掛起了幾個小小的問號。

  第一天下班,回到家中時,受到了全家的歡迎,尤其是同心,表示這幾天感覺好多了,但她不太確定是藥材的功效還是蜂蜜的功效。

  ……其實她有個不太恭敬的想法,就是這時代的藥材吃不吃區別不大,但是對於缺營養的人來說,蜂蜜的熱量是實打實看得見摸得著的。

  「昨晚有小吏來家中詢問,」董白說道,「說是城外的河溝挖完了,現下為求城中百姓衣食充足,現下招募人出城開荒呢。」

  李二忽然不安地動了動。

  「這個季節開荒?」她假裝沒看到李二的小動作,問了一句。

  「嗯,雖說已近初夏,補種些菘菜也可充飢,待秋冬時又能種糧食了。」小蘿莉補充了一句,「不過城中缺耕牛,因此小吏才來家中問詢,若是我們願意將馬借予他們,除卻草料他們負責,每日還可得三十錢,什麼時候想帶回來都是極方便的。」

  於是她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李二,大小蘿莉也就跟著看過去了,還都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你看看你啊,」她說道,「馬賺得都比你多啊!」

  李二立刻泫然欲泣,「郎君這話怎麼說的!馬要是還沒有我能幹,誰會養馬啊!」

  大家的討論重點正準備轉移到批判李二的工作態度上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囂。

  關於劉平要使壞趕她走,陸懸魚其實沒怎麼放在心上,她的武藝雖說不敢自稱極為高明,至少保護這一家子還是夠用的,哪怕劉平雇上百十來個殺手,也完全不在她的話下。

  ……她是真的沒想到,趙五找來的不是殺手。

  一個穿著半舊布裙,頭上光禿禿,連跟髮帶都沒有,只隨便挽起來的三十餘歲的女子,滿臉凶相,氣勢洶洶地站在她家門口破口大罵。她聽了一會兒這大姐的台詞,硬是沒想出該作出點什麼反應。

  因為那些翻來覆去的話語精煉一下就是——

  「你有本事搶男人,你有本事開門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8:16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七章 生涯最大危機

  這事有點尷尬了,她魅力低,情商低,天生就不會跟女人吵架,何況還是這種戰鬥力爆表的大姐,不管哪個位面都是躲著走的。

  聽一聽這女人罵人的言辭,大概也聽出了一點端倪——這是那個馬六的媳婦。

  馬六被他打了個半死丟出去之後,被幾個閒人抬回去了,過後馬六家的也沒來找,她原來以為是這家人要臉,不好意思出來找,現在想來其實是被劉平壓住了。

  想要用她的時候,「劉半城」自然能隨手解決這些小事,現在她雖然沒正式投奔劉備,好歹是不肯替他當刺客,又清楚他內心那些小九九,因此劉平想要趕她走,就讓這女人出來鬧了。那婦人跑到這裡來堵門罵人能領一份補貼不說,能出口惡氣也不說,而且安全系數大概還挺高——畢竟武人也好,士人也罷,但凡稍識幾個字,自我認知不是泥裡打滾的底層民眾,就不能好意思跟潑婦對撕。

  她看看董白,董白看看她;她看看小蘿莉,小蘿莉也看看她;她看看李二,李二也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終於同心捂著胸口準備從榻上下來,「不行,你們這些小女孩兒哪聽過這個,我去給她罵走。」

  ……不能讓病號替自己出頭,鹹魚終於搶先一步站起身來,像一個真正的一家之主,一個男子漢那樣直起腰板。

  「我去同她分辯。」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裡帶了些底氣不足,但她得撐住。

  平原城是個只有三四千人的小城,平日裡的娛樂活動也很少,因此舉凡有人罵街,總有一群人圍觀起哄,此時門口土路上已經圍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看熱鬧。

  一見門開,馬六媳婦立刻如同雄獅抖擻鬃毛一般,精神抖擻地挺了挺胸,沒等少年跨出門一步,先發制人地指著他開罵起來!

  「你家裡是沒人了!要你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雞崽子出來同老娘說話!」

  她有點想捂臉,但她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她……

  【……你會罵街嗎?】

  【……問你話呢。】

  【……死了嗎!死了也吭一聲!】

  ……………………黑刃堅持著沒吭聲。

  「你怎麼說話呢,」她硬著頭皮說道,「是你家夫君……」

  她剛張開嘴,對面婦人又急又快地一串連珠炮就轟過來了!

  「就你家那小丫頭片子,不是她眼饞老娘的嫁妝有意勾引,那死鬼能看得上?!什麼東西!黃頭青面總不得三五斤皮肉的小東西!只有你這小雞崽子似的,才拿去當寶,倒貼給我做丫頭,我都嫌棄她!」

  ……完蛋了,社交恐懼症要犯了。

  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那婦人何等精明,眼神銳利得緊,立刻又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讓她出來!」

  「啊這不行……」她努力地擺了擺手,「我跟你說,我妹妹從來不出門的一個……」

  「你個窮鬼出城挖溝時還把眼睛落家裡了?!你就知道她沒跟男人鬼混?!她不出門,我家死鬼是在夢裡見她在那兒勾著小手指沖他笑?!」婦人罵得起了性子,「就你們這個辱沒先人的樣兒,我都替你爹叫屈,不知道你娘跟哪兒的野男人滾麥子地,生下你們兄妹這麼兩個玩意兒!」

  【……她罵我爹呢!你不管管嗎?!】

  「老天爺長眼,早早把你爹收了,省的他看見你們兄妹倆這個樣兒氣死!」

  【……醒醒,你個頭朝下砸到雒陽城外的安卓人哪來的爹。】

  【那董白也有爹啊!就算沒爹,她還有祖父啊!不對,罵她祖父的人多去了,也不對,你總算出聲了!快想辦法!】

  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婦人罵人的語速也越來越快,不時獲得群起喝彩。日上中天,這一群人也不覺得熱,興致盎然的圍了個半圓,都在伸脖子看。

  【嗯,嗯,我剛剛的確是在觀察並思考,現在我已經結束了計算。】

  【……快說!】

  【我已經感知到,圍在這裡不過四十三個平民,加上聲音能穿到的地方,總共不超過四百人,咱們倆此刻開始動手,用不了半個小時,也就滅口乾淨了。】黑刃慢吞吞地說道,【豈不美哉?】

  ……………………她感覺有點心力交瘁。

  但是對面還在噴人的潑婦明顯一點都不虛,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又打開了隨身帶著的水壺,喝了幾口水,抹了一把嘴巴,將頭向後一仰。

  「小雞崽子,你看看你這一臉畏縮的晦氣樣兒,還敢說我家死鬼的不是?就你,你還算是個男人呢?!」

  作為一條善於用武器講道理更甚於用語言講道理的鹹魚,她深思熟慮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句最為惡毒的反擊語。

  「你看看你那個無恥的模樣,」少年冷笑一聲,「我要是你家男人,也不會想要你啊。」

  婦人一滯,圍觀群眾也跟著吸了一聲冷氣!

  但那張臉上浮現出了一層鬥志昂揚的神色,甚至咧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就你這小雞崽子,下面長齊全了嗎就在這兒裝男人?!」

  哄‧堂‧大‧笑。

  【這個……】黑刃突然提醒了一句,【你撒謊可是要吃減值的。】

  【……………………你快特麼閉嘴。】

  「還『你要是我家男人』,嘖嘖嘖,想當我家男人,想就來試試啊!」婦人罵得興起,又上前一步,差點逼到她面前!隨手還扯開了胸前的衣襟!「小雞崽子,若是你的毛兒長齊了,就來跟老娘見一面,讓你知道什麼才是正經婆娘!」

  ……歡聲雷動!周圍的閒人們和親友團一起喝起彩來!

  「六嫂子真是大氣!」

  「大氣!」

  「大氣!」

  「別慫啊小郎君!」

  「不行把你那家伙事兒也拿出來!大家見識見識!能不能當人家男人啊!」

  那一片白花花的皮肉露出來,就差直接往她臉上懟時,她一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石化了!她沒見過這樣的!她真沒見過!以往東三道的街坊鄰居都是略有薄財的小吏或是沒落士人,好歹自恃身份,除了開酒坊的眉娘會罵一罵酒鬼之外,她就從來沒見過人這麼罵架的!……而且還是罵她!

  「我看不行,」扒著破窗絹往外看的羊四娘冷靜地說道,「陸郎君根本不是那婦人的對手,他快要被欺負哭了。」

  於是屋子裡稍微地沉默了一刻。

  陸郎君這一路的表現,不說是殺神降世,至少也算得上窮凶極惡了,尤其是在韓家堡那一戰,雖說只有董白一個見過,但過後從王家兄弟的神色言辭來推測,大家也能想像到那是何等可怕的場面。

  ……就這麼個殺人如麻的劍客,對著袒胸露乳撒潑打滾的潑婦,硬是只能抱頭蹲地,這個對比太強烈了,強烈到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既不能指望陸郎君罵人,更不能指望他拔劍給那婦人剁了。

  「咱們得想想辦法,將那賊婦人趕走。」同心說道,「不能讓陸郎君這麼受著!」

  「要不換我出去吧……」董白小心地說道,「都是我惹了這場麻煩……」

  「跟你有什麼關係,」同心瞥了她一眼,「莫說是這平原小城,便是長安雒陽那樣的大城裡,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潑婦互相揪頭髮撕衣服,一點事不順心就罵起祖宗呢,你這樣往身上攬責任,哪裡是個盡頭呢。」

  於是屋子裡又沉默了一刻,李二突然抬起頭,「縣府小吏還沒來得及牽走馬呢。」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的,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年略有點旱,初夏這幾天也沒怎麼下過雨,因而太陽掛在頭頂上,確實是有些曬了。

  馬六嫂有點想回身取了自己帶來的水壺,拔開蓋子,喝一口水潤潤嗓子。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得一鼓作氣,給這個毛頭小子打壓下去!

  作為一個市井間摸爬滾打十餘年的婦人,她其實很清楚自己那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品,也知道這個少年大概是什麼樣的人品。

  他雖然生得並不出色,上下怎麼打量都只是個瘦弱少年,但那清澈的眼神便令人一望而知,對上這樣粗俗的辱罵是斷然沒有什麼還手之力的。

  但看到他那困窘的模樣時,馬六嫂一點也沒有升起惻隱之心,她反而覺得,自己要是給他們罵出城了,還是一件大好事呢!趙五過來遞話時雖然說得不明不白,她有什麼想不到猜不到的?劉善人見不慣這一家子了,現在迫他們趕緊離開,倒比將來還更強些呢!誰知道這少年要是死硬在這不走,劉善人還會想出什麼招數來?

  馬六嫂是不承認自己想給家裡那個哼哼唧唧的玩意兒出氣的,但她還挺期待少年要是被罵得受不住,低聲下氣,給她拿些錢帛來賠禮道歉的,她甚至還在心裡盤算好了,給她多少錢她是不能收的,給她多少多少錢,她倒是可以鳴金收兵的……

  她這樣想得很快活時,那扇破舊木門忽然又打開了,裡面出來個小娘子。

  不是光她自己一驚,而是周圍那些百姓也跟著一驚。

  因為那個小娘子生得的確貌美,一身布衣也掩蓋不住肌膚如雪,眉眼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無論喜嗔,都讓看了的人心中愛得不行。

  但那小娘子明顯不是出來解釋什麼的,因為她只說了一句話。

  「阿兄,閃開些!」

  馬六嫂心中一震!剛想躲開,可是少年已經躲到一邊去,那小娘子手中所提木桶便再無阻礙,順順當當上前一步,奮力地,沖著馬六嫂兜頭倒了下去!

  ……馬六嫂的慘叫聲一瞬間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但剛剛叫好的親友團和閒漢們誰也沒心思去安慰她,而是全力以赴地逃開了。

  ……陸懸魚想不到,她覺得已經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董太師也想不到,他的寶貝孫女有一天會提著一隻大糞還沒倒乾淨的木桶,站在門口笑得那麼開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8:23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八章 風雨前夜

  馬六躺在榻上,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想要挪動一下身體都困難,因此下榻給自己倒杯水就更不容易了。

  但他不敢讓妻子為他倒杯水,他甚至連哼哼唧唧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只能聽著妻子在外屋灶旁一邊清洗身上的穢物,一邊罵罵咧咧。罵他一句,罵那少年一句,再罵他一句,想一想,然後再罵他一句。

  作為平原城市井間數得著的罵戰高手,馬六嫂罵那少年時還是泛泛的罵法,罵起自家丈夫那可就精準得多了,從收入微薄罵到人際關係惡劣,從出身寒微又罵到那玩意兒就快是個擺設了,竟還有一顆色心。

  聽到妻子在那裡樁樁件件從嫁過來到現在一件事都不落地罵他,甚至連他從幾年前開始,在床笫間表現如何廢物都沒忘記點評一番,馬六就只能躺在那裡,悔恨交加,默默地流淚。

  可是眼淚流多了,就更感口乾舌燥,特別地想喝點水。

  妻子將自己清洗完了,還有那從上到下裡裡外外的一身衣服需要清洗,那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因此馬六是全然不能指望妻子進進出出,提桶打水時還能想起他這個躺在榻上的丈夫,也想喝一點水的。

  但天色將晚時,她終於是想起他來,走進屋裡,於是那張鼻青臉腫的臉立刻綻開一個討好的笑容,「夫人啊……勞你,勞你給我倒點水……」

  他嗓子快要冒煙了,乾涸得恨不得再哭一場,連淚水都可以吞咽下去,因此看著妻子頭髮上落下來的水珠都有些眼饞,但馬六嫂根本想不到他現在有多困窘,她滿心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就是這個貨,害她今天出了這麼大的醜!

  「呦,我家的功臣,還等著我伺候哪?」她冷笑了一聲,「好呀,水井裡全是水,你倒是進去喝呀!」

  馬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然而他再三再四的哀告也沒能讓夫人哪怕心軟半分,而是拎起了木棍,將他活活從榻上打到榻下,再從家裡打到家外!

  他靠著院門,抖著腫脹的手指,悲憤交加,恨不得求全城的父老鄉親都來為他評評理,為他主持個公道!

  「你這不賢不惠的潑婦!你難道想將我趕出家門不成!」

  「你不是看外面的小娘子美貌,瞧不上我這個老貨嗎?你想去哪,盡管去!看你那不中用的二兩玩意兒還能不能再勾上倆仨!」

  妻子奮力地吐了一口吐沫在他臉上,然後狠狠地將門關上了。

  雖然已是初夏,夜裡卻還冷得緊,尤其他被趕出家門時只穿了一身裡衣,風一吹就更冷了。

  目下最要緊處自然是尋個過夜的地方,馬六想。

  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家是可以試一試的,但他又覺得十分丟人,畢竟當初去爬那小娘子家牆頭是他威逼利誘幾個人放棄,才由他拔了頭籌的,現在這樣狼狽,怎好再去求他們收留,為他們所恥笑呢。

  幾個相好的……他在心中一個一個算過去,有的離家太遠,有的脾氣也沒比自家婆娘強到哪裡去,只有一個小寡婦生得妖嬈,他費盡心思花了不少錢財,才求得春風一度。現下雖然形容狼狽,但那顆渴求美人安慰的心卻燒得更加熾熱了。

  若是那個小寡婦,必然是會輕聲細語將他迎進家門,再端上一壺熱茶,讓他稍作歇息後,下廚為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

  馬六想得這樣妥貼,一天下來又飢又渴的腸胃彷彿也得到了慰藉一般,一瘸一拐的腿腳也有了力氣,硬是忍著渾身上下的疼痛,奔著小寡婦家去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後續鹹魚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天李二負責牽馬去尋小吏登記了,她想在家睡覺也睡不成,因為糞桶這是個範圍攻擊武器……馬六嫂是被臭跑了,她家門口也迎風臭三里了,足足讓她挑了好幾桶水,才算把家門口的糞湯沖沖乾淨。

  ……得虧平原城雖然不大,好歹有幾口水井,要不然她和馬六嫂一起打水的畫面,這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但是小城就這麼大點兒,但凡出了點事大家都能津津樂道嚼上半個月的舌頭,作為當事人的陸懸魚就更受一起打更的同事關注了。

  「我聽說你妹……」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對方瞬間住嘴了。

  又過了一會兒,同事小心翼翼地,自以為換了一個話題。

  「我聽說馬六嫂……」

  ……她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又過了一會兒,同事還是沒忍住。

  「她真脫給你看啦?」

  「……你去問她好不好?」

  「嗨呀,」同事滿臉掉san的微笑,「你還年輕,不懂得女人的好,讓哥哥教你啊……」

  【我特麼是來打更的,不是來聽兩性夜話的。】她悲憤地說道,【好想打他一頓啊。】

  【話雖如此,但呂布跟你抱怨他家裡那點破事時,你不也低眉順眼地聽下去了。】黑刃很悠閒地說道,【所以聽聽也無妨嘛。】

  這些喋喋不休令人崩潰的兩性話題在轉過一個彎之後戛然而止。

  空氣裡有一丁點焦糊的氣味,以及一丁點的火光,越走越近時,那火光便越來越盛!

  ……那個被同事特意指指點點的小寡婦家著火了!

  「著火了!」那個同事拎過了鑼就開始敲!而她卻察覺到,空氣中還藏著一股血腥氣!

  同事在身後嚷嚷著「別進去,容易塌房子」時,她將手按上土牆,一翻身便跳進去,撞開了門,屋內一具屍體,身上裹著已經焦糊的破布,不僅已經燒了許久,而且顯見著火就是從他這裡燒起來的!

  她心念電轉,伸出手去將那屍體身上的火勢撲滅,扛起來後又掃視了一圈屋裡,趁著房樑還沒燒塌,瘋狂地跑了出去。

  周圍百姓都被敲了起來,幫忙滅火——至少得小心防範,別夜風一吹,燒到自己家,真要是大風天,燒穿一條街那也是尋常。縣府的衛兵也跑了出來,在火光與夜色下瘋狂奔襲滅火,尤其顯眼的是穿著中衣跑出來的子龍,見到這兩位更夫時立刻便問,「裡面可還有人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了,從裡面只扛出來一個,還是個死的。」

  這話說得有點不明不白,那雙劍眉迷惑地擰起來,「……燒死了?」

  「不是,」她有點尷尬地指了指躺在路邊的那具屍體,「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趙雲一瞬間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命兵士將火把靠近些,俯身去仔細檢查起那具屍體,許久之後才站起身,「這人善用短刃。」

  死的這人挺尷尬,是馬六……更尷尬的是他死在了小寡婦家裡,但小寡婦找不到了,聽起來就很像什麼桃色凶殺案。但考慮到凶手是個用刀的高手,一擊斃命,馬六甚至連掙扎也沒能掙扎一下,這細想就很蹊蹺了。

  畢竟小寡婦是單身女人,她願意與誰幽會或是再嫁,都不違了王法。如果只是兩個情夫碰面,完全沒有理由殺得這樣乾淨俐落,倒像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需要掩蓋。

  ……或者那個人就是需要掩蓋自己身份的一個人。

  「你果然膽大,」縣丞田豫板著臉說道,「縱使救人,你也不當自己進去救。」

  「……那誰去救?」

  田豫指著她那個低眉順眼的同事甲,「他比你壯實這許多!怎的還要你去救!」

  「話是這麼說……」她說,「到底那時心急。」

  於是縣丞又瞪了她一眼,「下次萬不可如此了。」

  「……是是是。」

  教育完了,縣丞又轉身去開了辦公室的小箱子,從裡面掏出一個錢袋,「你為探查是否有活人在,肯涉險地,令長極是稱許,這三百錢是給你的嘉賞。」

  ……還有獎金的!她開開心心地伸出手,準備接過錢袋時,縣丞看了她一眼。

  「錢給你,這錢袋是縣府的,你不能拿走。」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該扔啊,當初跟著並州那些狗子混的時候,別說一個皮製的錢袋子,一尺多高的珊瑚樹,她想要都能拿回來啊!備備這個摳搜勁兒什麼時候能站起來啊!

  她含著眼淚,掏掏懷裡,終於掏出了自己那個破舊的小錢袋裝錢時,田豫又叮囑了幾句。

  「賊人尚未捉到,恐怕城中不甚太平,這幾日你們須得多加留心,若是夜裡有什麼可疑之處,千萬小心,記得莫要擅作主張,速來報之即可。」

  青煙裊裊的內室裡,劉平仔仔細細地聽完趙五的匯報,陷入了一陣沉思,半晌終於慢吞吞地應了一句。

  「我看這事不該再拖了。」

  趙五一瞬間感覺有些心驚肉跳,「主人,那劉備雖說是漢室苗裔,也不過就是個織席販履的小人,誰會真為了他而薄待了主人呢?」

  「我能許那少年人金帛厚禮,劉備又能許他什麼呢?」

  劉平一句話,堵得下手處的心腹有些說不出話來,但半晌後,他又不甘心地想了其他理由。

  「那黃口小兒不過是懼怕殺死劉備後被關張尋仇,因此才膽怯畏縮。」

  劉平那雙彷彿半睡半醒的眼睛望向了他,「你想要說服我,你自己要先相信才是。」

  若是陸懸魚真是個怯懦之人,他就不會絲毫不在意劉平的看法,在縣府尋一份工做了。

  也許趙五沒有察覺到,但劉平已經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劉備的力量。

  「趙雲既領游騎出城偵察,必是劉備已有所察覺,」他冷冷地說道,「你去備一份厚禮,明日我要尋張城尉來喝酒。」

  趙五渾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所攫抓住了,他明白劉平去尋守城軍官來意味著什麼,但他只能埋首行禮而去,將喉嚨裡因恐懼與絕望而即將發出的嗚咽深深咽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09:32 PM

卷三 列缺劍 第九章 月黑風高

  「三將軍」李羝正在有條不紊地擦拭他的刀,他的手很穩,絲毫沒有半分顫抖。

  但身邊的女子就沒那麼鎮靜了,那張桃花般鮮妍的臉也變得蒼白,不停地想要說些什麼,甚至有一兩次都將手抬了起來,但最後還是重新放下,一聲不吭地坐在燈燭照不到的陰影裡。

  平原城城如其名,是建立在一片平原之上的,這裡方圓數百里內沒有山巒,也沒有茂密的樹林,因此想要隱藏一支軍隊並不容易。縱使李羝萬分小心,也不過只將自己那千餘人的兵馬藏在了四十里外的一條山溝內,而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他曾經是某支游蕩在高唐與平原附近流寇當中的三頭目,自從他們的大頭目在名義上附從於黑山軍後,他的名頭也稍微改了一下,變成了三將軍,而最近,他升遷成了這支兵馬中的大將軍。

  這聽起來是個好事,但很不能細想,歸根結底他升遷的原因是劉備自公孫瓚處借來的這支兵馬將他頭上的兩個大哥殺了,數千流寇一時四散,最後只剩下他手裡的這點人。

  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精明謹慎,交際又廣,不去同關羽張飛那兩名悍將正面對陣。而且生死存亡時,劉平幫了他一把,將他的兵馬安頓了下來。

  從此之後,他小心地在平原城和扁擔溝之間往來穿梭,靠著劉平的庇護,竟然也安安穩穩地度過了這幾個月。

  然而他終究不是陰溝裡的老鼠,他是黑山軍的將軍,總得將這筆血海深仇報復回來。

  比如說今夜,月黑風高,是個殺人放火的好天氣。

  但在劉平看來,李羝也好,黑山軍也好,與流寇其實沒什麼區別。

  兩日前那場火災,還有那個男人,便是這人的手筆。

  他寫密信尋李羝進城商討如何鏟除劉備之事,如何能夠想到李羝竟然夜裡偷偷溜去與那個寡婦幽會?又竟然被馬六撞到?

  一個寡婦有兩個情夫,彼此爭風吃醋打起來其實是不妨事的,但難免就要驚動街鄰甚至是兵吏,到時李羝的身份必然會出事。從這一點來看,這人當機立斷殺了馬六滅口,又點燃了房屋想要毀屍滅跡,也算處置得當。但天不遂願,那一夜既無風,火勢便不旺,又有更夫來攪了局,到底是讓劉備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這附近始終還有一支流寇在,他心知肚明,劉備也心知肚明,因此才會將兵營駐紮在城外,現下趙雲又領數百游騎斥候,四處游蕩想要將這支兵馬找出來。

  是趙雲先找到這群流寇,還是他趁城中空虛的機會,先鏟除了劉備呢?

  他有二百私兵部曲,雖說一百人在別院,宅中好歹還有一百健僕。據他所知,平原縣府裡也不過就這百八十號人罷了。

  因此僅憑這一百餘人去攻打縣府,他雖沒有十足把握,但也可以一試了。

  但劉平是個謀定而後動的謹慎人,既然要與劉備圖窮匕見,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是。

  趙五去集結私兵了,因此悄悄走進來的是另一名心腹。

  「主人……張城尉處有信至,諸事皆已辦妥,只等丑時過半,舉火把為號,城門可開。」

  劉備是個外來戶,而且是個不肯向本地豪強示弱的外來戶。

  這就意味著他極難完全地掌控這座城池,他想要修整城防,想要開墾荒地,想要撲滅附近此起彼伏的流寇,他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忠於他的官吏太少。一個不小心,就會露出致命的弱點。

  「今夜了結我一樁心事,」他這些復雜的心緒並未訴之於口,而是矜持且淡漠地點了點頭,「萬事須小心。」

  城中最近的新聞可能就是馬六出事,考慮到之前馬六被她暴打一頓,這事兒還有點尷尬。

  馬六嫂聽說馬六被殺後,差點想撲過來撕了她,但是緊接著,田縣丞同她講了講案發時的一些瑣事,比如說……

  馬六是在小寡婦家被殺的,看起來很像那個情殺,當然也可能是為歹人所滅口,但不管怎麼說,一直跟同事在一起打更的陸懸魚是沒機會的。

  當然,這裡最重要的一點是——馬六是在小寡婦家被殺的。

  大概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死鬼老公被打出家門後,鼻青臉腫地還能企圖去敲相好家的門鬼混,最後成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於是這位潑婦瞬間變了臉,將屍體丟在縣府,扭頭就走了!但是縣府要一具屍體有什麼用!他是個浪蕩輕浮的人,族內兄弟早就與他沒什麼來往,那些酒肉朋友也不肯出來充這個大頭,最後還是劉善人出了面,不僅出了一筆錢為他安葬,還看在他曾在自己家裡做了幾天傭工的份上,又給了他家妻兒一筆錢帛。

  城中交口稱讚,誰不說劉善人心慈呢?連她都要感謝一下這位劉善人了,畢竟她還挺怕馬六嫂想起來四處碰瓷,抬著屍體跑她家門前撒潑的。

  上半夜過去了,一切都很平靜。回到縣府裡,喝了一杯熱水,又啃了半塊餅子,然後跟換班的同事一起開始下半宿的巡夜。

  「要我說馬六死就死了,」同事嘀咕道,「可惜了那小寡婦,也不知下落如何。」

  「……這話我上半夜就聽過了。」

  「正常,全城的男人都這麼說。」

  「…………………………」

  在城裡繞了兩圈,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同事仍然在嘀嘀咕咕那點破事。

  「你都不知道,那小寡婦的腰,嗨——」

  靠近東城門處火光漸亮,腳步聲也漸漸響起,兩個人不約而同的住了嘴。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她對別的可能沒太多概念,城門落閘時間她是記得很清楚的。酉時城門便要關閉,之後若是再想進城,除非等到第二天,否則黑燈瞎火誰也看不清城下是敵是友,城門是斷然不能開的。

  據說關羽張飛駐守在城外,難道是這倆人摸黑跑進來吃麻花了?

  同事手中是有火把的,斷然不能向前,因而留他藏進角落中,她自己悄悄摸向前幾步……

  她沒見過張飛,但顯而易見,那個黑布裹頭,臉上數道傷疤的男人一點也不像張飛。

  那些跟隨他進城的士兵也不像劉備的人,他們衣衫襤褸,神情凶狠,與其說像正規軍,不如更像流寇。

  但兩旁的守城士兵就那樣視若無睹地放他們進來了!

  「你去縣府報信,」她溜回了另一個更夫那裡,「就說有賊入城,要緊!」

  這樣大的事件在平原城裡是不常見的,甚至可以說是百年不遇的,因此更夫嚇得連連點頭,抬腿剛邁出去一步,才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

  「……那你呢?」

  她轉過頭,火光籠在她那張淡漠的臉上。

  「我去看看,」她說,「順帶提醒他們,小心火燭。」

  陰謀發生之前通常會有一點預兆,劉備原本是個十分警醒,從來不錯過細微之處的人。

  盡管所有人都企圖說服他,平原周圍已不存流寇,但他心中總不能放心,他會在市廛處時時打聽糧食的價格,會留心城外各處村莊人口往來,會盡力將城中大小諸事記在心中。

  他雖然在治理城池上尚算生疏,但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革,因此對軍中事宜十分在行,一匹馬平時吃多少草,一個士兵平時吃多少糧,到了戰時,這些糧草消耗又會增加多少,他都頗為熟稔。

  因此他這些日子已經算出來平原附近除了他的兵馬外,還藏了一支兩千餘人的軍隊,並且其中騎兵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一支流寇,行軍速度必然快不起來,他將兵營駐紮城外,一是為了剿滅山賊流寇,二也是存了不願擾民的心思。

  但他的確是沒有想到,這支流寇自城東四十里處的扁擔溝而出,一夜間走了二十里路,藏進了劉平的別院中,再在今夜悄悄地又行二十里路,來到了平原城下。

  但此時他還來不及為這個消息而憂心,因為更加緊迫的是,另外還有一支百餘人的隊伍,明火執仗地向著縣府而來!

  劉備,無名小卒爾!僥幸得了一個平原令,也不過是因為他與公孫瓚交好的緣故,縱使手下有關羽張飛趙雲這樣的猛將,現下既全部派出,留他自己在縣府內,又有何能為?!

  夜裡人人都打了火把,哪怕只有一百餘人的隊伍,在黑夜中一條長龍跑過來也自然有種火光沖天的氣勢,這股氣勢給了劉平極大的安慰。

  他不能只等李羝的兵馬,雖說劉備兵營駐於城西,而黑山軍自城東而入,但只要火光一起,關羽張飛必然警醒,立刻便要進城!

  平原城西門是劉備自己兵馬看守,李羝入城,第一件事不是來殺劉備,而是去西城門處將兵卒殺盡,換了自己親信守城,方能將劉備的兵馬關在城外!因而他總得先靠著自己這些私兵攻下縣府,將這位很不得他喜愛的令長除掉才行。

  正門雖嚴絲合縫地緊關著,但縣府這麼大,只要架起長梯,翻了牆進去,他們就有的是辦法——

  一片火光與喧囂中,人影便顯得有些混亂。

  不斷有人爬上牆,不斷有人被長桿捅下去,但也不斷有人爬進去,於是就不斷有慘叫聲傳出來。

  劉平擦了擦汗,一時志得意滿,一時又心急如焚,但他最終想到了一個主意。

  「扶我上房!」他指了指身後那棟宅邸,「我要看看那老革是否已授首!」

  在劉平這裡,劉備不稱武人而稱「老革」,這自然是種蔑稱,但他很少認真去想,劉備出身卑微,又在軍隊裡摸爬滾打許久,身手到底如何。

  他奮力爬上房頂,心急如焚地望向縣府內那一片混戰時,院中的黑衣男子正將長劍從趙五腹中抽出,又閃身避開了後面的偷襲,反手一劍,再一劍!

  劉平對戰事是絲毫不懂的,院中火光紛亂,那些身影來來往往便令人難以看清。但他心中仍然無法抑制地升起一股絕望與憤怒——在這一眾人中,只有劉備的身手是最為清晰,也最為顯眼的,他每一劍都帶著山巒般的壓迫力,讓人接不住,躲不開!

  ……那是一個真正的劍客,不會被他這些烏合之眾所打敗。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的劉平將迫切的目光投向了城東,只要,只要李羝能帶著他那千餘人的兵馬來此,只要李羝發起攻擊,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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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羝:音同低,公羊。

  老革:老兵的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0:05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章 小心火燭

  夜裡行軍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隊的,脫逃的,甚至也有某一個士兵受驚大喊大叫,致使整個隊伍崩潰的,而且越是士氣不足的軍隊,這些令人頭疼的狀況就越容易發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雖一馬當先進了城,卻並未立刻將兵馬派去西城門處,而是要待最後一名士兵進城,城門關閉,事事妥貼後,再悄悄出發。

  畢竟只有這一次機會,劉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門處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覺的,窗絹處悄悄探出半個身影,而後又連忙縮回去。

  自以為躲得過去——李羝在心裡這樣嘲笑了一聲,待這座城池落入黑山軍之手,這城中男女良賤,錢帛金貨,都會成為黑山軍的戰利品。

  這甚至也不能算不問自取,因為這些都是劉平親口許諾的,除了劉家與少數幾家豪強外,其餘百姓都是劉備的幫凶,都應當受到最嚴酷的懲罰。

  他將目光漫不經心地從城門附近那幾家民宅前收回時,眉頭忽然一皺。

  狹長而骯髒的巷子裡走出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縣府小吏慣穿的細布短打,上下皆新,卻半點也沒撐起身量,只覺得伶仃得一陣風就能刮倒似的,遠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發現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裡拿的東西,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過來,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那少年的目光從已進了城門,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軍面上一個個地看過去,「夜裡不當入城,況且你們也不當點這麼多火把。」

  ……這怕不是個傻子。

  當然,更夫這個活計又煩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厭煩的,哪怕尋個腦子略有點死板的傻子來做這活也沒什麼,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廢話。

  他的食指點了一點,身旁一個親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將命令說出口,看他那根手指從右至左,在夜晚微涼的空氣裡輕輕地劃過一道,親信便已經會意。

  這個更夫留一條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淨,一個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點傻氣的少年,有什麼理由讓他留一條性命呢?

  ……更何況那人面貌雖不起眼,言行舉止總好像什麼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著親信拔出環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著那個少年的胸口捅過去時,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憐憫也沒有。

  「噗——」

  一聲悶響過後,巷口處便傳來了重物倒地聲。

  但李羝甚至連目光也吝於多施捨那少年一個,而是早就轉過身去,皺眉打量城門外還有多少士兵尚未進城。

  「……將軍!」

  李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而後才意識到身側那幾個親衛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驚怵!待他猛地轉過身時,那少年已經完全地從巷子裡走了出來,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裡的長劍,都進入了被一叢叢火把照耀得纖毫畢現的範圍裡。

  他是踩著那個親信的屍體,一步步走過來的。

  李羝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那可以說是他的親信,但說是他的兄弟也不為過!於是他在憤怒之下甚至短暫地將悄悄進城的目的都拋之腦後,而是奮力地一揮手,於是第一隊的三十人立刻拔出了武器,衝了上去!

  那個少年有些睏倦又有些呆滯的臉終於微微動了動,他甚至說出了第二句話。

  「你們打就打,」他說,「別這麼揮舞火把啊。」

  ……這個人好像腦子真的有什麼病似的。

  黑燈瞎火的,誰打架不帶火把呢?尤其是他們這幾個月來被劉備圍追堵截,缺衣少糧,不少兄弟原本黑夜裡就無法視物,若失了火把,豈不成了瞎子?

  但李羝立刻又意識到,那少年從巷子裡走出時便是未持火把的。

  他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睛幽深而黑暗,即使揮舞起手中的長刃,也絲毫未曾動容。

  一陣冰冷的夜風忽然自東向西,刮過了城門前這片紛亂的空地,捲起了地上的塵土,鑽入了這些士卒襤褸破爛的衣袖中,令他們打了個寒戰。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那寒戰並非因夜風而起,而是因那名更夫而起!

  那少年的身手比起百餘里外,自海上而來的夜風更輕,更冷,也更加鋒銳難當!

  他每出一劍,必取一人性命,但他的身形比劍更快,甚至比風更快!

  那微微帶了一絲海水腥氣的冰冷夜風在城門前打了個旋兒,裡面便裹上了一股更為濃重,也更加溫熱的血腥氣息。

  於是少年又一次向著李羝的方向慢慢走了幾步。

  這一次他是踩著那幾十具屍體走過來的。

  士兵嘩然,甚至產生了一陣騷動,但不止是那些士兵,甚至連李羝心中也感到了驚懼。

  這樣的劍客,為何會在這座不起眼的平原小城裡出現?!這樣的劍術,該當名滿天下,甚至於……甚至於……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流傳於李傕郭汜之亂後的傳說,許多士人與百姓,尤其是原本駐守長安的士兵,他們在一路東逃時總會講起各種流言,其中最為離奇的一樁莫過於「列缺劍」。

  他們說那個劍客擁有驚雷一般的劍術,迅疾暴烈,無人可擋,那一劍的劍光,甚至能將黑夜照亮!

  這樣的傳說太過離奇,他原本是不信的——而後變成了半信半疑——直到自南方傳來的消息,袁術麾下有一劍客,收門徒千人,能作法引來驚世之雷,號為列缺劍,但也有許多人——甚至包括了袁術袁公路,亦尊其為「五雷賢師」。

  難道是那位賢師親臨?

  ……但怎麼可能是這樣一個瘦弱少年模樣?

  李羝心中驚疑不定,還是上前了一步,「足下莫不是袁公路麾下那位賢師所遣?」

  少年眨了眨眼,臉上便浮現出茫然的神色。

  「我是個打更的,」他說,「你們應當熄了火把,退出城外。」

  ……………………這肯定是個傻子吧!至少他是鐵了心要裝瘋賣傻了!

  李羝憤怒地一揮手,於是他身側的那些黑山軍也忘記了謹慎行事,呼喝咆哮著衝了上去,腳跺在塵土中發出了雷鳴般混沌的響聲!

  以一人之軀,到底能敵多少人?

  李羝握著環首刀的手在顫抖,他十分清楚這在士卒們眼裡意味著什麼,但他將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人還在慢慢向前,踩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數不清的屍體。

  但屍體數不清也無所謂,因為屍體旁總有一支火把落在地上,頑強地在他腳邊燃燒著。

  一叢叢的火光由下而上,將那個少年的衣衫映出了鮮血般熾烈的顏色。

  他就那樣自一片火海中走來,隨意地甩了一下手中長劍上的血珠,於是劍鋒又像雪一樣明淨,像火一樣耀眼。

  士兵們在後退,甚至後部有人悄悄地,重新退出了城外!

  無人能在他劍下活下來,無人能從他身邊越過去!

  難道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山嗎?

  李羝將環首刀抬了起來,狠狠地指向了那座山,「你有這樣的劍術,卻甘心做劉備的鷹犬,甘心做劉備的一條狗嗎?!」

  少年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下,「我?」

  「不錯!」

  「我只是一個更夫,」他說,「平民百姓,並非劉備的鷹犬。」

  「那你為何要阻攔我?!」李羝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你豈不知我黑山軍中皆是窮苦百姓!你既然也出身寒微,為何不與我站在一起,反來攔我?!」

  少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於是臉上的一點諷刺的笑意也更加顯眼了。

  「你以為我只是個窮苦的打更人時,為什麼沒有手下留情呢?」

  李羝的嘴唇動了動,但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出什麼解釋的話語。

  如果這少年只是個窮苦的,平凡的打更人,他怎麼配活下來?怎麼配求他放他一條性命?!

  「你又為什麼沒有對馬六手下留情呢?」

  ……馬六是誰?

  李羝已經將數日前隨手殺掉的那個人早早拋之腦後了,他想也想不起來,但他也索性不去想了。

  他殺過那麼多人,豈能一個個記得明白?!

  「你以為你是誰?!」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麼有資格來審判我?難道你不明白,這天下間任何人只要手握一點權力,皆是如此!若你有朝一日手握兵權,你必會比我更加殘暴!更加嗜殺!你——」

  他的話並未說完,因為那少年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黑山軍已經如同春日晴空下的積雪,悄無聲息地崩潰了。

  「我不會的,」少年的聲音又輕又冷,「我們可不是一路人呢。」

  已至寅時,李羝的黑山軍仍未趕來。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故,劉平已經來不及細想了。他的部曲損失了不少,但好在這些人一家老小,身家性命皆在他的手中,因此願效死命,絕不會後退。

  即使如此,折了二三十人後,劉平也不能再盲目地遣人進攻了,他決定換一個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另一個方法。

  雖然城中火光勢必會令城外的劉備軍警醒,但他也顧不了那許多——他要搬來柴草,將縣府團團圍住,燒成灰燼!

  劉備的家眷,關羽張飛的家眷,皆在縣府內,他能一個人逃走,那些家眷也能帶走嗎?!何況劉備在混戰中也受了一兩處刀傷,他勢必是逃不走的!哪怕關羽張飛進城,到時候也救不得他!

  想到那個出身卑賤卻從來不懂得向豪強低頭的老革,很快就要變成一具燒得扭曲的焦骸……劉平的眼中也映出了一片興奮的血色。

  「快些!快些!」他坐在縣府對面的房頂上,居高臨下地催促道,「你們這些庸才,吃我家飯穿我家衣,竟然連一個老革也殺不滅!還要我放火——」

  「劉公啊……」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有點熟悉,有點沙啞,還有點討厭的聲音,「天乾物燥,可不興放火啊。」

  時節已近初夏,劉平的周身卻彷彿墜入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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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魚:不要放火,放火的話我要扣工錢的我跟你講。

  劉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0:19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一章 以貌取人

  劉平是個謹慎的人,他的確是如此想的,因此這個計劃千算萬算,只覺得算差了一個人,也就是陸懸魚。

  他想不到陸懸魚今夜會來,想不到他能悄無聲息地爬上房,用將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後背上。

  他更想不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殺退李羝千餘黑山軍。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實這個夜晚哪怕沒有陸懸魚的存在,他也注定會失敗。

  他的失敗源於城東門附近,某一戶人家那裡。

  那戶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個瞎了眼的老母,一對三十餘歲的夫妻,還有四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住的是破茅屋,日子過得也困苦。

  這樣的人家在平原城裡遍地都是,毫不出奇,誰會多看他們一眼呢?

  因此這個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麻木地在人生軌跡上緩慢前行,拉扯著這一大家子,租種劉善人的地,並且隨時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後等待妻兒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將自己隨便賣進劉善人家中為奴為婢,若是有幸就繼續長大,重復這樣的人生軌跡。

  但是在這一年的春天,他們的軌跡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新的平原令從城內外借來了許多牛馬,在城外荒原上開墾出了許多的農田。

  那片荒原曾經也是農田,只是流寇作亂,慢慢就荒蕪掉了,只剩下豪強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來作亂。

  但現在那個穿著舊衣的平原令說,現下開墾過的農田,你們誰來種,這田就是誰的,只要按照漢律,三十稅一,來年收成好時,補一點牛馬的租金就完了。

  他說,別怕那些流寇和山賊,城外駐紮著大漢的軍隊呢。

  這個平原令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出身不高,家資不富,沒有翩翩風度,也沒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還有什麼值得別人為他效死的地方嗎?

  至少在士人和豪強眼裡,的確是看不到的。

  但那個窮漢安撫了自己驚慌的妻兒與老母之後,悄悄推開了門。他趴在地上,在陰影與黑暗中,靜謐無聲地摸索著,匍匐著,大氣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開了黑山軍的視野,躲進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後一路在黑暗裡跌跌撞撞,向著他記憶中平原城西門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幾次還不慎掉進了路邊的臭水溝裡,等他跑到西門時,整個人都散發著刺鼻的臭氣,身上的穢物讓夜晚執勤的士兵皺起眉頭,以為這個衣衫襤褸,光著腳的窮漢發了什麼瘋。

  但就是這個連鞋子都窮得穿不上,一路赤腳跑來西門的男人驚慌地告訴他們,東門打開了,有許多流寇正在悄無聲息地進城。

  夜裡看不見土路有些什麼東西,因此那雙腳被不斷地刺破,此時也正在流血,但那個人卻來不及就著火光看一看自己那雙腳。他只是想到了城外那幾畝新開墾出來的農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計劃得很好,這個秋天他能收幾石糧食,將外債還乾淨,因此妻子和老母織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換錢,可以給孩子們換上一身嶄新的衣服。

  他甚至說不定可以買幾兩肉,孝敬一下母親!

  「求你們……」他的嘴唇顫抖著,為了他心中的那點可憐的期望,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求你們救救令長,莫要……莫要讓他遇了什麼不測!」

  因此當那柄匕首抵在劉平的後背上,勒令他將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時,城西也傳來了悶雷一般的馬蹄聲。

  那是劉平第一次見到劉備那兩個親如兄弟的部將作戰時的模樣。

  ……陸懸魚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見到關二爺時吧,那是個挺和氣的大漢,被奸商宰了幾個麻花錢也不惱火,據理力爭地將錢要了回來,還順便見義勇為替她也要回了五個錢。夕陽下抱著麻花笑呵呵的二爺那個畫面,在她腦海裡特別地深刻。

  ……因此這個風一樣騎在馬上衝到縣府門口的關二爺就特別讓她陌生。

  那張臉還是那張臉,但是那個氣勢,那個表情,完全不一樣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證!

  還有跟在他身邊那個武將!明明長得不醜,但就是給人一種恐怖片BOSS的感覺!這倆人騎著馬咆哮著衝過來,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劉平剩下這幾十號部曲瞬間就死得不剩幾個了!

  ……她略有一點不忍心去看劉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更夫,決定替縣府做完今晚的最後一件事。

  她將匕首收回去後伸出一隻腳,猛地用力,將坐在房頂上呆若木雞的劉平踹了下去。

  縣府內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乾柴,府內挖起了防火溝,想折騰明白且得一陣子呢,她尋思不必再在這裡熬夜了,反正田豫應該沒空扣她的工錢,縣府肯定今早也沒更夫的大鍋飯吃了。

  回家時天已快亮,一家子裡面就同心醒得早,見她回來吃了一驚。

  「我聽外面像是有什麼兵荒馬亂的聲音,還在想要不要將她們都叫醒。」她說,「還好你回來了,究竟怎麼了?」

  「有幾個蟊賊晚上想偷偷溜進城使壞,」她說,「都沒事兒了,你醒得這麼早嗎?」

  同心舉起了一隻剛吃完飯,迷茫地睜著眼睛四處看的阿草,「還不是因為他。」

  「那繼續睡吧,」她小心地聞聞自己的衣服,好像也有點血腥氣,「我去換身衣服,然後生火準備做飯,今早吃什麼?後院的小黃瓜我摘兩根拍了拿蒜拌一下行嗎?我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小青菜,也摘點?」

  同心愣了愣,「都行,你就別摘靠牆那條藤上的瓠瓜就行。」

  「為啥?」

  「那是阿白種的,」同心說,「她說了,要等著多結幾個,一起摘了才好。」

  「幾個?」

  「……七個?」

  ……考慮到瓠瓜其實就是葫蘆,這個,感覺還挺微妙的。

  縣府大門一直關著,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將內外所有障礙物全部清理掉,至於那些刨得亂七八糟的防火溝就暫時沒人去管了,對於關羽張飛而言最要緊的是看看兄長到底怎麼樣了。

  劉備坐在廊下,上半身脫得精光,一邊指指點點讓小吏們輕些搬動傷員,一邊抽空給自己包紮傷口,見他倆急沖沖過來,心中一塊石頭卻還沒落地。

  「城中狀況如何?」劉備問道,「聽劉平那幾個俘虜曾說,今夜除了這百餘私兵部曲來攻打縣府外,劉平又串通城尉,將黑山賊放了進來,如何一人也未曾得見?」

  這兩位異姓兄弟互相對視一眼,眼中便都有了些復雜情緒。

  見他倆不約而同地遲疑著,劉備心中那塊石頭懸得便更高了,「百姓可有傷亡?」

  這次張翼德回答得倒是很快,「不曾。」

  「黑山賊未入得城?」

  「……也不是。」關羽斟酌了半天,將話接過,「他們入城時為人所察,因此被殺了回去,連同賊酋李羝,留了近百具屍體。」

  於是三兄弟間略沉默了一會兒,關張是在斟酌這事兒該怎麼說清楚,劉備卻會錯了意,「是城中義勇所為?」

  「是。」

  於是兄長那張臉上亮起了神采,又有些不解,「一夜之間,城中百姓竟能結成義勇,共抗賊軍?」

  「不是一群義勇,是一個。」

  「……………………」

  看到兄長那張有些呆滯的臉,穩重些的關羽還在斟酌言辭,想將整件事說得合理一點,但急性子的張飛已經開口了,「兄長可聽說過陸懸魚此人?」

  「懸魚?」劉備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微微皺起眉,「那人是我帶回平原城的,我見他在城中無依無靠,又有一家子要養活,便讓國讓給他尋了份工做,他受傷了嗎?」

  「沒有,」張飛說,「他一個人將千餘黑山賊殺退了,李羝也為他所殺。」

  兄長看了他一眼。

  一點也沒有大驚失色。

  只是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你再說一遍。」劉備最後這麼說道,「我剛剛好像聽錯了什麼。」

  早上熬了粟米粥,烙了兩張餅,拍了個小黃瓜,又切了點醋泡的蘿蔔條,其實還有鹽豆子,但是她吃多了,有點心理陰影,不想吃。

  大家和樂融融,正抱起飯碗準備吃飯時,外面傳來馬蹄聲,到門口就停下了,然後有人在瘋狂拍門,拍得桌上的菜碗都要跳一跳!

  肚子空空蕩蕩正好裝一堆牢騷話的鹹魚打開門時,外面站著一個身長八尺的三爺,頭戴武冠,身著布袍,見到她時還十分客氣地笑了一笑。

  ……然後就奔著屋裡去了。

  ……不僅奔著屋裡去了,而且見著飯桌旁的李二便行了一禮。

  ……大小蘿莉站起來了,同心也站起來了,姐姐妹妹們都排成一排躲到一邊,神色驚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於是她也屏氣凝神地躲在一邊。

  ……李二也站起來了,但是忘記放下飯碗,於是捧著飯碗的手開始哆嗦。

  「你可是昨夜殺退了黑山賊的陸郎君?!」三爺神情激昂地嚷道,「未料市井之中,竟有這樣的英雄!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李二的飯碗掉了。

  【這其實不能怪這位將軍,】黑刃很歡樂地開解道,【李二是個比你高,比你壯的成年男性,怎麼看都比你更像劍客。】

  【行啊,哪天要是有人對我說,天下有哪一把神劍遠超於你,或者說更配那什麼列缺之名,我也會如此安慰你的。】

  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一人一劍也在腦內交流完畢,於是李二顫抖著手指,指向了她。

  「將軍,這位才是陸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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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飛後來有點埋怨自己兩位兄長,覺得既然這兩個人都認識陸懸魚,為什麼不能提前跟他提一句那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呢?

  關羽說,「我當時只覺得有可能是重名之人,畢竟那少年確實看不出身手,只記得他很喜歡吃粔籹。」

  劉備於是跟著表示,「那個確實很好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0:36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二章 保持距離

  雖然幾個文士在指揮著兵士們收拾縣府,但她進縣府門時還是一片狼藉得厲害。

  滿地的血跡,滿屋子的傷員不說,挖得七零八落的防火溝也不說,劉備還將縣府裡為數不多的家具都推出來構築防禦工事堵大門了,推出來時手段極其粗暴,抬回去時那個模樣自然不可能體面,有漆的掉漆,有角的缺角,整個縣府就像颱風過境一樣,人人都是一副淒慘模樣。唯獨上半身包成一隻小粽子,只披了件袍子的劉備情緒還挺不錯,在同幾個小吏說話。

  見他們進了正門,這位令長立刻就起身來迎,但他剛剛走下台階,一隻五六歲的小蘿莉抱著個不知道被誰一腳踩扁的藤箱,氣沖沖地跑了過來,對著他就嚷嚷起來。

  「賠我!」她兩隻大大的眼睛裡含著眼淚,「這是阿善為我編的!你踩壞了!賠我!」

  ……於是劉備那張風輕雲淡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尷尬。

  陸懸魚雖然對三國歷史了解得不多,但是也稍微聽說過一點關於劉備渣男,拋妻棄子,不愧有高祖遺風這樣的調侃和諷刺,不過之前聽同事八卦過,此時的劉備雖然是單身狀態,但還沒丟過老婆,只是娶了兩位夫人,又都故去了,生育過的幾個孩子也都夭折了,目前只有這麼一個獨苗,身邊沒人教導,於是就放飛了點兒……

  情商低的好處,就是輕易不會感到尷尬。

  認錯人的三爺在這裡呢,有什麼比他更尷尬的,所以哄一哄女兒的劉備根本不用尷尬。

  ……一直到縣府前,一路上她和三爺都保持著一種非常微妙的沉默,這個感覺有點像偶遇的什麼前男友前女友,也有點像偶遇的債主和欠債人,又或者是在網吧游戲廳偶遇的老師和學生。

  但三爺還是真誠的,在進縣府時,他還先側身,再伸手,比了一個手勢,一定要她先進門,給足了面子。

  哄走了女兒之後,劉備終於可以特別熱情地迎過來了!

  「今日方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三爺的呼吸忽然一滯。

  【正所謂「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所以我不尷尬。】

  她在心裡這麼給自己打了打氣。

  關於她這麼個小個子——她必須得額外說清楚,她個子不矮,哪怕是同普通男性比都不矮,要是同之前見過的某個身材嬌小的名人相比的話,絕對算得上高個子,她只是跟關羽張飛呂布高順張遼這種北地出身的武將比起來瘦弱了一點——到底是怎麼一個人幹掉百餘黑山賊,順帶幹死了一個賊酋,嚇退了剩下的千餘之眾的,劉關張三兄弟都特別好奇。

  第一個問題,她出身何處?

  她想想,「我並非雒陽人,只是黃巾之亂時去了那裡,家中亦無父母親眷了……至於故地,不言也罷。」

  大家同情臉,又安慰了她一番。黃巾之亂時,比如青州這樣的地方就被「天街踏盡公卿骨」了,這種倒黴的事情也並不稀奇。

  第二個問題,她這劍術是如何學來的?

  她又想了想,「我與常人似乎是天生不同的……」

  「不是學的?」三爺崩潰臉,「難道你能生而知之不成?」

  「也有天生的神射手,生來便能百步穿楊,」二爺感慨道,「只是未料能親見這樣的劍術!」

  二爺替她打了圓場,很好,她在心裡給二爺加了一分。

  但是第三個問題就……

  「可否比試一下?」

  ……二爺躍躍欲試臉。

  她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想到了怎麼回答。

  「昨夜一場大戰,實在有些辛苦,若是將軍想與小人比劍……」

  「不不不,是我唐突了。」二爺立刻道了個歉,「你昨夜酣戰勞苦,身上必定還帶著傷,這幾日當好生將息,待傷勢痊癒,再尋你比劍不遲!」

  【真棒,明明沒點唬騙,但還是能把謊話說得這麼藝術。】

  黑刃誇了一句。

  劉平下了獄,但家還沒抄,潰散的千餘黑山賊還需要抓一抓,劉平在城外的宅邸也要封起來,於是子龍將軍帶著騎兵去漫山遍野地抓賊了。除此外城門前鋪了一地黑山賊的屍體也需要收拾,其中武器不管優劣一律收繳入府庫,而後發動平原城的百姓在城外給他們挖個大坑埋了,免得天氣炎熱,引發瘟疫。

  這些黑山賊進城時衣衫是頗為襤褸的,但出城時的模樣更加狼狽,據說基本是裸著下坑的,因為窮苦百姓並不嫌棄他們身上那兩塊破布,半雙草鞋,凡是有的,一律剝光了帶回家。不講究的婦人把剝下來的破布洗洗就給男人湊合穿上了,講究的婦人不僅要洗一洗,煮一煮,晾乾了之後還要再縫縫補補,哪怕縫不出一套完整的衣服,剪成布頭打補丁用也是極體面的。

  當然要是哪個黑山賊進城時滿懷期待地帶了繩索麻袋之類的東西,那就更賺了,說起來挺不體面,就連跑去幫忙刨坑的李二都沒忍住,回來時裝了小半麻袋的破布條,還頗得意地央求四娘或是同心幫他裁剪個鞋底出來,看得陸懸魚眼眶差點炸了……這是後話。

  這些瑣事樁樁件件都要報到縣府這裡來,再加上後廚損失也挺嚴重,於是說好了想請她吃頓飯,直到下午才終於吃上。

  比起呂布家精雕細琢的酒宴,平原縣府的酒宴完全沒眼看,兩樣青菜,一碗燉肉,差一點就這麼待客了,好在今早有海邊的漁民送了些新鮮的魚蝦進來。

  ……於是大家歡欣喜悅地吃上了痛風套餐。

  「剛剛自徐州處傳來消息,」一邊喝酒,劉備一邊提起了一個新聞,「曹操於匡亭大破於夫羅及黑山賊眾。」

  「袁術如何?」二爺關心地問了一句。

  「退保封丘爾。」劉備有些憂心,「聽聞陶使君援兵將至,不知又待如何。」

  她聽不懂,於是忙著掰螃蟹,螃蟹總是秋天比較肥,但她來這裡已經好幾年沒沾過海鮮的邊兒了,夏天的螃蟹她也不挑,從蟹腳開始一點點咬碎了吃。

  「袁公路麾下不是也新招了一將?」三爺問道,「聽說更有數千門徒,還有什麼五雷異法,怎的卻如此不濟,還要陶謙去救?」

  「袁公路招賢,素來是皂帛難分的,」二爺淡淡地說道,「那人投奔時,說什麼一劍能當百萬兵,我看不過訛傳。」

  ……她啃螃蟹的動作忽然滯住了,於是招來了二爺一瞥,「小郎君這是怎麼了?」

  「好像塞牙了。」她努力地露出一個微笑,然後企圖伸手去敲一敲上牙膛的某顆牙,想將那片蟹腿碎片敲下來。

  「說來那人也是一名劍客,」劉備回憶了一下,「列缺劍?與陸郎君相比呢?」

  ……三雙目光一起好奇地聚集在她身上,但她只感覺到牙縫裡那強烈的存在感。

  「能詳細說說嗎?」她勉強地問道,「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要說這個時代就真的挺奇妙的,大賢良師張角搞出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黃巾起義就不說了,張魯張修兩位天師在蜀中搞五斗米道也搞得轟轟烈烈,說是神仙中人吧,張魯還得給另一位張神仙剁了,自己全據漢中才行,也不知道在五斗米道裡殺人怎麼算。

  既然大家都姓張,這位五雷賢師也姓張,據說能端坐室中,出神數百里外,能以符水活死人,身攜一柄神劍,號為列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至於其他想得到想不到的神通,還有零零碎碎一大堆呢,反正就慢慢去想吧。

  她聽過之後,誠心誠意地表示,「人家不僅有神通,還有神劍,我這柄劍算什麼東西,哪能與人家的相提並論呢?」

  【呸!】

  ……這是黑刃的聲音。

  「還是自謙,」劉備笑了笑,「以小郎君的劍術,若來軍中,大有可為。」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堂堂七尺男兒,豈有不願為國從戎的道理?」三爺性子有點急,「你昨夜既能殺退千餘黑山賊,足見不是藏拙的性子,為何一直未曾出仕?」

  「將軍,小人昨夜不過是……」她想了一會兒,晃晃腦袋,「是怕引發火災,扣了工錢。」

  這次輪到三爺發呆了,但上座的劉備重新將話接了過來,「不僅不能扣工錢,還當重賞。」

  他這樣一邊說著,一邊沖她舉起了酒盞,他的眼睛裡藏著溫柔又明亮的光,絲毫沒將她那不高明的藉口放在心上。

  「非獨我兄弟三人,滿城百姓,皆感郎君之恩!」

  【他清楚你的想法。】

  【……什麼?】

  【你仍然在懷疑,在觀察,你不信任他,】黑刃說道,【但是這個人真奇妙啊,他清楚你想的一切,但不會說出來。】

  【…………】

  【他是一個很自信的人,】黑刃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而且意志力極其堅強。】

  不管怎麼說,她想,既然他默許了這種觀察,那她還是可以繼續小心地維持這種生活一段時間,愉快又沒有負擔地,同這位未來的蜀漢君王保持一點距離。

  ……她就萬萬沒有想到,想和劉備保持一點距離,其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因為大家就她出仕的話題沒有達成一致之後,氣氛仍然十分輕鬆地換了其他話題,比如說前幾日馬六嫂在她家門前被潑了大糞,縣府居然也有耳聞,這樣一位劍客能忍著潑婦的撒野,足見她胸懷坦蕩,必須得來一輪酒;

  再比如說這城中有未婚的小閨女,她都十七八歲了,也該考慮一下脫單的問題,不想脫單的話那必定是好男兒志在四方,來來來再來一輪酒;

  雖說獎賞得過兩天發,但大家還是很期待怎麼犒勞一下自己,為了明天的小麻花,必須再來一輪酒;

  這樣一場酒宴喝到最後,大家都有點晃晃悠悠,她頭腦還算清醒,但腿已經有點軟了,想爬起來告辭,回家睡覺時,劉備過來抓了她的手。

  「夜路難行,」他笑眯眯地說,「何必回去,盡可在府中安歇,不如今晚同榻而眠如何?」

  ……………………

  她感覺酒好像醒了一半,然後三爺過來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上,差點給她拍地下去。

  「不錯!回什麼家,我們幾個……」他打了個嗝兒,「一起睡便是!」

  她有點害怕地左右看看。

  僕役們跑過來開始撤酒宴,二爺還在指揮僕役往地上鋪席子鋪褥子鋪枕頭,說是昨晚修防禦工事時府裡的床榻折騰壞了好幾張,因此大家就準備在這屋子裡睡地鋪了。

  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唯一有問題的是她……她無論如何不準備跟劉備一起睡,更不準備跟劉關張一起睡,這太刺激了,她受不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0:48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三章 抄家啦!

  「小人還得……」她思來想去,「還得去打更。」

  劉關張都有點發愣地看著她,但她真就是用這個理由落荒而逃的。

  ……逃出門去想想又返回來了。

  打更是定時定點兒的活計,還不能兩手空空,得拿個小東西隔一段時間敲一敲。

  她晃晃悠悠地,溜達去了縣丞那裡,準備先報個到,然後拿了家伙事兒再出門。

  劉備今天這場宴會主要是請她來喝酒的私宴,麾下的其他文士也好,武將也好,都在加班加點處理後續工作。縣丞這裡也不例外,點了一盞油燈,正在燈下賣力地寫寫算算,聽見腳步聲,便抬起了頭。

  「酒宴散了?」

  「嗯嗯嗯,」考慮到這位縣丞長得實在太年輕,無法讓她心存敬畏之心,再考慮到酒精作怪,不免就探頭探腦地去看看他在寫什麼,「縣丞大人這是寫什麼呢?」

  他停筆想了想,「先要將獎賞事制訂下來,而後則是抄家的章程。」

  ……抄家還有章程的!

  他看她一眼,「自然是有的,田契、金銀、布帛、糧米,劉平大大小小十數套宅邸,抄家時要防範兵士中飽私囊,自然要提前寫清楚誰誰來督,誰來記,誰來動手。」

  「還挺專業的。」她小聲說。

  「況且也不能都錄入府庫,總還要留幾匹布帛給劉平家眷度日。」

  「還有家眷的份兒,」她愣愣地問了一句,「不夷族嗎?」

  田豫的手一哆嗦,於是毛筆在竹板上就畫了一道特別不體面的符。

  「夷族是何等大事,令長如何能專行!」田豫一邊擦他的板子,一邊不滿道,「你從哪聽來的?這樣的刑罰豈能隨隨便便——」

  「挺隨便的。」她說,「我在雒陽長安時天天都能見到啊。」

  一貫嚴肅的縣丞終於表情裂開了,真快樂。她晃晃悠悠地又站起身,「好啦,說笑的,我去打更了。」

  「……你這樣是打的什麼更。」他說,「戌時已半,早就有人替你去了。」

  「哦,」她想想,「扣我工錢嗎?」

  田豫好像很不想回答她,但最後還是回答了她,「不扣。」

  那成,她既不用跟劉關張一起睡,也不用打更了,她昨晚打了一架,「守夜術」的小戲法就失效了,今天又喝了酒,縣府這裡又十分安全,不必擔心治安問題。於是兩天一夜沒合眼的睏倦和酒精升騰的那股勁兒一起湧了上來,讓她軟軟地坐在了席子上。

  「那我在你這兒休息一下。」

  她摸摸席子,席子有點涼,但酒精燒得正熱,眼皮又沉,感覺正好。

  其實陸懸魚最後一句話田豫沒怎麼聽清楚,這少年本來嗓子就啞,說話聲又輕,喝了酒之後講起話來嘰裡咕嚕,聽著特別痛苦,因此他只當這少年自己回去睡覺了,竟也沒太留意。

  畢竟有那一手驚世絕倫的劍術在,難道還有什麼宵小敢對他不敬嗎?

  他埋頭繼續寫了幾筆之後,忽然察覺到案几前有鼾聲傳過來。

  ……這少年就這麼睡在他這兒了,抱著案几也能睡,睡得還挺香。

  田豫的腦子裡放空了一小會兒,他自小就是個端方嚴謹的性子,出仕的主君有些游俠習氣,已是讓他適應了好一陣子,簡憲和的雍容風議他也得慢慢才能理會,但他真就沒見過這種走到哪裡就能撲通一下睡在哪裡的。

  ……劍客都是這個樣子嗎?說起來城門口那些屍體,據傳是這少年一人所殺,他竟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天下竟有這樣的劍術。

  青年人好奇的天性佔了上風,他執了燈盞,自案几後走出,彎下腰仔細地查看那個沉睡中的少年。

  眉眼清淡,兩頰略凹,眼下泛起了淡淡一圈青黑,顯見著十分疲憊,這讓田豫改變了主意。

  他原本想將陸懸魚拉起來,勸他回家去睡的,但見他這副模樣,又不忍心了。

  反正大家都是男子,年紀又輕,沒什麼妨礙之處,就在他那張勉強還能睡人的榻上休息一下也無妨。

  陸懸魚是聽到身側有動靜才睜開眼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樣,不管之前疲憊成什麼樣,只要睡滿幾個時辰,精力自然就充沛了。

  然後她發現她躺在榻上,蓋著被子,枕著枕頭,旁邊有個人從被子裡坐起來了,在那裡穿衣服。

  ……她頭皮一瞬間炸了!整個人也不受控地跳了起來!跳起來時還順手將黑刃抓在了手裡!

  ……還好黑刃就在她身旁!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操作將旁邊那人嚇得差點從榻上跌下去,定了定神才沖她吼起來。

  「你這是作甚!」

  剛睡醒的縣丞看起來一點也不威嚴,一身白色裡衣,頭頂還有一撮呆毛,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她,讓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給他睡了……

  ……也不對。

  低頭看看,自己是穿著縣府更夫制服睡的,沒什麼問題。

  「我怎麼會在這兒啊?」她小聲問道。

  「……你昨晚喝過酒,跑來我這裡說要點卯上工打更,」田豫不是很想回答她,但還是回答了,「然後你抱著案几就睡下了,你還打鼾了,全忘了?」

  「小人不記得,」她有點心虛,「小人酒後無德。」

  【這詞用得好。】黑刃評價道。

  【……快住口。】

  田豫明顯沒在意她在說什麼,「今日要去抄家,你去不去?」

  她一瞬間將昨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丟在腦後了,興奮地跳下床,「去去去!」

  天氣有點兒熱,除了劉平的家人,大家都很興致勃勃。

  帶隊進城的關張各有賞賜,開西城門的小卒們也有賞賜,她是重點嘉獎目標,得了十個小金餅,但除她之外還有一個窮漢,因為從城東跑到了城西,因而得了和她一樣多的獎賞。

  據說那個窮漢捧著金餅回去之後,跑來跟他攀親敘舊的人排起了一個小長隊,其中包括他認識的和他不認識的,有準備和他拉關係結親家的,有準備將女兒嫁他當妾的,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最後還是家裡瞎了眼的老太太出門將這些親戚們都打跑才算完。

  ……當然,她這裡沒什麼人敢來攀親,除了劉備自己手下的人外,路上遇到別人都躲著她走,簡直像是在躲都市怪談。

  ……但不管怎麼說,她摸摸下巴,還是覺得劉備是個很妙的人。

  來到抄家現場時,她發現更妙了。

  劉平這富貴又幽深的宅院從來沒這麼熱鬧過,首先他那些部曲奴婢都帶走了,其次是家眷也被看管起來,據說每人發一匹絲絹——她心算一下,大概市值一千五百錢到兩千錢左右——然後就趕出去不管了。

  如果和董太師那個動不動要夷族,並且夷族時還要俱五刑,不切碎不罷休的風格比,毫無疑問劉備這種只誅首惡的風格已經很寬和了,這些女眷甚至不須賣為官奴,而是放她們自由去尋出路。

  但要是想一想,劉平家的女眷們原本錦衣玉食,現在被趕出去,不得不靠著這點起始資金精打細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別不堪忍受了。

  因此伴隨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沒完沒了的哭聲,哭得劉備都心煩了。

  「取些細麻來。」他說。

  兵士立刻就小跑開,半晌拿回了一團細麻,「將軍,可是要給那些婦人的嘴堵上?」

  這位游俠習氣的將軍在這段細麻裡翻了翻,最後扯出兩小條,團了團給自己耳朵塞上了。

  「繼續抄家。」他冷酷無情地說道。

  旁邊的小圓臉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我也來兩團兒細麻吧。」

  一間間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劉平臥室裡,兵士敲來敲去,自屏風後尋到了一扇門,「將軍!」

  鑰匙尋不到,但天底下沒什麼門是暴力破解不開的,一聲巨響,灰塵散盡,滿目的珠光寶氣,簡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有點不太認真嚴肅地思考起一個問題:百姓們窮得連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剝下來,劉善人到底是怎麼攢下這葛朗台一般的家產的?

  但是她還在田豫身邊伸脖子圍觀時,劉備已經一馬當先衝進去了!

  繞了一圈,手裡抓著滿把亮晶晶的東西,站在門口處猶猶豫豫地看向小圓臉,「憲和,你說我們備荒的糧……明歲的糧,也要現在買嗎?」

  小圓臉摸摸鬍子,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剛想說話時,田豫上前了一步。

  「將軍。」他板著臉喊了一聲。

  劉備那張充滿期望的臉瞬間頹了下來,手裡那把亮晶晶的東西又放了回去,然後垂頭喪氣地從密室裡出來了。

  「搬吧。」他也板著臉。

  於是田豫帶著兵士就進去了。

  夕陽照在劉備那張端正又年輕的臉上,不知是不是光打得不對勁,竟讓她看出了一絲痛苦。

  ……也不知道到底是為啥痛苦。

  但是過了一會兒,田豫又出來了,手裡還捧了個匣子。

  劉備的眼睛又亮了。

  「這是用不上的嗎?是要給我自己留用的嗎?」他很有點期待地問道。

  「下吏查點了一下,」田豫平平地說道,「這裡似是缺了一條玉帶,故而來問將軍。」

  於是劉備眼中的光消失了。

  他從腰間摘下了一條玉帶,丟了進去。

  ……她之前還真沒注意!那竟然是一條絲綢製成,上嵌玉石的腰帶!雖說那個玉石質地和她口袋裡的傳家寶沒得比,但勝在繡工精細,仔細一看的確顏值頗為能打!

  但劉備已經將頭別了過去,不再看那條玉帶了。

  這讓她胸中頭一次升起了一股聖母般的同情,她摸了摸懷裡,然後湊了過去。

  「將軍,」她小聲對劉備說道,「之前賜給我的金餅子,我分你一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1:02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四章 鬍子危機

  初平四年的夏天來臨了,帶著滾滾熱浪與蒼白熾烈的陽光,剝奪了這片大地接受雨露的權利,因此這個夏天就不免令人覺得很辛苦。

  但是作為一條怎麼曬也曬不出更多水分的鹹魚,她的日子過得倒是還好。她將隔壁的一套小院落也租了下來,擴展了一下地盤,於是大家都有了自己的臥室,她也終於可以在家裡燒點水洗洗澡。而後又在城外開墾了一片田地,考慮到春天雨下得就不多,她沒種糧食,而是種了些甜瓜。

  現在瓜田每天都在充足的陽光直射下瘋狂進行光合作用,積累澱粉,準備讓果實變得更加甜美動人一些,再考慮到這個時代想吃點甜度足夠高的水果很不容易,這片田地就寄托了她很大的期望。

  平原城民風勉強還湊合,並沒有很多偷瓜的人,但這時代野生動物太多,比如說豫州叢林裡還有大象出沒,因此這片荒原上也免不了各種偷偷跑來吃瓜的小動物。

  她要是晚上有班,就白天來守瓜田,晚上讓李二住這;要是有其他更夫替了她,她就夜裡來守一守,順便拎起黑刃,四處抓一抓猹。

  瓜棚搭得很仔細,同心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因此還跑過來幫忙收拾了一番,有擋雨的油布,有驅蚊蟲用的香爐,有做飯用的鍋碗瓢盆和乾柴,還有一張睡起來很涼爽的竹席。

  大家怕她守瓜田無聊,還紛紛出了主意。

  同心建議她守夜時做點手工活,比如挖幾個陷阱,打兩隻兔子回來;

  董白建議她守夜時讀讀書,《尚書》《禮記》讀不進去,《詩經》《春秋》多學點也不丟人;

  四娘建議她守夜時溜達溜達,時不時跟其他在田裡守夜的農人聯絡一下感情;

  李二建議她守夜時練練箭法,在田裡樹個靶子打也行;

  小郎建議她守夜時拍一拍瓜,挑個熟的帶回來;

  今晚也是個群星璀璨,沒半絲烏雲的夜。

  她先挖了兩個陷阱,然後在城外的這片農田裡溜達一大圈,跟農人搭搭話——但是她這倆月一直沒脫離都市怪談的身份,因此農人同她說話時小心翼翼,她也就知情識趣地趕緊走開了。

  回瓜田拿起《詩經》讀了一會兒,感覺有點餓,正準備拍一拍瓜時,遠處忽然傳來了馬蹄聲響。

  已近子時,誰會這時候跑過來?

  她拿起長弓,搭了一支箭,但未曾開弦,只是向著傳來馬蹄聲響的那一片丘陵處望過去。馬蹄聲越來越近,於是那名騎士也就從黑暗中慢慢顯現,向她行來。

  雖然是夏天,但這人一身鎧甲,捂得頗為嚴實,背著長弓箭囊長槍,腰間又攜刀佩戟,再加上身邊還有兩匹從馬,一整個人間兵器的架勢,就只是看不清臉,因為那張臉上半截十分骯髒,下半截又毛茸茸亂糟糟,單將這個腦袋拎出來比一比,也不知道該比魯濱遜還是星期五。

  但陸懸魚畢竟是個自詡心地善良,老實厚道的姑娘,因此她打量一番後,決定在心裡稱呼這個騎士為獼猴桃。

  看他這身裝束就知道不可能是什麼山賊,因此她收了弓箭,走上前去,以免這人勒不住馬,一頭紮進她的瓜田裡,「將軍何往?」

  「此處可是……」獼猴桃勒了馬,喘勻了一口氣,才終於開口,「此處可是平原城?」

  「是平原城,」她點點頭,「將軍要進城嗎?」

  獼猴桃長籲了一口氣,從馬上翻滾下來,「我便要進城,也須等明晨才行,小哥為何在此?」

  「那片瓜田是我家的,」她指了指,「這時候瓜快熟了,我得防著那些畜生偷瓜吃呢。」

  他順著手指望了望,於是視線定在瓜棚處了,「我趕了三天的路,鞍馬勞倦,可否在你那瓜棚裡歇一歇?」

  她撓撓頭,見獼猴桃伸出一隻還止不住痙攣的手準備從罩袍裡摸點錢出來,趕緊制止了他。

  「將軍趕路辛苦,歇一歇又不打緊,不要錢的。」

  獼猴桃姓太史名慈,青州東萊人,來此尋劉備有件十分要緊的事,但具體什麼事,他就不肯說了,當然她也不是很好奇,但光看他這身髒兮兮的打扮就知道這一路極其辛苦。

  ……不僅辛苦,尤其醒目的是他那一臉的絡腮大鬍子竟然還被燒焦了一塊兒,極其慘不忍睹。

  再考慮到他這一路跑得這麼快,到了城下卻不強求立刻進城,她覺得這人必然不是公孫瓚屬下,多半是哪個跟劉備交情不太深的諸侯,沒有什麼能半夜進城的令牌,也沒有能讓守城士兵半夜把備備拽起來的響當當名號,因此只能在這裡等到天明。

  她領著他走這一路上動了點惻隱之心,待到了棚子裡,她又去田間的井裡打了桶水回來,請他簡單洗洗臉。

  獼猴桃看了看她背後的弓,又看了看棚子裡的這些擺設,「多謝郎君。」

  ……雖然又髒又邋遢,但這人觀察力還頗敏銳。她正這麼想時,獼猴桃伸手向桶裡,舀了些水,開始喝。

  ……越喝越快。

  「……將軍你是不是渴了?」

  那張髒兮兮的臉抬了起來,雖然看不清神情,一雙眼睛卻坦蕩得很,「見笑,我已經一天一夜不曾用過水米。」

  ……她有點後悔剛剛沒收他錢。

  同心煮了一罐肉湯,又給她帶了些麥餅,現下支鍋將肉湯燒開,再將麥餅掰碎了扔進小鍋裡,獼猴桃那雙眼睛就一錯不錯地盯著這鍋湯餅了,看得那叫一個認真,她想了想,又在田裡走來走去,翻出了一個感覺熟得差不多,原本準備第二天帶給小郎的甜瓜。

  「郎君盛情,無以為報……」他又一次開始伸手去掏錢,被她制止了。

  「你既然是來尋令長的,請你吃一頓飯,吃個甜瓜也沒什麼。」

  雖然此時劉備已經升遷為平原國相,理論上可以輔助郡守管理十縣,但考慮到公孫瓚和袁紹剛把這附近打個稀巴爛,管轄範圍其實也沒增加多少,因此老百姓還是習慣喊他令長,劉備自己聽了也不生氣,笑呵呵地也應了。

  獼猴桃風捲殘雲一般抱著碗幹掉了大半罐湯餅之後,終於有功夫接上她的話了。

  「郎君這一餐,難道是為玄德公?」

  「總不好讓你一個外人說這裡人不熱情不好客。」她無所謂地說。

  獼猴桃思索了一番,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既如此說,郎君如何看此城之主?」

  ……不如何,六月裡袁紹和黑山軍張燕打成了一團,於是劉備可以稍歇一口氣,但他的帶頭大哥公孫瓚又回頭去打自己的合伙人劉虞了,因而這位新任平原相又開始憂心忡忡。雖說他的鬍子不太茂密不敢隨便拔,但是發愁時撓一撓頭髮總是可以的,因此縣府裡的人總能見到劉備在那裡撓頭髮的畫面,特別微妙。

  ……扯遠了,她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句,「令長是個好人。」

  獼猴桃微微愣了一下,「好人?」

  她點點頭。

  於是那一團毛茸茸當中咧開了一張嘴,「郎君是至誠君子,必不欺我一個外人,既如此說,我心便可寬慰了。」

  ……這肯定是來求劉備的,就不知道是借錢借糧還是借兵了。

  獼猴桃吃過飯,又跟她一起啃了個甜瓜,其實那張臉已經洗乾淨了,光看眼睛還是個體面人,只是沒打理過的鬍子特別顯眼,喝湯時湯汁沾上面,吃瓜時瓜籽也沾上面,這一通吃喝下來,光看他的鬍子也能知道他剛剛吃了什麼。

  ……因此這不是她情商低不禮貌,真是那一團鬍子存在感太強。

  獼猴桃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時不時打量過來的目光,呵呵一笑,「今夜若不是郎君收留,在下明日還不知有多狼狽呢。」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她擺擺手。

  「還有一件事想勞煩郎君,」他盤腿坐在那裡,特別不見外地說道,「未審尊意若何?」

  「何事?」

  獼猴桃掏了掏袖子,掏出了一把匕首。

  ……吃飽飯好上路?這是她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念頭,就不知道是準備讓誰上路,因此臉色沒止住的一變。

  「郎君莫驚,」他笑著擺了擺手,將匕首倒著遞了過去,「我亦知路上狼狽,儀表未修,此處既無銅鏡,明晨又半分不能耽擱,因此只希望郎君替我略修一修鬚髯。」

  她眨眨眼,看了看那一團毛茸茸,又看了看他,「不過萍水相逢,將軍為何信我?」

  「白頭如新,傾蓋亦可故,」獼猴桃笑得倒是很磊落,「我既不疑郎君,郎君又何必自疑?」

  她倒不是自疑,她……她這手巧是巧,編兩個陷阱是編得的,造一把長弓也是造得的,但她不善於修鬍子,她也不能捉摸明白鬍子這東西怎麼修才對勁。

  但看著獼猴桃信任的眼神,她還是顫顫巍巍地拿起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幫他削了一小綹。

  為了光線更明亮些,估計也是為了更舒服些,獼猴桃卸了甲,在棚子裡躺下了,她左右看看,覺得這人右邊的鬍子被燎了一大塊,左邊還是削得不夠多。

  那再削一點,她一邊尋思,匕首不知不覺就貼在他下巴的皮膚上……這人沒動靜,真信任她啊!她心中一感動,匕首就……

  ……就不自覺地按照她熟悉的那個審美,貼著皮膚將鬍子刮下來了。

  ……禿了一塊兒,這怎麼辦?

  ……獼猴挑發出了鼾聲。

  ……都禿一塊兒了,還不如直接剃光了。

  她認命地拿起匕首,給這人整張臉做了一個除毛處理,不是她自吹,她雖然幹許多活幹得不太明白,但在玩刀子這一項上,她還真是沒失過手,整張臉剃得乾乾淨淨,硬是一處破皮的地方都沒有。

  將剔下來的鬍子都收拾乾淨,匕首擦乾淨放在他身旁,然後站起身,端詳一下自己的作品。

  這人儘管跑了不知道幾天,又沒吃沒喝,因此臉色很頹,但五官是標準的三庭五眼,星目劍眉,她左右看看,大呼養眼。

  【就這個模樣,就這個世道,】她誇讚道,【是該小心些,將鬍子留起來。】

  【我覺得該小心些的不是他。】黑刃冷冷地說道,【是你。】

  秦時有髡刑有耐刑,髡刑剃光頭,耐刑剔鬍鬚,到了漢朝耐刑被廢除了,沒人會通過留不留鬍子來觀察這人是不是跟《漢律九章》親密接觸過,但大家還是很愛留鬍子,是她不能理解的審美沒錯了。

  想到這一點,她又感覺有點坐立不安了。

  思來想去,天將明時,她還是果斷地跑路了,丟下了劍眉星目的獼猴桃一個人在瓜棚裡,但也沒忘記臨走時再拍拍打打,尋了一個熟瓜摘下來帶走。

  這一天過得都很平安,沒有遇到什麼意外,她給自家菜園子除了草,澆了水,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又洗了個澡。

  待她換了一身衣服,神清氣爽地去縣府點卯準備打更時,陸懸魚已經將那個美男的事情全忘記了。

  但當她走進縣府時,正站在台階上同劉備說什麼的太史慈轉過身來,冷冷地看向了她。

  ……………………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二爺不動聲色地走過來,擋在她和美男中間。

  美男不吭聲,還是滿臉冷氣地盯著她。

  劉備伸出手去,笑呵呵地挽了太史慈的手,「陸郎君年少頑皮,子義莫惱,孔北海之事,還有幾處須商酌處……」

  倆人進了屋子。

  但太史慈還是沒忍住,又回頭盯了她一眼。

  她全程低著頭,偶爾伸出一隻腳,悄悄摳一下地。

  「以後不可如此了,」看到太史慈被兄長拉走,關二爺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育她道,「你再過一二年,必定也能長出鬍子的,何必看太史子義的鬚髯不滿,起了這樣頑皮的心思?」

  ……她猛地抬起頭,盯著二爺看。

  ……不知道二爺是不是會錯了意,他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十分珍愛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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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吳書四‧太史慈傳》:融欲告急平原相劉備,城中人無由得出,慈自請求行……於是下鞭馬直突圍中馳去。比賊覺知,慈行已過,又射殺數人,皆應弦而倒,故無敢追者。遂到平原……備斂容答曰:「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

  ↑這段有點長因此節選了一下,大概就是孔融被賊圍了,想搬救兵就想到劉備,太史慈孤身突出重圍(然後被一個路邊的兼職瓜農剃了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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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髡:音同昆,剃髮。多用於刑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1:27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五章 跌宕起伏的好感度

  其實,鹹魚現在上班基本可以躺平摸魚了。

  自劉平之亂那一夜後,雖然平原城的百姓們拿她當都市怪談看,不敢離她太近,說話也十分小心客氣,但城內外漸漸有些燕趙游俠兒聽說了這一樁奇事後跑了過來。

  剛開始還有一個兩個躍躍欲試找她比劍被她丟出去的,後來找她比試的人越來越多,嘩眾取寵的也有,比如說她踹飛了哪一個,那人就在衣服上以墨繪上個鞋印,再出門時大家就知道這人同她比試過,還被暴打過,很可以出點風頭。

  ……全都有什麼大病。

  這些人白天具體怎麼討生活她不關心,但晚上她出門打更時,時不時就有跟著一起義務打更的,她嗓子啞,連「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些固定台詞也不用她喊了,自然有這群討厭鬼代勞,其中還有幾個也拿了正式編制!進了縣府打更!

  這感覺就很奇葩。

  今天晚上也是三四個人跟著她溜達,而且不用她說什麼,這些天南海北流落到平原城的人自動自覺會開始交流信息。

  比如說……

  袁紹和袁術春天時打了一架。

  這時代家族很重要,兄弟們經常住一起,她之前還聽說過兄弟三人成年累月睡一張床的逸聞,總而言之就是——世道很亂,家族中的男性一定要團結在一起,才能活下去。

  但袁紹和袁術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亂世的源頭,他們的力量強大得非但不需要抱團,反而這片土地已經狹隘到容不下兩個袁家人,必須要決出勝負了。

  於是袁紹聯合了曹操,袁術聯合了公孫瓚和陶謙,給河南山東這一片地區打了個稀巴爛,最後以袁術的大敗暫時結束了主戰場的戰鬥。

  但袁術敗了還沒完,曹操東進徐州,準備再跟陶謙幹一架,就成了一件大新聞。

  曹老板剛收了據說數十萬的黃巾流寇為青州兵,還沒練熟就準備開始打人,而且還是跟他無冤無仇,名聲也不壞的鄰居,具體怎麼想的,大家都有點不解。

  不過聽了這幾個游俠兒聊八卦的黑刃給了一個設想。

  【如果你收降了一支軍隊,】他問,【你最為迫切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忠誠?】

  【再想想。】

  【……軍紀?】

  【再想想。】它說,【結合這段新聞去想。】

  【我要控制他們,讓他們穩定下來,那需要糧食,】她想了一想,【我有那麼多糧食嗎?如果沒有的話,我需要發動戰爭,驅趕著他們……】

  驅趕著他們,像蝗蟲一樣,像天啟四騎士一樣,在劫掠與殺戮中為大地帶來死亡,也為他們自身帶來死亡。

  【這個想法有點浪漫,】黑刃評價道,【不管怎麼說,你總得將這個數目降到你能養得起的地步,順帶還應該力所能及地敲打一下周圍與你不友善的諸侯,這是不錯的。】

  她還恍惚記得曹操的模樣,雖然個子矮了點……

  但看起來正氣十足,像個有理想,有道德,有志氣,至少對平民很客氣的青年將軍。

  【他未必像你說的那麼差。】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覺得他不像會故意製造殺戮的人,也許是陶謙跟他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仇怨吧。】

  黑刃對此不發表什麼意見:【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寅時剛過,縣府大門開了。

  一群騎士手持火把,中間圍著劉備、關羽、太史慈正往外走,正好跟路過縣府附近的她打了個照面。

  她大吃一驚,算算才早上4點,天還沒亮,這是去趕集嗎?

  「孔北海為賊所困,我與雲長須得帶兵前去救援,」劉備簡明扼要地說道,「旬日便歸,不必擔憂。」

  ……應該是不用擔心的,作為三國歷史上有數幾個讓人耳熟能詳的名人,肯定不能在這種陰溝裡翻船。

  她應了,正準備閃到一邊時,太史慈又瞪了她一眼。

  那張臉刮完鬍子之後,真是年輕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已經打理乾淨的鎧甲,騎在馬上精神抖擻,也不知道為啥這時代的人就是喜歡鬍子,文官也留,武官也留,吃飯喝水都不方便,要是在野外摸爬滾打幾天說不定還容易藏點跳來跳去的小東西……

  「那個,將軍,」她尷尬地行了一禮,「之前多有冒犯,並非存心。」

  關二爺看了看她,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兄長。

  劉備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並不算很茂密,因此打理得特別精心——又摸了摸,然後一夾馬腹。

  一群人跟著他一起先走了,留下一個冷冰冰的美男。

  「你說你並非存心,」他說道,「難道你還能是不小心將我的鬚髯都刮乾淨的嗎!」

  「將軍也看得出來,小人就從來沒長過鬍子,」她小聲說,「因此是真的不懂修面這種事兒。」

  太史慈沉默了一會兒,「玄德公說你在這城中頗有名望,是個武藝超群,甘心隱於市井的豪傑。」

  「這個……謬讚了。」

  「既如此,便來與我比試一場,」他冷冷地說道,「你若當真能勝我,我自然信你不是那等心懷嫉妒之人。」

  ……嫉妒你什麼,嫉妒你是個獼猴桃,半夜餓了還能翻翻鬍子再吃點宵夜嗎?

  她撇撇嘴,努力讓自己不要露出不太恭敬的神情,「憑將軍吩咐。」

  軍隊行軍途中,啟程總是很早,因為安營紮寨是重中之重,會大量擠壓趕路時間,因此天不亮就得趕緊爬起來,天亮時整座營寨就已經裝車出發,過午之後就要開始安營紮寨,免得入夜時為敵所襲。

  平原國與袁紹的冀州接壤,戰火頻繁,雙方都有士兵變作流寇,因此哪怕是在附近行軍都絕不能放鬆警惕。現下天光雖還一片黯淡,已經有騎士策馬奔至城門口,命令士兵開城門了,因此一路影影綽綽的火光,尋常人看遠處雖看不真切,總還能看個模糊輪廓。

  但太史慈很明顯不是尋常人,他從背後摘下了弓箭,遙遙地指了指臨近城門處的一棵樹,樹下正有一個小兵,舉著火把在那裡四處張望。

  「離此處至少有百步之遙,」他跳下馬,從背後取了弓,拉開弓弦,「看我射下樹頂那枚果子!」

  ……那個沙果還沒有熟啊招誰惹誰了!但是太史慈箭如流星,一箭過去,「砰」地一聲,小兵抱著頭就驚叫了起來。

  「將軍箭術絕倫,今日方得一見,」她硬著頭皮說道,「名不虛傳。」

  太史慈冷冰冰地看著她。

  ……她有點懷念獼猴桃了,昨晚上笑呵呵挺和氣一個大鬍子,被她剃過之後變成了冰山美男,美則美矣,相處起來好難啊!

  「小人沒帶弓箭。」

  太史慈將自己的弓箭遞了過去,「用我的。」

  她接過來拿在手中瞧了一瞧,木理平滑,清漆潤澤,上有銅箍玉角,十分漂亮的一張弓,跟呂布就不太一樣,大概這就是年輕人和中年社畜的區別。

  搭了一支白羽箭,略拉開一點弓弦,思考一番,射點什麼呢?

  身後的游俠兒們屏氣凝神,伸長脖子,努力等著看,因此她更不能丟人了。

  隨著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城門兩旁鉸鏈放下,驚起了幾隻飛鳥。

  她忽然想起呂布那一幕。

  將弓拉滿,對上廣袤而黯淡的夜空,想棲身於黑夜的鳥兒振翅飛過時,箭頭的寒光破開長夜,不為晨風所擾,筆直地刺穿了那隻鳥兒的翅膀。

  她轉過頭,看了看太史慈。

  太史慈看了看她。

  身後的游俠兒們也在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你們去撿便是。」

  那隻倒黴鳥兒並沒有被射死,羽毛上全是血,被拎回來時還在拼命撲騰,真是慘不忍睹。她拔出那支白羽箭,遞給了太史慈,心裡正琢磨著這鳥該怎麼辦時,冰山美男一瞬間又變回笑呵呵的和氣大鬍子了!不僅笑呵呵,還兩隻眼睛放光,甚至還一把捉了她的手!

  「郎君果然是天下奇才!」他嚷道。

  身後的游俠兒們也跟星宿弟子似的開始吹噓。

  「這個……小人只是運氣好,將軍不必謬讚,小人真的當不起……」

  她又開始覺得很尷尬了!努力想將手撤出來,但他抓得特別緊。

  「郎君有這樣的技藝,卻甘於隱於市井!心性之高潔,絕非心存嫉害的那等小人,是在下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了!」太史慈特別真誠地還在拽著她的手不放,「在下有重任在身,須得與玄德公回返北海,,但待來日必會再訪平原,登門賠罪!」

  ……這就不必了,她張張嘴,正想說點什麼的時候,太史慈那雙在黑夜裡也閃閃亮的眼睛……充滿了友愛之情地盯著她,一句話就給她雷焦了。

  「郎君莫憂,」他情真意切地說道,「郎君此時未及弱冠,因而鬚髯不盛,待在下來日拜訪時,郎君必有美鬚髯矣!」

  獼猴桃上了馬,依依不捨地走了,留下了一個白馬將軍的背影。

  她望著那個背影,內心還是跟小學生作文似的久久不能平靜,周圍幾個游俠兒揣度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圍了上來。

  「郎君有這樣的武藝,長不長鬍子有什麼關係?」

  「不錯,過上幾年,必然是能長出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我曾聽聞鬍鬚不旺必是氣血不足,郎君確實也該努力加餐飯……」

  「咦,是不是有什麼長鬍鬚的秘方?」

  她忍無可忍地掉頭就走,幾個游俠兒還在交流長鬍子的心得,最後有一個人給她徹底整破防了。

  「聽聞與女色接觸過多,則陽氣不旺,」那人說,「郎君或可與我們同榻而……」

  游俠兒口中的「平原國總更頭」轉過身來,飛起一腳,終於結束了關於鬍子的話題。

  夏天很快就將過去,對於平原城的百姓而言,今歲小旱,但還不算無可救藥,所以這個秋天還算是馬馬虎虎,但離平原城八百里外的徐州,無人能想像得到,那裡的百姓該如何度過這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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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八‧魏書八‧二公孫陶四張傳第八》:初平四年,太祖征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死者萬數,泗水為之不流。謙退守郯。太祖以糧少引軍還。

  雖然很多人說曹老板打徐州是為了爹,其實不是,曹老板碾徐州碾了不止一遍,最開始打陶謙是因為陶謙是袁術的盟友。但即使沒什麼深仇大恨,曹老板下手也沒留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1:38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六章 出差

  雖然已進了秋天,但天氣還是有點兒熱,而且還沒有風,因此門也開了,簾子也捲起來了,案几後坐著一隻縣丞,見到她走進來,便特別熱情地一邊招呼她,一邊將案几上的公文都分門別類收拾起來。

  「過來坐,」田豫微笑著說道,「離那麼遠做什麼。」

  案几旁有個小草墊,一看就是早準備好的,她心裡嘀嘀咕咕,總覺得田豫今天和氣得過分了。要知道這人有點「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機器人屬性,她第一天上工時他板著臉,後來知道她是個人間兵器也沒讓他另眼相待,準確說田豫這人好像待誰都是這個一板一眼的態度,有禮貌,但不會特別親近,也就下班之後偶爾能看到他在市廛跟小販笑眯眯地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企圖講價,但她總覺得這個企圖不能夠得逞。

  但是今天的田豫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穿了一件灰藍色曲裾,又選了一條同色髮帶,於是就有一點仙氣飄飄的感覺,陽光照在那張年輕的臉上,偶爾眼簾垂一垂,於是睫毛跟著動一動,整個人顯得特別的柔和。

  考慮到每一個她看著覺得順眼的男人過後總會出一點幺蛾子,她就有點兒心神不定,不知道田豫是準備搞啥。

  但是這位年輕的縣丞微笑著為她倒了一杯水,「這些日子以來,城中偷盜事漸少,幾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此皆郎君之功。」

  她接過水杯,有點受寵若驚,「這都是城尉的功勞,與我沒什麼瓜葛。」

  「城中誰人不知陸郎君劍術絕倫,」田豫又微笑,「郎君休過謙。」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摳摳草席,但沒想出什麼比較場面話的回應,於是田豫等了等,又繼續說了。

  「除此之外,郎君還為府庫省了一筆銀錢。」

  「唉?」

  這位面容端正的年輕縣丞說道,「許多豪傑因郎君之名,自願投效縣府,不須酬勞,郎君可知?」

  「不須酬勞,」她下意識重復了一句,「那來幹嗎?」

  「這些人投奔平原城而來,皆為求親近郎君啊。平原城狹小,不須那許多更夫,因此定下了規矩,而今這些更夫不僅不收報酬,每月還要交一石糧食給縣府,才能領了更夫的衣服,走在郎君身邊呢。」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總覺得田豫剛剛的話超出了她的什麼常識。

  「你是說,」她說,「這群家伙……不要錢……還倒貼?」

  田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不錯。」

  「那大人喚小人前來,是為了嘉獎小人替縣府省了一筆銀錢嗎?」她期待地與那雙正直又明亮的眼睛對視,但後者忽然輕微地躲閃了一下。

  田豫將目光移開了,笑容也消失了,甚至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並非如此。」

  「……那是?」

  「時逢亂世,世人自然尚武,只是府庫並不充裕,」他的目光在這間辦公室裡轉來轉去一圈兒之後,又看向了她,「我是想,既然有其他的更夫跟著你,也不需你勞心勞神,可以上一日,休一日,因而每月二千錢的祿米——」

  她的腦內警鈴大作,她甚至將水杯立刻放下了,一臉警惕地看著田豫。

  但田豫還是堅持著將話說完了,「減半如何啊?」

  她往家走時有點恍惚,街上的人見到她都會悄悄閃開,偶爾也有豪傑游俠悄悄上前,問她怎麼面色不善,是不是有什麼仇家要動手。但她沉浸在自己的低氣壓氣場裡,腦補手上抱著個文件箱,裡面裝滿了什麼筆筒膠帶訂書器,腳邊還有一條小狗偷偷摸摸跑過來撒了一泡尿。

  進家門時,董白在教小郎識字,同心在剪裁一塊布料,四娘在圍觀學習,阿草在吐泡泡。

  李二倒是不在,他約莫是去市廛賣瓜了,這貨不擅長挖溝挑糞之類的苦力活,但讓他推一車瓜去市廛上賣,有多少瓜他能賣出去多少瓜,也不知道他那張嘴怎麼就那麼能舌燦蓮花。

  美中不足是回來交錢總有點費勁,有幾次她動了心想給他倒立著提起來敲一敲,嚇得李二趕緊從鞋裡將藏的錢都交出來了。

  ……不過四娘偷偷告狀說李二在外面可能還藏了一小筆錢,至少能有三五百錢,因為她們偷偷見過李二買了塊布,去討好某一戶的小寡婦……她聽過之後假裝不知道,暫且先由他藏去。

  「阿兄回來了?」董白抬起頭,沖她擺擺手,「我去給你切一個甜瓜解解暑吧。」

  「不用,」她惆悵地說道,「我想靜靜。」

  「……阿兄這是怎麼了?」

  「田豫那狗賊扣了我一半的祿米,」她冷冷地說道,「總有一天我也得給他的鬍子全剃了。」

  陸懸魚這幾天心情不好,自北海返回的劉備心情也不太好。

  曹操破彭城與傅陽後,陶謙不得不退守二百里外的郯城,於是郯城破不破,就成了公孫瓚和袁術十分關心的一個問題,田楷領青州,奮鬥在北方抗擊袁紹第一線上,自然對此也是十分關心。若曹操既得兗州,又得徐州,平原幾乎就將為袁紹曹操所圍。按孫武的話說,這是標準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因此不可不察,派誰去察,要怎麼察,問題就派到平原相劉備這裡了。

  然而他只有數千兵馬,自北海解圍後人睏馬乏,糧草不濟,總須修整一番,探查徐州戰況就成了一個老大難。

  除他身份適合外,武將們沒什麼人適合去徐州的,劉備這個圈子裡沒有出身高貴的人,跟士族打交道比較費勁,還容易惹出一點糾紛;但如果派文士去,就這個兵荒馬亂的徐州,豈不是有去無還?

  「主公若欲探查徐州戰況,」田豫突然出了個主意,「遣一文士去徐州應是無妨的。」

  「如何無妨?」

  田豫看了他一眼,但不吭聲,於是劉備立刻福至心靈地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就說你不要給懸魚降祿米。」他說。

  「所以得主公來說。」田豫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為何?」

  「不似待我那般,」田豫說,「陸小郎君還是十分敬重主公的。」

  後面那半句話,清廉得令人髮指的田縣丞到底沒說出口,但已經聽得明白的劉備忍不住捏了捏額頭——「說不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陸小郎君會不要祿米,白跑這一趟呢。」

  雖說敬重主公,但出門也是要補貼的。

  她想了半天按天算還是按月算還是按路程算補貼,最後決定按人頭算。

  「令長待我不薄,」她慷慨地說道,「我就不要錢帛了,但令長須得看顧我一家老小,讓她們飢有飯吃,寒有衣穿。」

  「這是自然,」劉備笑得很和藹,「待懸魚走後,我派個僕役去你家,替你家女眷挑水澆園,劈柴生火,攬了一切粗活如何?」

  「那很好!」她欣喜地說道,「除此之外,要是有人欺負她們,也得替她們出頭才行,我家那個僕役李二很是膽小,我怕他護不住她們。」

  劉備又十分肯定地點點頭,坐在一旁的小圓臉——也是這次探查徐州的主角——笑眯眯地捏著鬍子靜聽。

  她還得想想有什麼需要交代的。

  ……她想到了!

  「要是袁紹打過來,平原城破,令長須得——」

  劉備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小圓臉手勁一個沒收住,拽下來一小綹鬍子,「哎呦!」一聲,吃痛得叫了起來。

  「袁紹現下正在幽州與公孫伯圭攻伐,必不至如此。」小圓臉一邊忍受著下巴上傳來的劇痛,一邊強笑著打了個圓場。

  「那倒是,」她小心地說道,「小人不善言辭,令長莫怪。」

  認識劉備這麼久,他終於講了一個冷笑話。

  「看出來了。」

  徐州離平原大概八百里,來回大概月餘左右,聽說陸郎君要出差,大家迅速開始為她準備起了路上吃用的一切東西,包括但不限於換洗衣物,毛毯油布,乾糧藥物,哪怕她說同行還有十幾騎也打消不了大家收拾行囊的熱情。

  當然,臨走前她也得做點準備,比如說買些點心往左鄰右舍送一送,拜托阿姨們照顧一下這一家子,在門前還遇到了房東,聊了聊天。

  房東是本地的一個小士人,見她要出門,便拐彎抹角問起她明年要不要繼續租房子,明裡暗裡都是「平原城今年來了不少人,很興旺喔,我這套房子這麼不錯,你不早訂下來說不定明年我要漲價囉」的暗示。

  她聽了半天,默默思考,沒吭聲。

  平原城的繁榮是建立在劉備在此處屯兵的基礎上,但劉備的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公孫瓚的。平原城也不是劉備的,整個平原國,或者廣義上的青州,都是田楷的,自然也還是公孫瓚的。

  他像是一把好刀,被公孫瓚放在這裡,隨時準備紮向袁紹,至於一場酣戰之後,這柄刀會不會折斷,公孫瓚就未必那麼在意了——而這甚至也不能說他薄情冷血,因為在這個時代,似乎諸侯們都抱著這種「殺不死你的會令你更強大」的冷酷心態。

  ……至於被殺死的,那死就死了,四世三公也好,百戰名將也好,都死個稀裡嘩啦,有什麼稀奇嗎?

  【你想得這樣豁達,這很好,】黑刃突然出聲,【但我有一個建議。】

  【什麼?】

  【你現在有充足的資金,為什麼不考慮將這套宅邸買下來呢?】

  【……平原城隨時可能被戰火波及,我剛剛不是在想這事兒嗎?】

  【是啊。】黑刃很溫和地說道,【所以為什麼不買下來呢?】

  【……………………】

  「我想好了,」她同房東大哥說道,「下個月我回來時,再續租三個月就行。」

  【你這狀態肯定有什麼精確的名詞可以概括,】黑刃說道,【我只是一時沒想起來。】

  【……我知道你想說啥。】她呸了一聲,【不就是想說我PTSD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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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郯:音同談,國名。周封少昊之後於此,後滅於越。故城約在今中國山東省郯城縣西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2-18 11:57 PM

卷三 列缺劍 第十七章 招魂

  夜已深沉,許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為了不耽誤行程,丑時剛過便爬了起來,反反復復地清點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曉,這一隊騎兵便將啟程,護送簡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謙致意。

  劉備此時也未就寢,而是靠在憑几上,盯著窗外那廣袤而靜謐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燈閃閃爍爍爆了一個燈花將他驚醒,便順手拿起剪子,剪掉一點燈芯。

  這條燈芯草已經燒了很久,略有一點疲憊也是正常的。但劉備卻並不疲憊,甚至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熬夜的睏倦,他只是倚在那裡,偶爾會拎起酒壺,將酒盞倒滿。

  這一壺酒已喝了許久,但仍剩了大半,也並非他酒力不濟,而是今秋糧食歉收,他下令平原國禁酒,現有的糧食一粒也不許用來釀酒,因此各家各戶儲存的那一兩壇酒就變得十分珍貴起來。

  縣府中一共也沒有十壇酒,因而劉備也養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著酒喝的習慣。他此時端起酒盞放在唇邊,想一想徐州的戰事,又想得入了神。

  平原國不足守,此非他一人之見,田楷也好,公孫瓚也好,幾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從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處皆為四面臨敵的百戰之地。

  如果徐州為曹操所破,兗徐連成一片,青州北臨袁紹,南拒曹操,豈非成了一處絕境?因此田楷才會寫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進行一番探查。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如果他想的話,是可以拒絕的,但他為什麼要拒絕呢?

  一隻飛蟲穿過秋夜,搖搖擺擺地向著火焰撲來,薄得幾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煙,連同燒糊的氣息一併跌落在案几上。

  劉備的目光短暫地收了回來,落在了那具新鮮的屍體上面,他想,他也與這飛蟲略有一點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裡平靜生活,徒勞無益地尋找著他那一點可有可無的前路。

  但孔融那封求救信彷彿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

  以他目前的實力而言,想要獲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並不容易,他也清楚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樣也清楚,他不能再甘於困守平原。

  他所選擇的那條路至今還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經隱隱出現了一點火光,令他心中產生了一絲期望。他想要幫陶謙一把,想要獲得陶謙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獲取更加嘹亮的名聲,這樣才有更多的俊傑、世家、豪族來投奔他,追隨他,而後他才能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時,他終將結束亂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

  劉備起身,走向門口,掀起簾子向外看了看,與冷風一並席捲進他的神經的,還有東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

  天將亮了,但在太陽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紅雲將鋪滿天空,那是炎漢的顏色,也是鮮血的顏色。

  劉備將簾子放下,轉回室內,拎起了酒壺,不緊不慢地再一次將酒盞倒滿。

  十日之後。

  黃河和濟水秋天的漲勢有一點凶猛,因此他們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兩三天,才安安穩穩地過河,其間吃了一些河鮮和海鮮,還觀賞了黃河入海口的壯觀景象。

  ……沒辦法,雖然平原與徐州兩點成一線只有八百里,並不算很遠,但考慮到中間有曹老板的兗州隔著,誰也不敢從曹老板的大本營門口狂奔而過。因此還是必須先往東走,繞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們的行動路線就比較特別,相當於是從徐州的後方跑過去。

  雖說徐州境內動蕩不堪,但他們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裝的騎士,而那些因戰火而四處逃難的流民卻沒有這樣的護衛,所以該向誰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賊清楚得緊。

  因而這一路對他們而言倒是十分平靜,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沒有。

  他們不斷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區繞行穿梭時,消息也就不斷變得密集起來。

  好消息是——曹操圍困郯城十數日後,果然因糧盡而退;

  壞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兗州時,走了一條十分奇異的路線。

  眾所周知,兗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當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選了一條南下的路,他繞行去攻伐了取應、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術時,曹操終於又退回了兗州。

  於是在平原城與黑刃閒聊時的那個設想,此時終於可以拿出來驗證了。

  ——這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發動這場戰爭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待他們路過夏丘時,青州兵已經退乾淨了,因而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難中被衝散的人,聽說戰爭結束,便連忙趕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麼也沒留下。

  大到房樑、窗櫺、門板,小到陶罐、竹筐、乾柴,至於金帛財物和豬羊米糧就更不必提。

  然而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青州兵為這個城市留下了無窮的屍體。

  當她騎馬尚未走進這座小城時,便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後則是滿目的血跡。

  那些屍體死狀各異,有些死得很輕鬆,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沒有哪具屍體是穿著衣服的,無論男女,都那樣赤條條地掛在房前屋後,或是疊在路邊。

  於是那些陸續返回的人就開始在屍山血海裡一個個的翻找,翻找他們的父母兄弟、愛侶兒女,他們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裡流著血一樣的淚,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裡,將每一具毫無尊嚴的屍體翻過來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人,身上有沒有自己記得的胎記,如果沒有,就繼續在這座站滿亡魂的死城裡尋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就可以將衣服脫下來,蓋在那已經永不能開口,向他微笑的親人身上,再將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尋了城外的一處荒地,將他埋葬。

  這樣的城池已經不再區分晝夜,沒有守城的士兵,沒有執法的城尉,自然也沒有更夫來報告時辰,也不適合住人,因而他們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許多人日日夜夜的城裡城外徘徊,不停將親人的屍體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雖然現在已經尋不到一塊棺材板,但那些活下來的人還在努力盡自己最後一分心意,於是當陸懸魚穿梭在田野間時,便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葬儀。

  有的人要捏泥偶,簡陋得看不出五官,卻也那樣珍之重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楚地的風俗,他們要為亡者送去勞役僮僕,我大漢高祖起於沛縣,這個風俗最為普遍;

  有的人披頭散髮,打著一桿旗幡,呼喊著親人的名字,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信道的人,他們在呼名聚親,想要將親人的亡魂從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喚回,送他們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邊撕著衣服嚎哭,將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還要繼續敲打鐵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這些是吳地的人吧,聽說他們認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將鬼嚇跑吧,哪怕是自己的親人,也是如此;

  還有些人默不作聲,將寫滿字的黃紙壓在石頭底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沒想到還有太平道的人,這些人相信鬼卒,他們要將人的一生功過寫在黃紙上,而後才能將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這個平時一直在說說笑笑的文士注視著這片荒野上的人們,「要是平日裡,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來了,可你看他們,像是互相誰也看不見誰一樣。」

  「先生,」她聽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夏丘又不是什麼名城,為何會有這麼多不同籍貫的人來這裡?」

  簡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開口。

  「那是關中與京洛地的流民,聽聞陶恭祖仁德,因而不遠千里前來依附。」

  他的聲音在耳旁迴響,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迴響。

  「他們躲過了董卓,躲過了李傕郭汜,卻沒躲過這一場。」

  在葬禮的最後,似乎不管是哪裡的人,都會拿出一件衣服,站在這布滿墳塋的大地上,向著北方呼喚著他的親人,那被稱為「腹衣服」,原本應當是被死者穿過的,可是這些死者幾乎沒有剩下什麼衣服,於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著只要曾經被親人觸碰過,沾染了他的氣息,就能令亡魂順著這熟悉而親切的氣味返回到他的身邊。

  「阿母——回來啊!」

  「阿耶——回來啊!」

  「夫君——回來啊!回來啊!」

  這樣一個夜晚,是誰也無法安眠的。

  她在帳篷外走來走去,卻一點也不覺得孤獨。

  因為荒野上還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墳前,或是繼續忙忙碌碌地點著火把,在城內尋找一個希望。

  他們也不會覺得孤獨,因為他們與所親所愛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她踩著長草與泥漿,順著那條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邊也有屍體,一具疊著一具。

  天色將明時,她忽然站住了。

  路邊的草叢裡有兩具屍體,身量未足,看起來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一個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那個少年的後背上露著一個血洞,紮得很深,不僅刺穿了他,還將他身下護著的那個小女孩兒也一併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個少年還是徒勞而用力地護著懷裡的女孩兒……那並沒有什麼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樣站在兩具屍體旁邊,盯著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聲音響起時,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知道三郎是怎麼死的嗎?】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的確,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麼呢?」

  這突兀的聲音讓她驚醒過來,當陸懸魚抬頭時,她看到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站在她身邊,笑嘻嘻地盯著她看。

  她衣衫不整,滿臉的泥巴與血跡,可是笑得那樣開心。

  「別看他們,」她說,「這是好事,他們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兒也去了,虛空破碎,萬物飛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這樣的人在這裡受罪。」

  她說著說著,脖子便得意地揚了揚,那幅神情像極了蕃氏。於是陸懸魚忍不住便接了話。

  「你的孩子,去哪裡了?」

  婦人那雙慈愛又欣悅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著一個母親最大的驕傲與期盼,於是她也跟著向上看了過去。

  天亮了,雲間透出了一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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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秋,操引兵擊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保郯。初,京、雒遭董卓之亂,民流移東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殺男女數十萬口於泗水,水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應、睢陵、夏丘,皆暑之,雞犬亦盡,墟邑無復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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